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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on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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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帖於 2008-06-03 05:33 AM 被 runonetime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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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永結同心

  關孤太息道:“對你而言,我倒未曾料及競有如許的吸引力。”
  胡起祿笑道:“相知恨晚,可不是?”
  石殿前的洞道彎折處,這時忽然有光亮透入 逐漸的光度加強,是一種赤紅夾雜著青綠色的光亮,而且,隱約的,有沙沙的腳步聲,宛似許多人列隊前行。
  關孤目光凝注,臉上平靜得連一根筋肉都不見扯動:“他們來了!”
  胡起祿也有警覺,他略現緊張的道:“關老大,我們是否如法泡製 抽冷子打埋伏?”
  關孤淡淡的道:“這個法子難以用在禹偉行身上,我看,還是面對面的見次真章吧。”
  於是,兩個人並肩挺立在石殿中間,石殿很空曠,他們兩人的樣子就更被襯托得有些孤伶了。
  火把的光芒越來越明亮,沙沙的腳步聲也越來越清晰,沉緩的,一排排人影映人、拉長、出現 在兩列火把的映照下,“弦月千刃”禹偉行走在當中,也走在最前面,他的右邊,跟隨著“玉魔女”程如姬、“兩面人”竇啟元、“黑郎君”莊彪,左邊,則是“晶頁”
  谷南、“睚眥”金童祥,以外,是長長的兩條人牆 “悟生院”
  的小腳色。
  隊伍在石殿之前排開,火把的焰苗熊熊燃燒,照耀得四周一片通明,但卻肅靜尤嘩;禹偉行一身純黑勁裝,濃密的黑發披拂雙肩,只有一根黑色絲帶齊額勒住,方正儒雅的面孔上,是一種倡鬱沉痛的神色,他深深的往定對面的關孤,雙眸裡,似是有大多的惋惜、大多的悲憫。
  自從和“悟生院”破裂以來,經過了無數次的浴血苦戰,生死爭鬥,關孤還是第一遭和禹偉行見面,他直視著眼前這位昔日的搭檔,多年的夥伴,不禁也是感觸萬千;曾幾何時,他們已由形影不離、福禍與共而變成水火難容,誓不兩立,過往的恩義、深厚的悄份,也化做了無比的仇恨與悔怨,為的,只是雙方信仰的分歧,觀念的迥異,為了也只是“仁”同“不仁”的區別,很微小的事麼、當然不,這已足夠以生命來做堅持的代價了……
  在這石洞底部的偌大殿堂裡,空氣已凝凍了,凍得冰寒、凍得冷森、凍得沁心透骨,那忡淒瑟又蕭煞的意韻,便宛如形成了魔鬼,把每個人都懾窒得不能出聲了。
  深氏的嘆息 仿若古廟中那一響悠悠的鐘音回鳴在黃昏,空洞又落寞 禹偉行的神色顯得異常悲戚,也異常哀痛,他斤了口,但腔調沙啞,不復再是一貫的鏗鏘。
  “兄弟!這又是何苦?你害了自己,同時也害了大家……”
  關孤在唇角極其牽強的擠出一抹泛著酸澀的笑意,卻十分平靜的道:“院主!相信你也早就體會到這是個無可避免的結果,為了改變朝這樣的下場發展,我已試過努力去挽回,但我沒有辦到,沒有辦到的原因,是你不肯協助我。”
  禹偉行方正威嚴的面孔上浮起一抹痛楚的表情,他低緩的道:“你聰明了一輩子,兄弟!唯獨這件事做得糊塗,做得愚昧,你為什麼不開誠佈公的與我談判?不直截了當的找我明說?卻走上這麼一條絕路上去……”
  關孤僵木的笑笑道:“院主!我們有過十多年朝夕相處的辰光,我們共過生死、同過患難,在這樣長久又這樣密切交往裡,使我對你有著深刻的了解,也使我熟捻你的本性,院主!你不是一個肯於妥協的人 尤其不可能與違背你本性的做法妥協 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我最後只有採取和你分道揚鑣的這條路,隨你認為是糊塗也好,愚昧也罷,我已經這樣做了,而且,至今並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
  禹偉行的一雙人鬢劍眉倏軒又展,他似是在強行按捺著自己:“兄弟!如果你一定要離開我,離開‘悟生院”,至少,也該有個較為和緩的法子,又何須採用恁般狠毒絕情的手段?不但連連向你的同夥兄弟開殺戒,更且把一部分組合的人手拖走,這樣做,你已不止是在‘分道揚鑣’,你是在斷我們的生路!”
  關孤冷清的道:“院主!如果不是我的‘同夥兄弟’楔而不舍的追殺我、截襲我、暗算我,諒我關孤也不會做到絕處,我要求生存,我必須反抗,他們放不過我,我又何甘引頸就戮?再說組合裡的一幹弟兄隨我而來,這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設若‘悟生院’真的那麼令人留戀,恐怕我向他們叩頭,他們也不會傻到跟著我流離受苦,面向血腥……”
  搖搖頭,禹偉行道:“看來,兄弟,你是半點悔意也沒有了?”
  關孤靜靜的道:“本無後悔之事,院主,又何來悔意可言?”
  猛一錯牙,禹偉行雙目暴睜,血光閃閃:“關孤!你自以為你這種叛逆行為是如何高貴聖潔?你又自以為你這種吃裡扒外,殘害夥伴的狠毒手段是如何光明正大?你把你這等狠心狗肺,絕情絕義的齷齪舉止竟然當成了可圈可點,簡直就是無恥、就是荒謬、就是死不足以贖前衍!”
  關孤古並不波的道:“院主!為了求仁求義求心安,為了唾棄你們這於冷血的豺狼、瘋狂的屠夫、貪婪成性的劊子手,我有我該走的路,必須的措施,在你們而言,是背叛,在我來說來棄暗投明,我不必辯駁什麼,天下人的心,定將替我的行徑做一公正的評判!”
  額頭上青筋浮突,面孔的肌肉抽搐,兩邊“太陽穴”也在急速的跳動,禹偉行的模樣猙獰可怖,他厲烈的大吼:“關孤!你要為你的大逆不道償付代價,你要受到‘悟生院’的嚴厲制裁,關孤!你這天殺的、卑劣的叛徒,你下地獄去!”
  昂起頭來,產孤凜然不懼的道:“天堂地獄,我早已各插一腿,禹偉行!就看你們將我朝哪裡送了!”
  禹偉行雙手握拳,氣湧如山:“叛逆!你竟敢造我的反、拆我的台、刷我的臉面,我若不把你碎屍萬段,懸頭三千里,我就自絕在這‘白頭崗’之前!”
  關孤冷酷至極的道:“你原就為了這個來的 禹偉行!不論是碎我的屍抑或是絕你的命!”
  一邊,“玉魔女”程如姬陰森的一笑,粉臉鐵青:“姓關的!你也真叫心狠手毒,無情無義,院主待你親若手足,愛同骨肉,你居然說翻臉就翻臉,說玩命就玩命,在‘悟生院’,你被捧得高高在上,吃香的喝辣的,誰不讓著你,誰不應著你?連院主對你也容忍三分,你享厚祿、握大權,備受優渥禮遇,趕到後來,你就用這個法子來報答院主對你的栽培扶植?人心是肉做的,但你那顆心卻犀利冷硬,和你手上的劍刃是一樣!”
  注視著程如姬 這位擅於翻雲覆雨的二姨太 關孤憎恨的道:“程如姬!禹偉行的失敗,你就要負一半的責任,你深受禹偉行寵愛,但卻不知幫他助他,只會在其中挑撥離間,妖言蠱惑,你推著他朝深淵絕谷邊走,你拖著他一再雙手攪血,你把罪孽一筆筆往他身上加,把詛咒一次次向他身上疊,程如姬!你徹頭徹尾就是個蛇蠍般的毒婦,是個陰刁狡猾的雌狐;是個貪婪專橫的魔女,禹偉行要了你再沒有更大的不幸了!”
  氣得全身籟籟抖索,程如姬妖媚的臉蛋扭曲了,她咬牙切齒的尖叫:“大膽放肆的叛逆狂徒,你竟敢如此污衊我,辱罵我 ”
  關孤冷漠的道:“我嫌太晚了,這些話早就該說出來才是!”
  程如姬恨得兩只俏眼全似噴火,她倒豎著一雙彎細的長眉在賭咒:“關孤!我會割下你的狗頭,剮出你的心肝生吞下去,你等著,我一定要做到……”
  關孤生硬的道:“我人就在這裡,程如姬!”
  突然踏前一步,禹偉行披肩的長髮無風自拂,他怨毒的盯著關孤道:“多年前,我就有這個預感,關孤!遲早我們兩人會拼上一場;我這預感應驗了,幾經轉折變異,也終於到了這一步 還得由我們面對面的來做了斷!”
  關孤沉重但卻穩若盤石般道:“禹偉行!你是一頭嗜血的野獸,是一個從內到外一成不變的殺手,你整個的形質便是一股戾氣、一股兇性,事情到了這一步,你原該並不意外!”
  禹偉行又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頓,充滿邪惡寡絕意味的道:“‘悟生院’的弟兄們,我們不必留情,不必慈悲,不必做任何圜轉,就是現在 ”
  “兩面人”竇啟元發難,他長嘯而動,雙拐揮如山搖岳震,大喝:“叛逆納命 ”
  關孤知道對方不會採取公平拼鬥的方式,眼前,不出所料,對方只一動手,便已擺出了這樣的形勢來;他半步不動,“千道芒”灑拒似電!
  竇啟元凌穿翻騰,再次挾雷霆之威暴襲而下。
  兩條人影又閃,“真龍九子”中僅存下的兩個“矗頁”
  谷南、“睚眥”金童祥雙雙撲到!
  “不要臉的東西!”
  怪叫著“鬼狐子”胡起祿身形立動,手上一條鐵鍊子兩頭連著三角錘的罕見傢伙“雙錘鍊”呼聲飛舞,但他卻未能迎上谷南與金童祥,“黑郎君”莊彪橫截急攔,一柄雙刃刀堵住了他!
  就在這時 石殿右角處原己掩上的那道通向秘徑的暗門,突然推開,先前業已離去的“雙環首”夏摩伽一馬當先跳了出來 不是衝了出來,因為他一腳受傷未愈,只能以單足著地 一緊跟在他身後的,居然是李二瘸子、李發,以及舒婉儀和江爾寧!
  見狀之下,禹偉行吃了一驚,隨即又狂笑起來:“好,好,叛逆賊子,正可一網打盡!”
  一聲吶喊二十餘名“悟生院”的爪牙圍攻向夏摩伽等人,刀槍並舉,狠砍猛劈 別看夏摩伽頭頂裹著傷,胸、肩之創未愈,行動之狂悍,竟如瘋虎出押,他吼叫怒叱,暴旋騰飛,雙環回閃,十幾名大漢已慘號著滾跌四仰!
  李發的“虎頭刀”掣掠揮舞,兜頭也搠翻了三個敵人,李二瘸子的一條“鑲銅頭栗木三節棍”“嘩啦啦”卷飛似蛇,兩位仁兄業已被砸斷背脊,跌出去老遠。
  江爾寧卻是卓立不動,手上一柄單刀,一條粗索,保護著面色青白的舒婉儀。
  力擠“黑郎君”莊彪的胡起祿,這時不禁驚喜交集,又是埋怨,又是興奮的叫:“我的天,你們怎的又轉回頭啦?
  這邊廂好戲才將上場哪……”
  單膝點地,夏摩伽雙環橫帶,“呱”“呱”兩響,兩條人影在鮮血怒噴中拖著傾瀉的五臟六腑摔出,他野性的吼道:“來得不好麼?老狐狸!要拼命大夥一起擠,怎能只容你二人棄英雄?”
  斜刺裡一聲嬌叱,“玉魔女”程如姬直撲夏摩伽,她手中一對青瑩瑩的尺長“竹葉劍”
  流掣若電,光華森森:“夏摩伽!你要和關孤遭到同一命運!”
  雙環硬迎,翻飛旋走,夏摩伽惡狠狠的罵道:“騷狐狸!
  臭**!我對你憋了這多年鳥氣,正好一併在此消洩!”
  那邊,在谷南、金童祥、竇啟元三人的聯手合攻下,關孤仍然沉穩鎮定,揮灑自若,敵勢如虎,但卻未能對他造成過甚的壓制。
  禹偉行在憤怒的叱喝:“下狠招殺,朝絕處斬,越快越好 ”
  猝然間,關孤身形騰起,谷南狂嘯著追迫,巨錘呼轟,密圈緊截,金童祥與竇啟元卻自右夾擊!
  關孤猛由虛懸中回側,七次“如來指”幻做七道破空的精電,  響聲裡,俱對著谷南飛洩而至。
  赤髯箕張,谷南竟是不退不避,他的巨錘抖出千百浮沉縱橫的影子,強行反拒,而金童祥的“仙人掌”、竇啟元的“鼎足拐”,也同時風湧雲盪般攻到。
  七次“如來指”有三次穿了谷南的身體 咽喉、胸膛,以及小腹 谷南的巨錘也磕震得關孤的長劍連連歪斜跳彈,並且擦過了關孤的面頰,血光齊現裡,金童祥的“仙人掌”
  扎入關孤的右腰,竇啟元卻怒吼著往外斜落,他未能藉機出拐傷害關孤,因為旁邊突來的一條飛索扯卷住他的足踝!
  於是,關孤驀而橫身翻滾,“渡心指”繞體飛旋,一股冷瑩的、森寒的、長龍般的耀眼光華迅即吞沒了他,紫電燦閃,舒卷若虹 禹偉行以快速得令人不能相信的身法掠近,嗔目狂吼:“退 是‘大龍卷’ ”
  遲了!那股圓桶般的龍形寒光帶著馳聘穹宇之間的無比疾勁之勢,激盪著打旋的空氣,撕裂著空間,矯繞飛騰,剎時只見石殿之中冷芒迸濺,劍氣迷漫,一片透骨的森涼、一片顫心的削銳,一片噴灑如雨的血!
  金童祥與竇啟元兩個便被埋葬進這樣炫目奪神的光之絢燦裡,他們沒受多大的痛苦,雖然,他們的屍體不太完整中看。
  禹偉行鬥然間聚集了他生平最大的功力,將之貫注於他最為精銳狠毒的一記招法里
  “天魔斷首”!
  這位吒叱風雲、武功深湛的黑道巨霸,一個原本魁梧的身體,猝然間縮變滾圓,有如一只奔飛長空的球,而他那兩柄半彎月形的澄藍銅鉤,就在他身體四周帶起了回繞流旋的光彩,宛如一顆殞星包融在光焰裡,有一道碧綠透明的波影裹住了他,然而,穿射湧掠的弦月鉤刃,卻有如天河崩落般呼嘯著驟洩向一個焦點 那條長龍似的光芒!
  撞擊的開始,是“大龍卷”光華的波顫抖翻,是劍氣的散亂隱斂,更是關孤那含融隱約於紫電精芒中身體的拋滾,熱血的灑濺!
  就在關孤第三個翻滾裡,在禹偉行狂嘯著再度施展他那強悍至極又詭辣至極的“大魔斷音”一式時,關孤的“渡心指”突然長吟急顫 偏偏仿佛怒龍噓月 其聲尖銳昂烈,撼心盪神,剎那間關孤的影子幻化成千百,“渡心指”的冷芒也幻化成千百,每一寸空間每一個角度,全是關孤旋轉的身影,全是“渡心指”森寒的鋒刃,而當這匪夷所思的幻象甫現,一溜精電如同極西的沸光,從完全違反力道慣性的方向,自禹偉行頭頂暴穿而入 這是關孤睥睨江湖的最高技藝精華所在,也是他的殺手 “生死報”!
  “渡心指”還在顫顫抖動,還在餘音裊裊,禹偉趴伏在地下,“渡心指”鋒刃約有一半穿透他的後頸,將他釘進石地裡,這位強極一時的梟雄,兩道上聞名喪膽的頭號煞星。
  就這樣寂然終結了,永遠再沒有作為了,他已變成一堆死肉,一堆即將腐臭的死肉,好的壞的,也都要隨著他一起糜爛於無形……
  關孤也委頓著倚靠著石壁,現在的關孤,已叫人認不出他是關孤了,他已變做一個血人,頭臉、渾身上下,全是縱橫的傷口,翻卷的皮肉,甚至血糊糊的骨骼也隱現出來,只有兩只眼還是睜著的,他在緩慢沉重的閃眨著,看清他血污之下的臉上表情,可是,雙眸中的神色,卻恁般空茫,朦朧……
  “玉魔女”程如姬長嚎著,“竹葉短劍”立見散亂,她心魄俱喪般回頭尖位:“偉行!
  偉行啊 ”
  夏摩伽不知道什麼叫“憐香惜玉”,就算他知道,眼前的程如姬也不是對象,雙環的弧光刃影狂飛急舞,只見如姬的嬌軀連連俯仰旋轉,令人毛髮驚然的慘叫聲裡,程如姬的形狀業已血肉模糊得不忍卒睹……
  “黑郎君”莊彪更是心膽俱裂,他倉皇撤身,拔腿奪路,急亂中,卻被李二瘸子的三節棍掃上了脛骨,“嗷”的一聲猶未及出口,胡起祿的“雙錘鍊”已流星般搗碎了莊彪的腦袋!
  石殿四周,是遍地狼藉的屍體,是猩紅刺目的血跡,是到處拋置的火把 “悟生院”
  那些掠陣的爪牙們,早已不知何時,奔逃一空了。
  哭泣著,有兩個人奔向關孤,一是跟蹌的舒婉儀,一時行動不便,竟在地下爬行的江爾寧。
  夏摩伽、李二瘸子、李發、胡起祿等人也急忙趕了過去,胡起祿費了好大勁力拉開緊擁著關孤不放的舒婉儀與江爾寧,然後,他迅速檢視關孤身上的傷勢。
  顫著聲,李發悲痛又焦急的問:“怎麼樣?胡爺,我大哥的傷情要緊麼?”
  又再三查看翻動著關孤的身體,胡起祿方才如釋重負的透了口氣:“阿彌陀佛上天保佑!關老大福厚命大,死不了啦!”
  李發合十向天,滿臉感恩的神情,兩行熱淚汨汨而下,夏摩伽也低重著頭,因為摯友的得慶生還喜悅得忍不住聲聲咽噎,跪在關孤腳下的舒、江二女,更是哭成了一雙淚人兒!
  李二瘸子在嘴裡吟喚幾聲佛,卻又不禁迷惘的道:“起祿,這幾位是怎麼啦?關老大不是可保活命了麼?他們還哭個啥勁呢?”
  瞪了老友一眼,胡起祿道:“喜極而泣,這句話你沒聽說過?娘的,真是草包,不學無術!”
  便在此刻,洞外人影連閃,竟是南宮豪與大愣子兩個衝了進來,一見眼前的光景,他們先是一震,又雙雙呼叫著奔向了大家圍繞的這邁。
  “三燈窪”並不似胡起祿與李二瘸子他們原先預料的那等淒慘法,損失是不少,但卻不算太嚴重,李二瘸子的兩家賭場被“悟生院”踹散了,他的三名心腹弟兄及十多個手下也在“悟生院”毒刑逼供之後遇了害,但其他的生意買賣倒未曾破壞,只是那幹嘍囉被驚擾得雞飛狗跳,大大的受了陣子活罪。
  關孤便被安置在李二瘸子的一處別宅裡調養治傷,胡起祿自己是歧黃妙手,再加上附近幾個名醫會診,什麼部方便,因此才只兩天光景,他已經完全清醒過來。
  關孤的傷,有些是皮肉之創,有些卻也傷筋動骨,尤其他流血太多,精力消耗過巨再加上多日的優心煩鬱,勞頓奔波,元氣頗有虧損,這一躺下來,怕得幾個月才能起身,但是,這不要緊,正如胡起祿所說,他這條命至少已可保全了。
  在關孤本人,以及所有關切他的人而言,只要能保命已經是莫大的慶幸與安慰,這是他最大的勝利 他憑著一顆赤心,滿腔熱血,三尺青鋒,終於剷除了一個江湖上最為邪惡的凶殘的勢力,終於證明了正義之不可泯,暴力之不可長,為了這個凜然的目標,浩烈的原則,他原已打算捨命以求,如今,卻僅是付了些血肉的代價,這又算得了什麼、胡起祿、夏摩伽、李發全住在一起,令關孤尤感欣慰的是,“絕斧絕刀”兩兄弟 “再世斧”南宮豪、“不屈刀”豐子俊、並偕同舒老夫人銀心、大愣子等都趕上過來,大家團聚一堂,那種氣氛,活脫一個融洽無間的家庭。
  當然,有舒婉儀與江爾寧殷殷的侍奉,氣氛就更為親切了 不止是融洽、不止是和祥,更有恁多嗅得到、摸得著的柔情蜜意。
  關孤還知道了一件事 舒子青,那個始作俑的惡徒,挑起這漫天血雨的罪魁禍首,就在南宮豪與大愣子因為憋不住惦念而遠自“佔北口”外“斷腸坡”趕來接應的當口,他們在“白頭崗”的秘洞附近恰巧遇上了正在落荒而逃的舒子青,原來,這小子是被“悟生院”強行挾持來的,為了要他目睹這一場索仇濺血的慘劇而甘心付他所有的報償 不僅是他本來答應謀財害命得逞後所討的舒家半片家產 當然,南宮豪沒有饒過他,如今他的屍體恐怕業已餵了野狗,惡有惡報,可不是?
  到現在,苦難總算過去了,一切的煎熬、折磨、痛楚也已消逝,再不悽惶、不驚懼、不寒栗,像是魔夜後的黎明,陰霧後的晴空,爽朗安詳不只他們的臉上也在他們的心底。
  此刻,是晨間,關孤剛用過早膳,他倚枕半坐在榻上,全身包紮著使他頗不舒服,尤其左頰齊頂,也用淨布包上了一半,更令他覺得彆扭得慌。
  這兩天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舒婉儀與江爾寧便來了,她們好像誰也不願晚到一步。
  今天,關孤已下定了決心,要解決他和這兩位姑娘間的情感問題 已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他不能再以任何理由為藉口了。
  舒婉儀同江爾寧果然又雙雙蒞臨 很準時,在關孤用過早膳之後。
  微笑著注視這一對美嬌娘,關孤有些吃力的道:“婉議、爾寧,你們過來。我有話對你們說。”
  驚喜的互覷一眼,舒婉議和江爾寧都不禁興奮起來,因為她們全已敏感的察覺。關孤在呼喚她們的名字,在此之前,關孤一向是拒人千里之外的那種禮貌法!
  望著一雙麗人,關孤吸了口氣,卻仍免不了侷促窘迫之色:“我只有一句話問你們
  願意嫁給我麼?”
  舒婉儀臉蛋飛霞 她在夢里都在盼望這句話 過度的喜悅與激動,竟使她不能啟言,她只是一個勁的點頭,再點頭!
  江爾寧到底見過世面,比較“老練”,她一面唯恐落後的點著頭,一邊問道:“關大哥!你是問我們之間的一個,還是兩個?”
  關孤吶吶的道:“我自知過份,但我不能捨棄你們之中的任何一位,你們都對我那麼好,所以,我的意思是說 ”
  舒婉儀急切的道:“你是說,說要我們兩人?關大哥!
  我願意,你怎麼說都好……”
  江爾寧趕忙道:“我也願意,只要能跟你,關大哥!我這輩子也就再無他求了。”
  喘息了一陣 也不知是乏力或是興奮,關孤雙眼閃著異彩:“以前,因為環境的煎迫,我對你們有許多欠周之處……我想,你們該能諒解我,其實,我平素並非是個不近情理的人……”
  笑了,笑得好甜好柔好滿足,舒婉儀道:“我們沒有怪你,一點也沒有,關大哥!欠負你的是我們,我們記虧欠你那麼多,以致我們覺得奉獻出自己的一切給你還不夠補報 ”
  江爾寧嫵媚的道:“如果這還不夠,容我們將來再補,關大哥,一輩子的辰光,該能使你多少獲得些什麼了吧?”
  當然,一輩子的辰光,是一輩子的情、一輩子的愛、一輩子關懷與慰藉,這,還有什麼填補不滿的呢!
  關孤伸出了微微輕顫著的雙手,分握住舒婉儀與江爾寧的一雙柔荑,然後,他又把兩只柔荑合在自己的雙掌當中,肌膚的接貼,透過心脈的跳動,三個人的三顆心,也宛若融在一起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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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鳳凰羅漢坐山虎

第01章 相思情最苦
第02章 偏向虎山行
第03章 施恩自有故
第04章 龍在此山中
第05章 四面楚歌聲
第06章 今為階下囚
第07章 手巧遁鬼門
第08章 聽壁鬼打牆
第09章 敢踩太歲頭
第10章 險涉巧真塔
第11章 破土龍從鳳
第12章 比翼難共飛
第13章 空城回馬槍
第14章 此去隨所欲
第15章 麒麟如虎來
第16章 仗膽求仁義
第17章 一報還一報
第18章 麒麟如虎狼
第19章 霹靂全鴛盟

此帖於 2008-06-01 10:11 AM 被 runonetime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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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相思情最苦

  抄起那把又薄又快的切肉刀,繆千祥一狠心就割下好大一塊豬後腿上精肉,重重摔在面前案板上,比擬著是在切割“聚豐泰當舖”朱胖子的屁股,厚實的精肉落於案板,發出一聲沉悶的回響,他也仿佛稍稍舒了一口怨氣。
  買肉的大麻子是老顧客,前頭銜尾守火神廟的麻皮潘三。潘三一瞧案板上的這塊肉,不由詫異的扯起一邊眉毛,嗓門濁濁混混的道:
  “我說梁柱兒,我是付了你十五枚制錢,買的是一斤五花肉,你這一刀切下來,不但切的是後腿上的精肉,而且約莫兩斤有多,這塊肉,敢情是賣給我的麼?”
  繆千祥圓胖黑亮的臉龐上半點笑容不帶,睜著那雙亦是又大又黑的眼睛直瞪著潘三:
  “不是賣給你,我倒賣給誰?你左右看看,我這肉案子前,除了你,哪還有別的客人?”
  潘三耐著性子道:
  “我吃不起這等上肉,繆樁兒,我是老規矩,十五枚制錢買一斤五花肉,湊合著燉它半鍋,兩三天夠嚼了……”
  把屠刀往肉案上“ ”的一插,繆千祥道:
  “沒有錯,麻三叔,你給十五枚制錢,我今天便賣兩斤上肉給你,賣定了!”
  潘三迷惘的端詳著繆千祥,滿頭霧水的道:
  “這是怎麼一碼事?繆樁兒,你是昨晚摔了個斤鬥,抬身搶著錠金元寶?”
  繆千祥撇著嘴道:
  “我沒這麼好福氣,我是自己跟自己別上了,麻三叔,你就別問啦,權當我今日吃錯了藥,拿著豬肉比青菜,你拎著你的肉,請吧。”
  仔細審視著綴千祥,潘三估定了對方不是在開玩笑,這才伸手提肉,眉開眼笑的走了開去,一路走,還不時頻頻回頭探望,模樣透著三分看怪物的味道。
  繆千祥扯過肉案上那塊油垢污膩的抹布,胡亂擦了擦雙手,衝著旁邊豆腐擔後正在打噸的老頭子一聲吆喝:
  “李老爹,麻煩你幫我看看攤子,有人買肉就賣,無人買肉就收,我先歇市啦!”
  老頭子從半睡中驚醒,不由手搭涼棚,仰著一張乾癟的面孔看天色:
  “歇市?這麼早就歇市?繆樁兒,如今隔著午前還有老大一段辰光哩……”
  繆千祥挪步便走,悶悶丟下一句話來:
  “管他娘,我是自己跟自己別上了!”
  粗瓷碗“ ’的一聲擱回桌上。倒濺出不少酒沫子來,繆千祥盤坐圓木凳上,臉孔漲得黑裡泛赤,酒碗才放下,又像跟誰賭氣似的再端起來,一仰脖子,咕喀,將殘酒幹盡。
  翹一雙腳在對面長板凳上的,是個矮小乾瘦、雙手宛如一對鳥爪子般的很瑣人物,這時,他先咂了咂舌頭,慢條斯理的道:
  “樁兒,這事有什麼好氣的?鎮上人,誰不知道那開當舖的朱胖子是個勢利眼。錢鎖兒,六親不認,只他娘的認得錢?你不過一個豬肉攤子的主兒,整個身家合起來,連裡帶外,無非是一片肉案,另加幾十斤豬肉罷了,在他看來,當然是不大稱心,認為你上不了百盤,你待琢磨他外甥女,他又如何容得?”
  繆千祥氣呼呼的一拍桌面:
  “我中意的是朱胖子外甥女,又不是看上他,這個狗眼看人低的老東西憑什麼百般阻擾,動不動就給我臉色看?譬如昨晚傍黑的事吧,我好不容易瞅準機會,逮著秋娘出門買針線活的空檔,才只一個箭步跳了過去。兩句話還沒說到,這死胖子已從門裡撲將出來,一邊拿著大掃把朝我身上亂打,一面惡聲惡氣的叫罵,說我是癲蛤股想吃天鵝肉,說我癡心安想,又教我去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 ”
  猛然抬頭挺胸,他一模自家的面孔,憤憤的接下去道:
  “怎麼看?我這樣子有什麼不好?五官端正,身體結實,頭是頭,腳是腳,如假包換的人模人樣,至少,比他朱胖子要高明十倍。他不瞧瞧他那副德性,肥頭大耳,凸腰墜肚,活脫一頭豬,我恨不能在他的肥 上片下兩斤肉來!”
  細小的鼻子聳動了一下,這人想笑卻忍住了。
  “樁兒,你且稍安匆躁,你踉秋娘的事,急不得,也氣不得;你要明白,你想的是人家的外甥女,秋娘自小沒爹沒娘,全是朱胖子把她拉拔長大,人又生得一朵鮮花似地,朱胖子防得仔細,護得周詳,原亦無可厚非,你對朱胖子好歹要順從點,否則,秋娘可就左右為難啦!”
  繆千祥悻悻的道:
  “我他眼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待怎麼個順從法?莫非要將那胖子當祖宗供奉著?哼哼,若不是看在秋娘面上,憑朱胖子那塊料,我一指頭就能戳翻了他!”
  這一位笑瞇瞇的道:
  “當然全是看在秋娘份上,要不然,我這老哥哥也咽不下這口氣,我說樁兒,你凡事務必忍著,咱們想法子慢慢跟姓朱的磨,不怕磨得他不點頭!”
  呼了哼,繆千祥道:
  “朱胖子是黑眼珠對白銀錠,沒有大票錢財,又用什麼法子跟他磨?如果端指望我這爿肉攤子攢錢積身家,只伯到有譜兒的時候,頭髮都熬白了,那時辰,還往何處娶活人?”
  舉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口,這人道:
  “說真的,樁兒,秋娘本身對你怎麼樣?”
  提起此言,繆千祥不禁又有了氣:
  “本來還挺好,有那麼幾分柔情蜜意,就因為朱胖子再三攪和,秋娘也免不了畏縮起來,這幾次見面,不知是我多心還是怎的,總覺得大不如從前,說話吞吞吐吐,舉止磨磨蹭蹭,兩個人湊在一塊,就缺少那股子勁頭……”
  手摸著下巴,這一位透著深思熟慮的神情:
  “還算好,秋娘尚不曾被她舅舅拗轉了心去,只要人家閨女對你有情,人宰業已成了一撇,怕就怕你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那便大費周章啦;樁兒,別急,穩著來,我楊豹就不信他朱胖子能夠棒打鴛鴦!”
  繆千樣提起桌腿邊的大號錫壺,先替他這位把兄楊豹斟滿了酒,再為自己添上,一湊唇就下去半碗,抹著嘴角的酒清,他紅著眼道:
  “你當然沉得住氣,我可心裡不落實,你想想,豹哥,我也老大不小了,三十出頭好幾年啦,到如今卻仍孤家寡人一個,一人吃飽全家吃飽,一人睏覺全家睏覺,與秋娘認識了三年多,僅僅止於見見面,談幾句體己話而已,每朝正道上提,她那陰魂不散的胖舅,便從中作梗,打個比方說,宛若石墓理石棺,硬是沒有門!”
  楊豹眨著眼道:
  “樁兒,你果真這麼急著討秋娘?”
  繆千祥大聲道:
  “這還有假的?我想她都快想瘋了,偏偏朱胖子和我作對,愣是把著關不讓過,豹哥,你不知道我這份苦,一下怕秋娘吃她舅舅逼著嫁了別人,一下又擔心秋娘自己改變心意,整日價神思恍館、寢食難安,再照這樣下去,我是非起癲狂不可了!”
  楊豹笑了笑:
  “你且慢著起癲發狂,天還不曾塌下來,事情也沒有糟到這般田地,我看這樣吧,樁兒,得閒你不妨探探秋娘的口氣,看她那舅舅到底認定了多少身家才允嫁人?等問清楚了,我們哥幾個大夥湊湊看,如果不足,再另想法子繆千祥的臉色又黯了下來:
  “假若單是銀子一樣,多少也有個數目,怕那老小子又在出身、家世及地位上挑剔,可就難了……”
  放下踏在板凳上的一只腳,楊豹淡淡的道:
  “這也沒什麼難,在朱端的那雙招子裡,財富即是一切的表徵,家世、出身、地位,事實上亦差不多是金銀珠寶堆疊起來的,你給姓朱的一個幹舉人窮秀才當外甥女婿,只怕他還不肯要呢!”
  繆千祥又伸手擎碗,搖頭嘆氣:
  “大概是我夫妻命宮裡有此一劫,朱胖子便是老天遣下來岔我姻緣的魔星 ”
  黃褐色的眼珠子翻了翻,楊豹“嗤”了一聲,面露不屑:
  “魔星?那朱端如若你得上魔星,老子就是玉皇大帝!樁兒,你他娘甭這麼沒出息法,逼到最後,搶也能替你把人搶來!”
  喝了口酒,繆千祥道:
  “強搶不是路數,豹哥,搶得了人搶不了心,總要秋娘心甘情願,不傷她的感情才好……說來說去,咳,都怪我自己窩囊。”
  楊豹站起身來,打了個酒呃:
  “你寬念,樁兒,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你和秋娘,遲早會是一對,我們兄弟夥好歹全為你摃著 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一步,你的問題壓後再談,用不著煩,朱胖子端不了鍋!”
  等楊豹一陣風似的卷了出門,繆千祥又獨自怔忡了好一會,然後,他再舉起酒碗,剛往嘴邊湊,一個俏生生的聲音已響自門外;聲音是俏,口氣卻透著惱:
  “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灌黃湯,光是喝酒,能喝得我舅舅回心轉意?”
  繆千祥趕緊打圓凳上站起來,回頭一瞧,果其不然,站在門邊那位蔥白水淨、窈窕高挑的大姑娘,不是他的夢中人韋秋娘是誰?
  急忙搶前兩步,繆千祥搓著一雙手,兩眼光亮,笑得有些令人肉緊:
  “呢,秋娘,想不到是你,你怎麼會來這裡?”
  韋秋娘靠在門框上,一雙水汪汪的丹鳳眼盡朝屋裡梭溜,那張柔潤靈巧的小嘴說起話來竟是挺蠻:
  “怎麼著?我不能來,還是你不高興我來?”
  繆千祥哈腰弓背,一臉訕笑:
  “什麼話,什麼話,歡迎都來不及,怎會不高興,來來來,秋娘,快往裡請,屋子小,又沒收拾,你可別嫌臟嫌亂呀。”
  移步入室的韋秋娘就這麼走上幾步,亦不免搖曳生姿,宛如風擺漾柳浪,柳絮輕狂,那蛇似的纖腰、豐實的臀股,仿佛在紫色的衣裙中滑動;繆千祥暗裡咽著唾沫,趕上前去拉開凳子,又用衣袖在凳面上使力一擦:
  “請坐,秋娘,這裡請坐……”
  輕輕坐下之後,韋秋娘的雙眼仍朝屋裡四處張望著,一邊看,一邊嘆氣:
  “這哪像人住的地方?簡直就是個豬窩。千祥,你該不是豬肉賣久了,染上那些畜牲同樣的懶穢習氣吧?”
  話是有些兒不中聽,但得看是從誰嘴裡說出來,詞兒字地吐自那張芬芳嬌嫩的櫻桃小口,繆千祥縱然心裡不大熨貼,也只剩下唯唯諾諾陪笑的份:
  “生意忙嘛,加上朋友多,兩下一攪和夠累人的,回到家來倒頭便睡,自則抽不出空來抬掇房子,不過呢,一朝能有個人幫我煮飯洗衣,這個家必就大大不同了,如今我正缺這麼個賢內助!”
  白了繆千祥一眼,韋秋娘沒好氣的道:
  “生意忙?忙你的大頭鬼!我剛才就是先到市場邊你的攤子上找你,只見肉案頭蒼蠅亂飛,卻不見你的人影。還不到收市的辰光,你就拋了營生躲回你這破窩來灌馬尿,這叫忙?
  你真是越來越懶散了,我舅舅說你不成材,你就不會挺直脊樑叫他看看?非得叫他說中不可?”
  繆千祥吶吶的道:
  “今天我是心裡煩,越想越嘔,才早點歇了買賣回來喝酒,其實,喝的也是悶酒……”
  韋秋娘唇角一撇:
  “沒人逼著你,誰叫你喝悶酒來著?”
  繆千祥苦著臉道:
  “還不是為了昨晚傍黑那檔子窩囊事?你那舅舅好不講理,大庭廣眾之下就給我這等難堪,又是打來又是罵,衝著你,我除了逆來順受,忍氣吞聲之外,還能有什麼法子?但受是受了,一口氣卻咽他不下,想起來彆扭得慌……”
  沉默了片響,韋秋娘才幽幽的道:
  “誰叫你那麼猴急,就在家門口便攔著我?走遠點再說話不行嗎?其實舅舅那麼惡劣,我又何嘗沒有反感?可是他總是我的舅舅,是我在人間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一個姑娘家,在眾目瞪旺下,能怎麼說、怎麼辦?千祥,你的委屈我知道,好歹你看在我的份上,千萬別記恨我舅舅……”
  真叫紅粉知己不是?繆千祥那股子受用勁就甭提了,化苦著的臉龐上一下子便像綻開了花,笑得見牙不見眼,一疊聲的回應道:
  “不記恨、不記恨,秋娘,你的舅舅還不等於是我的舅舅?自己的尊長嘛,打幾下罵幾句算得了什麼?這點小事我又怎會往心裡記?”
  韋秋娘輕輕頷首:
  “你能這樣知情明理,我就放心了,千祥,我曉得你向來是個豁達人。”
  嘿嘿一笑,繆千祥又似突然想起了什麼,有些迷惘的瞧著韋秋娘,道:
  “對了,秋娘,你來找我,必是有什麼事吧?我住的地方,你是從來不肯光臨的.邀請你好多次你都不答應移駕坐坐.今天居然主動找了來,未免透著不尋常……”
  韋秋浪面色一整,十分凝重的道:
  “不錯,是有事,而且還是一樁非常重要的大事;千祥,平素我不來你這裡,是伯人家說閒話,你不想想,孤男寡女.局處一室.傳出去該有多難聽?儘管我們之間清清白白,卻攔不住別人心間種種齷齪想法,為了我們兩人的名節,我認為還是彼此克制些好,今天我原也不打算來你住的地方,實在是攤子找不著你,加以事情急迫,沒奈何,才硬起頭皮進你的門!”
  一句“進你的門”,聽得繆千祥心頭一盪.頗有幾分騰雲駕霧的感覺,他醺醺然、樂陶陶的道:
  “好秋娘,有什麼事須我效勞,不妨敞開了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上刀山下油鍋、哪怕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為了你,我沒有豁不上的!”
  又白了緩手祥一眼,韋秋娘緩緩的道:
  “別說得這麼肉麻 這樁事,不是我的事,但也可以說是我的事。”
  繆千祥不解的道:
  “這是怎麼說?”
  韋秋娘靜靜的道:
  “千祥,我舅舅要請你吃飯,時間定在今天晚上,而且,務必請你賞光。”
  “聚豐泰當舖”的老闆,韋秋娘的舅舅,刮皮胖子朱端要請繆千祥吃飯,更派了他的外甥女親自來請,這,對繆千樣來說,不啻是天開地變,日頭拗了方向,他不但大感意外,尚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怔愕:
  “你舅舅要請我吃飯?秋娘,你沒有弄錯吧?你舅舅請我去吃飯?莫不成,呃,你另外還有一個舅舅?”
  啐了一聲,韋秋娘嗔道:
  “去你的,我就只有這麼一個舅舅,哪來的第二個?你不要胡說八道!”
  繆千祥搔著頭道:
  “秋娘,這可把我弄迷糊了,你舅舅對我的觀感你是清楚的,他有這麼深的成見,巴不得一棒子敲死我,豈會請我吃飯?”
  韋秋娘正色道;
  “千真萬確,是我舅舅要我來請你,要是沒有這回事,我怎敢開這種玩笑?那不但拿著你去找難堪,我也一樣討沒趣;別瞎前咕了,千祥,晚上把自己收拾收拾,早點過來,莫讓我舅舅等久了……”
  舐舐嘴唇,繆千祥,低聲道:
  “秋娘,令舅忽然來上這麼一手,其中委實透著玄疑,你知不知道到底他是打的什麼主意?不要擺的是鴻門宴吧?”
  哼了一聲,韋秋娘道:
  “沒出息,你就這麼怕我舅舅?而你又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還值得他擺鴻門宴?”
  繆千祥道:
  “小心點總沒錯,許是他眼看攔不住咱們相親相愛,一氣之下,設計了什麼圈套誘我朝裡鑽也不一定!”
  韋秋娘臉兒一紅,又羞又惱:
  “你在瞎扯些什麼?難和你相親相愛了?真不害臊 我問你,晚上你是來也不來?”
  略一遲疑,繆千祥只有點頭:
  “來,衝著你我也要來,恁請你老舅要吃我的肉,啃我的骨,布下奇門八卦陣,我亦非來不可,刀山上得,油鍋下得,還在乎這點小風險?”
  韋秋娘眉梢子一揚,口氣帶著椰榆:
  “聽聽吧,不過我舅舅請你去吃一頓飯,你這德性居然是一派慷慨赴難的悲壯法,小題大做,不知表的是英雄氣短,還是兒女情長?”
  繆千祥苦笑道:
  “昨晚上你舅舅才像凶神附體似的當眾給了我一頓生活,今天卻又前據後恭的來請我吃飯,秋娘,你叫我如何往好處去想?”
  韋秋娘笑笑,道:
  “我看舅舅不像有什麼惡意,不但沒有惡意,似乎還心事重重的樣子,他不肯告訴我為什麼要找你,我也不敢多問,千祥,你去了不就一切明白啦?”
  繆千祥忍不住道:
  “會不會是,呢,為了談我們兩人的事?”
  韋秋娘垂下視線,輕聲道:
  “我怎麼知道?”
  左手握拳擊向右掌,繆千祥正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壯烈情懷:
  “不管他打的什麼譜,我準時赴約便是。秋娘,這種颶尺天涯,可望不可及的相思滋味我是受夠了,今晚上,我就要和你舅舅說個分明!”
  韋秋娘欲言又止,只殷殷叮嚀了幾句,翩然自去,繆千祥送出門外,直等韋秋娘走得沒了影兒,他還站在門邊,滿腦子亂草般不知從何理起。
  朱胖子的舉止透著直,不知葫蘆裡賣的是什麼悶藥。繆千祥仿佛心間打著結,他望著天色,一時裡倒希望辰光過快點,早些見著朱胖子,也好早些把結解開……
  幾樣小菜,一壺老酒,酒菜擺置在跨院後的小廳裡,朱端坐在桌子上首,繆千祥坐在他對面;燈光搖曳中,朱端的一張肥臉神色晦暗,陰沉沉的。
  這地方繆千祥還是頭一次來,他好奇的向四處張望著,沒注意主人的表情不對,心裡只盼望整治好酒菜就退進屋內的韋秋娘能再出來一次。
  乾咳一聲,朱端親自為繆千祥斟滿了酒,雙手舉杯笑得十分勉強:
  “來,千樣,這一杯,我先敬你 ”
  繆千祥連道不敢,一口把酒幹了,朱端拿起筷子,虛虛讓著:
  “吃菜,吃菜,臨時請你過來,沒準備什麼好東西,你可別嫌棄才好……”
  夾起一塊雞凍塞進嘴裡,繆千祥多少有股怪怪的感覺,他心口不一的道:
  “哪裡哪裡,大叔大客氣了,平時想來拜謁大叔,又怕惹大叔生氣,幾次硬起頭皮,卻只敢在門外徘徊,今蒙寵邀,實在惶恐……”
  朱端呵呵子笑著,卻毫無笑的內涵,那腔調聽在繆千祥耳中,竟似在哭;朱端一時不曾接話,繆千祥也不知道該再說什麼好,兩個人面對面的笑,笑得氣氛很僵。
  於是,繆千祥又夾了一筷蔥烤鯽魚送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還繼續扮著笑容。
  朱端放下筷子,直愣愣的盯著繆千祥瞧,他是瞧得如此專一審慎,不禁令繆千祥內心打鼓,暗忖著這胖子莫不成腦袋裡岔了根筋?
  好半晌之後,朱端驀地沒頭沒腦問了一句:
  “你很中意我們家秋娘?”
  料不到是這麼個單刀直入法,繆千祥臉上的笑容像是抹著一層漿糊,半濕不幹的繃得難受;他咽下口裡的魚瀝,聲音濁重:
  “不瞞大叔,我不止是中意,簡直想她想得快瘋了!”
  嘿嘿笑了起來,朱端兩頓肥肉都在顫動:
  “好,好,這就好辦,這就好辦……”
  繆千祥迷惑的道:
  “大叔的意思是?”
  朱端先替繆千祥再斟上酒,才雙手疊腹,迷著眼道:
  “你,呃,有沒有心要秋娘當老婆?”
  繆千祥直覺感應到對方話裡包涵著其他不可解的意義,卻衝口道:
  “當然有心娶她,還望大叔成全。”
  嘴裡這麼說,他兩眼也正望著朱端,下意識中,明白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朱端潤了潤他肥厚的雙唇,慢吞吞的道:
  “千祥,你哩,雖說長得太高馬大,一身結棍,頭是頭,腳是腳,像個人模人樣,但可惜出身太低,又沒什麼家當,我們秋娘自小矯生慣養,固然是她爹娘死早了,卻在我的拉拔下沒吃過一點苦,受過一點罪,我疼她愛她,猶如已出,如果把她許給了你,好比一朵鮮花插牛糞,太也委屈了她!”
  又來了不是?這一套!繆千祥氣往上湧,卻警惕的自我克制,嘿嘿笑著:
  “錢是人賺的,財是人攢的,大叔,我還年輕,朝後的時光長著,金山銀山不敢說,過日子總不會虧待了秋娘,將來便開不成像你這般的當舖,吃飯卻還有餘裕……”
  朱端搖搖頭:
  “等熬到那時,只怕秋娘早把頭髮都愁白了,千祥,不是我勢利眼,生活現實哪!”
  繆千祥忍耐的道:
  “我養得起秋娘,而且,我認為夫妻間情感的契合,應該勝過物欲的追求……”
  朱端面孔上的表情有點古怪,他用力吸吸鼻子,目光投注在桌間另一盤紅燒肘子上,似乎是在研究這盤肘子的風味,但說的話卻與肘子毫無關聯:
  “千祥,我是白手起家,辛苦立業,掙扎了這大半輩子,我知道什麼叫人情,什麼才是生活……先不提這些,假如我告訴你,我同意把秋娘許給你,你怎麼說?”
  幾乎就要從椅子上跳將起來,繆千祥生恐自己聽錯了,他直愣愣的望著對面肥頭大耳、臉龐團團的朱端,竟抑壓不住聲音的顫抖:
  “大叔,你,呃,你方才可是在說,答應將秋娘許給我?”
  雙層的下巴微微抽動,表示朱端是在點頭了:
  “不錯,我是這樣說,你願意娶她麼?”
  繆千祥閉閉眼,努力將那股激奮的情緒平靜下來,然後,他不由自主的笑著:
  “願意,大叔,我是一千一萬個願意,天可憐見,這本就是我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期望啊……”
  朱端微微含笑,“嗯”了一聲,這種狀似贊許,又似鼓勵的反應,使繆千祥熱血沸揚,精神亢奮,渾身有如騰雲駕雷般的輕飄,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盪,霍地離座而起,衝著朱端便是長揖到地:
  “多謝大叔成全,我現在才知道大叔往日的苦心孤詣,棍棒之下,惡言之中,原是勞我筋骨,磨我節志,是要我領悟成家不易,創業維艱,喻示我奮發向上的玄機,點化我切莫自棄的手段,大叔、大叔,大叔用意之深,實在令我又是慚疚,又是感激……”
  朱端不由呆了片歇,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還有這麼深妙的本事來批項教人。繆千祥這一頓實際上出自肺腑的恭維,要不是房中並無第三者存在,朱端差點就以為是在說另一個人了,突兀間,他欠身伸手架住繆千祥的勢子,急切的道:
  “慢來慢來,你先莫著急,我的話只說了一半,還有下文,你坐好,且等我把話講完再做道理。”
  繆千祥一時叫這個意外的喜訊衝昏了頭,回座之後,猶目傾身側耳,擺出一副恭聆訓示的模樣,神色中,隱隱然已有了新郎官的味道。
  佯咳一聲,朱端末免有幾分尷尬的道:
  “我說千祥,秋娘那丫頭,你是願意要她的了?”
  繆千祥誠心誠意,誠惶誠恐的道:
  “願意,願意到了極處。”
  朱端道:
  “而我也答應了這門婚事,嗯?”
  臉上又似綻開了一朵花,繆千祥尊重的道:
  “都是大叔成全。”
  朱端用手指捻了捻耳墜,胸有成竹的道:
  “不過,我卻附帶得有一個小小的條件,只要你依了我的條件,秋娘就是你的人了。”
  心腔子一緊,繆千祥的興奮感猛的便冷卻了一半,他忐忑的問:
  “大叔,不知這附帶的條件是什麼?”
  拿起酒杯來輕抿一口,朱端故示悠閒自若:
  “這個條件,就是我所說的‘下文’,千祥,你要辦得到,夙願自然得償,我不但同意秋娘嫁你,另有一份豐厚嫁妝陪綴;反過來說,如果你沒法子履行這個條件,嘿嘿,你就還是你繆千祥,管自回去賣你自己的肉吧!”
  這不叫翻臉無情叫什麼?繆千祥怔愣了一會,才期期艾艾的道:
  “大叔,我,我還不知你附帶的是個什麼條件。但凡能之所及,我總依你就是……”
  又“嗯”了一聲,朱端放下酒杯,形態轉成了先前那樣的晦黯苦澀,像是這一瞬間,那剛剛消褪的一片陰影重再罩臨他的心中:
  “千祥,你可知道左近的三府十一縣方圓,頭一號富家翁是誰?”
  料不到朱端會問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來,繆千祥思索了片刻,遲疑的道:
  “我也是聽人傳說,附近這三府十一縣,最有錢的人家,好像是鄰縣歸德的黃三裕黃家,那黃三裕人稱‘黃金櫃’,說他家裡的金子全用大鐵櫃裝著封在石牆裡,隨便抓一把出來,就能買下半條街……”
  朱端乾啞的笑笑:
  “黃三裕家是左近地面的首富沒有錯,但外傳亦未免言過其實,多少誇大了些,他有錢是有錢,卻大半分布在田產生意上,現錢並不太多,拿鐵櫃裝金子封在石牆裡,何不如將金子換開了做買賣來得有利頭?稍懂打算盤的人,就不會辦這等傻事……”
  繆千祥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自己要娶韋秋娘當老婆,朱端好不容易答允了這門婚事,卻又突兀的附帶了一個條件,如今未談條件內容,卻搬出歸德縣的富翁黃三裕來,風馬牛不相關嘛,這黃三裕與他娶老婆扯得上什麼鳥的牽連?
  朱端似乎看得出繆千祥的心事,他慢條斯理的接著道:
  “你先別急,千祥,來,喝點酒,吃點菜,慢慢就談到關節上了。”
  繆千祥的黑圓面龐上泛著一層紫赤,他咧咧嘴,興味缺缺的道:
  “老實說,大叔,眼下我心底不落實,在未曾洞悉通盤事情之前,別說喝酒吃菜,我連坐都坐不安穩,你老發發慈悲,還是早點把前因後果給我點明了吧!”
  朱端半眯著眼,緩緩的道:
  “好,我便長話短說,免得你懸著顆心空在那裡焦躁;約莫七天以前,黃三裕的三姨太,也就是他最最寵愛的一個侍妾,忽然被‘仙霞山’‘七轉洞’的一夥強人擄劫了去,當天身價便開了過來,要五萬銀子贖人,黃三裕當然願意破財消災,舍錢救人,問題是對方的期限逼得太緊,言明當天入黑之前就要湊到這筆數目,別看黃三裕家當厚實,要在一時三刻湊齊五萬銀子,亦非易事,倒想出一條求現的路子 來找我。”
  繆千祥愣愣的問:
  “找你?你和他有交情?”
  眼珠子一翻,朱端道:“交情?我和他有什麼交情?老實說,在這個人間世上,我還沒有值上五萬兩銀子交情的關係;他來找我,因為我是開當舖的,但凡幹我們這一行營生,總有大筆現銀儲備著好週轉,他是拿了東西向我押當!”
  “哦”了一聲,繆千祥卻又詫異的道:
  “莫非歸德縣境內便沒有其他當舖,他卻為何舍近求遠,繞這麼個大圈子來麻煩你?”
  胖臉微昂,朱端是一副略帶得意的神情:
  “這個你就不懂了,其一,黃三裕是地面上的富戶,算得上有頭有臉,不管為什麼原因,上當店總是樁不光彩的事,裡外都得忌諱點;其二,別看我這號“聚豐泰”買賣氣派不大,店門不寬,卻是附近百來里方圓內有數的殷實商家。你以為做生意憑什麼?憑的就是本錢厚,尤其幹我們押當這一行,更是少不得底子扎實。所以麼,黃三裕思來想去,挑挑揀揀,便捧著他那傳家之寶,前呼後擁的上了我的店門……”
  繆千祥道:
  “什麼傳家之寶,竟能當到五萬兩白花花的銀子?”
  朱瑞雙目放光,滿臉的驚羨讚美之色,就好像那件寶物便在他的面前,在他的鑑賞之中,形容裡,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渴慕鍾愛情懷:
  “那是一條龍,一條通體碧翠精雕的翠玉龍,龍長首尾二尺有三,體高三寸掛一,整條玉龍呈現著翹首踏雲之貌,姿態矯昂,栩栩如生;雕鑿玉龍的材料,是千年以上的最佳硬玉,不但是由整塊玉材精雕,而且色澤一致,毫無暇疵,那種透明的碧綠,晶瑩的翠麗,就像是手捧著一汪凝結的水藍,冰潔涼潔,潤膩堅滑,天下最美的處子肌膚,也比不上它的觸感于萬……這條翠玉龍不但雕工好,最奇的是一雙龍目,竟然就在那個原該雕出眼睛的部位,有天生的兩點丹朱,紅芒閃耀,更增精妙……那條龍擺在案上,只見碧光波炫,龍鱗顫動,頭爪峰峰裡,隨時都有破空飛去的神韻,乖乖,那是件寶,真真正正是件至寶啊……”
  繆千祥吞著口水,道:
  “照你這樣一形容,可不真是件寶?當五萬銀子,該是不成問題了……”
  兩眼一瞪,朱端似乎在責怪繆千祥孤陋寡聞,太不識貨:
  “五萬銀子?千樣,專家說.該條翠玉龍簡直就是無價之寶,休說五萬銀子,便當上十五萬兩銀子也不算多;早年我曾見過同樣玉色翠材的一件佛雕,尺碼小得多,約莫只有人的巴掌上下,已值到六七萬兩紋銀,那件佛雕的雕工又還遠不如這條翠龍的精細,黃三裕又當五萬兩銀子,我算撿著便宜貨了……”
  繆千祥迷惆的道:
  “這不是一樁好事麼?萬一姓黃的在期限之內不及湊錢來贖,大叔光憑這條翠玉龍,就能大發啦。據我所知,像這麼高額的押當物,當期僅有一個月的時間,過期不贖或不來付息,東西便算流當了!”
  朱端頹然往椅背上一靠,神態仿若一只洩了氣的球,恁般沮喪又痛苦的道:
  “我原是這麼盤算著,但做夢也想不到就在黃三裕當過這條翠玉龍之後,昨天半夜裡便來了事,一樁天大的災禍竟降到我的身上!”
  心頭猛的一跳,繆千祥愕然道:
  “出了什麼事?”
  朱端沙著嗓門,模樣如喪考批:
  “昨夜三更,我人躺在床上,卻突的被揪翻於地,照頭對臉的是三把亮晃晃的鋼刀,房裡一片黑,只一只燈籠頂在我眼前,他們拿刀逼著我,硬要我把黃三裕質當的那條翠玉龍交出來,我自是不從,跟著腰脅間就狠挨了兩腳,痛得我差點沒閉過氣去。我一看苗頭不對,且先顧著老命要緊,萬不得已,只有把那條翠玉龍交給他們……“繆千樣不由呆住了,過了一陣子,他方開口說話,腔調竟和朱端一樣的沙啞:
  “這是說,寶物被人搶走啦?”
  朱端垂著腦袋,似在呻吟:
  “可不是被人搶走了……千祥,他們搶走那條翠玉龍,不啻是要我的命,不提我絕大部分的本錢已投注在這票押當物上,只等一月期到,黃三裕前來贖當,我卻是拿什麼東西還給人家?就算我賣盡所有,也抵不上那半條龍的身價,萬一人家再不要錢,堅持贖回押當品,我除了傾家蕩產,恐怕還有得長期牢飯吃了……”
  繆千祥思量了片刻,道:
  “我看,到時不妨向黃三裕明說,東西被人搶了,務求他包涵則個……”
  跺了跺腳,朱端氣急敗壞的道:
  “你怎麼想得這麼天真?輕輕鬆松一句話,人家肯相信麼?就算他相信,我又如何賠補人家?連我這一身人肉墊上,夠不夠半條龍的價錢都是問題!”
  僵默了一會,繆千祥小心翼翼的道:
  “那麼,大叔又是個什麼意思呢?”
  朱端沉沉的道:
  “我要你設法去把那條翠玉龍給我奪回來,千祥,這就是我答應你娶秋娘的條件;東西拿回來,馬上給你們辦喜事,否則,我倒了邪媚,也便宜不了你!”
  繆千祥十分為難的呆坐著,心緒起伏,思潮翻騰 不錯,他除了有一身好力氣,從小也練得幾手硬功夫,江湖事亦不外行,但到底他不是闖道混世的出身,也從來不曾同那些殺人越貨的黑路人物糾纏過,像這樣真刀真槍玩命的把戲,他從無類似經驗,這乃是虎口奪食的勾當,摃不摃得下來,半點把握都沒有,而一個弄不巧,恐怕就變成有去無回的結局了;事情是這麼難、這麼險法,可是,卻關係到他和韋秋娘的姻緣,一想到韋秋娘,他就更加心亂如麻,不知該怎麼應承才好了……
  一旁察顏觀色的朱端故意放重語氣,緊逼著道:
  “你怎麼決定?接不接受我的條件?多想想秋娘吧,過了這座村,就沒有這爿店啦!”
  思維慌亂中,繆千祥像在和自己掙扎:
  “可是,大叔,可是你還不知道是什麼人搶了那件寶呀!”
  朱端像是早已料到有此一問,他不徐不緩的道:
  “我當然知道,那些黑心黑肝的東西在打劫我的當口,曾有人提到‘蛇四哥’如何如何;今天一大早,我就去到鎮上“大威道場”拜訪了場子裡的李大教頭,向他請教這‘蛇四哥’的出身來歷。李大教頭不愧是熟知兩道的老江湖,果然一問就著,此人號稱‘角蛇’,名叫裴四明,是‘仙霞山’‘七轉洞’的三當家,拿他的身份和黃三裕的案子一對證,再與我的被劫相印合,其脈絡連傳,因果自則分明了!”
  繆千祥吶吶的道:
  “大叔,只憑幾句閒話,一個人名做依據,似乎不足憑飄劫匪的身份吧?”
  朱端一下子上了心火,大聲道:
  “那幹強盜若是與姓裴的沒有牽扯,他們為什麼提他的名字?姓裴的是‘仙霞山’一幹匪人的頭子,擄劫黃三裕小老婆的就是他們,而黃三裕是找我當的寶,拿的贖銀,你只要動動腦筋聯想一下,馬上便會明白我這麻煩是怎麼來的!”
  繆千祥艱澀的道:
  “大叔的意思,是說黃家那邊洩了底,漏了財源來處,‘仙霞山’的土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著摸上來,連你一道坑了?”
  重重一哼,朱端粗暴的道:
  “總算你開了竅,這種事,好比禿頂上的虱子,明擺明顯著,再要想不通,豈非白痴一個?我倒是問你,你到底答不答應去幫我找回寶物?”
  暗裡一咬牙,繆千祥將心一橫:
  “我,我去!”
  表情的變化就有那麼快法,朱端立時後開眼笑,掀起屁股來隔桌拍了拍繆千祥的肩膀,又伸出大拇指,贊不絕口:
  “好,好小子,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塊材料,有種,有膽識;將來我有你這麼一個外甥女婿,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千祥,好好幹,你知道我無親無故,僅得秋娘一個甥女,往日我的一切都是秋娘的,呵呵,是秋娘的不就也和是你的一樣啦?”
  話是沒有錯,繆千祥心裡想著,問題是得有法子將性命留到那時才行,馬上就要身入虎穴持虎鬚去了,能不能喘著一口氣回來,他是毫無信心,萬一出師不利挺了屍,莫說繼承不了朱胖子的財產,娶不上韋秋娘,甚至連他繆家的煙火都要斷個丈人的了,如何還談得到其他?
  這時,朱胖子興沖沖的舉起杯來,對著繆千祥咧嘴笑道:
  “來來來,千祥,幹這一杯,算是祝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可得記住,你去辦這樁事,最多只有二十幾天的時間哪,千萬別把辰光耽誤了!”
  繆千樣一仰脖頸幹了杯中酒,酒入喉頭,他才發覺,原來喝了多年的黃湯,竟是這麼個苦、又這麼個辛辣法!
  朱胖子扭回頭去,開始向後房那邊吃喝著韋秋娘出來陪客 多麼現實不是?縱然使這條下作的美人計,竟也扣準了時機才肯現實!
  繆千祥沒有吭聲,管自取壺替自己斟酒,他算豁出去了,不喝,也是白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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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偏向虎山行

  楊豹背負著雙手,在繆千祥這間破屋裡來回踱步,他眉宇深鎖,顯見心事極重。
  現在,繆千祥可沒有喝酒,只呆呆的坐在那兒,兩眼無神的跟著楊豹的腳步轉動。
  嘆了口氣,楊豹站定了問:
  “樁兒,你果真答應了朱胖子去幫他辦這件事?”
  繆千祥無精打採的道:
  “就像剛才我原原本本告訴你的,我答應了……”
  楊豹低沉的道:
  “那麼,你實際上是不是要去辦呢?”
  猛然抬頭,繆千樣提高了嗓門:
  “這還用說?別看我是個殺豬賣肉的,照樣懂得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道理,答應了人家不算數,朝後如何立身處世?更逞提這中間尚干係著秋娘同我的婚事了!”
  楊豹陰著面孔道:
  “樁兒、繆樁兒,你怎麼這樣湖塗,這樣幼稚,這樣魯莽?朱胖子托你的事,豈是輕易做得到的?他拿秋娘當餌,引你賣命,實則是叫你跳火坑,攀刀山啊!可憐你為了一個女人癡迷心竅,竟敢貿然允諾了他,樁兒,趕到未了,別說你娶不成韋秋娘,堪堪尚得將自己一條性命賠上!”
  繆千祥臉紅脖子粗的叫嚷著:
  “我不管後果如何,我既然答應了朱胖子,好歹都要去試上一試,能成自是最好,不能成我也認了,叫我食言背信,高低不幹!”
  楊豹冷靜的道:
  “你以為你是誰?武林高手?一代宗師?樁兒,你只是個空有幾斤笨力氣,練得幾手莊稼把式的屠夫而已,你想去‘仙霞山’‘九轉洞’那千人王口裡攫食,我把你好有比 雞蛋碰石頭、螳螂擋大車,十成十,你是砸定了!”
  兩眼一瞪,繆千祥悻然不服的道:
  “笑話.‘仙霞山’那夥匪類,再強也不過是些肉做的活人,莫不成個個都是三頭六臂,銅筋鐵骨,會得騰雲駕霧,七十二變?我至不講亦算是身強力壯,練了多年功夫,雖不敢說飛簷走壁.摘葉卻放,硬碰硬的拚殺自信還能應付;你們都知道叫我樁兒,我這樁兒的意思就是又粗又渾,宛如樹樁鐵墩一股堅實結棍,一朝真待豁開,我不信便會那麼不夠稱量!”
  又嘆了口氣,楊豹苦笑著道:
  “樁兒,你有討好身子骨,不錯,你學過多年武功,也不錯,但你可知道你缺乏實戰鬥很的經驗7殺人不是件容易事,練得一身殺人的技藝更不容易.一般的武功與真正搏擊的手法,其中是有著差異的,那要經過長久的磨練和體認才辦得到,你從不曾親歷血腥,嘗試殘暴,又不曾行走江湖,廝混兩道,怎麼鬥得過‘仙霞山’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牛鬼蛇神?更逞論明辨利害,審時度勢了……樁兒,江湖險啊,多少英雄好漢理骨其間,飲恨其內,你一個市井賣肉的販子,如何得悉這裡頭的複雜陰詭,千奇百怪?欸……”
  愣了半晌,繆千樣仍然一挺胸膛,固執的道:“豹哥,我既然答應了朱胖子辦這件事,我就一定要去辦,成敗在所不計。”
  楊豹緩緩的道:
  “樁兒,你可要弄清楚,一旦你趟了這灣混水,後果之嚴重,恐怕不止是成敗的問題,而是生死的分野了!”
  咬咬牙,繆千樣形色悲壯的道:
  “恁清如此,我也認命!”
  楊豹雙臂環胸,冷冷瞅著他這位賣肉的老弟,道:
  “決定了?”
  用力點頭,繆千祥道:
  “決定了!”
  楊豹盯著問:
  “不再考慮,不再斟酌?”
  繆千祥只簡短的吐出一個字:
  “不!”
  順手拉了一張圓凳,楊豹面對面的坐在緩千祥之前,語氣極為誠懇的道:
  “既是動不住你,餘下的就只有兄弟間的關懷,我倒要聽聽你的計劃,你打算怎麼去,如何下手,事成或事敗,都有些什麼因應之策。”
  愣了一陣,繆千祥十分不自在的道:
  “我,我沒什麼計劃,總歸是要去就會,你不是說過麼,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人到了那裡橫豎是想得出法子來的……”
  楊豹凝重的道:
  “這個比喻原是打在你和秋娘的姻緣上,與你現在要幹的事不能相提並論,這可是玩命的勾當;樁兒,像你這樣毫無準備的蠻闖一通,根本就沒有成功的機會,搞不巧,只怕連正土地的面都碰不上,便叫人家把你擲到山澗餵狼去了……”
  繆千祥氣惱的道:
  “我又不是塊木頭,豈容得那幹匪類如此撥弄?豹哥,我承認你比我多見過世面,江湖花巧懂得比我深,但我總也是個活蹦亂跳的大男人,不是三歲稚童;此去‘仙霞山’,險是夠險,卻決不致於稀鬆到一個照面就擺手的程度,你未免太也小看我了!”
  楊豹幽冷的道:
  “你錯了,樁兒,我不是小看你.我是在關心你,換成別人,我大可不必有如此沉重的精神負擔,你還不了解我現在的感受,樁兒,眼看看你,我好生難受!”
  咧咧嘴,繆千祥不解的道:
  “眼看著我,你好生難受?這倒怪了,豹哥,你難受什麼?”
  低喟一聲,楊豹沙沙的道:
  “樁兒,這一時裡,你雖是個活人,但在我看來,卻已和個死人差不遠了,我們兄弟一場,你叫我怎麼能不難受?”
  連連朝地下吐了幾口唾沫,繆千祥咧牙嗔目:
  “虧你還是做哥哥的人,老弟涉險在即,不來上幾句好口彩,偏偏觸我霉頭,你是成心和我過不去還是怎的,真他娘晦氣!”
  楊豹苦笑道:
  “實話好說不好聽,我說樁兒。”
  繆千祥吊起雙眉,賭氣的道:
  “你也不用拿言語來諷刺我,真到了那個辰光,只要你記得按時給我燒燒冥紙,渡渡亡魂,就不枉我們哥兒們相好這多年了!”
  目光灼亮的看著繆千祥,楊豹忽道:
  “樁兒,你心裡頭,莫非沒有某一種想法?”
  繆千祥悶懨懨的道:
  “事情就是這樣,還有什麼其他的想法?”
  楊豹嚴肅的道:
  “難道說,你不曾想到請我或是找遷來喜、姜福根、潘一心等這些兄弟夥幫忙?”
  籲了口氣,繆千祥倒是挺坦白的道:
  “想是想過了,所以才先找了你來商量,孰知你一開頭就澆我的冷水,碰我的釘子,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不但沒有絲毫拔刀相助的表示,甚至還反過來再三壓制於我,情形弄成這等光景,你叫我如何再向你啟齒求助?我剛才尚在打算,索性一咬牙,自己認了命吧!”
  楊豹摸著自己下巴,道:
  “樁兒,說真的,我先前不是澆你冷水,更不是碰你釘子,因為茲事體大,關係著的不止是你一個人的性命,我才向你再三分析利害,明言因果;我們幾個人在神前焚過香、叩過頭,更起過誓要同生共死,福禍偕與,把子拜下來就是兄弟,兄弟豈能不幫兄弟?而在我給你提出意見之後,你若仍然堅持你的立場,非去不可,我們也只好拿鴨子上架,為你陪綁了!”
  繆千祥又驚又喜,神情激動的道:
  “豹哥,你的意思是,嘔,你們要幫我去捻股去辦這件事?”
  楊豹笑得有些艱澀:
  “兄弟是用來幹什麼的?尤其如此險惡的勾當,我們怎忍心讓你獨自承擔?樁兒,再是難、再是苦,死活大夥也在一遭,所以說,不只你認了命,我們通通認了命,誰叫我們是兄弟呢?”
  繆千祥嘿嘿笑了:
  “我就知道你們不會眼睜睜的見死不救,要我獨自個去探虎穴、打虎鬚,豹哥,夠意思,我這邊廂先謝了,將來我與秋娘但能結合,全是各位老哥哥所賜 ”
  說到這裡,他卻又遲疑起來;
  “不過,豹哥,你是有了承諾,但來喜哥、福根哥、一心哥他們是不是也願意幫這個忙?到底是生死攸關的事,他們至今還不知內情哩!”
  楊豹平靜的道:
  “大夥在一起攪和這麼多年,誰不明白誰的性子?我敢打包票,他們都不會稍生猶豫,絕對一聲招呼就上路,問題僅在這一上路,能剩幾個人回來了……”
  背脊上突生寒意,繆千祥喃喃的道:
  “豹哥的顧慮極是,我,我實在無權要求兄弟為我冒這種危險……”
  擺擺手,楊豹沉著的道:
  “一柱香上天聽,一個頭到九泉,誓言是神明共鑑的,豈有!陸難苟免的道理?樁兒,你不必內疚,更不必憂惶,兄弟夥講求的是個義字,如果連這點體認都沒有,這點考驗都通不過,我們交給八拜,不是笑話麼?”
  望著楊豹那張瘦窄于黃、疏眉細目、幾近猴瑣不揚的面孔,繆千祥在這一剎間竟覺得如此湛亮、如此堂皇,充滿了果決的英氣,堅毅的神韻,大有從容就義前那種烈士無懼的凜然之概 這就是楊豹,向來庸祿平凡的楊豹麼?這就是那擅擅于三之技有“大空空”之稱的楊豹?一時裡,繆千祥幾乎有些不認識了。
  素來騎馬的經驗不多,繆千祥這一騎上馬背,還真有些不大習慣,幾十裡路淌下來,不但腰酸背痛,兩邊胯骨都發了麻,回顧他左右前後的楊豹、遷來喜、姜福根、潘一心幾人,卻是談笑自若,馳騁如常,完全不當一碼事,這時,他算上了第一課,闖江湖的滋味不好受,就連騎馬這麼簡單的玩意,竟比他殺豬賣肉都要麻煩!
  汪來喜是個頭大身子小,四肢粗短的中年漢子,別看他發育不夠均衡,外表扎眼,卻生了個聰敏過人,蘊孕著千奇百怪主意的好腦筋;姜福根是個瘦子,瘦得像條竹竿,也輕得像條竹竿,高來高去,是一等一的好手;潘一心則又矮又胖,團團圓圓、粗粗渾渾的似一座水缸,在他們哥幾個當中,數他的功夫最強,此番前往“仙霞山”去虎口攫食,楊豹是早打了譜要潘一心抗陣頭的!
  “仙霞山”如今遠在百里之外,有得走了。
  此刻,繆千祥策騎靠近了潘一心,顯得有些憂慮的道:
  “一心哥,你說‘仙霞山’那撥子殺才,他們的頭兒叫‘活斧’莊有壽?”
  點點頭,潘一心笑瞇瞇的活似個彌勒佛:
  “不錯,是莊有壽,坐第二把交椅的那個,號稱‘飛棍’,名叫齊靈川,第三個當家的你已經知道了,‘角蛇’裴四明……”
  咽了口唾沫,繆千祥道:
  “這幾號人王,本事大不大?”
  潘一心沉吟著道:
  “若要論他們本事大不大,樁兒,這要看以什麼人來打比了,舉個例說,他們在某些武林宗師或江湖巨梟的眼裡,可能不算什麼角色,但要叫一般小混混來看,說不定就仰之彌高啦……”
  繆千祥道:
  “他們,呢,若是和你比呢?”
  潘一心笑道:
  “樁兒,你也是三十好幾的大男人了,不作興問這種半調子的話.我和他們怎麼個比法?以前既不相識,又沒有交手的經驗,誰強得過誰,如何能夠下斷言?”
  抹了把額門上的汗水,繆千祥道:
  “我們哥幾個.一心哥,數你的武功最高,要是硬打,非得靠你不行,假如你吃了癟,豈不是磨盤掉進雞窩裡,砸了蛋啦?”
  潘一心打了個哈哈,卻是語重心長的道:
  “團結才有力量,樁兒,這檔子麻煩雖然由你招來,但我們兄弟夥卻該共同肩承,事情臨頭,大家要群策群力才能發揮製改功效,不是單單指望共一個人便可過關奪旗,尤其搏命拚鬥之事,亦非僅憑技擊修為的高深分判輸贏,這裡面,機運、膽識、智慧,都佔了極大的比例……”
  繆千祥喉嚨泛幹的道:
  “也不知怎的,一心哥,越往前走,我越覺惶恐不安,更越覺當時的承諾過於草率衝動,這等要命的把戲,怎麼不多想想就一口答應下來……”
  深深看了繆千祥一眼,潘一心呵慰的道:
  “樁兒,當然你有你的苦衷,我們幾個做哥哥的都不怪你,事情呢,你固是莽撞了些,可是誰叫其中夾著個韋秋娘,誰又叫我們有這種好交情?既是允了人家,便如過河卒子,只能靠前,不能後縮,你把心定下來,前途吉兇,好歹我們是連在一起。”
  繆千祥苦著臉道:
  “現在一想,才知道自己捅出了多大紕漏,連累了多少人……”
  潘一心道:
  “別犯愁,反正已是騎上虎背,一路淌到底就對了!”
  跟在他們後面的汪來喜搶上一個馬頭的位置,似笑非笑的瞅著潘一心,道:
  “潘肥,你倒懂得避重就輕,端揀好聽的講,這一遭上‘仙霞山’,你不摃在陣前又叫誰摃在前陣?怎麼著,‘回龍腿’這三個字是用來唬人的麼?”
  潘一心笑吟吟的道:
  “你也不用燒野火,我說來喜二哥,到了關口上,我要拚得過,孫子才裝孬;若是拚不過,大夥只好湊合著朝上拉。其實鬥力不如鬥智,胸懷兵甲,腦存略謀,方為萬人故,以我匹夫之勇和你一比,差遠去呀。”
  遷來喜面孔一場,是一副當仁不讓的架勢:
  “要說到用腦筋,潘肥,你的確得靠一邊站著,我呢,雖不敢自比諸葛亮,卻也不讓劉伯溫,這回幫樁兒上事,運籌帷幄,全看我的了!”
  望著汪來喜馱在馬屁股上那一大包油布裹卷,潘一心道:
  “我知道你的花巧多,這不是連吃飯的傢伙都帶在身邊啦?”
  伸手拍拍後面的油布裹卷,汪來喜舒眉展顏:
  “‘巧班才’是白叫的?潘肥,瞧著吧,任是‘仙霞山’那一夥子毛人藝強勢大,我也能弄得他們雞飛狗跳,直著嗓門喊天!”
  潘一心嘿嘿笑道:
  “只等著看你的手段了……”
  前頭的姜福根忽然轉回臉來冷嗤一聲,一張瘦扁的面盤上滿是挪份之色:
  “真正大言不慚,腦筋里多幾條紋路有什麼大不了?這能救得了命?‘回龍腿’也只不過就是胳膊腿靈便點,能踢翻個活人罷了,像我,進可以攻,退可以跑,一旦場面不對,我微鴨子這一跑,勝似一陣風,包管誰都追不上,這才是延年益壽的絕活兒哩!”
  汪來喜連連搖頭道:
  “姜三,你可真叫有本事哪,兩邊這還不曾接仗,居然就先想到逃命,而且尚只顧到逃自己的命,既是如此,何不眼下就拉腿?這裡隔著‘仙霞山’還遠,管保他們追你不上;‘一陣風’是人家這麼叫你,可不是稱讚你逃起命來也像一陣風!”
  姜福根瞪著那雙三角眼,道:
  “我只是打比喻,稱量一下誰的本事好,效用高,哪一個說我要逃命啦?你他娘冤著人說話,亦叫做是‘胸懷兵甲’‘腦存謀略’?哦呸!”
  在前開道的楊豹,不耐煩的側首嗆喝起來:
  “都他娘的吃撐了不是?眼瞅著隔夜就要到地頭了,不想想用什麼法子卻放奪寶,只管自家夥在那裡磨嘴皮子,你們是煩也不煩!”
  姜福根哧哧笑道:
  “豹哥,兄弟們前面亦無須充作的老大,你除了那雙爪子偷得巧、盜得妙,要憑真才實學,還得跟我多磨磨呢!”
  楊豹“噗”聲笑了出來:
  “去你個二舅子的!”
  鞍上,汪來喜不由嘆喟的道:
  “就靠我們這幾塊東拉西湊的雜牌料,居然便拉起馬頭去長征人家‘仙霞山’那一幫有組有織的強梁,自己尋思下來,也不免一頭冷汗……”
  姜福根一旁吊起眼角道:
  “剛才還在調侃我想拉腿,只這一會,自家卻也洩了氣,我說我們來喜二哥,你含糊了?別怕,有你三弟我替你撐看腰哪,萬一到了逃命的辰光,你放心,我忘不了扯你一把!”
  汪來喜唇角微撇,道:
  “你替我省省吧,姜三,因為好一陣子你不曾見我施展手段,誤以為我老朽啦?告訴你,寶刀不會老,且看到時候誰得倚著誰!”
  看光景看了好一陣的繆千祥,趕緊插進嘴來:
  “各位老哥哥都有一套,誰也不比誰低一頭,只是弟弟我,要仰仗各位老哥哥幫襯拉拔,此去‘仙霞山’,全靠各位的大力了!”
  潘一心聞言笑道:
  “樁兒,緩樁兒,今天我才發覺,你生了好一張巧嘴,你該挑的擔子,竟全然肩到我們胳膊上,你可要明白,一朝事成,娶媳婦的是你,不是我們呀!”
  黑臉透紅,繆千祥不停拱手:
  “誰叫我是弟弟呢?各位老哥務必多多包涵,這番恩情,我是記住了!”
  姜福根皮笑肉不動的道:
  “聽聽樁兒的口詞吧,裡子面子,娘的他全佔啦。”
  這時,前行的楊豹回頭叫道:
  “半裡外是彞家溝’,伙計們,省下精神到等家溝’打尖歇馬哪……”
  潘一心精神突的一振,在馬背上撐長了腰,伸手朝前指指點點:
  “豹哥,‘李家溝’我熟,南來北往,少說也走了幾十遭;‘李家溝’共有兩家客棧,前頭的一家‘安樂居’住不得,設備差,東西又貴,那店主孫環眼兒是個錢剝皮,人客來往,好歹他要剝一層,後頭那家‘荷葉香’酒館才叫不差,‘荷葉香’掌櫃的公錢大娘,重義輕財,人又四海,去那裡,包管賓至如歸……”
  楊豹哼了哼,臉上是一種頗為曖昧的表情;他直著嗓門道:
  “就這麼著啦,潘肥是老行當,說定‘荷葉香’,眾兄弟便‘荷葉香’幹活去!”
  不管是“安樂居”、或是“荷葉香”,只要有地方歇息一會,繆千祥就心滿意足了,這一陣下來,那兩胯兩腿,可委實是吃不住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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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施恩自有故

  在“荷葉香”酒館裡,大夥足足休息了個把時辰才重新上道,經過這一陣子歇息,再加上錢大娘刻意巴結的一頓盛撰,每個人都精神抖擻,勁頭十足,連坐下的馬兒在上料添水之後,跑起路來亦是昂首揚蹄,兩個樣了。
  姜福根的身子隨著馬兒的奔馳起伏不停顛震,他打著飽嗝,一邊發牢騷:
  “娘的,這頭瘟馬跑起路來竟是這麼個搖晃不穩法,還不如老子自己下地奔上一程輕鬆爽快!”
  側旁鞍上的汪來喜不禁笑了,透著三分促狹意味的道:
  “你是想買弄一下你的腿足功夫?姜三,自己跑得快不算本事,是好樣的,你一肩抗起坐下馬匹朝前淌,要是還能做到身輕無影,踏沙無痕,這才叫爐火純青,方能令人折服。”
  姜福根冷冷一哼,道:
  “我又不是二百五,豈會吃你要這種寶?摃著馬跑,你怎不叫我摃座山去跑?”
  後面跟著的潘一心哈哈笑道:
  “要是你能摃著一座山起跑,我說姜三哥,這趟差使我們大夥就都不用去了,對方只要一見到你的架勢,包管屁滾尿流,雙手獻寶,說不定還會撤下那莊有壽,捧著你去當他們頭兒呢!”
  姜福根眼眉不動的道:
  “我便讓你們此時說風涼話,一朝到了節骨眼上,若不叫你們抱著我的大腿喊爹,就不算我有本事!”
  潘一心大馬金刀的道:
  “你不過只是雙人腿,姜三哥,我卻有一雙‘回龍腿’,乖乖,‘回龍腿’哩!”
  前行的楊豹突然放緩了奔速,一帶馬頭,手搭涼棚側著臉向右邊坡下打量;坡下是一道半幹的河床,露出水面的河灘上布滿卵石,叢生雜草,從道路上望過去,景色空盪,似乎沒有什麼異狀.但楊豹卻已舉起左手,示意停止前進。
  汪來喜微微皺眉,目光跟著楊豹注視的方向移轉,一面嘀咕著:
  “沒有什麼不對嘛,莫非漸近敵區,豹哥也疑神疑鬼起來?”
  大家都已駐馬路旁,靜觀候變,汪來喜剛在嘴咕,姜福根已聲聲冷笑,伸手一指:
  “這辰光,就得看反應,論機敏了,腦袋大不見得能管烏用 來喜二哥,你順著我這根手指頭指的方位往前瞧,看看瞧著了啥個物事?”
  汪來喜的眼睛貼著姜福根的指尖望了下去,果然不錯,就在河灘那一邊,草影掩映處,正有幾條人影往這裡奔跑,更明確一點說,似乎是一個人在前面逃,三個人在後頭追,不過,跑的人都很認真,全像恨爹娘少生兩條腿的模樣。
  眼角一碟,姜福根道:
  “看清楚光景了吧?這是疑神疑鬼麼?”
  汪來喜“哦”“哦”連聲:
  “是有幾個人在河灘上追逐,不過,雖不見得是疑神疑鬼,卻與我們什麼相干?”
  姜福根陰陰的一笑:
  “行走江湖,對任何不尋常或突兀發生的情況都要密切注意,暗中戒備,不該長花的地方有了花,不合打尖的地頭上開了店,全非好徵兆,一個陌生人的一杯茶,橫在路當中的一截樹,說不定皆是要命的陰謀,什麼事有關係,什麼事沒牽扯,得等事情過去了才知道,來喜二哥,你好生學著吧!”
  汪來喜悻悻的道:
  “你他眼少教訓我,至少我還明白河灘上這幾個人熊和我們扯不上干係!”
  忽的,潘一心詫異的開口道:
  “奇怪,你們看看這幾個人的穿著打扮 ”
  姜福根眼神銳利,點頭道:
  “不錯,他們全是一樣的服飾,灰色勁裝,灰色頭巾,胸前以白絲線繡著相同的麒麟圖案,看來竟是同一個幫口的人……麒麟圖案、麒麟標誌,好像有點眼熟耳熟……
  ”
  潘一心淡淡的道:
  “‘白麒麟幫’,三哥,‘仙霞山’‘七轉洞’莊有壽那一幫子人便稱為它麒麟幫。”
  一拍自己腦門,姜福根恍然道:
  “可不是姓莊的那一幫?難怪看起來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潘一心道:
  “下面的情形,看起來好像是他們之間有了內槓,自家人衝著自家人動刀掄槍,因由就不簡單了……”
  汪來喜朝著楊豹道:
  “你的意思如何,豹哥?”
  一直沒有出過聲的繆千祥,這時謹慎的道:
  “來喜二哥,攔下這檔事,可能落個眼線到手 ”
  汪來喜笑笑,道:
  “現在還言之過早,且看豹哥怎麼說。”
  騙身下馬,楊豹道:
  “我們先過去看看,再做打算,眼下什麼都別做指望,還不知道這幾個鬼東西是在玩哪一種把戲呢!”
  於是,姜福根的身形就在馬背上幕的騰空,凌空三個斤鬥,姿勢十分美妙的直瀉而下,人在飛掠,口中不停出聲哈喝:
  “潘肥,跟著來,立時三刻,就指望你那雙‘回龍腿’現威啦……”
  潘一心答應一聲,隨後跟去,楊豹、繆千祥、汪來喜等人亦急追而下,縱然是這一段斜坡路,各人奔走起來也功力各判 繆千祥居然落後了十多步遠!
  前奔的那個,是個環眼獅鼻,虯髯如針的彪形大漢,他身上已經帶了幾處傷,殷紅的血漬染得衣衫上下赤痕斑斑,他雙手緊握著一對“幹錐錘”,氣喘如牛的奔跑著,有時一個踉蹌,有時又一個翻跌,但不管身形腳步如何不穩,他總是拚了命往前狂奔,僕倒了爬起,爬起再僕倒,雖是挺吃力的,撐頭卻不小!
  後追的三人,分成品字形緊逼於後,三個人的長像不同,身材迎異,但相似的卻全一臉的殺氣、滿面的凶殘,光景宛如吃了齊心丸,是非要前面這一位的性命不可了!
  腳尖踢到一枚豎斜的卵石,大鬍子往上一掙沒有掙起,猛的一個溜地滾,差一點把家夥都拋出了手,他粗濁的呼吸著,挺膝扭腰,正待奮力站起,後追的三人中,那個個頭又寬又橫的壯實漢子已暴飛搶前,手上的大號砍山刀猛劈直落,叱喝如雷:
  “霍春泉,你認了命罷!”
  這叫霍春雷的虯髯漢子,顯然並不如此甘心認命,他貼著凹凸不平的河床地翻滾閃躲,一對“千錐錘”揮舞點砸,光影流燦中,不僅避過了對方那當頭一刀,錘回力湧,更將敵人逼出六步之外,哇哇怪叫不停!
  另外的兩個眨眼追到,左邊那身不滿五尺,呲牙掀唇的一位猝然怒矢般超越同伴,來勢凌厲的撲向目標,形動身閃裡,兩支短柄梨花鎗灑出星點如雨,急罩敵人。
  千錐錘呼轟反掃,那矮個子雙槍甫始抖動,人已猛的向內翻騰,錘頭險極的掠過他的面頰,他左手槍“嗡”聲顫飛,雪亮的槍尖已三次插入又拔出自虯髯大漢的肩腫!
  “嗆卿”一聲,虯髯大漢的一支千錐錘墜落地下,當鮮血冒出傷口的一剎,梨花鎗拋起一溜猩赤的珠滴,又暴刺向他的小腹。
  虯髯大漢咬牙切齒的往後歪退,雙手握著僅存的一只千錐錘,奮力揮擊敵人的來搶,但是,那小矮個兒卻驀的揚槍斜走,一腳橫激,“膨”聲悶響,硬是將虯髯大漢重重踢翻,他尚未及挺腰再起,手使砍刀的仁兄業已虎撲近前,刀鋒高抬,眼看就是個人頭落地的局面
  
  一團黑影便在此時驟彈而至,黑影微微下沈,又猝向側翻,擎刀的仁兄立刻身形打晃,蹦跳得像只大馬猴般連竄帶舞的狼狽逃開!
  是的,來人正是潘一心,“回龍腿”潘一心!
  小矮個兒冷冷的瞅著潘一心,冷冷的道:
  “朋友,你是吃了狠心豹膽了,放著好日子不過,來找這個碴?”
  潘一心笑得真似個活財神: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是?我路過這裡,眼看著各位以三對一,差一點就要了這位老兄的命,什麼事有話好說麼,何必非得如此斬盡殺絕不可?所以呢,一時於心不忍,伸了伸手,冒犯之處,還望各位多多包涵。”
  小矮個兒上下打量著潘一心,口氣十分生硬:
  “白麒麟幫’ ‘仙霞山’‘七轉洞’;朋友,你可有個耳聞?”
  連連頭點,潘一心道:
  “莊有壽莊老大的幫口,提起來乃是大大有名,我怎會不知道?”
  小矮個兒僵著臉道:
  “我們就是‘白麒麟幫’莊大當家的弟兄,底細漏給你了,朋友,閒事你還要不要管。”
  潘一心望瞭望正在氣喘吁吁,驚魂未定的虯髯大漢,故作訝然不解之狀:
  “但是,兄台,你們要殺的這一位,看他那身穿章,不也是貴幫口的人麼?自己人追殺自己人,這倒令我莫名所以了……”
  小矮個兒面無表情的道:
  “這是我們組合內部的家務事,你還是不要明白的好,一朝明白了,只怕就會惹禍上身,朋友,在你尚未涉入太深之前,我勸你越早離開越妙!”
  潘一心指了指虯髯漢子,笑嘻嘻的道:
  “叫我離開可以,但你們須向我保證,不能再加害於他……”
  小矮個兒厲聲道:
  “為什麼?”
  潘一心道:
  “我要是一走,如果你們將這位老兄宰了,豈不是違背了我好心救人的本意?既露了面卻救不下人,淨不如縮頭裝孫來得消閒,兄台,你總不好意思叫我白忙活吧?”
  站在那邊的那個粗橫伙計這時大吼一聲,形色狂暴的叫囂起來:
  “梁頭兒,這個不睜眼的東西明明是有意找我們麻煩、存心上線開扒,還和他有什麼囉嗦的?一遭幹掉才是正經!”
  小矮個兒陰沉的道:
  “你聽到我這伴當說的話了?朋友,你再不抽身,便怪不得我們心狠手辣 ”
  潘一心神態自若的道:
  “這樣說來,各位是非要固執到底,不饒那大鬍子老兄的命啦?”
  小矮個兒寒著臉道:
  “朋友,我認為你還是先顧著自己的性命要緊,我再問你一句,你走是不走?”
  略一沉吟,潘一心搖頭道:
  “不,你們不放過他,我便不走,這檔子事,我算管定了!”
  那使刀的粗漢又在大叫:
  “我沒有說錯吧?梁頭兒,一打眼我就知道這傢伙不是好路數,擺明暸是來挑釁的,若不給他一次教訓,外頭還當我們幫口好欺……”
  小矮個兒目光肅然,緩緩的道:
  “朋友,我叫梁英奇,有個匪號稱為‘落淚槍’,是‘白麒麟幫’的執法紅棍,眼前的事,為的是維護幫規,伸張紀律,整飭我們內部的貪讀份子,這不關你的事,你硬要伸手插腿,就是逼迫我們不能容忍了……”
  潘一心笑道:
  “懲法貪讀?卻不知這位老兄貪了什麼、摀了什麼?
  能不能說出來聽聽?也好讓我做個仲裁,居中評一評道理。”
  這個叫梁英奇的執法紅棍不由深深吸了口氣,卻尚在忍耐:
  “‘白麒麟幫’組合裡的事,自有幫內的律法處置,換句話說,也就是由我執掌紅棍的身份,稟承當家的意旨來判定刑級與罰例,決非外人能以置像,朋友,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你還要趟這灣混水麼?”
  潘一心搓著手道:
  “說說看,這位老兄到底犯了什麼錯失。看他人蠻豪邁擴直,不像是做這種事的模樣,保不准是受了冤屈哩…
  …”
  一直沒有出過聲的那個“白麒麟幫”的朋友,是個濃眉塌鼻的長像,扁著一張不討人喜歡的面孔,冷淒淒的開了口:
  “梁頭兒,再多說也是白搭,人家業已是找碴找定了,你還看不出來?咱們求著息事寧人,這位主兄卻以為咱們含糊了他,你不想想,若不存心上線開扒,會是這種不依不撓的態度?”
  梁英奇的齦牙外露,不時咬合,像是要啃啃什麼人骨頭的神情:
  “朋友,你確然是我伙計說的這樣麼?”
  潘一心和和氣氣的道:
  “其實,各位也不必如此認真,好歹賞我一個薄面,放這大鬍子老兄一馬,彼此落個普大歡喜,不比流血拚命要強?”
  眼神一硬,梁英奇的雙槍交叉胸前,語風已轉為狠厲,顯然隨時準備翻臉動手;“賞你一個薄面?你算老幾,有這大的面子可賣?你要人不是?人就在你眼皮底下,有本事,你儘管把人領了走!”
  潘一心依舊不緊不慢的嘻嘻笑著:
  “敢情是半點交情不給,硬逼著我玩真的?”
  那粗橫漢子咆哮一聲,大砍刀“呼”聲斜豎,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混帳王八蛋,老子看你裝瘋賣傻還能撈到幾時?且先劈了你,再送姓霍的終!”
  潘一心忽然叫道:
  “你們三個,我只有一人,待怎麼打法,得劃出道來,莫不成還想以眾凌寡?”
  粗橫漢子倏然轉動刀鋒,寒光如雪,他惡狠狠的叱喝:
  “一劃道?劃你娘的哪一條道?你敢出面找碴,尚怕我們人多人少?橫豎你就摃到底吧,此時此地,沒這麼些仁義道德可講!”
  潘一心容顏端肅,一本正經的道:
  “好,話可是你說的!”
  於是,他雙手互拍,連續三下,就在這三響巴掌的過程中,繆千祥、楊豹、汪來喜、姜福根四個人已從草叢中現身亮相,各提著傢伙圍了上來。
  繆千祥使的是一柄單刀,楊豹的兵對比較講究,陰陽環一雙,汪來喜拎著一根銅蕭,姜福根則是兩把匕首,四個人往上一湊,不管本事高低,氣勢卻相當不弱!
  粗橫漢子見狀之下,不由形色大變,又驚又怒的吼叫起來:
  “好個陰險狡詐的東西,竟然還設下伏兵、暗置黨羽,這顯見乃是預謀!”
  梁英奇冷冷的道:
  “趙元,沒有什麼好緊張的,人多並不表示勢強,得要見過真章之後,才知道誰能壓誰一頭!”
  潘一心頷首道:
  “沒有錯,這真章是必須要見的,並且,沒什麼仁義道德可講!”
  汪來喜端詳著梁英奇,皮笑肉不笑的道:
  “這位‘白麒麟幫’的執法紅根老爺,賣像不怎麼驚人,功架卻擺得十足,他娘,今天若不擺手了他,想他還不知道‘仙霞山’之外,尚有好大一塊天哩!”
  梁英奇陰騖的道:
  “好大口氣,卻不知你又是何方神聖?”
  聳聳肩,汪來喜慢條斯理的道:
  “等我收拾了你,再告訴你我是何人,現在報出萬兒,弄不巧將你嚇跑,這混身筋骨就沒機會鬆動啦,嘖嘖,紅棍老爺吶!”
  潘一心笑道:
  “二哥,你就慈悲點,別叫姓梁的受太大的罪,三兩下把人揀倒,讓他見識見識算了!”
  姜福根也要死不活的發著聲道:
  “這傢伙要同二哥比,邊都沾不上,二哥向來就喜歡揀便宜,淨挑軟的吃!”
  梁英奇表面上冷況如故,暗地裡卻不由大犯前咕,他瞅著汪來喜的碩大腦袋,粗短四肢,一邊拚命思索著江湖上哪些有名有姓的高手符合這種貌相?不知是心中焦急或是情緒緊張,卻怎麼想也想不起能和遷來喜外形差堪印證的厲害人物來,內心這一折騰,眉宇神態之間,就難免顯出了分不自在。
  汪來喜踏前一步,銅蕭朝著架英奇虛虛一點,大刺刺的道:
  “別在那裡窮琢磨了,任你想拗了筋,也不會想到我來自何方,姓甚名誰;江湖隱龍了這些年歲,一幹小丑都竟跳上梁去,能不令人興嘆?來吧,紅棍老爺,等試過了手,我再露個底給你,眼下是長江起浪,你這後浪就推推我這前浪如何?”
  梁英奇斷叱一聲:
  “趙元、孟坤,左右掠陣!”
  趙元手中大砍刀橫起,那扁臉的孟坤也早已握牢一對虎頭鉤,兩個人一聲回應,左右散開,態勢倒擺得挺足!
  汪來喜身形一偏,銅蕭倏抖,準狠無比的點向梁英奇盾心,口裡一面嚷著:
  “來啦,毒蛇出洞哪!”
  梁英奇存心考驗一下對方的功力深淺,銅蕭迎面而來,他卻半步不移,眼見蕭端觸額,他才微微昂頭,一槍橫架,另一槍疾如石火,暴利敵人胸腹!
  汪來喜猛的吸氣凹肚,雪亮的槍尖只差三分落空,但他的銅蕭也“嚼”的一聲被磕盪晨起,便在銅蕭上揚的同時,蕭孔裡突然灑下一蓬白粉,粉似飄雪,又如輕霧,梁英奇警覺急退,卻已灑了部份在頭臉之上。
  後退的步子尚未站穩,這位紅棍老爺已募的劇烈嗆咳起來,這陣突起的嗆咳來勢洶湧,十分驚人,只見梁英奇一聲抽緊一聲的嘶吸著氣,咳得臉色發紫,噓噓痙顫,好像有一支無形的巨手在掏捏著他的喉管,要將他生生扼死一般!
  左右掠陣的趙元與孟坤方自一呆,楊豹已碎向側旋,陰陽觀環帶起兩團光孤,正咳得彎腰駝背的梁英奇已狂號一聲,丟槍張臂,鮮血直噴的栽出三步之外!
  潘一心騰空躍起,雙腿卷彈趙元,趙元失神之下運刀不及,怪吼著竄向一邊,級乾祥猛往前截,單刀揮處,劈舉善紛伸招呼!”
  扁著一張臉的孟坤怒吼如雷,手中一雙虎頭鉤才起,姜福根的身形已掠頭而過,一雙匕首籍光發亮,照面便是伸縮六次,逼得孟坤連連招架不已。
  此刻,潘一心人在空中,腿腳倏閃倏出,盤旋騰翻中,身不沾地已連串展出十三個不同的錫微式子,那趙元一面要應付這快捷無倫、神出鬼沒的增攻,一面還得分。動抗拒繆千祥那雖不精妙,卻力大招沉的單刀夾擊,這等苦法,簡直就叫沒了撤,手忙腳亂裡,胸口上已驀地挨中一記,肉碰肉的沉悶聲響才起,級乾祥一刀下來,他的左脅上又開了口,痛叫聲尚未及擠出喉腔,潘一心雙腿倏彈猛絞,“嚼”“啼”兩響連成一聲,已將趙元偌大的軀體踢飛五尺,口中噴血,宛似泉溢!
  膽破魂飛的孟坤見到眼前這種淒慘情景,如何還有鬥志?他虎頭雙鉤奮力揮掃,扭身旋腰,便待突圍逃命,而姜福根動作比他更快,微微一晃便已截斷去路,一對匕首閃掠穿舞,再一次攻撲上來。
  孟坤像瘋了一樣的嚎叫不停,虎頭鉤上下翻打,左右挑戮,看似兇猛,實則已亂了章法;汪來喜最高興對付亂了章法的人,他只從斜刺裡朝前一湊,銅蕭敲落,便又灑下了一片白色粉霧 這一次,倒有多半落在孟坤臉盤上。
  嗆咳聲就來得這麼急,粉霧甫飄,孟坤已跳著腳嘶噎起來,姜福根決不客氣,兩把匕首結束了對方的咳嗽
  直將姓孟的透胸頂翻!
  拚殺完事,兄弟五人互相探視,沒錯,通通囫圇周整,沒一個受傷掛彩。
  楊豹慢吞吞的以靴底拭擦雙環上的血潰,又慢吞吞的收環入套,眼睛卻瞧著坐在地下的虯髯大漢,神情中,有一股特意顯示的古怪。
  一拍巴掌,潘一心衝著繆千祥笑道:
  “怎麼樣?樁兒,我這幾手 不,幾腿還算靈光吧?”
  繆千祥欽佩由心的道:
  “太妙了,一心哥,太妙了,幾時有空,你得教教我……”
  姜福根冷哼一聲,嘴巴朝坐在地下的大鬍子努了努:
  “且慢吹噓,哥兒們,正事辦了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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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龍在此山中

  楊豹剛剛挪了一步,坐在地下的大鬍子已努力掙扎站立起來,衝著楊豹當頭一拜,卻又差點摔跌回去,楊豹伸手扶了對方一把,不咸不淡的陰著聲道:“我們不來虛套,朋友,這是怎麼回子事?”
  對方的臉孔肌肉約莫是因為傷勢的痛楚而抽搐著,但雙眼中卻充滿了感激涕零的神色,他吸著氣,顯得頗為吃力的道:“多謝……多謝各位兄台的救命之恩,萍水相逢,竟賜我這再生之德,今生今世,不知如何來報答各位……”
  楊豹淡淡的道:“救人一命,不是勝造七級浮屠嗎?我們也是為自己積儹陰功,不過呢,希望沒救錯了人才好,你要明白,你一條命,可是拿三條命換來的!”
  那人不斷點頭,于幹的咽著唾沫道:“我省得,這位仁兄,我省得,這件事,我沒有錯,至少,我的錯值得原諒,但凡是個有心有肝的人,就不會對我下這樣的辣手……”
  楊豹道:“這話怎麼說?”
  嗆咳了一聲,大鬍子手撫著胸口道:“兄台,我叫霍春泉,在‘白麒麟幫’的幫口裡,管的是兩百多兄弟的糧款,七八年來,我忠心任事,從來也沒出過紕漏……只緣今年開春以後,因為我的老爹害了一場喘病,求醫抓藥耗費了不少錢,我一個幫裡的管事,每月能拿幾文銀響?經過這陣折騰,不免就花豁了邊,鬧了飢荒,向弟兄藉,藉不了多少錢,無奈何,暗裡把所管的糧款挪用了些,也不知是誰嘴內長瘡,滿口嚼蛆的橫著心腸朝執法紅棍那裡告了我一狀,紅棍下來一查,漏子就出來了……”
  旁邊,汪來喜慢吞吞的道:“那麼,你總共是挪用了多少糧款呢?”
  霍春泉苦著臉道:“二百七十多兩銀子,約莫是我大半年的響份子……”
  汪來喜“嗤”了一聲道:“才二百多兩銀子,就要你拿命來抵?這算什麼嚴刑律法?你們那鳥操的‘白麒麟’幫,亦未免過於苛酷了點吧?”
  霍春泉容顏晦暗的道:“我原本也以為至多關幾天黑牢,或是挨一頓板子之後扣炯抵數算完,卻做夢都不曾想到他們居然會要我的命……幫裡的規矩可不是這麼訂的,後來我才知道,其中有人搞鬼,加重了我的罪名,硬是不叫我活下去……”
  楊豹接口道:“莫非你和你們幫口裡什麼人結得有梁子?節骨眼上才向你暗下毒手?”
  霍春泉沉重的道:“不錯,那是三個多月以前的事了:‘仙霞山’下有個小鎮甸,叫‘棗莊’,‘棗莊’直街尾有家妓院,名喚‘滿香樓’,三個月前,‘滿香樓’新進買一個姑娘,蔥白水淨的不但人長得秀氣,舉手投足間亦中規中矩,透著十分的嬌憐模樣,這花名叫做‘竹音’的姑娘,運道可不怎麼好,才進場幹的第二天,就碰上了我們那位花花太歲裴三當家,而一朝吃裴三當家看上的粉頭,可就完了……”
  楊豹皺著眉道:“你提的‘裴三當家’,可是‘角蛇’裴四明?”看得出霍春泉對裴四明的恨意極深,他咬著牙道:“正是這個昧天良的 姓裴的不但陰狠凶殘,更且貪淫好色,自己蓄著幾個侍妾不算,還三天兩頭跑到外面另找鮮貨,無論是明妾暗娼、良家婦女,他是大小通吃,老少不拘,這猶不說,只要他中意的女人,非獨必須與他押戲,外頭做半掩門活計的姑娘尚收不得一文賣身錢;‘竹音’被姓裴的看上,實在倒媚,可憐那時節人家姑娘猶是個未曾破身的清信人!”
  楊豹道:“這檔子驢事,又與你何關?”
  霍春泉有些尷尬的道:“本來是沒有什麼牽連,活該我時運不濟,就在裴四明那晚上乘著酒意,待要對‘竹音’行強的當口,我正好也在隔間同幾個兄弟飲酒,事情便扯到我身上來了!”
  汪來喜插嘴道:“這可透著玄,朋友,窯子裡賣的就是人肉,哪個雌兒進了這秦樓楚館還圖修座貞節牌坊的?要幹那等營生,何須用強?招招手不就上了床啦!”
  霍春泉忙道:“話是不錯,問題是姓裴的不肯拿錢呀,人家竹音姑娘還是個清館人,這頭一夜的破瓜銀子可不是筆小數目,姓裴的樂意,窯子裡的老鴇兒可不答應,眼瞅著一大票掛紅錢財長了翅膀,老鴇兒就急了 ”
  還來喜若有所悟的道:“難不成你和這家窯子的主兒有交情?”
  霍春泉一張望須叢繞的臉盤上浮起一抹紫赧,有幾分不自然道:“常去嘛,算起來是熟人,所以裴四明這一開鬧,‘滿香樓’管事的就立時央我出面替他們說合,他們以為我和姓裴的同在一個旗盤,身份也說得過去,我當這個解人一定扮得光頭淨面,殊不知這一來是害了我……”
  楊豹道:“姓裴的不賣帳?”
  霍春泉啞著嗓門道:“當時也是我多喝了幾杯老酒,沒有考慮到事情輕重,‘滿香樓’的人前來央我解圍,我一拍胸脯就答應下來,出門上了竹青房口,衝著性裴的便拿了言語,姓裴的只是愣了愣,倒沒說別的,朝我露牙一笑,披了衣裳就走,我卻不曾想到,這一下竟種了禍根,姓裴的明著好像忘了這碼事,暗裡卻恨透了我,認為我掃他的顏面,損他的威風,無時無地不想對付我;幾個月後,出了這樁紕漏,恰好吃他捏住小辮子,便在大當家跟前燒我的野火,說我心存貪婪、行為卑劣,說我罔顧幫規,故意剋扣弟兄的糧款而中飽私囊,慫恿大當家嚴行厲典、殺一做百……各位想想,他好歹總是幫裡帶頭的人物,這般陰著算計我又如何抗他得過?三堂不經二審,執法竟判了我一個自絕的處分!”
  搖搖頭,汪來喜又發表高見:“簡直是胡鬧,二三百兩銀子便要人一條命,這算哪條律法?”
  楊豹道:“所以你就三十六計,走為上招了?”
  霍春泉笑得像哭:“不定還行?各位兄台,我這條性命雖說是賤,卻也不止這點銀子,他們判我一個死罪,我自是不甘不服,也虧得是我命大,幫口裡還有幾個交心的弟兄,他們暗裡得到這個消息後,立時設法從黑牢裡把我救了出來,叫我趕緊逃走,只因為我過於慌張,手腳不夠利落,才又驚動瞭哨卡,差一點就被刑堂的人截殺在此……”
  汪來喜似笑非笑的道:“不是‘差一點’,朋友,你已經被截住了,若非我們到得及時,恐怕你現下的情況就夠瞧啦,說不定,呃,二十年後才又是一條好漢吶!”
  霍春泉再次抱拳作著羅圈揖:“各位兄台的救命之恩,我是至死不忘,有生之日,皆載德之時 ”
  汪來喜看了看楊豹,楊豹會意的微微頷首,不急不緩的開口道:“也用不著說這些空話,朋友,你要真是有心謝我們一謝呢,現成就有這條路子給你走,但看你有沒有這個誠意罷了。”
  霍春泉不禁有些惶恐,神色間流露著忐忑與疑慮:“是,是,不知各位有什麼事需要在下效勞?只有一端,若是銀線方面,在下一時半刻怕還湊不出個數目……”
  楊豹不悅的哼了一聲:“你也未免低看我們了,霍朋友,人命何價?豈能以銀錢來稱量?我們救你,決非為了賞酬,而實際上,你也沒有錢,大概比我們更窮!”
  霍春泉窘迫的道:“兄台,我沒有別的意思,千祈各位不要誤會才好,因為……因為我實在想不出力之所及,有什麼可以回報各位的地方……”
  楊豹低聲道:“如果我給你點了出來,你是不是答應全心全意幫我們這個忙?”
  霍春泉堅定的道:“一句話,我的命都是承各位救下,還有什麼我能辦而不辦的事?”
  “嗯”了一聲,楊豹道:“很好,霍朋友,這裡不是說話的所在,待我們換個地方,再做詳談。”
  於是,一行人在楊豹的帶領下,匆匆離開這片乾涸的河床,移向山坡中腰的一處窪拗之所,繆千祥和潘一心更加殷勤,一邊一個,攙扶著霍春泉直到地頭。
  等大家坐定歇息的當口,汪來喜已到控馬處取來了他的藥包,開始仔細的為霍春泉敷藥治傷,他一面輕緩細緻的工作,一面溫言低語的連聲呵慰,而霍春泉的感動不必經過任何有形有聲的表達,光由他含淚的雙目中,業已顯示無遺。
  “巧班才”汪來喜果然有他的一套,至少,他明白“攻心為上”的道理,眼下可不是功效立見了麼?便是鐵打的漢子,亦據不住那一縷溫情哪。
  楊豹坐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他望著霍春泉,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後才形色肅穆的開口道:“霍朋友,我先請問,最近你們組合是否發了一筆橫財?”
  霍春泉毫不猶豫的道:“不錯,當家的他們前幾日擄劫了‘歸德縣’富豪黃三裕的姨太太,勒索贖銀五萬兩,聽說錢已到手了,兄台說的約莫就是此事?”
  楊豹又道:“‘馬前鎮’上有家當舖,舖子名叫‘聚豐泰’,掌櫃的人名叫朱端,不知霍朋友你對這些有沒有個印象?”
  臉孔上閃過一抹驚異之色,霍春泉道:“兄台指的大概是那條翠玉龍的事?各位的消息來得真快,連我也是昨天才曉得,各位竟然已經扣準了出處更且找上門來了……”
  這時,繆千祥有些沉不住氣的道:“豹哥,朱胖子的臆測設有錯,東西果然是裴四明的人搶去的!”
  霍春泉道:“據我所知,指揮這次行動的人不錯是姓裴的,但真正授意者還是我們大當家莊有壽,他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從頭吃到尾,連湯帶面一口吞!”
  楊豹平靜的道:“黃三花受到你們的勒索,一時湊不齊五萬兩銀子的數目,這才拿了他的那件寶物到‘馬前鎮’朱胖子的當舖去質押,我想,這個消息是從黃家那邊洩露的,對是不對?”
  霍春泉道:“錯不了,否則我們當家的從何知曉贖銀的來源,又怎會找上姓朱的門?”
  楊豹道:“霍朋友,東西現在置放何處?”
  霍春泉沙啞的一笑,道:“見台你把我高看了,我不過是堂口中的一名糧褲管事,像這種大買賣,如何能夠參與機密?東西放置何處,我想除了三位當家的之外,誰也不會曉得
   ”
  汪來喜替霍春泉包紮妥當,在打最後一個條結,一邊淡淡的道:“平素裡,你們組合都把些值錢的玩意置于什麼所在?你是否有個耳聞?”
  沉吟了片刻,霍春泉道:“大約都擺在大當家洞室裡的成份大,我聽說大當家住的地方有幾處密窩,藏了好些奇珍異寶,像黃家那件寶物,更是寶中之寶,大當家決計不放心置于別處,他一向吝嗇刻薄,私念極重,有關值錢的物事,他從來都是親自檢點,當仁不讓的!”
  楊豹望瞭望汪來喜,道:“你怎麼說,來喜?”
  汪來喜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面向霍春泉道:“你們‘仙霞山’‘七轉洞’裡,有沒有什麼特設的機關埋伏?”
  搖搖頭,霍春泉道:“機關埋伏好像沒有,但樁卡不少,禁衛相當森嚴,尤其是洞口第一轉到洞尾出口第七轉的中間,都設有暗哨,大當家的洞室外面,更是一天到晚不離人,要想摸進去而不引起驚擾,只怕不容易。”
  汪來喜道:“等一下你把‘七轉洞’內的形勢給我描一張簡圖,最好將暗哨隱樁的位置也給標明,以便我們模進去以後有個防範。”
  霍春泉疑惑的道:“各位莫不是……嘔,訂算去搶奪黃家那件寶物?”汪來喜笑了笑:
  “你說黑吃黑?不,我們不是黑吃黑,我們只是受人所托,想法子使物歸原主罷了,霍朋友,我們都不算富有,但我們卻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霍春泉吶吶的道:“兄台請勿誤解,我只是問問而已。”
  汪來喜的眉梢子一揚:“沒有關係,我也只不過向你說明,天下之大,謀生的法子不少,用不著強取豪奪、勒索敲詐,亦一樣能夠活下去!”
  臉上不禁又是一熱,霍春泉期期艾艾的一時不知該怎麼回話才好,楊豹拍了拍手,雙目環顧四周,一派老謀深算的模樣:“各位兄弟,話已問到這裡,各位是皆有所長,每個人亦必須獨當一方,哪一位心裡有問題不妨現在敞開來向霍朋友請教,過了這一陣,就沒有機會啦!”
  繆千祥咳了一聲,第一個發言道:“豹哥,我想知道一下,‘白麒麟幫’那三個頭兒的功夫如何,以及他們還有什麼其他高手隱藏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楊豹道:“霍朋友,我兄弟的話你聽到啦,還請點撥點撥。”霍春泉道:“若論到我們三位當家的本事高低,首屈一指的自然是大當家,他號稱‘活斧’,那兩把‘矛尖斧’運用得出神入化,真像變活了一樣;二當家‘飛棍’齊靈川的棍上功夫亦非等閒,他那一根齊眉棍施展起來,能在一眨眼裡點熄九枝分布四周的燭火,旋個身,便將胸前擁著棉墊的十條漢子戳翻,不但根出如飛,更似打閃般的快法;至於‘角蛇’裴四明,擅使一對大鐵鉤,論本事不見得強,可就佔住一個狠字,交起手來活脫拚命,不怕人家流血,亦不惜自己賣肉,最最是個潑皮角色!”
  繆千祥吸了口氣,道:“除了這三號人物,你們幫口裡還有什麼上得了臺盤的好手?”
  思索了一會,霍春泉道:“再朝下數,就算上‘落淚槍’’樑英了,以外還有幾個大頭目,身手也不過和趙元、孟坤他們差不多,有幾成斤兩,卻是不重……”
  繆千祥不再說話,他在估量自己這邊與對方的實力間有多少差距;楊豹、汪來喜及姜福根、潘一心幾個人卻各有所思,神色不一,約莫是,每個人都由自家的觀點出發而有不同的看法吧?“仙霞山”不怎麼高聳,也不算怎麼險峻,就和尋常所見過的很多山巒一樣,只是一座山罷了;說它間或有雲霧縹緲,煙嵐浮沉,稍稍有點高度與形勢峻峨的峰嶺亦大都會有如此的景觀,為什麼叫做“仙霞山”呢?可能是發生過某一種傳說、某一種神奇的附會吧?
  總之,現在來到“仙霞山”的這一夥人,是沒有興致去做考據了。
  五匹馬便找了處隱蔽的所在拴住,五個人在提早進過一頓於糧之後,各自就地養神,他們在等待天黑,黑暗中比較容易行事。
  一片沉靜裡,楊豹湊近了汪來喜,壓著嗓門問:“姓霍的昨日畫的那張草圖,你都記住沒有?無論內外地形的轉折、樁卡的標注,千萬不能攪混,否則動起手來就免不了捅漏子!”
  雙眼微合,汪來喜指了指自己腦門,大馬金刀的道:“別說這麼一張烏圖,再複雜的東西也難不住我,你放心,那圖裡頭的一筆一畫,一圈一點,都存在我腦子裡了。”
  楊豹點頭道:“希望今晚上出師順利,馬到成功,早拿回那件寶物早回家。我說來喜,咱們可得儘量避免來硬的。這場戲,端看你怎麼挑大梁啦。”
  汪來喜形態安詳的道:“照我們路上商議的法子做,如果不出意外,應該有極大的得手比算才是。”
  望著遠處沉沉的暮靄,楊豹感喟的道:“這多年來,江湖跑得少,大場面更是不多見,像今天這種血淋淋的陣仗,倒覺得不習慣了,想想晚間還有更辣手的情況要應付,心裡總有些麻涼涼的,來喜,我看我們是太平日子過久了,經不過大風大浪啦。”
  汪來喜睜開眼睛笑笑:“老實說,豹哥,我們都不是適合闖道混世的角兒,那些人全學得心狠手辣、惡膽毒腸,拿濺血奪命當吃白菜,將傷天害理看做慣常,別說你憎厭,我一樣生嫌,但是這一遭的事,卻由不得我們隨著性子挑揀,不管怎麼煩,也只有硬著頭皮去幹,便拿鴨子上架吧,看在樁兒的份上,好歹亦得挺下來……”
  楊豹苦笑道:“原是這麼說,要不然,我們大老遠巴巴來到這裡,卻是幹什麼吃的?”
  汪來喜道:“虎嘴攫食的營生,本來就不容易.風險特大,豹哥,自然比不得你施展空空妙手時的輕鬆如意,順當落實。
  ”
  瞪了遷來喜一眼,楊豹道:“少他娘胡扯,我已經有好幾年不曾玩這種把戲了,‘馬前鎮’上,誰不知我楊某人是‘居安老伐’的東家?樓下難貨,樓上住客,生意正經得很!”
  哧哧一笑,汪來喜促狹的道:“自家哥兒面前,用不著扮演那三是五帝,我說豹哥,你可是三年不發市,發市吃三年哪!”
  “呸”了一聲,楊豹笑罵道:“那是巧技復習,所謂‘拳不離手,決不離口’,任是什麼玩意,丟久了也會生疏,是以總得找機會演練演練,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懂也不懂?”
  汪來喜聳聳肩,道:“你反正是一張嘴兩片皮,翻雲覆雨全是你的話,不過呢,你也犯不著難為情,你這行道沾財不謀命,無傷大雅,至少比殺人放火強持勒贖買慈悲多了。”
  楊豹哼了哼不再搭腔,表情深沉卻平和,不知他是否正在尋思,他那老行當到底比起“他霞山”的一夥土匪伎倆來要高明上若干?於是,夜色漸漸深濃。
  春末夏初的天氣,在靠山的這一隅,竟仍然有點輕寒,亦不知是否近山的關係,夜來得比其他平疇之地更為黑暗陰幽。
  由楊豹發出信號.五個人開始展開行動,領頭帶路的,是汪來喜。
  如何避開“白湖群幫”設下的拉卡,從哪一條路上山比較安全,霍春泉早有詳細的解說,因而此刻一行人攀登起來,就宛若識途老馬,不但輕車熟路,還有點踏青郊遊的味道
   只是時間不對罷了。
  沒有多久,他們已來到一片樹林之外,這片樹林並不茂密,從枝隙丫縫間,隱隱透露著細碎的燈影,燈影在微微搖晃,由而可以約略看清,林後是一塊台地,台地正對山壁,好寬好大的一個洞口,便在山壁下森然聳張,有如一頭巨獸的大嘴。
  汪來喜伏下身子,朝樹林後的洞口指了指,用喉音發話道:“伙計們,地頭到了,陪,那就是那‘麒麟幫’的老窯,‘七轉洞’!”
  潘一心目光閃動,十分警惕的道:“怎的不見守衛?這四周又一片靜盪,只怕另有花巧,大家得多留神了。”
  汪來喜輕聲道:“有守衛,卻不在明處,照霍春泉的說法,守衛乃隱在暗裡,洞口左右兩邊各有凹格,人往中間一縮,外頭看不出來,但從他們隱匿的位置,卻可以交叉視野,把接近的目標看清楚。此外,正對洞口的一塊嵌地石板不能去踏,那是個陷窩,一踩上去石板就會倒翻,更連扯著敲動警鐘,引發信號 ”
  繆千祥忍不住問:“那姓霍的不是說他們堂口裡沒有佈置什麼機關埋伏麼?這不就是了……”
  眼珠子一翻,汪來喜大刺刺的道:“這算什麼機關埋伏?純粹孩子玩的把戲,照我的看法,根本就不值一笑!”
  楊豹低低“噓”了一聲,道:“時辰不早了,別在那裡閒磕牙了,來喜,照我們預定的步驟辦事!”
  五個人弓腰俯身,迅速穿過林子,來到洞口前面。汪來喜豐隱在一塊山巖之後,先清了清嗓門,才技長聲調,含混不清的像是在發酒癲:“兀那‘木家班’的兩個狗東西,你們還不趕緊過來扶我一把……莫不成安了心叫我困在外頭?風涼露重哪,我要是受了寒,看我饒得了你兩個?呃……”
  一剎的沉默之後,有半只腦袋從洞側貼著石壁伸了出來,洞頂上懸掛著的兩盞風燈,映著這半只腦袋的影像直在地下打晃:“誰在那裡瞎哈喝?可是‘金家班’的何二頭兒?”啞著腔調嘿嘿笑,汪來喜打蛇隨棍上:“除了你爹我,還有誰敢在外面逛盪到如今?呢,少囉嗦,快來扶我進去,我這邊廂兩眼發花,雙腿透軟,許是吹了山風,心口犯呃哪……”
  洞裡有人低聲咒罵,兩條人影似乎十分不情願的走了出來,一面朝這邊行近,有一個尚不輕不重的開口咕噥:“何二頭兒,你聲音放低點,大夥都睡下了,你這一吵一鬧,說不定驚動了哪位當家的,我們挨罵不要緊,怕你面子上掛不住……”
  汪來喜的姿勢仿佛真喝多了一樣趴在山巖上,打著酒呃,無力的揮動著手臂:“誰,誰敢說我?娘的,喝兩杯酒,也算犯法麼?哪一條幫規……不準人喝酒來著?”
  那兩位仁兄互覷一眼,臉色全不怎麼好看,其中一個惱怒的道:“領頭的不像領頭的,簡直在作踐人嘛,老是喝得像只醉貓般回來,光我當班就已遇上三次,我們到底是守衛還是專為伺候他來的?”
  另一個擺手示意,好像對他們心目中認定的這位“何二頭兒”還有所忌憚,只是搶上幾步,伸手就待過來攙扶……雙方的距離是這麼個接近法,汪來喜身子一翻,那柄鋒利無比的匕首已毫不費勁的送入對方心窩,而這人的同伴甚至尚未看清是怎麼回事之前,潘一心的雙腿已絞上他的脖頸,但聞“喀嚎”一聲,人已一灘爛泥股頹倒。
  楊豹竄身而出,低叱一聲:“進去!”
  五個人急忙潛入洞中,仍由汪來喜引領,小心翼翼的貼著石壁向內摸進。
  這“七轉洞”原先似乎是個天然洞穴,石質粗糙卻堅硬,凹凸不平的洞頂及壁面,呈現著乾燥的青灰色,殊少人工雕鑿的痕跡,洞裡面彎曲度雖然寬窄不一,但一般而言還算敞闊,尤其兩頭通風,空氣流暢,倒是個別具一格的好所在。
  經至第二個轉折的當口,壓來喜以手示意止步,他自己先搞向前去暗地窺探,發覺果然又有一個漢子在彎角對面守衛,那人似是極端無聊,來回踱個不停,一面還連連打著哈欠。
  斜支在壁腳的,是一把系著紅綢的鬼頭刀 許是太平糧吃多了。這傢伙居然將兵刃都擺在一旁風涼著啦。
  汪來喜又向四周巡視一番,待確定沒有複哨,這才回頭朝潘一心打了信號.於是,潘一心凌空飛騰.雙腳猝剪,那人只見光影倏閃,脖子已經軟搭搭的垂到胸前!
  第三個轉折處沒有哨卡,第四個轉折處也沒有,不過他們卻發現有井然相對的多扇木門根列在這段間距內,顯然,裡面都是分隔的石室了。
  等繞過這兩處曲折,來到第四個彎角所在,前行的汪來喜悄悄伸頭一看,乖乖,在這一段較寬的洞穴甫道裡,竟面對面門神也似站立著八名彪形大漢,八個人八柄鬼頭刀全提在手上,可是沒有半點馬虎味道!
  由這等森嚴架勢判斷,顯然“白麒麟幫”的機要重地已在眼前,如果要摸進那機要重地,必須得經過這八名守衛,待解決這八名守衛,亦並不算十分困難,問題只在於 如何解決他們卻不至打草驚蛇?楊豹一見江來喜的表情有些發愣,不禁也湊上前去探視究竟,汪來喜退後兩步,附在楊豹耳邊細語:“娘的,霍春泉不錯是點撥過,說這裡有哨卡,但卻沒指明有這麼多,豹哥,你看看吧,一共是八員,要怎麼收拾才叫妥當?”
  楊豹聲如故蛇:“最要緊的是不能讓他們出聲呼救,而且我們行動間亦必須毫無聲響……來喜,眼看著就快淌進藏寶所在,可萬萬不能露了痕跡,功虧一貫呀!”
  汪來喜皺著眉直搖頭:“一個兩個還容易對付,這一傢伙竟是八個,誰也沒有把握能同時封住他們的嘴!”
  緊靠在一邊的繆千祥忽然壓著嗓門道:“來喜哥,你忘了你的‘陀螺飛蝗箭’了?”
  汪來喜凝重的吸著氣:“沒有忘,怕只怕沒有絕對把握,眼前可冒不起險!”
  楊豹咬著牙道:“不管了,就用你那寶貝試試看吧,橫豎使哪一種方法都沒有把握,充其量也不過同一個結果,試了總比不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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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四面楚歌聲

  汪來喜背脊貼著石壁,兩眼眨個不停:“這可是你說的,豹哥,萬一出了漏子,別怪我的玩意不靈!”
  楊豹沒好氣的憋著聲道:“要是出了漏子,誰也鬆快不了,怪你能管個鳥用!”
  點點頭,汪來喜伸手從掛在屁股後頭的一只羊皮口袋裡摸出一件東西來,在壁間插嵌著的火把光輝照耀下,可以清楚看出這玩意是一面海碗般大小的鐵製扁平圓盤,圓盤周沿有密排的小洞,圓盤底下還橫向暗鑲著一支錐桿,汪來喜把錐桿輕輕豎直,看上去就有點像枚大陀螺了,只是模樣有點古怪而已。
  把戲尚不止此,汪來喜又從腰板帶內取出一根小指粗細的牛皮軟素來,極為仔細卻手法熟練的將牛皮軟索一圈一圈纏繞錐桿之上,等纏好了,他向楊豹與繆千祥傳了個眼色,然後,猛一步踏出,手中的圓盤往外平拋,又迅速回扯,於是,但聞“嗡”的一聲空氣波顫響動,那枚圓盤,果真在盤底錐桿支撐之下,陀螺也似飛快貼地旋轉起來!
  八名站得直挺挺的守衛,甫始見到這麼一樁奇怪物體出現,俱不由怔了一怔,而只在這一怔的俄頃,急速迴旋中的圓盤已有了另外的招式 密排於圓盤周活的洞孔裡,猝然灑射出一輪又一輪的晶瑩芒矢,這種芒矢細微得僅似筆帽,但在圓盤的強勁旋轉下彈飛的勢子卻猛烈無比,更是走的弧形擴散路線,宛如風輪灑水,其密集凌厲,直如暴雨狂熟,難躲難防!
  剎那間,那八個彪形大漢已變成了八只大刺蝟,每個人身上全密密麻麻的釘插著多少不一的芒矢,八個人頓時倒了一地。
  “陀螺飛蝗箭”不錯是一舉奏功了,但是令揚豹他們擔心的情形也跟著出現,那八位仁兄固然無一倖免,幾乎同時擺平過去,毛病出在他們並非悶不吭聲的被擺手過去,八個人的慘呼哀號響成一片,活脫是死不甘心的在齊聲喊冤!
  心腔子一緊,繆千祥不由變了臉色:“不妙,這一下怕要大糟了!”
  嗥叫聲經過洞壁甬道間的回應傳播,效果實在驚人,不但淒厲慘怖,尤其聲似悶雷,震得人耳膜都在打顫!
  汪來喜聳了聳肩,一派無奈何之狀:“我早有言在先,出了漏子可不能怪我。”
  跺跺腳,楊豹低吼道:“廢話,我們朝前衝!”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汪來喜急忙道:“不錯,朝前衝,大夥跟著我來!”
  五個人匆匆穿過地下橫七豎八的人體,由汪來喜領頭向前狂奔,眨眼下到了第六個彎折處,天可憐見,這裡竟沒有守衛,汪來喜朝後一招手,身形左偏,衝著一面看去相當光滑的石壁撞上 以為是汪來喜情急之下心慌眼花了,否則怎麼會對著石壁去撞?繆千祥衝前兩步,一把未能拉住汪來喜,趕忙嘶聲叫喊:“那是面石牆 ”
  就這半句話的功夫,汪來喜已經撞到壁上,說也不信,那堵不過表面比較光滑的石壁,居然隨著他的勢子向內旋開,現出了一間石室,原來,這堵牆面就是一道密門!
  五個人一窩蜂似的擁進石室之內,汪來喜順手又把密門推上,同時往門後有下角一個突起的鐵株上踏下,一聲清脆的鎖嵌落聲傳來,石門業已紋絲不動。
  汪來喜隨即大旋身,銅蕭在手,竟是一副全神戒備的形態!
  喘息籲籲的楊豹不禁瞪著眼問:“你他娘窮緊張什麼?”
  汪來喜目光四轉,這才發覺石室中除了佈置得傖俗華麗之外,並沒有他意想中可能出現的人物 這石室裡,僅有他們五個,沒有別人。
  手撫胸口,他透了一口長氣:“真是老天保佑,豹哥,我們今晚的運氣不好,卻還不算很壞。”
  楊豹一面打量著這間鋪設著錦墊繡氈、大紅花綠的石室,邊不解的問:“這話怎麼說?”
  汪來喜用手抹了把臉,道:“你以為這是誰的住處?”
  眼珠子一翻,楊豹道:“誰?”
  汪來喜嘿嘿笑道:“‘白麒麟幫’的瓢把子,‘活斧’莊有壽,我們現在站的地方,就是他的鱉窩!”
  怔窒了一下,楊豹有些迷惘的道:“怪了,姓莊的既然住在這裡,怎會不見活人?半夜三更,他能跑到何處挺屍?”
  汪來喜道:“所以我說我們的運氣還不算太壞,不管此刻莊有壽人去了哪裡,不在室中卻乃事實,你不想想,豹哥,要是他人在,劈頭便是一場狠鬥,我們還鬆散得了?”
  剛順過一口氣來的潘一心哼了一聲,接口道:“五個對一個,我們鬆散不了,姓莊的更也快活不起來,總共巴掌大的這麼點地方,就算他再是能蹦能跳,又有多大個施為?”
  汪來喜道:“人不在,總是我們逮了便宜,留著精神喘口氣,豈不比豁命開打來得舒坦?”
  姜福根衝著汪來喜,呲牙咧嘴的道:“就在大夥竄進這間石室之前,不知你們聽到沒有,山洞兩頭業已傳來步履嘈雜,人聲隱隱,要不是我們來喜二哥見機得快,適時覓了處藏身之所,這一陣怕已吃人截住了!”
  汪來喜有幾分得意之色:“這有賴於我腦筋活,反應快,人呢,越到了危急關頭,越要冷靜沉著,順勢應變,切不可緊張惶恐,自亂陣腳,靈活運用當前的有利條件,才是趨吉避兇的上上之策。”
  姜福根似笑非笑的道:“你看,我們來喜二哥,剛說他胖,居然就喘起來了,又是臨危不亂,又是冷靜沉著,這麼一說,倒襯得我們活脫一群傻鳥啦!”
  繆千祥不大明白的接上來道:“來喜哥,這地方你和我們一樣是頭一遭來,怎的就這麼輕車熟路,找哪裡是哪裡,好像回到自己家似的?”
  在一只鋪著銅墊的矮石墩上坐下,汪來喜瞇著兩眼,邊伸手點點額頭:“記憶力,樁兒,這全要靠記憶力;舉凡所知所聞,一定要抓住重點,謹記不忘,然後方可在節骨眼上憑著心中記憶的項目做最佳的因應措施 ”
  繆千祥仍然納悶的道:“但是,都記些什麼項目呢?誰又知道在什麼時候會碰上些什麼事?海闊天空,漫無頭緒的諸般繁雜,卻如何通通記住?”
  “嗤”了一聲,楊豹道:“樁兒,你別他娘聽他瞎吹,這個地方地之所以如此熟悉,全是因為那霍春泉的詳細指點,還給得有草圖加以印證的緣故,我們和他差的只是一個有心強記,一個無意深研罷了,照他這麼一說,竟像是諸葛再生,就只沒排八陣圖啦,真叫神氣活現不是?”
  汪來喜笑道:“事情就是這樣,先見之明與後見之明隔著可是天地間的距離,道理簡單沒有錯,端看誰能運用,誰不能運用,關口過了才充軍師,未免差遠去矣。”
  楊豹冷冷的道:“恐怕關口尚未過,來喜,咱們眼前陷在這裡,正是大難方起,前途茫茫,你有沒有想到,該怎麼辦才能出困?”
  架起一條腿來輕輕搖晃著,汪來喜手上只差那麼一柄羽毛扇子;他慢條斯理,不慌不忙的道:“稍安勿躁,豹哥,你要稍安勿躁,情況既然到了這步田地,我們就要先定下心來,籌思對策,然後再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去做,事情呢,當然有個緩急,我們第一項待做的,便須解決最重要的問題……”
  楊豹惱火的道:“來喜,這間石室好比一只甕,我們大家就像是一群甕中的活鱉,此時的當務之急,莫過於如何逃出這塊絕地,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其他重要的事?”
  汪來喜故作矜持的一笑:“我說豹哥,你忘了我們這趟冒著生命的危險,大遠巴巴的從‘馬前鎮’跑來這‘仙霞山’,為的是什麼事啦?”
  一拍額門,楊豹精神振奮的道:“對了,我記起來了,據那霍春泉的猜測,他們從朱端手中搶來的翠玉龍,很可能就藏在莊有壽洞室內的某個隱密處!”
  汪來喜笑道:“不錯,豹哥,這件事是不是比我們逃脫的問題更要優先,更來得急迫?”
  楊豹一瞪眼,道:“甭她娘給了鼻子長了臉,我只是情急之下一時疏漏了這樁大事而已 ”
  點點頭,汪來喜皮笑肉不動的道:“原來如此,我還當咱們日曬雨淋,吃盡辛苦的來到此地,只是為了逗著‘白麒麟幫’的一幹凶神作耍哩!”
  顧不得對汪來喜的諷刺作反應,楊豹目光灼灼的視察石室上下,一疊聲道:“時間不多了,大夥趕緊搜查這間石室,看能不能把寶物找出來,霍著泉說過,這石室裡有好幾處藏寶的密窩……”
  其他四個人聞聲之下,更不遲疑,立刻動手搜尋石室各處,翻氈掀墊,啟櫃開箱的,倒似一群經驗豐富的老乾家。
  楊豹的眼睛端注在一張圓形石桌的獨立支柱上,那兒本來毫無可疑之處,而且一目了然,不過是張光溜溜的石桌,由一只單獨的石柱支撐著罷了,可是看在楊豹眼中,以他的直覺判斷,卻認為大有可疑,值得進一步查看。
  入到了石桌旁,他才蹲下來伸手摸索著往座與桌底的接縫,正在門邊的姜福根已忽然低“噓”一聲,壓著嗓門道:“門外有腳步聲,大概他們已經搜到這裡來了!”汪來喜剛好查過那張石砌的矮榻,不管席褥凌亂,又在翻看矮榻兩側的木櫃;他頭也不抬,顯得氣定神閒的措腔:“放心,這座石門構造極為堅牢, 嚓一落底臼,便好像堵上一面千斤閘,拿火藥也難以炸開,我們目前安全得很。”
  姜福根貼耳於門,仍然帶幾分忐忑的道:“你怎知道從門外不能啟開?說不定他們另配有份備用鑰匙……”
  從木櫃中縮回手來,汪來喜衝著姜福根一笑:“這有關於個人的見解與常識,姜三,類似這種石門的建造與門閂裝置,絕對不同於一般由外可以開啟的門戶,一旦上了閂,便只能從裡開,人在外頭是推不動的……”
  姜福根轉臉問楊豹:“豹哥,你是行家,來喜二哥說得對是不對?”
  雙手在桌底下緩慢移動,楊豹點著頭道:“應該是這麼個道理……”
  那邊輕敲著石壁的潘一心不由笑出聲來:“我看用不了多久,豹哥這門營生,我們來喜二哥也可以插上一手,分一杯羹啦……”
  就在這時,楊豹突然站起,將石桌桌面左旋一次,待旋到半圈位置,又用力再向右轉一臂之長,於是“咋呼”
  一聲輕響,看似與支柱渾然一體的整片桌面業已被他掀起,現露出中空半截的石柱往心來。
  中空的柱心,粗約人腿,裡面裝滿了黃澄澄的大小金塊、金元寶,還有些各形各樣的金銀鑲嵌著珠玉的飾物,這些玩意迎著室中的幾盞明燈一照,免不了燁燁生輝,閃亮耀目,令人情緒興奮。
  幾個人全兩眼發直的瞪視著累累堆疊在往心中間的黃白之物,姜福根一面吞著唾沫,哺哺的道:“乖乖,哪來這麼多金銀財寶?真是人要發了,城牆也擋不住……”
  楊豹面無表情的道:“誰說要發了?福根,把心端在正中央,別在這裡胡思亂想。”
  姜福根迷惑的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豹哥?”
  伸手在柱心裡掏翻了幾下,楊豹平靜的道:“人的眼珠子是黑的,銀子是白的,看到財寶當前,誰也免不了想按它一把,但是有的錢能要,有的錢卻不能要,比如現在面前這些金子銀子,就是不能要的一種。”
  姜福根大大不以為然的道:“豹哥,這都是些不義之財,我們挖到了活該我們鴻運當頭,憑什麼不能要?”
  楊豹把斜支一旁的石桌桌面嵌還原處,搖著頭道:“正如你所說的,這都是些不義之財,其中不知沾了多少血腥、掛著若干人命,拿這種錢,會叫冤魂纏身,帶來霉運,使起來雲愁霧慘,心裡不安。另外,你取了他們幫口裡的黑錢,姓莊的同他一幹手下斷斷乎不甘受此損失,必然窮追猛盯,要追究到底,風聲傳出去,我們不但危險大增,而且顏面上亦不好看……他們不錯是強盜,我們豈非變成小偷了?”
  汪來喜知道楊豹的心意,前一段話只是象徵性的說些因果理由,顧慮的要點還在於後一段話上 黑道人物,最忌被人以黑吃黑,尤其是摸到老窯來發他們的橫財,這口氣更不能忍,楊豹不願事情鬧大,只是順理成章的暗地裡取回欲取之物,明著掠財便是結下深怨,傳出去也不好聽,“白麒麟幫”豈是易舍善財的主兒?他望著姜福根,開口道:“豹哥說得有理,你沒看那霍春泉,不過挪用了幾百兩銀子,就差點賠上一條命,我們若是大把抓跑,姓莊的一夥凶神就別想他們能善罷甘休!”
  姜福根悻悻的道:“事到如今,橫豎怨也生了、仇也結了,連人命都犯了好多條,對方原本便不會善罷甘休,摟光他的銀子亦搭綴不上多少怨意,有什麼好顧忌的?”
  楊豹道:“江湖上爭紛不免,流血豁命更是常事,我們此來為的是爭個道理、賭一口氣,便打殺拼鬥也叫光明正大,算是擺過節,若是拿了人家財寶,就完全不是那個味道與說詞了,福根,這個念頭再也體起!”
  繆千祥忙道:“福根哥,我們是來找那件翠玉龍的,可別橫生枝節再捅統漏,你好歹看我面子,就當不曾看到那些金銀財寶吧……”
  姜福根攤攤手,頗不情願的道:“到手的富貴竟往外推,該要的不要,大家都是注定了一輩子窮命……隨你們吧,反正發了橫財也不是我一個獨享……”
  這時,繆千祥在問楊豹:“怎麼樣,桌腿里可有那玩意?”
  楊豹嘆了口氣,道:“是處密窩,但不見翠玉龍,其實我早知道這個面積恐怕擺不下那件寶,總是忍不住要親眼查看過才能死心!
  ”
  久沒出聲的潘一心,忽的扭過頭來低聲招呼:“豹哥,這邊的石壁回音有點空洞,你是不是過來看看?”
  楊豹快步走近,在潘一心所指的石壁部位敲擊數下,然後,他端詳著這塊石壁的四周,突兀伸手按向一處凹陷的石隙,哈,一片三尺正方的壁面竟隨著他的動作“噎”
  的一聲掀彈開來!
  這是另一處暗箱,表面零碎堆置一些帳冊、信件等物,亦有幾張面額不小的莊票,再就空無所有了;楊豹隨手撥弄,連連搖頭:“沒有我們所要的東西,伙計們,再找!”
  半跪在石榻之前的汪來喜,雙手不停在砌縫與石地間探摸,片刻後,他兩眼發亮,順手把榻側地下的一塊石片挖起,果然又是一個有著偽裝的密窩!
  這個深置石地之下的密窩,其中整整齊齊排列著一錠錠的紋銀,每錠銀子都是十兩輕重,上下層疊,怕沒有幾千兩之多!
  在眾人注視之下,汪來喜搬出銀錠,迅速檢視密窩之中是否尚掩蓋得有其他內容,但是,他們失望了,除去銀錠,再也沒有別的東西。
  這間洞室並不寬闊,五個人翻來覆去搜了三遍,可以說寸壁寸土都不曾放過,他們相信不會有所遺漏,像這麼仔細的搜索法,休說一件尺碼不小的翠玉龍,即便一只初生老鼠,也包管原形畢露!
  疲乏的坐了下來,繆千祥捧著自己腦袋,形色苦悶又沮喪的道:“東西怎會不在這裡?
  當不成姓莊的把它吃了?”楊豹來回煤踱,哺哺自語:“奇怪,他可能將寶物藏在何處?有什麼地方能掩飾得叫我都看不出?”
  汪來喜伸了個懶腰,有氣無力的道:“豹哥,這間石室,裡外就只這麼點大小,我們可是矩細靡遺,別說地基壁面,甚至把洞都掀翻了,堪堪便刮起四周上下一層灰來,卻得是不見那條神龍,憑我們這等搜索的手段,包管連根針都尋得出,更逞論如此一件大號奇珍了,豹哥,依我看,問題是不是出在我們的行事方式上?”
  楊豹焦切的道:“說你想說的話,甭他娘繞彎子了!”
  汪來喜慎重的道:“會不會我們的判斷錯誤,寶物根本就不在此地。”楊豹煩躁的道:
  “你的意思是,霍春泉會騙我們?”
  汪來喜道:“倒不一定是霍春泉有意遵我們,他缺少這樣做的動機;當初他指點寶物的可能隱藏處時,便說的是臆測之詞,並未十分肯定,照現在的情形來看,顯然他的推論不夠正確,東西是挪了位置了……”
  楊豹呆了片刻,道:“那,我們又該怎麼辦?”
  獨自倚在門邊的姜福根,此刻驀地向大夥傳遞信號,低促的發聲道:“場面不妙,門外的腳步聲亂了一陣,便都在左近靜止下來,如今反倒聽不著聲息了,我感覺得出,他們已經懷疑這間洞室有鬼,正聚集在外頭商議對策……”
  汪來喜鎮定的道:“不關緊,一時半刻他們闖不進來。”
  姜福根瞪著眼道:“一時半刻之後呢?就算他們一輩子都間不進來,莫非我們一輩子也不出去?”
  汪來喜手捻耳墜,沉吟著道:“別急,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到時候總有法子出困也就是了。”
  往石門上一靠,姜福根嗓音暗啞:“豹哥先前說得一點不錯,這間石室,便好比一只甕,我們幾個,正是甕中的幾只活鱉,端等著人家下網來捉了……”
  楊豹怒道:“你少在那裡給大夥洩氣!”
  姜福根垂下腦袋,長籲一聲:“我只是重複一遍你的話,豹哥。”
  繆千祥是心焦如焚,比起其他人來,除了同樣有那種俊急憂慮的感受外,他猶多了一層愧疚的負擔,事情是為了他,兄弟們陷此困境亦是因為替他效力的結果,如今寶物沒有找到,一票活人卻窩在這裡進退維谷,要是萬一弄成個全軍覆沒的慘局,就是叫他變了鬼,那口冤慚之氣也化不開呀!
  一只肥厚的手掌輕拍他的肩膀,他悽惶回視,原來是潘一心;潘一心臉上浮現著他那慣有的和氣生財式的笑容,溫悅低沉的道:“樁兒,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往遠處看,朝好處想,人要時運八字全湊擰了才會走那步敗勢,要倒循也不簡單哩……”
  繆千祥沙沙的道:“是我連累了大家,一心哥。”
  潘一心誠懇的道:“你沒有連累我們,樁兒,是我們自願來幫你的,我們都是些活蹦亂跳的大活人,我們若不想來,你能拿繩子栓著、鉤子掛著我們來?而兄弟是幹什麼的?越是艱苦,越能表現那等的堅貞情義,你無須感到內疚不安,否則,便造成大家心頭上的壓力了。”
  楊豹惡狠狠的罵過來道:“打此刻開始,樁兒,你再也休想這些驢話,我們一個頭磕到底,八支香連肝膽,即使要死,大家也死在一起!”
  姜福根應了一聲:“豹哥講得是!”
  望著汪來喜,楊豹道:“來喜,你號稱‘巧斑才’自詡智多星,現在可是用上你的時候了,你還不好生動動腦筋,琢磨著如何出困逃命?”
  汪來喜忙道:“我這不是正在尋思麼?事緩則圓,容我慢慢的想它一想,包管能將咱們逃命的路子想出來,你們別催我,越催越不靈!”
  姜福根耳朵緊貼著石門聆聽動靜,對汪來喜的話卻似乎信心不大,他冷澀澀的兜上來道:“眼前業已是強敵壓境,十萬火急,你他娘就慢慢去想吧,等到人家破門而入,將我們一個個活埋了,給你尋思的時間便更多啦。”
  汪來喜沒有搭理姜福根的挖苦,他背著手,在石室中走來走去,模樣很像是在深思遠慮,至於他能不能想出法子,法子靈不靈,這一陣誰也不敢去下斷語。
  楊豹來在門邊,小聲問姜福根:“怎麼樣?外面有動靜沒有?”
  姜福根皺著眉道:“什麼聲響也沒有,但他們一定都在門外,我感覺得出來!”
  搓著手,楊豹急躁的道:“真是出師不利,這可怎麼辦才好?”
  仿佛是回應他的無奈,石門上猛的起了幾聲震響,由聲音的沉實有力來判斷,分明是鐵錘一類的什麼鈍重玩意在陋擊,灰塵籟籟紛落中,門外傳來一個允厲的嗓調,嗓調隔著一層石門滲進,還帶著那麼一點悶窒:“裡頭的人給老子聽著,不管你們是幹什麼的,統統是來得去不得了;是知機的,趕快把門內的插梢撥開,出來俯首就擒,老子會考慮從輕發落,否則一旦吃我們破門衝入,便一律人頭墜地,半口不留!”
  姜福根的臉色有些泛白,他望著室中的夥伴,喉管裡似塞著顆棗核:“我猜得沒有錯,對方果然發覺我們了,如今門外必然是層層包圍,強敵環伺,要想逃走恐怕是難似登天,夢也不用去夢啦……”
  楊豹跺了跺腳:“來喜,你看該怎麼應付?”
  停住步子,汪來喜不急不忙的道:“犯不上緊張,他們待破門而入,沒有這麼容易,彼此還有得耗。”
  楊豹氣淋淋的道:“卻是耗到幾時?莫不成我們就幹坐在這裡等對方砸碎了門進來?”
  汪來喜苦笑道:“法子還沒有想出來,目前除了暫時僵持,叫我又能怎麼辦?”
  於是,石門外那個腔調再次響起,用的嗓勁還相當不小:“你們不用裝聾作啞,以為悶著頭不吭聲就能瞞騙過去,老子知道你們窩在裡面,要是再不出來受縛,老子就立時衝入宰人;別看有這爿石門擋著,石門不是一座山,幾下子就能叫鐵錘砸碎,你們可要想想清楚,休地娘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楊豹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潘一心已上前一步,沉著的道:“豹哥,豁上一身刮,皇帝拉下馬,我們拚了他娘的!”
  若是以五打一,楊豹當然也知道拚,眼下的情況卻很可能是人家以五十打他們一,這種陣仗待如何拚法,連楊豹自己都沒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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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今為階下囚

  在一片惶窒不安的沉寂裡,姜福根忽然抽抽鼻子,雙眼骨碌碌向四周亂轉,楊豹正待出聲相詢,卻立刻察覺了不對勁的地方 那是一股氣味,一股不同尋常的辛辣氣味!
  洞室之中,本來應該是空氣較為滯重緩悶才對,但從他們潛入此間直到如今,呼吸裡並未感到任何特別的混濁不暢,由這一點,可以證明這間石室內預置得有通風設備,然而既有設備可以通風,外頭的人從通風口加點什麼作料煽將進來,也就不足為奇了。
  煙霧是打石室頂上七個拳大的孔洞中滲入,那七個孔洞底處用極細的絲網襯罩著,看上去決不起眼,也必然藏不下他們要找的寶物,這個所在他們早就搜查過了,但在搜查的時候,大家腦袋裡只存著翠玉龍一樁物事,根本不曾想到其他方面去,現在雖是想到了,卻只剩下乾瞪眼的份啦。
  這間石室的面積並不寬闊深幽,尤其是洞穴本身的特性便不適宜空氣的流通,煙霧朝裡一冒,光景並不到強烈的程度,那種嗆鼻炙喉的刺激已叫人難以承受,白中透灰的霧氣開始迷漫,亦開始聚集不散,在浮沉滾盪的煙絮間,像成了形般規出不祥,表露著即將來臨的陰暗……摀著口鼻的姜福根,忍不住破口大罵:“真正一群下流混子,卑鄙雜碎,不敢明槍對仗,只他娘會陰著坑人,這要算是江湖行徑,江湖上一頭癲皮狗都要比你們來得光明堂皇……”
  楊豹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這時卻又提不起心情去呵責姜福根 真要論起來,不敢明論對仗的並非“白麒麟幫”,實在是自己這一仗人,千斤石門由內封鎖著,任憑外邊叫罵,愣是不與人家朝面,兩相一比,免不了幾分灰頭土瞼,多少透著窩囊,偏偏姜福根還在拿著石頭砸腳背,這不是豈有此理,又是什麼?潘一心倒火了,他衝著美福根“呸”了一聲,惡狠狠的道:“我說福根哥,你就歇口氣吧,煙霧往裡一燻一嗆,叫人心肝五臟都在翻騰,你不想想如何度過難關,猶在那裡往自己臉上扇嘴巴,你他娘不嫌皮厚,我們哥幾個卻訕得慌,牛鼻子插蔥 出洋相(象)不是?”
  姜福根有些惱羞成怒:“你少來教訓我!難道我連說幾句話都不行?還輪得到你來數落?”
  揮了揮手,楊豹大聲道:“吵、吵、吵,吵你娘的頭,光是自己人拌嘴皮子就能拌出生天、解決問題?平素裡看你們一個個人模人樣,中規中矩,一朝到了緊要關頭就全變了性啦,兄弟情感、手足道義,莫非連這點考驗都經不起?”
  迎著那洞頂七個通風口細細端詳著的汪來喜,一手抹著嗆出的眼淚,邊沙著啞音道:
  “這些天殺的,他們不但用乾草柴火往裡燻,還雜得有蒜粉胡椒末子,難怪味道這麼辛辣嗆人,我說豹哥,洞室裡不通風,地方又小,我們五個人擠做一堆,喘不了幾口氣就都得別暈過去……”
  楊豹雙眼透赤,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照你說,卻該如何是好?”
  汪來喜換了把鼻涕,摀著嘴道:“人要往下趴,用嘴貼著地面呼吸,是能再撐一會,但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等到煙霧更濃,充滿四角的當口,還是一樣把人嗆翻燻倒,豹哥,我們窩在這裡,半點妙頭沒有,依我之見,不如開門投降,且先脫離眼前的困境,再做打算!”
  紅著兩只眼珠,咳嗽不停的姜福根,一聽之下不禁又惱了起來:“這就叫‘智多星’,這就是你的‘錦囊妙計’?好高明的主意哇,這個主意竟是經過如此深思熟慮才想出來,我們大夥正好比一群白痴傻鳥啦……”
  繆千祥也淚水汪汪的道:“來喜哥,這個法子,恐怕不大妥當吧?”
  汪來喜揮撥著越見濃密的煙霧,哈咳著道:“除此之外,更無他策,當然,大家若是認定要嗆死在洞室裡,自則又做別論。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法子是人想出來的,到時候隨礬應變,說不定尚有生路,至少比眼前活生生燻倒要有希望……”
  楊豹望著潘一心,閉著氣問:“潘肥,你怎麼說?”
  潘一心用力扇動著罩頭罩臉的煙霧,啞聲道:“事到如今,我看只有照來喜二哥的法子辦了……”一咬牙,楊豹道:“罷、罷,我們暫且開門談和就是!”
  汪來喜忙道:“談和也好、投降也好,總之大夥出去以後乾萬不要與對方動武,因為放暗我明、敵眾我寡,人家是個什麼虛實我們全不清楚,若是動上手,包管吃虧挨剮,兄弟們,這一點務必切記,天塌下來,自有豹哥同我頂著,往後的事,我哥倆去摃!”
  楊豹又趕緊加上幾句:“還有,絕對不准洩漏我們來此的目的 ”
  繆千祥摸著頭問:“假如他們逼問,我們卻該如何回答?總不能說半夜潛行上山是為了兜風來的吧?”
  汪來喜接口道:“很簡單,就說我們是衝著黃三裕那五萬兩贖銀來的,吃肉喝湯,只是想打場秋風,沾點葷腥而已……”
  不管都聽明白了話沒有,楊豹低叱:“開門!”
  汪來喜的腳板又朝門下那枚突起的鐵筍踩落,但聞“掙”的一聲輕響,卡梢縮清回去,這扇裝置得有半旋機軸的石門立時轉開,煙霧漫繞中,門外甫道裡是團暈紅的火把,溜溜閃炫的刀芒!
  當然,更少不了那圍堵周遭,凶神惡煞般的“白麒麟幫”眾家好漢!
  這是另一間石室,相當寬敞廣闊,定項極高,裡面便聚集上個百把人也不見得擁擠,看來似乎是“白麒麟幫”
  日常聚會議事的所在。
  楊豹、汪來喜、姜福根、潘一心與繆千祥五個人,此刻便都在這間石室之內,五個人的模樣僅不堪瞧,全被腳鐐手銬單鎮在一起,加上他們個個烏頭黑面,發散農亂,十只眼珠子紅腫通赤,不但十成十的像些階下囚,更透著恁般的晦氣法,人到了這步田地,就不要狼狽也非狼狽不可了。
  兩排手執鬼頭刀的彪形大漢,挺胸突肚的分開左右站立著,當中是三把虎皮交椅,頭一把椅子空著,第二把椅子上坐著一個團團臉孔卻死眉死眼的中年胖漢,第三把交椅上猴蹲著的是個額頭長著顆褐色的肉瘤、霸氣十足的瘦削人物,四周火把通明,在一片松枝燃燒的嘩剝聲中,眼前顯然是要開堂會審了。
  額頭上長著顆肉瘤的這一位,拿眼睛瞧向那死眉死眼的中年胖漢,胖漢微微點頭,他跟著清了清嗓門,一開口音調不小,還帶著幾分做作出來的亢厲之氣 顯然,先前在石門外頭罵江山的人就是他了:“我是裴四明,道上的朋友,都稱我為‘角蛇’,在‘白麒麟幫’,掌的是第三塊符印,你們這幾個狗頭大概不會不知道我的萬兒?”
  五個人都沒有出聲,並排站著,就有那等的垂頭喪氣德性。
  裴四明哼了哼,兩眼往上一吊,石破天驚的叱喝:“休要給老子粉孬裝熊,老子不受這一套,你們真正是吃了狠心豹子膽,叫鬼迷了魂,連自己是什麼東西都分不清啦,居然敢捻股摸上仙霞山’‘七轉洞’,跑來我們‘白麒麟幫’老窯上線開扒,你們不叫暈了頭叫怎的?很好,你們既敢虎嘴持須,一定有所依恃,老子倒要看看,你們憑仗的是什麼?”
  那死眉死眼的胖漢半睜著一雙豬泡眼,陰森森的道:“三弟,先盤底說。”
  裴四明應了一聲,又火辣的囂叫:“我們齊二哥業已有了交待,你們也都聽到了,一個個且把姓名根由出身來歷報將上來,再憑裁奪!”
  還真他娘有點過堂的味道哩,楊豹看了看他四個兄弟,忍不住嘆了口氣。
  裴四明用手一指楊豹,張牙舞爪的道:“好,就從你開始,依序報名。”
  咽了口唾沫,楊豹啞著聲道:“我叫楊豹,今年四十八歲,浪跡江湖,居無定所,混得上不見片瓦,下不擁寸土,端靠四面八方好朋友賞口飯吃,日子苦啊……”
  狠狠瞪了楊豹一眼,裴四明的目光又投向汪來喜身上,汪來喜於咳一聲,不急不慢的哈著腰道:“兄弟汪來喜,今年虛長四十有五,平素裡撈撈雜八地、打打秋風過生活,和我和豹哥是老弟兄,碰上有買賣,大夥聚上發他一票,沒有財路的辰光,便四處遊蕩,隨遇而安,說起來,都是些苦哈哈。”
  裴四明怒道:“老子管你們苦不苦,少再講些廢話惹煩 你又是誰?”
  姜福根拉長面孔,要死不活的道:“我是姜福根,聽差跑腿的小角色,比他二位,更是不如。”
  不待裴四明開口問,繆千祥已趕忙搶先陪笑道:“小名繆千祥,子祥百福的那個子祥,三當家,這邊廂給你請安啦。”
  潘一心放鬆了雙頰,也只好低聲下氣的道:“在下潘一心,萬眾一心的那個一心,我們哥五個,我是排行第四……”
  裴四明轉頭望向他的齊二哥 “白麒麟幫”的二當家“飛棍”齊靈川,齊靈川搖搖頭,面露鄙夷之色:“羅哩囉嗦報來一大堆姓名,卻一個也不曾聽聞過,八成都是些青皮無賴,市井走卒之流,雜木樹的果子,上不得臺盤……”
  裴四明道:“偏偏就是膽子不小,霉頭竟觸到我們幫口里來,二哥,我看他們的目的可不單純,還得進一步朝深處問才行!”
  齊靈川頷首道:“有道理,這幾塊東西動機可疑,咱們非查個水落石出不行,你給我朝下審,若有哪個頑冥不馴的,便用大刑侍候,不怕他不吐實!”
  裴四明獰笑道:“二哥放心,別說只這幾個夾生狗頭,就算他是金剛羅漢,我也能磨得他哭天搶地,將十八代祖譜都給我背出來!”
  乾咳一聲,楊豹忽然接口道:“我說三當家的,你亦用不著麻煩了,我們哥兒幾個既非金剛轉世,更非羅漢投生,經不起這番抬舉,我們萬兒雖不響亮,做人倒還光棍,不勞你大刑伺候,我們自願據實招供,但求手下超生,就感激不盡了。”
  裴四明大馬金刀的道:“看不出你這副鬼頭蛤螺臉的熊樣,卻還知機識趣,明白利害,好,你實話實說,我也不為難你們,若提到手下超生,那是另一碼事,且聽候我們二哥裁示!”
  這番話,表明了只是少受活罪,生死如何,並不相干,楊豹聽在耳裡,固然心中摘咕,但卻不感意外。他是抱定了目的,能拖一時是一時,尤其身子骨不遭折騰,便等於于留得山在,覓機求活,比算較大,好歹,先把眼前的難關過了再說。
  裴四明眼睛瞪起,催促著道:“說話呀,可別在那裡瞎琢磨,要是你敢打班使訛,姓楊的,你就頭一個遭殃!”
  楊豹扮出一派誠摯懇切的表情,放低的腔調,更顯出他慚疚惶恐的心態:“日子不好過,我們哥幾個也是窮瘋了,前幾天,聽說‘歸德縣’黃三裕那裡孝敬了貴幫口五萬兩銀子,我們兄弟商議之後,認為江湖財,大家發,所以斗膽摸上山來,想分幾文腥腥手,萬沒料到銀子尚未沾邊,人就通通陷了進來……”
  眉梢子一場,裴四明陰陽怪氣的道:“你們各位也想分幾文,腥腥手?他娘,真正虎嘴拔毛,不自量力,黑吃黑吃到我們頭上,像話麼?姓楊的,這個主意,你們也不嫌荒唐?”
  楊豹吶吶的道:“在想著白花銀子的時候,什麼主意都不覺得荒唐,如今失風敗事,才知道太欠思考,叫人追悔莫及……”
  裴四明突兀神色一沉,冷厲的道:“不管你們明搶暗偷,都還有說法,但一朝開了殺戒,就無可原諒了,姓楊的,這些條人命,你又如何交待?”
  楊豹苦著臉道:“三當家,我們原本是打算暗裡下手,神不知,鬼不覺的撈上一票偷偷下山,不巧卻在行動當中被你們的人發覺形跡,萬不得已,只好先求自保,實在是沒有法子……”
  凜烈的一笑,裴四明道:“這多條人命,不是你輕飄飄幾句告饒的話就能一筆勾消的,你們萬不得已,我們也一樣要對手下弟兄負責,血債血償,沒什麼好說的!”
  旁邊,齊靈川緩緩的道:“從他們殺人的手法及使用的利器看來,這幾個人存心惡毒顯而易見,分明是打譜暗偷不著即為明搶,欺人欺到人家老窯裡,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白麒麟幫’也坍不起這個台!”
  裴四明道:“全憑二哥吩咐。”
  齊靈川僵寒著一張胖臉,有如一具活屍般道:“紅棍棍樑英出去辦事,算時間也該回來了,我看他們今晚不到,明朝必返,莊老大到‘雙老閣’獻寶也去了三天,估量這一兩日就能回堂回,三弟,先把這幾個混帳東西押起來,等老大回山之後,一併交給紅棍發落!”
  一拍手,裴四明道:“好久沒有看點新鮮把戲了,二哥,,樑英回來,叫他用炮烙,一個個活烤這些**養的,看他們輪迴轉世之後,還敢不敢去虎嘴拔須!”
  楊豹驀的叫了一聲:“二位當家手下留情啊……”
  裴四明碟碟怪笑:“我想饒你們,奈何天道難違,殺人者,人亦殺之,一報還一報哪!”
  久不出聲的汪來喜提高了嗓門道:“二位當家,貴堂口的金銀財寶,我們連藏處都找著了,卻是分文未取,只這一端,也不該讓我們受那砲洛之刑!”
  重重“呸”了一聲,裴四明道:“說得中聽,不是你們不取,而是你們陷鎖石室之內,想取也取不成,如果不是我方發現及時,行動快速,漫說那些金銀財寶,只怕連我們老大那張石床你們也一遭背跑,跳梁小醜,一幹雞鳴狗盜之徒,還敢強詞狡辯!”
  齊靈川低呼一聲,不耐的道:“還扯什麼鳥淡,通通關進黑牢再說!”
  於是,五個人串連成一排,呼哩嘩啦的拖扯著手銬腳鐐,便在一幹如狼似虎的漢子簇擁之下出了石室,那模樣,說有多窩囊就有多窩囊。
  所謂“黑牢”,只是另一個石洞。
  石洞裡外,有兩道鐵柵欄,粗逾兒臂般的鐵柵欄,外面一道算是號房,裡頭一道才關著活人,關活人的鐵柵欄之後,無燈無亮,黑,倒是挺黑。
  號房中,僅有一桌兩椅,桌上一盞油燈,煙濛濛的,襯綴著那一點曼黃搖曳的光焰,兩個“白麒麟幫”的仁兄便左右對坐著,活似兩座泥雕。
  鐵柵欄後頭,楊豹他們五個人席地而坐,地下什麼鋪陳也沒有,除了硬濕的地面,還是硬濕的地面。
  著光景,“白麒麟幫”並沒有招待飲食的意思,更明白點說,“白麒麟幫”似乎已經把他們五個人看成死入了,當然.死人是不必吃喝的。
  在短暫的沉寂之後,姜福根憋不住先開了口,他雖然壓著嗓門,卻聽得出有一肚皮怨氣:“好了,事到如今,業已是最後關頭,有哪一個可以出點子的,還請趕快提供寶貴意見,再要拖延下去,咱們五個就只好到陰曹地府重新拜把子了!”
  楊豹望瞭望汪來喜,輕聲道:“如何?”
  汪來喜正盤膝打坐,狀似老僧人定,楊豹這一問,他才睜開眼睛,慢條斯理的道:“不要急,經過這一番緩衝,我包管各位有驚無險,得出囹圄,問題在於出了黑牢以後,用什麼法子逃離‘七轉洞’,另外,就算我們安然脫險,這一遭豈不白來了?”
  眾人面面相覷,好一陣,繆千祥才沙啞的道:“各位兄長的安危要緊,還是設法逃命為當務之急,我的事……以後再說吧,大家都已盡了全力,辦不成也是天意,我,我決無怨尤!”
  汪來喜低沉的道:“樁兒,你也別沮喪,事情並未絕望,且等我們活了命出去,再做打算。”
  繆千樣苦澀的道:“這都是命中注定,人總不能和命去爭……看來,我與秋娘今生今世是無緣了……”
  汪來喜趕忙呵慰著道:“看開點,樁兒,我不是早說過麼,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還沒到那一步,誰也不能說已經走到絕處!”
  忽然,楊豹敲著自己額頭道:“我提一件事,大夥幫著合計合計看。”
  汪來喜問:“可是發現有什麼不對?”
  黑暗中看不清揚豹臉上的神色,但每個人都直覺感應到大概又不會是什麼好事;楊豹靜默了片刻,把聲音放得更低:“你們留意到那齊靈川所說的一句話麼?他說他們瓢把子莊有壽到什麼‘雙老閣’獻寶去了,大家判斷一下,姓莊的可能去獻什麼寶?我要特為提醒各位,在應該置放翠玉龍的地方卻沒找著那條龍,你們想想,其中會有什麼牽連?”
  汪來喜愕然道:“莫不成,莊有壽把那條寶龍孝敬別人了?”
  姜福根冷淒淒的接著道:“是什麼樣的交情,能受得下這麼一個價值連城的異寶?繼任的沒有萬貫家財,亦非富可敵國,捨得如此出手大方?”
  楊豹道:“有些事不足為外人道,也不見得都關聯著交情,說不定是利害方面的牽扯,或者是某些恩怨的糾纏……總之,莊有壽親自出馬送禮,這件禮就必然輕不了!”
  繆千祥不禁心比如焚,他焦急的道:“如果姓莊的真把那件寶物送了人,我們豈不是寡婦死了兒 沒有指望了麼?”
  楊豹道:“現在只是猜測,事情到底是怎麼個狀況,誰也不敢斷言,樁兒,你別急,讓我們一步一步的來,該是你的,早晚是你的,否則,使盡了吃奶的力氣,也照樣落不著!
  ”
  汪來喜道:“我的看法是,大家要先出了困,才能打聽到確實消息,窩在這裡是決計搞不出名堂來的,而要走就得快,他們那位姓梁的紅棍,固是永遠回不來了,怕這些個人王等得不耐煩,另換劊子手上陣,那砲洛一旦燒紅,可不管是誰人升的火,烤起活人來全是一個樣!”
  姜福根哼了一聲:“這就要看你的了,‘巧斑才’。”
  望走楊豹,汪來喜道:“我們手上腳上這些個破銅爛鐵,豹哥,你打得開不?”
  楊豹道:“沒有問題,包括鐵柵門上的鎖,全難不住我,這些玩意的結構及外形,我一看就清楚,全是些粗製濫造的東西!”
  點點頭,汪來喜道:“這就行,豹哥,你負責開鎖,我負責出去!”
  楊豹慎重的道:“怎麼出這‘七轉洞’,你也有法子?”
  汪來喜道:“不敢說一定能成,但我們總要試試。”
  姜福根不大帶勁的道:“我說二哥,鐐銬及門鎖,豹哥就有本事開啟,幾道禁制,原就關不住我們,指望你的,全在於如何逃出對方巢穴,你要沒有把握,我們不啻摸出小牢進大牢,轉來轉去,豈非仍在人家手掌心裡?”
  汪來喜冷冷的道:“我說過有法子出石牢,這其中當然包括我們每個人綜合貢獻的心力在內,豹哥開鎖啟禁,亦是方法之一,我也早就表示逃出‘七轉洞’不容易,大夥仍須團結行動,成敗如何,但憑天命!”
  姜福根嘆著氣道:“反正怎麼講,也是你有理,‘智多星’居然不見計謀,到末了竟擺出一句‘但憑天命’的結論來,光想想,背脊上都泛寒!”
  汪來喜不再搭理姜福根,他悄悄對著楊豹道:“動手吧,我說豹哥。”
  楊豹的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一截小鐵絲來,這根細小彎曲的鐵絲,到了他手中就和根變化萬千的魔法棒一樣,只消三插兩扭,已解開了他自己腕踝間的鐐銬,他跟著俯趴上身,逐一為兄弟夥們解除禁制,片刻之後,五個人業已完全恢復了自由。
  汪來喜小聲叮嚀:“注意外面那兩個守衛,銷一開,潘肥就要衝出去下手,萬萬不能事先驚動他們或是容他們有呼救示警的機會!”
  潘一心沉聲道:“我省得,二哥。”
  於是,楊豹在黑暗中慢慢移動,小心翼翼的摸到柵門之側,兩手探索著門上鎖眼,輕巧平穩的將鐵絲插旋進去。
  潘一心也早掩至門邊,弓背曲膝,一副箭在弦上,隨時待發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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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手巧遁鬼門

  一聲極輕極輕的銷簧響動聲傳出,但雖是那麼細微的一響,在外間這寂靜的號房裡,卻清清楚楚有了回應,那“掙”聲巨彈的音浪鑽入人耳,感覺上恍若起了一記焦雷!
  對桌而坐的兩名守衛,聞聲之下才只一怔,柵門開處,潘一心已凌空撲到,左腿橫圈,絞著其中一個脖子扯翻在地,右腳倏飛,另一位下頷倒仰,重重撞上石壁,又一頭栽僕回來,像團爛泥股癱在那裡。
  楊豹緊隨而出,見狀輕輕吹了一聲口哨,伸了伸大拇指:“硬是行,回龍腿!”
  潘一心快步行至第二道鐵柵欄前,迅速向兩邊查看,一面打著手式:“外頭沒有人,豹哥,快動手開門!”
  楊豹湊到柵門後,只三兩下又開了門鎖,五個難兄難弟一擁而出,汪來喜低聲招呼著:
  “朝後走,大夥跟在我後面!”
  嘴裡發話,他可是半步不停,踏著腳尖疾行如風,五個人貼著石壁往前淌,就像五條無聲無息的影子在虛虛幻幻的掠移。
  也不知是他們運氣好還是“白殿魁幫”的人疏忽大意,認為押定吃穩了,一路下來竟未碰到另外的樁卡,宛如走在陽關大道上一樣,直落平鋪便到了洞尾的出口。
  五個人才覺得脫險過於容易,在慶幸之下更有些不可思議的時候,領頭開路的汪來喜已忽然舉手示警,同時伏下身來,緊貼在壁腳下方。
  後隨的四個人當然也立刻依樣畫葫蘆,紛紛屏息伏蹲不動,四個人八只眼睛向前張望,卻不見有什麼異狀,洞口處一片空盪,沒有守衛,亦沒有人影出現。
  繆千祥伸長了脖頸,壓著聲問:“怎麼不走了?來喜哥,這可不是歇息的時候……”汪來喜連忙擺手,輕輕“噓”了一聲:“別說話,我聽到洞口外有動靜,好像是什麼人在那裡交談……”
  繆千祥側耳聆聽,似乎聽到什麼聲音,又似乎什麼也沒有聽到,他搓揉著自己雙耳,吶吶的道:“沒學過‘千里傳音’的功夫,這時辰才曉得‘書到用時方恨少’的道理……”
  楊豹輕輕拍了拍他:“來喜說得不錯,洞口外是有人在講話。”
  說著,他向繆千祥身邊的姜福根比了比:“你去探查一下,看看他們的位置在何處,是否正攔著我們的去路,小心別露了形跡!”
  姜福根微微點頭,身形一閃,人已悄然飄出,可真是塵沙不起,輕似葉落。
  只是頂臾,姜福根業已迴轉,他將腦袋湊到幾人中間,細聲細氣的道:“我的乖乖,你們猜在洞口外頭風涼的活人是準?一個是裴四明,另一個是塊狗熊樣的粗漢,兩個人像在商議著什麼事,語氣沉重得很……”
  楊豹道:“他們擋著我們去路沒有?”
  姜福根小聲道:“洞口外面是一片斜坡,姓裴的和那粗漢就坐在波坎上說話,他們的位置距離洞口約摸有丈許遠近,中間還隔著一排雜樹,如果大家小心點,別帶出聲響,可能過得去,但若萬一驚動他們,就十成十逃不掉了!”
  略一沉吟,楊豹向汪來喜道:“怎麼說?”
  汪來喜審慎的問:“那排雜木樹,隔著他們說話的坡坎有多遠?”
  想了想,姜福根道:“大概七八步左右。”
  汪來喜沉默了一會,道:“我看還是不要冒險為妙,大夥出了洞口,就閃過樹影裡窩起來,半夜三更的,諒他們扯淡也扯不了多久,等這兩號人王離開之後,我們再趕緊下山,否則稍微失慎,就將請君回甕,前功盡棄啦!”
  楊豹考慮了一下,額首道:“就這麼辦,出了洞口就朝樹影裡躲,不過幾尺差距,一抬步,人就有了掩隱處,這要比此時硬淌牢靠得多!
  ”
  汪來喜又特別叮嚀著道:“兄弟們,請千萬放輕手腳,切切不可帶出響動,要不然,颶尺天涯,一步之差便他娘分出生死了!”
  楊豹低促的道:“福根,還是由你帶頭領路吧。”
  於是,仍然由姜福根在前引領,五個人伏身潛出洞口 天上有繁星,晶瑩閃亮的嵌布在浩瀚深造的夜空,風是柔和又涼爽的,迎面吹拂,別有一股仿似久違了的清新與開朗,自由已經在望。
  洞口左側,果然有一排參差不齊卻相當濃郁的雜木林子,枝葉丫幹幾乎就伸靠著石簷,五個人一出來,順理成章的便跨入樹影之內,天可憐見,好歹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動作之靜肅,連他們自己都甚覺滿意。
  樹影掩遮下是一片漆黑,地上長著野草,泥土的氣息滲合著樹草的芬芳,在黯暗中予人~種解脫的松快感,然而他們卻絲毫不敢輕忽,因為他們都知道,事實上還不曾解脫
  而且危險就在七八步之外。
  坡坎那邊,隱約可見兩個人的側影,靠左的一個,輪廓上一瞧就能判明是那“角蛇”裴四明,右邊的人卻塊頭奇大,雖是坐著,上半身竟也半截鐵塔般矗豎,要是他站直了,怕不真像一頭大狗熊怎的。
  五個人一動不動,屏息如寂的蹲伏在黑暗裡,而他們這一靜止,坡坎那邊的談話聲反倒清晰了,清晰得足以令他們感應得到說話者的心緒和表情,活脫站在一旁參與交談似的;現在,是裴四明在開腔,他那亢厲的嗓調儘管抑壓著,仍然叫人一聽便知道:“……場面可不只是擺著給別人看的?其實一肚皮苦水又有誰知曉?老桑,你雖說在‘雙老閣’當差,我們卻是老兄弟,有什麼話我也不瞞你,這趟虧得你出了點子求上‘雙老’,他們才答允出面壓制謝獨那夥人王,‘雙老’的份量固是夠了,但姓謝的買不買帳猶在未定之天,再說,送走了那條翠玉龍,留下的後遺症亦夠麻煩,風聲傳揚出去,還不知惹得多少王八兔子賊眼紅……”
  那大塊頭顯然就是老桑,他乾咳一聲,語氣間充滿了同情:“說得是,外頭的一幹牛鬼蛇神,還以為你們得著這尊寶物暴發了呢,事實上又是過路財神罷了。我說小裴,你先前提到今晚上有人摸入窯口開扒的事,很可能這些傢伙也存打著翠玉龍的主意!”
  裴四明沉沉的在回話:“今晚上潛進來的這一撥熊人,倒未必是在轉翠玉龍的念頭,因為這五個東西不但都是些籍籍無名的小角色,功夫更是一個比一個差,偷雞摸狗或者是塊材料,想插手這等大買賣,他們還不夠格,而且他們已經把認了此來目的,全是擺在姓黃的那票贖金上……”
  “哦”了一聲之後,老桑又道:“這五個跳梁小醜,你業已將他們一網打盡,琢磨著待怎生處置?”
  暗影中,裴四明好像在做一個手式:“通通宰殺,只等紅棍梁英奇一回來,就馬上送他們上路!”
  老桑點著頭道:“卻是個乾淨利落的法子,也正好藉此殺雞做猴,給那些有心趟渾水撈偏財的傢伙一個警惕,打譜黑吃黑,可得拿命來墊才行!”
  裴四明的心思,顯然並不在他以為仍然監禁著的楊豹幾個人身上,這時,他低聲籲了口氣,道:“老桑,在我們老大托你連夜趕來傳信之前,‘雙老’有沒有透露江什麼口風或是私裡下作過什麼表示?”
  老桑道:“你是指哪一方面?”
  裴四明兩肩聳動,仿佛正在搓著手:“當然是指謝獨的事,不知‘雙老’慨允出面幹旋,到底能有幾成把握?”
  沉默了一歇,老桑慢吞吞的道:“正如你剛才所說,小裴,咱們是老交清了,有些事可以瞞別人,卻不能瞞你;我在‘雙老閣”跑腿當差,算起來已有七八年了,‘雙老’在道上的威望,本身的實力,不用我多講,這是大家都心裡有數的,但這一次情況稍有不同,對象並非別人,乃是‘鬼嘯灘’‘血合字會’的人馬,尤其‘血合字會’的當家‘九手勾魂’謝獨更是出了名難打商議的人物,他是塊什麼料,你也不是不明白,十足十的祭騖不馴,目高於頂,性情剛愎得無以復加……當初‘雙老’就非常猶豫要不要接受你們的請託,是我再三幫求,加上那份重禮,這才勉勉強強的應承下來,這幾日裡,我看‘雙老’亦是費煞周章,心頭的負擔不輕,否則,他們不會留下莊老大來等消息,早就和以前一樣,吩咐托事的人回去候著聽佳音了……”
  裴四明在吸氣:“依你看,老桑,這檔子事不會輕易解決?”
  老桑嘴裡咂了幾聲,道:“自己人不用繞彎轉圈,實話就得實說,小裴,在‘雙老’應承伸手攬事的第二天大早,‘青蛇帖’便連著‘雙老’的親筆信送往‘鬼嘯灘’,你猜送信的人是誰?說出來怕你都不信,帖子和信乃是由‘竹老’的二夫人阮姨娘親攜,陪詩的是‘雙老閣’護衛首領‘金戈’向繼終!
  多少年了,‘雙老’辦事不曾如此尊重過,這樣的安排,一方面是顯示出對姓謝的禮遇抬舉,二來,又何嘗不是‘雙老’生恐份量差了鬧難堪?但打我上路赴此之前,仍然未見回音,你說叫我如何樂觀得起來?”
  裴四明的聲調更低了:“這種情形,我們老大知道不?”
  哼了哼,老桑道:“他要不知道,還托我巴巴趕來傳什麼口信?老莊不獨擔憂你們堂回內外的大小雜物,怕你們等他等久了心焦,尤其顧慮‘血合字會’抽冷子打突擊,叫我再三叮嚀你們要謹慎關防,加意戒備,萬萬不能在這期間為人所乘……”
  左手在自己腦門上拍了一巴掌,裴四明又惱又恨的道:“娘的皮,姓謝的同他那一群虎狼,簡直就橫行霸道到了極處,朝人頭上騎,也不是這種騎法,只不過是一場誤會,他就恁般不依不饒,非但要吃肉啃骨,尚待吸血吮髓,混世面有這麼個強橫法的?出事的那一刻,誰曉得那輛烏蓬車裡裝的金子銀子是他‘血合字會’的?誰又清楚押車的娘們是他的堂妹?
  他們額頭上不曾刻字,衣著更是不見表徵,弟兄們攔車上事的當口,還硬著嘴不報旗盤碼頭,一旦傷了活人失掉紅貨,怎能怪得我們?好歹,那是我們的地方,天經地義該做這票買賣呀!”
  老桑不由笑得酸中泛苦:“規矩是沒有錯,小裴,問題在於你碰的主兒碰錯了,人家的勢力比你大,手段比你狠,你還有什麼道理可講?這年頭,拳頭大是哥哥,再論些前因後果,都叫白搭!
  ”
  頓了頓,他又接下去道:“不是我說你,小裴,稱你一聲‘小裴’,其實你年歲也不小了,江湖混得半輩子,怎的卻這般沒有眼力?齊老二和你一遭帶頭領隊,恰似一雙二百五,什麼財路不好挑,偏偏就去端那輛蓬車?‘血合字會’謝獨的招牌是輕易摘得的?欸,這不是惹禍上身是什麼?”
  裴四明似是自覺受了委屈,情緒不免有些激動:“老桑,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們闖了紙漏是不錯,但事後賠補道歉,披紅帶彩放著砲竹去他‘血合字會’老窯謝罪,這還不夠?姓謝的居然開出那等混帳條件來,叫我們如何接受?‘白麒麟幫’總共只有三處賭檔、三爿棧機房、外帶兩家驢馬行,他除了要通通連手之外,今後‘白麒麟幫’的行動走向,尚得聽他們調度派遣,這,這不是等於兼併了我們,把我們當做下屬嘍囉看待啦?我操,糟塌人也能這樣糟塌?你說,老桑,如果事情臨到你身上,這口鳥氣你是咽得下咽不下?”
  老桑嘆喟著道:“人要朝下活,自得顧著這張面皮,姓謝的如此霸道,是不想叫人立足混世了……小婓,情形演變到這步田地,也沒什麼好說的,端看‘雙老’調停的結果,再做打算吧!”
  裴四明站起身來,拍打著衣衫上的泥沙,邊道:“齊二哥折騰了大半宿,早去歇著了,今晚也不用驚動他,等他睡醒,我再向他提口信的事 老桑,倒是你辛苦,該鼓息陣子啦……”
  伸了個懶腰,老桑一面打著哈欠往上起,還真有點疲憊的樣子:“心裡有事,儘管是累,也不容易睡得安穩;齊老二好福氣,任你鬧得天翻地覆,仍能橫下來睏覺,練到這等火候,不簡單……”
  裴四明在往回走,口中替他二哥解釋著:“晚上本來睡得就遲,才一合眼入夢,又碰上那一乾子吃雜八地的混混模進窯口里來攪弄,真把人搞得身心俱疲,齊二哥到底大了幾歲,人又較胖,竟是撐不住啦,要不是我還另有些瑣碎事交待,老桑,在你到達的時候,我也早就去會周公了。”
  兩個人說著話,聲調隨著腳步的移動漸去漸遠,趕他們走進洞尾的入口,林子裡只留下五張面面相覷、哭笑不得的人臉。
  繆千祥宛如在和壓在心口上的什麼東西掙扎著似的,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話:“人算不如天算啊……”
  急急低“噓”一聲,楊豹罵道:“你他娘叱呼什麼?若是被他們聽到動靜,還想活不想?”
  雙手抱著腦袋,繆千樣極為痛苦的憋窒著聲音:“聽他們這一說,豹哥,我是真不想活了,我怎麼這般命苦哦……”
  楊豹又好氣、又好笑的在級幹祥前額上輕敲一記,小聲道:“樁兒,別他娘沒出息,且等我們脫離虎口,再做計較,你好歹忍上一時,人高馬大的一條漢子,不作興出這等的洋相!”
  黑暗中,汪來喜扯了楊豹一把,急促的催著道:“快走人吧,豹哥,多待一會便增加一分危險,若是被姓裴的回洞之後發覺我們破牢而逃的事,大夥全吃不完,兜著轉啦!”
  楊豹順手拉起級幹祥,衝著姜福根一抬下頷:“還是你前頭開路,兄弟們跟著淌!”
  於是,姜福根一馬當先,疾如飛鴻般領前撲向山下,其他四個人緊隨於後,行動雖也夠快,卻不免顯得身形踉蹌 逃命的把戲,玩起來果然沒有想像中那樣遊灑自如。
  夜色仍舊濃稠,不過,黎明前的一刻,總是特別陰鬱黝暗的,照時間算,該決天亮了,卻是好長好險的這一宿孤伶伶的這家農舍,大概已經坍廢得有年歲了,半傾的主角屋,襯上一片殘坦敗瓦,蔓草荒煙,說不出的有股子蒼涼意味,而五個窩在這片廢園中的人,心境也免不了同樣的落寞蕭索。
  在一陣長久的沉寂之後,繆千祥雙手抱著膝蓋,下巴頂在膝蓋上,直著眼開口:“各位兄長,下一步何去何從,不知各位兄長是否有個打算?”
  斜倚在牆腳的楊豹,眼珠子往上一翻,有些無精打採的道:“這趟硬闖虎穴,擔驚受險,除了落得個灰頭土臉以外,算是白忙活一場,能把幾條命逃出來,已屬不幸中的大幸,若說下一步要怎麼辦?老實講,我眼下是一點主意也沒有……”
  姜福根吐掉嘴裡含著的一根草梗,未曾啟言,先就嘆了口氣:“大夥不妨尋思尋思,聽裴四明和那老桑的說法,寶物顯然已經不在‘七轉洞’,早就孝敬到什麼‘雙老’荷包裡去了,‘雙老’是什麼人物?我固然孤陋寡聞,不甚明白,但由他們的語氣中臆測,絕對不是等閒之輩乃可斷言,姓裴的向來狂傲,在提到那‘雙老’的當口,竟是一副維恭維敬的模樣,這兩個老家夥的份量便可想而知,兄弟們,‘七轉洞’的一幹牛鬼蛇神,已非我等可以為敵,如今寶物到了更加難纏的‘雙老’手中,再想打譜去挖,可能性如何,大家心裡總該有數……”
  一番話竟是打退堂鼓的意思,繆千祥聽在耳中,大感沮喪,但是他卻不能再說什麼,幾位老哥哥為了他,力也盡了,汗也流了,幾幾乎還賣上命,兄弟一場,有這樣的表現,算起來已不容易,他尚有什麼勇氣、什麼權力要求人家非替他再接再勵、豁拼到底不可?楊豹接上口道:“那什麼‘雙老閣’的‘雙老’,出身來歷我雖也不大清楚,然而‘鬼嘯灘’的‘血合字會’我倒有個耳聞。
  這一幫熊人,在道上是出了名的行事歹毒,手段狠辣,他們的頭兒‘九手勾魂’謝獨,更是個冷面無情、趕盡殺絕的東西,一身本事精湛奇詭,為人又深沉陰騖,江湖同源,除非腦子扭了筋,等閒誰也不願意去招惹他們,大家可以察覺得到,連裴四明對姓謝的都免不了憚忌幾分……”
  姜福根沉沉的道:“看情形,裴四明的‘白髏磷幫’與謝獨的‘血合字會’有了過節,他們深恐敵不住人家,這才委託那姓桑的做中人,拿著翠玉龍當獻禮,去求什麼‘雙老’出面代為說合化解……總之,這檔子事越來越複雜、越來越麻煩,翠玉龍是緊卷深裹,再難讓我們沾邊得手了。”
  繆千祥將面孔深埋在兩腿之間,悶著聲不吭不響,那等懊惱,令人氣短。
  清了清嗓子,楊豹瞧著他這位麼弟,音調中充滿了愛憐與無奈:“我說樁地,事到如今,形勢是明擺明顯在那裡,‘七轉洞’的教訓猶在眼前,若再要朝上硬碰,下一位主兒可是比‘七轉洞’更來得強悍,我們成功的機會,實在不大!”
  繆千祥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僵木又空茫,他努力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喉管裡宛似梗塞著什麼:“豹哥說得是……”
  楊豹搓援手,有些進退維谷的艱難:“那麼,樁兒,你還有什麼意見?”
  愣了一會,繆千祥哺哺的道:“我,我沒什麼可說的……只有謝謝各位兄長的見義勇為,拔刀相助……”
  揮揮手,楊豹皺著眉道:“休提這些,提了叫人難受!”
  一直不曾發言的汪來喜,這時輕咳一聲,十分平靜的道:“豹哥,聽你與福根的口氣,似乎是待假旗息鼓、班兵回朝?”
  愣了愣,楊豹不禁冒火:“敵勢強銳,難攫其鋒,若不打道回府,又待怎的?”
  汪來喜淡淡的道:“尚未試過,怎知敵勢強銳?再說,鬥力不如鬥智,誰又這等死心眼兒,非要去正面攫鋒不可?致勝之道多端,只朝一個方向想,未免就鑽進牛角尖了。”
  楊豹板著臉道:“你又是個什麼意思?”
  汪來喜道:“豹哥,我們哥幾個,與樁兒的交情和關係,當然是無庸贅言的了,否則我們也不會冒這種險,趟此等的混水,既然插手,就不合虎頭蛇尾,有始無終,這是半吊子的做法,不是誠信之輩應有的態度;事情當然是難,而越難越能見肝膽,前程自則是艱,越艱越可現赤心,如果大家臨危退縮,但求苟免,當初又何苦硬著頭皮表忠義?倒不若袖手旁觀或橫加阻攔,也好叫樁地早死了一條心……”
  楊豹禁不住面皮發熱,難以為應,這一窘之下,手腳都沒了個置放處,模樣顯得頗為尷尬,正在他期期艾艾的當口,姜福根已大聲回嘴道:“來喜二哥,你他姐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兄弟之間,原該同福禍、共患難是不錯,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眼見是個火坑還愣要並肩子往下跳,這種找死法,又有什麼意義、又現什麼肝膽赤心!”
  汪來喜往背後的頹牆上一靠,仰首向天,徐緩又清晰的道:“殺身成仁、捨生取義,雖千萬人,吾往矣;姜福根,你能否了悟這等境界?”
  潘一心微微一笑,故意解釋著道:“來喜二哥的意思是說,做一件事,不論它的艱難或犧牲為何,只問是否做得有價值、有意義?但凡是該做的,便應堅持到底、義無返顧,雖明明知道前途多厄,成敗難卜,也要勇往直前,將一切凶險置于度外……”
  姜福根窒怔了好一陣子,不由得惱羞成怒,臉紅脖子粗的高聲叫起來:“你少他姐來教訓我,這點道理我還不知道?用得著你多嘴多舌、充那才高八斗?”
  拱了拱手,潘一心斯斯文文的道:“知行合一,才算真知,福根哥,兄弟多有得罪了。”
  重重“呸”了一聲,姜福根又氣又自感窩囊的咕噥著:“這從哪裡說起,一片好心,居然變成驢肝肺,真他娘的……”
  楊豹使勁抹了把臉,苦笑道:“來喜,你的意思是,咱們不該就此放棄,還得朝上卯?”
  汪來喜笑笑,道:“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道理剛才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轉頭望著潘一心,楊豹又道:“潘肥,聽你的說法,似乎也和來喜是相同的心意了?”
  點點頭,潘一心道:“是的,豹哥,我認為照來喜二哥的主張比較充當,記得豹哥在我們叩頭結義的時候,曾經告訴過我們兄弟兩句話:一注香上天聽,一個頭到九泉;誓言是神明共鑑的,豈有臨難苟免的道理?言猶在耳,唇血未幹,豹哥為我們的大兄,該不會先忘了吧?”
  這一下,楊豹可叫張惶失措,連坐也坐不住了,他趕忙站起,衝著他的兄弟夥長揖到地,神色之間,有著不可掩隱的慚疚羞愧:“是我不好,是我想豁了邊,實在愧為兄長,一時失察失周,萬祈諸家兄弟海涵!”
  汪來喜閃身避開,連連還揖:“豹哥切勿如此折煞兄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潘一心也急讓一邊,卻不由眉開眼笑:“所謂知過能改,善莫大焉,豹哥有福了。”
  跺跺腳,姜福根朝著繆千祥嚷嚷:“樁兒,我說樁兒,你家三哥我,對你可是全心全意,愛逾手足,我他娘就是吃虧在心直口快,拙於言詞,不會像別人那樣淨揀好聽的說,你要弄清楚,樁兒,水裡火裡,你三哥我都不含糊,包得陪你趟到底算完……”
  繆千祥倒並未感到姜福根是在見風轉舵,他只覺得兄弟們真正是情深誼重,對他這份關愛與照拂,委實已經到了家;一時間,那樣的溫暖充斥在胸隔間,無比的聲香回盪在意識裡,以至令他雙目濕潤,聲調都窒噎了。
  此時,楊豹的形色又已恢復了幽沉,他凝重的對大夥道:“事情既然要幹到底,下一個目標就待指向‘雙老閣’了,在我們行動之間,有幾個問題必須要弄清楚;其一,‘雙老閣’在何處?其二,那什麼‘雙老’到底是哪一等人物?其三,得將現場的地形地物領先勘查明白……”
  汪來喜頷首道:“我有個人可以去打聽,這人和我交情不薄,住得也近,就在距此三十里里外的‘落花集’,咱們加緊趕一步,個把時辰應該到了。”
  楊豹問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汪來喜笑道:“這傢伙號稱‘鬼聽壁’,名叫孫有財,專門蒐集別人隱私、刺探兩道消息,藉而分尋所需,買賣交易,近幾年來,聽說著實撈得不少……”
  那邊,姜福根“嗤”了一聲:“我也聽說過這小子,是個專門仗著拐人瘡疤,勒索敲詐的混球,聲名狼藉,臭不可聞,我卻不知我們二哥居然同他有一腿!”
  兩眼一瞪,汪來喜粗聲道:“什麼叫‘有一腿’?朋友相交,貴交知心,人的謀生方式是一回事、情誼契合又是一回事,總不能因為朋友的、職業高低就影響到彼此的感情,再說穿了,江湖打滾的伙計們,有幾個真正是冰清玉潔、俯仰不愧乎天地的?”
  姜福根悻悻的道:“但至少亦有個行為上的準則吧?像姓孫的這等營生,未免失之卑劣 ”
  哼了哼,汪來喜道:“他也是挑著對象來的,進出之間同樣有所選擇,福根,我們都不算什麼正太君子,我們的所行所為亦不免被一幹自詡衛道之土加以指責,但只要我們把良心擺在當中,明白輕重利害,知其該為與不該為,憑諸道義,本著血性,便沒有抬不起頭的地方,朋友有好有壞,對自己人不使機詐的,就是好朋友!”
  楊豹插進來道:“你們兩個怕是閒得慌了,這等不相干的牽扯也值得爭論?我們眼下是去求人解決問題,指點明路,但凡對方能幫忙就成,還管他奶奶是聖賢抑或雜碎?”
  汪來喜氣猶未平的道:“豹哥,那孫有財固然名聲不好,為的還不是混碗飯吃?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三根筋吊個脖子,兩只卵蛋掏個鳥,不動頭腦找財路,行麼?他對我卻一向不差,從來不曾在我身上打過主意,這種朋友,我非但不嫌,猶恁情多上幾個!”
  楊豹撫慰的道:“好了好了,你就少說一句,總之求人的事,一時也講究不了這多三從四德,我們的目的只在料難解疑,又不是揀媳婦,尚有什麼可以挑剔的?”
  繆千祥有些迫不及待的道:“‘落花集’隔著這裡還有三十裡地,不算太近,豹哥,我們這就上路吧!”
  雖是全身倦怠,楊豹卻不好藉詞延宕,他籲了口氣,道:“現在去麼?也好……”
  姜福根搓揉著大腿,哺哺的道:“要是能把坐騎牽過來,就省力多了。”
  沉吟了一下,楊豹搖頭道:“馬匹控系的所在,離著‘仙霞山’入口的地方太近,我們昨夜這一逃,說不定對方已經派出大批人手四處搜索,亦很可能發現了隱藏馬匹的處所,正埋伏著等候我們自投羅網……這個險冒不得,大家還是辛苦點,拿兩條腿活動活動吧。”
  繆千樣十分抱歉的朝著姜福根道:“福根哥,對不住,又得勞累你了,好在三十裡不算遠,以你‘一陣風’的本事,只須挪挪步,就能抵達地頭啦。”
  姜福根眼珠子往上吊起,沒好氣的道:“他娘,真個一張嘴兩片皮不是?正反好歹全叫你一個人包涵了,剛才你還在說三十裡不算近,一轉臉又變成不算遠啦?得、得,少再囉嗦,我跟著走就是,但恁憑我一陣風,卻不會縮地術,三十裡仍是三十裡,仍須拿兩腿去走,光是挪挪步,恐怕到不了哪!”
  繆千祥打著哈哈,趕緊過去攙扶著姜福根,模樣像是侍候老太公,姜福根一拋肩甩開級幹祥,自己神色上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於是,這一遭由汪來喜領頭,五個人閃閃縮縮的向著“落花集”前進,不知是夜來過份辛勞緊張還是怎的,這一上路,望著那前程三十裡,五位難兄難弟,尚真有著山遠路遙的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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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聽壁鬼打牆

  三間簡陋的土屋便築在這道攔砂堤的下方,堤後是座赤褐色的禿山,屋前亦是寸草不生,紅泥一片,沒有下雨的辰光,風一起便塵沙漫飛,要是一朝落雨,怕不變成泥濘爛沼?
  不知這“鬼聽壁”孫有財是犯了什麼毛病,哪塊地方不好居住,竟偏偏挑了如此~個兔子不拉屎的所在窩著?太陽當頂曬,又熱又毒,五個人來到土屋之前,不但是個個滿頭大汗,更且口幹舌燥,活脫五臟六腑都在燒著火,那份疲乏焦蔽,可就甭提了。
  楊豹在額頭上抹了把汗水,順指彈出去,一邊往四周端詳,邊鎖著眉道:“我說來喜,這就是你那好友孫有財搭鋪睏覺的寶地?”
  籲著氣,汪來喜道:“他不是發了瘋,怎會在這種所在住家?這乃是他開盤論斤兩的頭一站,也就是,嘔,他暗裡與雇主聯絡的地方。”
  姜福根又憋不住了,悻悻的道:“這不叫整人冤枉麼?大熱天下,不直接到姓孫的家裡去,卻繞著圈子兜遠路只來他通消息的暗窯,萬一人要不在,這一趟豈不是白搭了?娘的,找消遣也不是這種消遣法……”
  斜了姜福根一眼,汪來喜打鼻孔中“嗤”了一聲,冷著臉盤道:“好讓你得知,求人有這麼容易的?尤其像孫有財吃的這行飯,難免有揭人隱私或洩人秘密之處,結怨架梁稀鬆平常,他要打譜防暗箭、躲明槍,不被擺道,本身的安全措施便少不得,多一重手續,就多一層保障,事情是麻煩點,但他這麼定規也是為了活得牢靠,而眼下是我們求他,不是他求我們,你好歹委屈一遭吧。”
  姜福根伸出舌尖潤潤乾裂起皮的嘴唇,無可奈何的道:“路子是你的,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只求能早點見著活人,不敢祈求他幫什麼大忙,賞碗水喝,我就他娘的感激不盡了。”
  一行人來到土屋前頭,無牆無門的那片較為平整的空地,權且算是天井吧,天並對面的屋簷陰影裡坐著一個獨眼瘦臉的幹老頭,老頭地坐在一把破竹椅上,一隻手搓著蹬在椅沿的腳丫子,另一隻手揮把支離破碎的爛蒲扇扇風,獨自有氣無力的垂搭著,宛似不曾看見有人來近。
  輕輕用肘臂戳了汪來喜一下,楊豹低聲道:“這老家夥是誰?該不會就是‘鬼聽壁’孫有財吧?”
  汪來喜搖搖頭,示意大家停步,然後,他獨自朝前,距離獨眼老頭三尺外站定,先是雙手高舉,又立即翻下手掌,十指指尖微觸胸口,跟著原地拋了個斜肩,再右橫兩步,左跨一步,哈下腰來笑吟吟的道:“老孫還沒死吧?”
  其他各人全看得清楚,那老家夥雖是要死不活的搭拉著眼皮,汪來喜的每一個動作他卻通通瞧在眼裡,不但瞧在眼裡,還非常仔細的一直在注意觀察,等到汪來喜開口提出這麼一句平素裡似乎是大不敬的言語,他不僅不以為什,竟霍然從竹椅上起立,同樣滿臉堆笑,態度全變的拱著手道:“老孫活著,活得挺愜意,這位兄弟,打這兒往下走,前面有處三岔路,順著右手的一條路淌過去,約摸二裡地,便能看見一條河,河上有橋,橋邊有亭有樹,老孫如今正在亭子裡喝著茶呢……”
  重重抱拳,汪來喜道:“多謝指點,就此告退。”
  獨眼老頭更不多說,一屁股又坐了回去,人一坐下,隨即恢復原樣,眼皮垂下,搓腳揮扇,重再擺出那一副要死不活的德性來。
  五個人匆匆往下走,級幹祥十分好奇的頻頻回頭張望,覺得那等新鮮:“真是有趣,竟用這般怪裡怪氣的法子做為聯絡切口與信號,剛開始,我還嚇了~跳,當是來喜哥忽然發癲,怎的舞之蹈之起來啦?”
  汪來喜笑道:“規矩是老孫設下的,由各個不同的動作及頭一句言語,從而判定來人是從什麼路子引介過來的,進一步便能分辨其可靠性與安全性如何,別小看了這幾下子,這乃表示我和孫有財有著直接關係,換句話說,我是他本人親自認定的第一等交情!”
  楊豹亦笑道:“難怪那老小子在見過你的手法步限之後,反應與先前的熊樣大為不同哩。”
  繆千祥又道:“來喜哥,孫有財大概不是每次都窩在涼亭裡喝茶,等著生意上門吧?”
  汪來喜道:“當然不是,這傢伙點子多得很,經常是在些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地方約見他的雇客,而且神出鬼沒,眨眼間來到你面前,只一轉頭就又不知鑽到哪裡去了!”
  不曾吭聲的潘一心忽然呼味而笑,似乎想起某一樁趣事,開口仍舊忍俊不禁:“他也非得這麼機伶不可,只要稍~疏失,說不准什麼時候便能叫人搞了瓢去;來喜二哥,我還記得有關孫有財的一項傳說,約莫事情在三年前吧,北嶺的一塊天郝滄半夜喝醉了酒回家,不知被什麼人抽冷子暗算受傷,他傷好之後,急著要出這口鳥氣,又苦於難以確定對象是誰,因而找上了孫有財向他探消息,索口風。姓孫的好本事,不到幾天就把那暗算老郝的人查了出來,老郝立刻追蹤的殺上門去,卻讓人家事先得到風聲逃了活人,老郝懷疑是姓孫的腳踩兩條船出賣了他,調過頭來就反追孫有財,原先暗算老郝的那個主兒也把姓孫的恨之入骨,起誓要對付他;來喜二哥,賺這種銀子可不是苦?略微不慎,便形同豬八戒照鏡子 裡外不是人啦!”
  汪來喜頷首道:“就是這麼說嘛,他倒不是故作神秘,若不小心點,成麼?”
  楊豹笑道:“姓孫的三百六十行,哪行不好幹,卻端揀了這樣一樁得罪人的營生;吃他這碗飯,也難得有朋友,因為今天的朋友,說不定就是明日挖壁腳的對象,要想長久交往,難了……”
  汪來喜趕緊提出警告:“豹哥,像這些話,我們背著老孫,盡說無妨,當他的面,可千萬提不得,他向來就有忌諱,不喜歡人家掀他的底。”
  楊豹道:“還用你來提醒?我又不是他娘的二百五,哪壺不開提哪壺!”
  兩裡地實在是不遠,哥幾個沒說上幾句話,業已看見了那條河,河道不算闊,大概丈許寬窄,沿著兩邊河岸,全栽得有青青垂柳。那座石橋,在這個地方稱得上雅緻了,橋身微供,正方塊的白麻石砌造,橋首四端,還各嵌雕著一只獅子抱球。風景竟是不惡,比起二裡外的禿山赤土,堪堪就是兩個世界了!
  汪來喜目光四巡,很容易就找到了隔著石橋只有幾十步距離的那間涼亭,亭做八角,朱頂綠欄幹,亭中尚有石桌石椅,憑河臨風,面對柳絮飄揚,倒端的是處治情養性,偷閒休息的好所在。
  亭裡,果然有人在橫坐品茗,汪來喜遙遙相望,一時卻不敢肯定亭中之久便是孫有財,他略略遲疑,還是引著眾家兄弟湊上近前,亭中品茗之人霍然轉頭回視,竟是一個又黑又粗的胖大漢子!
  汪來喜不禁呆了呆,楊豹一見他這模樣,便明白事情有了差錯,槍上一步,他低聲問著遷來喜:“不是姓孫的本人?”
  且先不回答拜兄的話,汪來喜目注對方,神情逐漸轉為凝重,那人也平視著他,就是不發一言。
  片刻的沉寂之後,汪來喜清了清嗓子,開口仍是那句老詞:“老孫還沒死吧?”
  胖大漢子緊繃的一張黑瞼,立時顯而易見的鬆弛下來,卻依舊帶著三分警惕:“托福,尊駕是?”
  汪來喜已經有了幾層把握,心裡一塌實,回起話來便流暢從容多了:“我叫汪來喜,‘巧班才’汪來喜,尤煩朋友引見老孫則個。”
  黑胖漢子供了拱手,綻出一抹笑顏:“原來是汪大哥,久仰久仰,且請汪大哥與各位相好的亭子裡奉茶,我這就有請我們東家。”
  說著話,人往亭欄幹靠河的一邊側貼,拉開嗓門就叫,那聲調,乖乖,可不像虎嘯獅吼,連水面都泛著圈起了波紋:“老闆哪,汪來喜汪大哥領著幾位相好的來看你啦 ”
  就和變戲法一樣,真也那等快法,河岸上有半截不起眼的釣桿倏挑,柳蔭深處,一個戴著大斗笠,身著青布短褂的黃瘦矮子便一下冒了出來,光景活脫是從石隙泥縫裡鑽出來的!
  汪來喜與那人甫始照面,業已忍不住揚聲笑罵:“姓孫的,你是瘸子放屁,說你邪氣,你還真邪氣,我們老兄老弟,攪和了幾十年,見個面,用得著來這些玄門兒?”
  這位貌不驚人,行止卻相當詭異難測的老兄,顯然就是“鬼聽壁”孫有財了,只見他將頭頂的大斗笠住腦後一推,趕上兩步,不停抱拳,一張黃皮寡肉的窄臉上堆滿笑意:“得罪得罪,來喜老兄,不是兄弟我故弄玄虛,實在是近來風聲特緊,有幾號亨字輩的人物四處揚言要對我不利,因而不得不多加小心,你老兄向來明白我的苦衷,千祈包涵,千祈包涵……”
  眼珠子朝汪來喜身邊一滴溜,他又一派熱絡,十分親切的問:“這幾位是?”
  汪來喜簡單幾句話為孫有財一一引介過了,各人就著涼亭中的石椅坐下,那粗黑胖漢忙著為大夥斟茶,杯子不夠,反正湊合著就這麼幾只,擺上石桌,也不知誰是誰的,然後這漢子才垂下雙手,站到一邊肅立候差。
  嘿嘿一笑,孫有財翻動著他一雙細小的眼睛,放低嗓問道:“我說來喜老兄,你這趟巴巴的趕來找我,大概是有什麼事要要兄弟我效勞吧?”
  端起桌上茶且一飲而盡,汪來喜咂咂舌頭,又自個添滿茶水,順手遞給了楊豹,他望著孫有財,不急不慢的道:“不錯,是有點事想麻煩你,老孫,首先我得向你打聽一個人
  不,兩個人。”
  孫有財以手指抹弄著他疏淡的眉毛,模樣似乎早知端倪、胸有成竹:“說,看你待打聽的兩號人物是誰,可能我知道他們的底蘊,若是不甚明白,找路子查一查也就和明白差不離了。”
  汪來喜緩緩的道:“道上有個叫‘雙老閣’的地方,‘雙老閣’中有雙老,不知是何方神聖?”
  正在用指頭抹弄眉毛的孫有財,聞言之下,手一抖,險些就把自家的眉毛揪下一撮來,他不是個容易吃驚的人,可是現在的表情卻十分的吃驚:“我的親娘,來喜老兄,你也是在外頭打滾的人,怎麼連‘雙老閣’的雙老是誰都弄不清楚?難道你和雙老還有什麼牽扯不成?”
  汪來喜板著面孔道:“看你這副熊樣我就有氣,那雙老會是誰?天皇老子、十殿閻羅?”
  擺擺手,孫有財湊近了點,神情是生恐被人家聽了他的壁腳:“你且稍安勿躁,來喜老兄,等我說過雙老的出身來歷,只怕你就比我猶要慎重了;離著我前面住的‘落花集’往西去,約莫一百五六十裡地,有個地方叫‘彩溪’,‘彩溪’邊上就蓋著那麼一座恢宏樓閣,閣因雙老而名‘雙老閣’,雙老是江湖同源封‘枯竹白骨’范寒峰,‘碎蘭斷腸’沙含恨二人的尊號,這二位老大爺,全是當年北地上領頭拔尖的綠林巨梟,草莽海湖縱橫了幾十年,殺人無數,門下弟子亦無數,雖在十年以前洗手收山,論起勢力聲望,仍是道上極具影響的大豪,如今他們業已收斂多了,在他們當日闖混的辰光,‘青蛇帖’一現,任你再是什麼等樣跋扈囂張的角兒,見著貼子都不由打寒嚶;雙老全是出身‘一真派’,武功超凡,獨具絕學,如今固是年歲大了點,但火候卻益發爐火純青,若論到你我的本事,老實說,不夠他們一指頭戳的……”
  汪來喜猶待硬嘴頂上一頂,奈何這張嘴卻硬不起來,他愣了片歇,目光轉向四位結拜兄弟,一開口,卻是那般虛軟乏力:“伙計們,老孫的話,你們可也聽清楚了,這檔子事待怎麼辦,便由大家斟酌,當然,難是難了點,但亦不合就此打住……”
  楊豹看著繆千祥,繆千祥的黑圓臉盤上寬泛著灰白,他頗為沮喪的道:“一關難似一關,一山高比一山,我看要成事恐怕沒有多大指望了……”
  潘一心剛咽下半杯茶,聽級幹祥這一說,立時插進來道:“也用不著這麼窩囊,我說樁兒,局面可是人創出來的,求成事,並不全在於鬥力,腦筋好、運道巧,保不准四兩撥千斤,不管怎麼著,刀山油鍋,我們都得走一趟,否則,甭提你不甘心,我還不服這口氣哩!”
  孫有財左覷右瞧,現顏察色,心中已有了幾分底,他微微一笑,衝著汪來喜道:“看情形,來喜老兄,各位兄台似乎是和竹蘭雙老有點過節?”
  汪來喜道:“竹蘭雙老?誰又是竹蘭雙老?”
  孫有財“哦”了一聲,解釋著道:“竹蘭雙老也就是那兩位老爺子,因為范寒峰號稱‘枯竹白骨’、沙含浪號為‘碎蘭斷腸’,所以又叫竹蘭雙老,平時裡,人家分開來便尊一聲竹老或蘭老。”
  哼了哼,汪來喜道:“名堂花巧還真不少;老孫,我問你,你對這兩個老東西,除了知道你告訴我們的這些之外,其他的事情還清楚多少?眼下我們來找你,好歹你可得份外擔待點!”
  孫有財的神情極其懇切,這副神情擺在他一張不算敦厚老實的面孔上,看起來便益發透著那種令人感受深刻的摯誠:“對別人,我是該說才說、賣得起才賣,不但看銀子、看交情,猶得保住自己的後退之路,但今天是來喜老兄你在問我,我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講真話,來喜老兄,你來找我掏雙老的底,算是找對了人,換成別個,哪怕你要摘他的瓢,他亦不見得敢洩雙老的秘密……”
  汪來喜道:“我領你的情,老孫,你倒是快把該我們知道的一些事說出來聽聽。”
  輕輕咳了一聲,孫有財沉吟著道:“竹蘭觀老都已是近七十歲的老人,平日裡不大管事,但手下卻有文才武略兩員大將,文的一個是師爺毛三水,武的一個是護衛首領‘金戈’向繼終,這兩號人物,都是極為難惹難纏的厲害角色;此外,還有八名護衛,號稱‘黑衫八秀’,來喜老兄,你可千萬莫小看了這八個人,以為他們只是充數的材料,這‘黑衫八秀’,全是雙老早年在道上大紅大紫時為他闖江山、打前鋒的死士,人人驍勇,個個剽悍,不獨功夫一等一,尤其忠心不二,對雙老之敬畏,活脫頂在腦門上的祖宗牌位,除了這千人,竹老尚有二位夫人,蘭老更有三位,其中竹老的二夫人際姨太最稱精明老辣,閣裡大小事件,差不多都由她一把抓,蘭老的三老婆小鈴噹也不簡單,卻居於輔助阮姨太的地位,兩個婦道在觀者面前翻雲覆雨,說啥是啥,雙老的意思,幾乎都得透過她們上傳下達……”
  繆千祥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他陪著笑道:“有財兄,請問‘雙老閣’裡,還有一個叫啥‘老桑’的角色,他又是哪一號人物?”
  孫有財頷首道:“老桑的本名叫桑幹,使得一手好刀,一般人都稱他‘掌飛雪’,人生得牛高馬大,卻是張飛賣豆腐,粗中有細,他在‘雙老閣’,是竹老身邊的跟隨,出入的時光久了,甚得竹老信任,論起來,他也是個在竹老眼前說得上話的角兒!”
  汪來喜問道:“老孫,若要進出‘雙老閣’,容易不容易?”
  望著汪來喜,孫有財的表情似笑非笑:“這得看你是怎麼個進出法,如果雙老下帖子請你去做上賓,當然容易,假若你待打譜摸進去偷東西,恐怕就大大的困難了。”
  兩眼朝上一吊,汪來喜冒火道:“少他姐扯些閒談,那什麼雙老和我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如何會請我們去做上賓?說到偷東西,哼哼,只他家裡那點玩意,我們還看不上眼!”
  孫有財的反應極快,他不溫不惱的道:“這樣說來,各位是另有目的?”
  汪來喜看了楊豹一眼,楊豹嘆了口氣,道:“想來孫兄也不是不知輕重、忽視道義之人,來喜,話無妨明說了。”
  於是,汪來喜扼要的將各人此來的前因後果敘述了一番,在他的說明過程中,孫有財的容顏是越變越黃,到末了,兩道疏眉差點就擰成了一團。
  抹了抹嘴,汪來喜明著聲道:“事情你都知道了,老孫,怎麼說?”
  清理了一下嗓門,孫有財苦笑道:“怎麼說?來喜老兄,聽我奉勸一句,各位還是趕緊朝後轉,早早打道回府去吧。”
  汪來喜不悅的道:“這是什麼意思?”
  孫有財搓著一雙筋絡凸現的瘦手,低緩的道:“我是一片好意,來喜老兄,各位正當英壯之年,便不提前途如何美好,至少小日子過得下去,不趁此時享受人生,卻將性命往火坑裡擲,這又何苦?”
  汪來喜大聲道:“你就吃定了我們罩不住!”
  孫有財純系一副未卜先知;又先知不可為而不為的形態,他十分無趣的道:“凡事能否成功,首須講求一個比算,將優劣強弱的條件及情勢分析清楚,才決定行與不行,來喜老兄,我們兄弟兵為知交,誰也不用提那些害死人的場面話,大夥直透直的把言語拿明白,方不愧知心交心了;‘雙老閣’是個什麼地方?雙老又是何等樣的人物?單憑五位的份量,也敢前去招惹?我不怕說句洩氣的話,五位這般大膽妄肆、不明利害,簡直就是茅坑之上搭涼棚 離屎(死)不遠了!”
  重重一拍石桌桌面,汪來喜怒道:“鬥力不若門智,況且還有機運的好壞可求,明的不行我們來暗的,實的不行我們來虛的,一加一不一定便是二,老孫,你的腦袋怎麼這等迂?”
  搖搖頭,孫有財不帶勁的道:“這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待到實際行事,你就明白不是如此順當了;來喜老兄,人家有形有質、條件你不去計算,卻徒托虛無飄緲的機運,你不覺得過於荒謬麼?”
  汪來喜沉著臉道:“既使荒謬,我們亦過了一道險關,安知便過不去第二道?”
  孫有財有些苦口婆心的勸阻道:“來喜老兄,你要知道,‘仙霞山’‘七轉洞’‘白麒麟幫’那一夥毛人,無論從實力、威望、組織及策略上,根本不能和“雙老閱”相提並論,甚至不是同在一個層次的江湖人,你們或者僥倖過得了‘白麒麟幫’那一關,但略似的場合,卻決過不了‘雙老閣’的一關,以‘雙老閣’在道上的地位來說,他們斷乎不會允許有損顏面與威信的事件發生在門內,各位待潛入閣中盜出那條翠玉龍,先不說東西的價值,便是這樁行為,已犯了‘雙老閣’的大忌,只要一朝被他們截住,各位再到哪裡去找活命?”
  汪來喜不服的道:“如果截我們不住呢?”
  撫著胸口端了聲大氣,孫有財似是頗為痛苦:“不要說‘如果’,來喜老兄,先談事實,‘如果’只是假設,太不切實際;在我認為,你們想要潛進‘雙老閣’盜寶,十有九成是栽,剩下那一成,才是你說的‘如果’!”
  汪來喜突然把臉孔湊近孫有財,惡狠狠的道:“我不管有几成機會,老孫,今天我是賴定你了,好歹你得替我想出個可行的法子,或是指點一條明路給我們去走!”
  像是猛的被毒蛇咬了一口,孫有財一下子從石椅上蹦了起來,眼斜嘴歪的直嚷嚷:“來喜老兄,來喜老兄,就讓我叫你一聲親爹爹活祖宗吧,我與你往日無仇,近日無怨,我對你如同你對我一樣,只有好、沒有壞,你何苦這麼害我?”
  汪來喜硬著聲道:“僅僅一個理由 我們是好朋友,人家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莫不成你就見死不救?”
  連連作揖哈腰,孫有財哭喪著面孔道:“怎說見死不救?來喜老兄,我業已再三勸告你們不要涉險了啊……”
  汪來喜堅決的道:“可是你也明白,我們是勢在必行,老孫,你要不幫我們一把,眼見我們哥五個掉進蛇穴虎坑裡喪了命,恐怕你今生今世都不得安寧,老子變了鬼也會來找你算帳!”
  伸手往外推拒,孫有財宛如是在推拒著什麼看不到的厄庚之氣:“你就燒了我吧,來喜老兄,我趟不起這灣混水,我還不想挺屍 ”
  汪來喜咆哮一聲:“由不得你,老孫,我們兄弟已經走頭無路,不找你找誰?你他娘的心肝是鐵打的?血是冷的?就這麼無情無義,貪生怕死?”
  一邊,楊豹忙道:“來喜,人家有人家的處境,不該如此強人所難……”
  汪來喜紅著眼,兩頰的肌肉在痙攣:“你別管,豹哥,朋友交來是做什麼的?還談知心交心哩,只遇上這麼一點困難,又不是叫他陪著上陣賣命,僅僅求他幫忙想個法子,指一條明路,好讓我們趨吉避兇,留著這口氣喘,他就畏首畏尾、推三阻四,嚇成了這副德性;知心交心?哦呸,連根鳥毛都不見哪,人說路遙知馬力,患難顯親朋,我們眼下可是有難了,老天,卻何來的親朋可顯啊?”
  話聽在耳朵裡,孫有財那份窩囊的感受可就別提了,但見他黃臉泛赤,呼吸急促,一雙細眼拼命翻動,雙手像彼此有仇似的使勁搓捏著,指節在不停的咯湖拗響……這時,潘一心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上身略略前俯,低聲道:“來喜二哥,孫老兄已算盡了本份,能告訴我們的全都告訴我們了,這已使我們受益良多,再要通人陪綁,豈非得寸進尺,不識好歹?
  孫老兄有他的顧慮與計較,愣要拿鴨子上架,不大合適 ”
  汪來喜尚未回話,孫有財已猛的一拍桌面,聲音比剛才壓來喜的那一記猶要大,他粗著脖子、歪扯著臉盤,竟是一種罕見的易水情懷:“得、得,來喜老兄,你也不用再拿話刺激我,誰叫我們是好朋友、好弟兄?這可不是光在嘴皮子上掛著晃盪的,總該有點實際的表現,你才順意,我也安心,就這麼著,我,我拼著豁上這條老命,說什麼也得幫你們一把,即使弄擰碰砸了,咱們二十年後還是結伴當!”
  汪來喜的神色說轉就轉,他哈哈一笑,伸出手去握住孫有財那兩只乾瘦爪子:“好哥們,我就知道你是個講義氣,夠意思的朋友,說什麼也不會見死不救,眼瞅著我們去跳火坑,孫有財的為人行事,幾時裝過孬過!”
  孫有財無精打採的道:“你也不用給我戴高帽子,來喜二哥,我總會盡力而為就是了;這檔子事,一難是難上十分,趕到進行的時候,你們便曉得其中的艱苦險惡了……”
  汪來喜笑道:“這種情況早在我們預料之中,否則,亦無須求爹爹告奶奶的老遠跑來央你提攜啦。”
  孫有財移目瞧向級幹祥,瘦黃的面孔上表情複雜,好一陣,他才沙沙的開口道:“小老弟,但願那位韋姑娘值得你這樣為她去犧牲,你可知道,這個人世間上,很少有女人具有如此身價 串綴著五六條性命!”
  覺得臉孔一熱,繆千祥欠了欠身,頗為窘迫的垂下視線,期期艾艾的道:“我很慚愧……我給各位兄長們帶來的麻煩實在太多,但,但秋娘對我……又是那麼好,我琢磨了許多次,這輩子,怕是舍不下她了……”
  點點頭,孫有財無可奈何的道:“既是舍不下,大夥就只有卯起來豁拼啦,誰叫我們和你有這麼根絲線掛著?”
  汪來喜問道:“老孫,你可有了什麼計較?”
  手抹著額角,孫有財皺著兩道疏眉,慢吞吞的道:“路子是有一條,但也僅見眉目而已,是不是行得通,我還不敢說,就算行得通,第一需要銀錢,第二,動手仍得靠我們自己!”
  楊豹接口道:“不知須要多少銀子?至於實際動手,當然由我們兄弟承擔,怎能指望別人?”
  孫有財慎重的道:“要多少銀子現在尚不知道,得等我與對方接過頭之後才能確定,我自會就地還錢,替各位殺價;另外,來喜老兄的一幹法寶,這次可隨身帶著?約莫派得上用場。”
  汪來喜忙道:“正要求你幫我補辦些材料;我那些零碎玩意本來是帶在身邊的,‘七轉洞’那一會,全叫人家抄了底,裡外都搜淨了。”
  孫有財道:“這沒問題,你開單子,我立時著人去辦;各位兄台,請大夥挪挪步,移駕到我那蝸居歇息半日,等天一黑,咱們就上道行事!”
  那黑胖漢子搶先一步,走在前頭替客人引路,繆千祥合壞歉疚的悄覷著,發覺走在黑胖漢子後面的孫有財,步履竟是相當沉重,宛如他們五個身上的那付擔子,業已移轉到老孫的肩膀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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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敢踩太歲頭

  這個地方,叫“富安集”,百十戶人家夾著中間一段土路,倒有幾分市街的味道,別看場面小,卻挺熱鬧,百十來戶人家大半是做鹽棧生意,有倉有庫、有車有馬,同樣的一座村子格局,氣勢派場上就要比一般大小的村子富發得多。
  “富安集”頭上,就有一座寬敞的棧房,殘房邊偎貼著一家掛有“樂和居”招牌的老舊客店,客房不但簡陋而且殘破黝暗,看上去髒兮兮的予人一種極不舒服的壓迫感,平素裡,大概也只有一般苦力工役之流才會到這兒住店投宿吧。
  客店進門處便是櫃檯,櫃檯後面有一間相當隱密的暗室,現在,店掌櫃的正戴著老花眼鏡坐在櫃檯後撥著算盤珠子對帳,暗室裡,另有一筆買賣在談。
  大白天下,房中卻點著蠟燭,門窗也都緊閉著,空氣混濁,又悶又熱,然而房裡的一幹人恍如不覺,他們全聚精會神的進行著眼前的調論。
  孫有財坐在一張竹椅上,目光炯炯的瞪視著對面也坐在另一張竹椅上的那個光頭胖漢,聲音低沉卻十分具有威脅力的道:
  “用不著推三阻四,繞圈子找藉口,周才,你先把價碼開出來再說!”
  叫周才的這位胖子,光頭上閃亮著油汗,臉色卻是出奇的蒼白,似乎他不但不覺得熱,反倒有股寒凜透心的感應:
  “孫爺,有道人的眼珠子是黑的,銀子是白的,有銀子好賺,誰又不想摟幾文?可是,呢,這趟孫爺你交待下來的營生,我的確是承擔不住,沒這個份量去打理,萬請孫爺體諒下情,千萬包涵則個……”
  孫有才冷冷一哼,皮笑肉不動的道:
  “周才,這些年來,我也叫你不痛不養、輕輕鬆松的發過好幾筆橫財,你不想想,你那幢三合院的房子是怎麼買的?老婆是拿什麼銀子娶進門的?怎麼著,才稍稍有點麻煩的事情托到你,你就打起馬虎眼、敲起退堂鼓來?約莫是身家厚了,太平糧吃上了痛,不但孬了種,連舊情故誼也不鳥啦?”
  連連拱手,周才的圓大鼻頭上亦見了汗珠,他誠煌誠恐的央告著道:
  “孫爺,孫爺,你這樣說話,不止是冤枉我,更是折煞我了;我周才不是個忘本的人,怎敢罔顧恩義,衝著孫爺你拿蹺?委實是因為我在‘雙老閣’位卑職賤,擔不起你老的重囑,萬一砸了鍋,則非但壞了各位的大事,連我也一道跟著沉底,這又何會來哉?”
  孫有財板著面孔,一雙眼睛朝上看,嗓調是陰陰沉沉的:
  “只問你幹不幹,休論是否會砸鍋,這個問題,由我來操心……”
  抹了把頭臉上的汗水,周才哈著腰身,粗濁的呼吸聲宛若拉著風箱:
  “不是我不幹,孫爺,怕是幹不了,你老也知道,在‘雙老閣’,我僅僅是一個巡更領班,白天晚上,只能邁著兩條腿在外宅兜轉,不聞傳喚,還沒有資格進入內堂,像我這樣的身份,又如何擔待得起如此大任?孫爺明鑑,我並非不為,乃是不能啊!”
  居然還拽文哩,孫有財嘿嘿笑了,卻是笑裡藏刀,一聽就知不懷好意:
  “很好,周才,好極了,人說路遙知馬力,板蕩識忠姦,這兩句話可是半點不錯,我總算認識你是怎麼一號人物了,你既然不願幫我的忙,當著我眾家好友面前給我難堪,我也無話可說,你這就請便,不過,在你午夜夢回,困不著覺的辰光,無妨尋思尋思,竹老大夫人早年丟失的那串夜光珠的手鏈是去了何處、蘭老三姨太的貼身丫受小眉又是在怎麼一種情景下叫人佔了便宜;行啦,周才,我不敢耽擱你的寶貴時間,請,這就請便!”
  周才頓時臉如死灰,僵窒著半晌沒有反應,兩隻手緊抓著竹椅的圈靠,在燭光暈暗的火焰映照之下,他那模樣宛如中了邪!
  一張大木床,就並排坐著楊豹、汪來喜、姜福根、潘一心與繆千祥五個人,他們一言不發,肩靠肩的坐在一起,只屏息注視著這幕上演中的好戲;這時,楊豹側首向他的四位兄弟使了個眼色,表示事情可能將有轉機了。
  驀地打了個寒顫,周才用力摔摔腦袋,一開口,竟是帶著哭腔:
  “罷、罷、罷;孫爺,我就好歹允了你,反正進一步是死,退一步也是死,恁情都是一個死,不如為了朋友去兩肋插刀,赴湯蹈火,終究還落個義氣,孫爺,我幹,你叫我怎麼幹,我就怎麼幹!”
  真叫敬酒不吃吃罰酒、天生的犯賤不是?孫有財斜看著周才,他是胸有成竹,早備著這招殺手銀,就明知姓周的掛在他褲腰帶上,怎麼撥弄也跑不了:
  “我說周才,不論做什麼事,總得兩廂情願才行,可不作興強人所難,你無妨再考量考量,你要真個樂意,我們才好接著往下談,如果過於勉強,就沒啥個意思了,你說是不是?”
  是不是都叫孫有財說了,周才還有何話可言?他暗裡恨得咬牙切齒,表面上卻只好份出一派恭順虔誠之狀,汗珠順腮淌落,像是在流著淚:
  “孫爺,我自是心甘情願受你差遣,決不帶勉強,你怎麼吩咐,我怎麼承擔,水裡來火裡去,皺皺眉就不算人生父母養的!”
  “嗯”了一聲,孫有財摸著下巴,似笑非笑的道:
  “我就說嘛,你周才向來是條講忠義念舊情的漢子,尤其像我們這種老關係,一朝有了難處,再怎麼樣你也不會隔岸觀火,抽腿看戲,叫你賣命是過份,伸出手來扶一把該不算強求,周才,就這麼講定了?”
  周才苦著臉道:
  “是,孫爺,我算豁出去了,一切但憑你老交待就是!”
  孫有財笑嘻嘻的道:
  “別地娘這麼愁眉苦瞼,如喪考批法,事情沒那麼嚴重,就像先時我告訴你的,不過是要你指引指引安全進入‘雙老閣’的路子,順便替我們臥個底暗裡掩護一下就成,輕鬆愉快外帶仁盡義至,交情賣足,這種兩面風光的事,你算揀著便宜,又何樂不為哪?”
  吸了口氣,周才聲音低啞的道:
  “不瞞孫爺,只這私引外人入宅一節,便是出賣東主,背叛宗令,論起來必然難逃一死,如果再加上臥底掩護,則又是一條死罪,兩罪齊發,何來生路?這可不是輕鬆愉快、兩面風光的勾當,這乃是在玩命啊!”
  孫有財沉下臉來道:
  “玩什麼命,只要大家小心行動,謹慎將事,神不知鬼不覺就能大功告成,叫竹蘭雙老做夢也夢不到是誰使的手腳,到時候你仍幹你的巡更領班,逍遙快話,尚有幾十年太平糧吃得,卻是含糊個鳥?”
  周才又抹了把汗水,喉管中呼拉著痰音:
  “既然答允你老,說什麼也只有豁到底,事情危不危險,你老心中亦自有數,孫爺,這些都不談了,但請孫爺點明一句 ”
  孫有財截住對方話尾,乾脆的道:
  “你是說價碼?這簡單,你先開出來,我們再合計合計!”
  乾咳一聲,周才艱澀的道:
  “價碼固然不少得,孫爺的人情要買,我卻多少該落個賺頭養家糊口,此是二話,我現在要請教的是,這幾位老兄甘冒此等大險,一心要闖‘雙老閣’的龍潭虎穴,總歸有個目的吧?那可不是一處適宜游山玩水的所在……”
  孫有財道:
  “目的呢,當然是有目的,否則誰個活膩味了願意去觸雙老的霉頭?更不必把你大爺似的請來,賠上銀子還得當祖宗供奉了!”
  周才忙道:
  “孫爺,我可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事情來龍去脈搞清楚了,辦起來心裡才有底,知道如何策劃法,你要不願說也沒關係,江湖上各有忌諱,我明白。”
  目光轉向坐在床沿上的汪來喜,孫有財是在徵詢汪來喜的意見;汪來喜清了清嗓子,微卷衣袖,慢條斯理的笑著道:
  “咱們先小人後君子,一步一步來,老孫,且請這位周兄把酬金的數目開出來,再接著討論這一趟的目的不晚。”
  孫有財點點頭,道:
  “周才,我這位兄弟的話,你已經聽到了,咱們一步一步來,你先說說,托你幫忙這檔子事,你待打譜要多少銀子呀?”
  咽了口唾沫,周才一雙豬泡眼眨個不停,半晌,他才搓著兩手,小心的道:
  “五,呃,五千兩銀子,總不算多吧?”
  孫有財像被人猛的踢了一腳也似,一傢伙從竹椅上跳將起來,滇目揚眉,伸手如教般指著周才,惡狠狠的罵道:
  “好個黑心黑肝的東西,要吃人也不是這種吃法!周才,我一向待你不薄,把你當自己人呵護,你他娘就這麼坑我?一點小事求你幫襯,雞毛蒜皮的營生,你一開口居然就要五千兩?那是白花花、沉甸甸的五千兩銀子啊,可不是五千塊土磚石頭,你這般獅子大張嘴,不啻強搶硬劫,乾脆,你拿刀宰了我們吧!”
  周才慌忙站起,連連打恭作揖,哭喪著一張胖臉道:
  “孫爺,你老別生氣,別生氣嘛,價錢是你叫我開的,若是嫌多,彼此可以商量,又何必動怒?我因為這是要命的事,拿著身家在頂摃,如果有個萬一,則包死不活,思忖之下,這才開出先時的價錢 ”
  孫有財氣淋淋的道:
  “周才,我名叫有財是不錯,其實是個窮措大,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你可別真當我是有財,愣想包裡歸堆一把抓;我他姐名為有財,實則無財,你叫周才,才是如假包換的才華橫益,天縱奇才,連皮帶骨都待一口吞,這不但是奇才,更稱得上大量,天下好事、全吃你一個佔了,我操!”
  周才舌頭宛似打著結,期期艾艾的道:
  “孫爺,且請息怒……你,你老說吧,到底給多少,你老才覺得合適?”
  孫有財一屁股坐回椅上,竹椅咯吱呻吟了一聲,他也做功十足、仿佛亦在忍痛呻吟:
  “好吧,我一向是個出手大方的人,這趟求你幫忙,多少也叫你擔了點風險,屆不能虧待了你……周才,一千大兩,夠了吧?”
  一個是漫天開價,一個是就地還錢,而且雙方都是唱作俱佳,表情生動,全和真的一樣;那一頭,繆千祥不覺看得津津有味,幾乎忘了自己是幹什麼來的,他一邊看,一邊不由尋思 如果讓孫有財去掌理他那片豬肉攤子,包管大發利市,孫有財很可能就把豬肉賣出龍肉的價錢來!
  這時,周才的神色可就不怎麼生動了,他在氣孫有財殺價未免殺得太狠,五千兩一傢伙殺成一千兩,還口稱一千“大”兩,同樣份量的銀子,尚有大小之分的?他也坐回椅上,卻悶著頭不吭聲了。
  孫有財觀言察色,當然知道姓周的心裡不痛快,他揚起麵孔,不急不緩的道:
  “怎麼著?嫌少?周才,我可是把交情擺在上頭談斤兩,你要是嫌少,大可拿言語,犯不著扮出這張孝夫臉給老子看!”
  周才忽然啼噓一聲,沉沉的道:
  “孫爺,你老吩咐的這樁事,本來我是不肯幹的,等於絲綿吊豆腐,說斷就兩頭斷,‘雙老閣’的規矩你老明白,出了統漏便吃不完、兜著走,我拿著性命聽差遣,自信要你五千兩銀子不算多,你若認為價錢高了,我們好商量,但是,一下子就殺成一千兩,未免就殺得離了譜,交情是要論的,孫爺你這麼還價,恐怕就把交情論得太淺了……”
  孫有財默然片歇,慢吞吞的道:
  “再加一千兩,怎麼樣?”
  嘆了口氣,周才道:
  “我看你老的面子,孫爺,四千兩銀子,委實不能再少了。”
  “咯 ”一咬牙,孫有財雙手握拳,像是在啃自己的肉:
  “周才,我們一言到此,不再多說,我便認了命,再加五百兩,總共是兩千五百兩銀子,你要幹,就這個價錢,不幹拉倒!”
  周才央求著道:
  “孫爺,我這可是賣命錢,你老好歹再往上提一提,升一升 ”
  用力搖頭,孫有財緊繃著乾黃的面孔,斬釘截鐵的道:
  “最多我只能出到這個數目,增一文也沒有,周才,我們不要囉嗦,二千五百兩銀子,你幹是不幹?但聽你一句話,誰也別再粘纏!”
  垂下視線,周才半天不做聲,好一陣子之後,他才抬起頭來,無精打採的道:
  “算你贏了,孫爺。”
  孫有財可是一絲喜色不露,說起話來不但冷硬,還帶著吃力的模樣:
  “多這一千五百兩銀子,已是大大超出我的預算,你不知道,可得多久才能賺回這筆錢來?也罷,我認了,這叫打落門牙合血吞,誰叫我們是自己人,誰又叫我有事求上你來?”
  周才心中免不了在咒罵孫有財的祖宗八代,嘴裡卻低聲下氣的道:
  “這全是孫爺格外體恤,份外賞賜,我必然會小心行事,說什麼也不能替你老丟臉,裡頭的大小問題,包在我身上了……”
  孫有財道:
  “求上你,原就為的是這些,若是出漏子,大夥可都玩兒完啦!”
  周才又搓搓手,堆上笑道:
  “孫爺,規矩是你老早就訂下的,眼前這樁買賣,仍照以前的老法子辦吧?”
  眼珠子一翻,孫有財罵道:
  “光是知道死要錢,娘的,你放一百個心,我們說多少是多少,一文少不了你!”
  於是,坐在床沿上的楊豹衝著繆千祥點了點頭,繆千祥趕忙起立,快步來到孫有財身邊,雙手奉上一疊汗漬油污的銀票,孫有財一面接過一面低聲問道:
  “數目點清楚了吧?”
  繆千祥湊上來道:
  “點過三遍了,孫兄,一兩不多,一兩不少,恰好是二千五百兩。”
  孫有財順手將手上這疊髒兮兮的銀票遞給周才,邊嘆惜著道:
  “你看看,周才,錢是容易賺的麼?人家可是一分一釐攢積起來的,這些錢上泊了多少血汗,多少辛苦哪,只你一票就樓了會,兩相一比,你果然稱得上有財(才)!”
  用手指沾著口水,周才一張一張的點數著手中銀票,皮裡陽秋的道:
  “孫爺,你老這麼橫政硬殺,咬著牙壓我的價錢,我還當是孫爺你自掏腰包,要替朋友墊底帳哩,原來弄來弄去,仍然是貴朋友付錢,孫爺為朋友設想打算,真正熱誠感人,精神可佩……”
  孫有財重重一哼,道:
  “你懂什麼?他們五個都是我的好兄弟,他們的錢如同我的錢一樣,能省為什麼不省?
  大家都是苦哈哈,誰的家當都不富厚,叫老子慷他人之慨,我不做這等混帳!”
  將銀票朝懷裡揣好,周才上身前俯,陪著笑道:
  “所以我才說孫爺你熱誠感人,精神可佩呀,這年頭兒,能夠替別人設想的角兒,業已是少之又少了,孫爺的是不同凡響!”
  兩個人兩張嘴,俱是翻雲覆雨,變化萬千,要不是場合不同,級幹祥第一個就待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這時,汪來喜輕咳一聲,目注那周才,口氣十分輕鬆的道:
  “周兄,銀子你已收了,下一步,就該告訴你我們待要潛進‘雙老閣’的目的啦。”
  臉色一整,周才搖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故作嚴肅的道:
  “正是,事情要明白其中脈絡來去,才能辦得妥當,尚請老兄有以見教。”
  汪來喜先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慢條斯理的像在和朋友閒聊家常:
  “前幾天,貴居停竹老範寒峰的貼身踉隨桑幹,不是引介了他一個老兄弟莊有壽去謁見竹老么?”
  周才頷首道:
  “不錯,老桑介紹的那人是叫莊有壽,聽說還是‘仙霞山’‘七轉洞’一個什麼黑道組合的頭子 ”
  說到這裡,他徒的一怔,不由滿臉狐疑之色:
  “怪了,這檔子事除了府閣裡有關的人知道,根本不可能傳揚到外面來,老兄你卻是從何處得到的消息?”
  汪來喜淡淡的道:
  “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神通,癥結只在於事情是否關已,但凡切身利害臨頭,便是石縫裡的螞蟻也非得挖出來數個清楚不可,這一層,周兄就不必追問了。”
  周才忙道:
  “當然,當然,還請老兄繼續見示。”
  汪來喜道:
  “老桑那位兄弟莊有壽,前往謁見雙老的時候,曾攜帶了一件珍寶翠玉龍去做見面禮,這回事,不知周兄你知道不知道?”
  周才不禁神色微變,卻坦白的道:
  “老兄的消息真叫靈通,居然連這件秘密也曉得,莫不成除了我之外,各位尚另有臥底之人?不錯,老兄你說得完全正確。”
  坐在竹椅上的孫有財,半眯著眼接口道:
  “事情的來龍去脈就這麼簡單,周才,你設法將他五位引進‘雙老閣’,指明雙老藏匿寶物的所在,然後再暗裡掩護他們出來,大功即乃告成!”
  汪來喜望瞭望孫有財,輕笑一聲:
  “你說呢?”
  周才把竹椅往床前拉近,放低了聲音,形態中有著曖昧:
  “約莫,呃,報酬也不會少吧?”
  不待汪來喜回話,孫有財已“呸”聲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又重又冷的道:
  “周才,你在起什麼心思老子清楚得很,好叫你得知,人家五位乃是真正講義氣、論交情的人物,這趟出來流血賣命,不但半個蹦子不向事主要,開銷花費更是貼老本,這種擔當,你做得到麼?怎麼著?莫非你還盤算外帳加一,多撈幾文?”
  雙手急搖,周才尷尬的道:
  “不,不,孫爺切莫誤會,我只是問問而已,敲定說妥的事,我怎敢再生變異?孫爺放心,就這個價錢,我算豁到底啦。”
  孫有財吊著兩只眼珠子道:
  “除非你活膩味了,我諒你也沒有這個膽子,周才,我對你,可是向來寬厚有加,你要敢坍我的台,哼哼,就沐怪我姓孫的心狠手辣!”
  周才苦著臉道:
  “沒這回事,孫爺,你老關照我、拉拔我,我哪能這麼沒有天良?”
  周才倒抽一口冷氣,眼皮子不住跳動,嗓音發鈔:
  “我的皇天,說來說去,你們竟是打算潛入閣中,盜取雙老的珍寶?”
  汪來喜古井不波的道:
  “這不叫‘盜取’,周兄,我們只是替一個朋友京回原就屬於他的東西罷了;這條價值不菲的翠玉龍,本來是‘歸德縣’富豪費三裕的傳家之寶,‘仙霞山’莊有壽那一於土匪擄劫了姓黃的一個愛妾,逼著黃三裕贖人,黃三裕一時湊不出偌大款項,拿著這件傳家寶便到‘馬前鎮’‘聚豐泰’當舖找朱掌櫃的押當,銀子拿走了,消息也洩漏出去,莊有壽他們惡性難改,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的又派人去朱掌櫃那裡劫走了這條翠玉龍,如今證實寶物已由莊有壽孝敬給了竹蘭雙老,我們受人之託,無論如何得索回此物,否前,不但有人要傾家蕩產,斷送大好姻緣,說不定賠上人命亦大有可能!”
  思忖了半晌,周才吶吶的道:
  “那麼,各位,咂……是替那黃三裕出力呢,還是幫著那當舖的朱掌櫃?”
  汪來喜道:
  “你不用費心管這麼多,總之兩人之中必有其一就是了。”
  甜甜嘴唇,周才又試探的道:
  “老兄,你們大概和那委託辦事的土地,有著極深的交情吧?”
  孫有財面色稍見緩和的道:
  “娘的,這才像句人說的話,我問你,周才,你打譜什麼時候展開行動?”
  搔搔油亮的頭皮,周才審慎的道:
  “讓我回去準備一下,兩天工夫儘夠了,不過,孫爺,有件難處我得提在前頭 雙老收藏珍貴物事的所在我雖知道,但詳細位置與啟閉方法我就不清楚了,若要我點明那條翠玉龍的確實置放處,我可叫沒轍……”
  孫有財溫道:
  “鼻子下生著張嘴,你不會去探聽?”
  周才形容悸懼的道:
  “孫爺明鑑,以我在‘雙老閣’的身份地位,卻到處去刺探翠玉龍的隱密,這不叫找死是什麼?只要稍稍露出痕跡,他們不活剝了我才叫有鬼 ”
  汪來喜向孫有財拋了個眼色,道:
  “老孫,周兄之言有理,他還是少打聽為妙,一朝漏了口風,怕就前功盡棄,進退維谷了。”
  周才趕忙補充著:
  “不但如此,老兄,恐怕各位也就再找不著第二個周才為各位效力啦!”
  孫有財冷冷的道:
  “好吧,我們就這麼定規,周才,你先回去準備,大夥決定後天晚上摸進‘雙老閣’,等你來此地通知我們,再行商議各項細節!”
  周才咯咯連聲,站起來向四周做了個羅圈揖,打開房門,先伸出頭去探視一番,才鬼頭鬼腦、躡手躡足的溜走了。
  悶熱的空氣仿佛凝結在室中,形成了一股壓迫人心的滯重,這一刻裡,沒有人覺得開朗,更沒有人感到鬆快,前途就擺在面前,而前途卻如同房裡的光線一樣晦暗,六個人偶而互覷,卻都發現對方的神態間是一片苦澀茫然……
  仍是在這間櫃檯後的暗室之中,仍是昏沉的燭光,仍是這幾個人。
  現在的時間,只是剛剛入黑,店掌櫃的依然戴著他的老花眼鏡在撥弄著算盤珠子對帳,好像一天到晚就有那麼些收支進出搞不完。
  暗室裡唯一的一張木桌上,業已攤開一張簡圖,湊著搖曳不定的燭火,周才不厭其煩的在為各人講解著“雙老閣”內外的形勢與格局,警戒同防衛,一邊講,一邊猶指點著草圖上的位置相印證,在慘黃的燭光照映下,他那張胖臉油汗隱泛,越發透黃了。
  等到該說的說完、該問的問過,周才迫不及待的搶前抓起房角一隅那方小幾上的粗瓷茶壺,也不管是他娘什麼時候的陳茶老對,仰起脖頸對準壺口就咕嘻嘻的猛灌一通,放下茶壺,用衣袖抹去唇邊殘債,這才長長籲了口氣。
  二千五百兩銀子,卻也是不好賺的哪。
  汪來喜目光灼亮的仍盯著桌上的草圖在研究,姜福根扒在另一頭仔細端詳,兩個人不時交換著意見,神色十分專注 不專注也不行,他們心裡有數,萬一壞事,只怕這一輩子都出不得‘雙老閣’了。
  楊豹背著手來回踱步,有些心神不屬的樣子,繆千祥怔怔的望著楊豹移動中的腳步,過了一陣,忽然抬頭問坐在竹椅上的孫有財:
  “孫兄,這‘富安集’離著‘彩溪’有十五裡地,不知路上好不好走?”
  在閉目養神的孫有財睜開眼來,微笑道:
  “此去‘彩溪’,有三條大道,五條小路,好走得很,腿上加把勁,不用半個時辰就到了,來喜老兄的意思,是抄靠山區的一條小路走,不但比較近便,且木落痕跡,到時候,我會親自為各位引路。”
  一向少說話的潘一心,此刻從床沿上站起來,頗為安詳從容的道:
  “我們來喜二哥說過,孫兄這次真是仁盡義至,幫了大忙,事情若是僥倖能成,他日少不得要與孫兄多親近親近……”
  拱拱手,孫有財笑道:
  “言重言重,朋友嘛,略盡棉薄也是應該的;潘兄,我就在閣外約定的地方接應各位,等各位奏功歸來,再擺酒為各位壓驚……”
  楊豹這時站住步子,低聲道:
  “孫兄,我是說的真心話,萬一情況不對,我們決不希望你涉險捲入,一見信號,你得急速離開,一切後果,我們都會自行承擔!”
  孫有財凝重的道:
  “我會斟酌,楊老大。”
  汪來喜已將桌端的簡圖卷起,就著燭火點燃,火光熊熊中,他雙眉緊鎖,面無表情,雙目注視著燃燒中的焰苗,仿佛要在其中探索或窺見一些什麼徵候……
  孫有財問道:
  “關節都弄清楚了吧?”
  點點頭,汪來喜丟下手中殘圖,卻面向他的兄弟夥們,語聲沉緩的道:
  “伙計們,事情進行的細節,我們已經再三敘述過了,相信大家都會牢記不忘,我要再強調一次,設若形勢到了最不可收拾的程度,各人便須自行逃命,這‘富安集’‘樂合居’乃是老孫的暗窯,能逃到這裡,即可受到老孫的掩護,先到的先送走,他會一直等到再沒有人來的時候……”
  孫有財接著道:
  “我當然希望在‘雙老閣’之外,就能全接著五位,大夥可得多保重!”
  說到這裡,他目注周才,聲音裡充滿了不可言喻的壓力:
  “周才,你務必盡心盡力 ”
  周才抹著額頭上的汗水,笑得比哭還難看:
  “如今我和他們業已是一根絲線掛著的螞殊,孫爺,能不盡心盡力?我有家有業,還打譜活下去啊……”
  孫有財冷著面孔道:
  “你知道這一層就好!”
  楊豹想起了一件事,問周才道:
  “周兄,在你回去的這兩天中,可有‘血合字會’那邊為莊有壽的事答覆雙老的消息?”
  周才搖頭道:
  “還沒見回信,雙老這幾天的神色不大好,整日價陰沉著兩張老臉,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沒有事,大家都遠躲著,誰也不願湊上去招罵。”
  楊豹哺哺的道:
  “看來那條翠玉龍木止替我們增加麻煩,它沾上誰,誰的樂子就大了……”
  室中起了一陣短暫的沉默,片刻後,孫有財方清理了一下喉嚨,輕聲道:
  “楊老大,要是沒有其他問題,就好叫周才早點回去等著了。”
  楊豹點頭無語,孫有財向周才示意,於是,姓周的便又像前天離去的動作一樣,活像個做賊心虛的東西,鬼頭鬼腦的走了人。
  汪來喜開始收拾著他自己的各項須用物件,每一樣都依性質分別置縛在身上不同的部位,打算隨時應用,繆千祥、潘一心、姜福根等人也紛紛動手抄扎,一時之間,那種無形的緊張氣氛裡宛似泛著血腥,沁入人的口鼻而擠漲著胸口,連呼吸都是恁般沉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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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險涉巧真塔

  “彩溪”實際上是一條河,一條波濤壯闊,寬有半裡的大河。
  河流的兩岸,有青山、有平疇,也有連綿道澳的松林,風景相當不錯:“雙老閣”便建築在一座可以俯瞰河水的山崗上,梯次重疊的亭臺樓閣不但蓋得豪華恢宏,那等大戶人家的氣勢尤其壓頭而來,有股子說不出的霸道意味。
  就算現在是中育吧,半山崗上的這座府第,還大部分燈火輝煌,探如繁星,好像蠟燭油脂,都是不花錢的一樣。
  孫有財領著五個難兄難弟一路悄然疾走,方向是對著“雙老閣”的南側面,亦就是山崗的斜起峭陡處,路是崎嶇了點,卻冥無人跡,荒涼得出鬼,當然,越是這種地段,越不容易洩露行跡。
  逐漸接近“雙老閣”,楊豹等五個人固是心清緊張,呼吸急促,連慣經風浪,見過大場面的孫有財也不禁神色嚴肅,大氣都不敢透一口,瞧他在前頭引路的那種謹慎小心法,活脫就像踩在生死界上相似。
  隔著前面那堵依著崗脊起伏形勢而砌築成的青石高牆尚有十多丈遠,孫有財已經停下步來,一邊招手示意楊豹等五個人憂身圈攏。
  眼睛打量著前頭那堵黑黝黝的高牆,汪來喜不覺有些唇幹舌燥的壓著嗓門道:
  “到地頭啦?”
  孫有財細聲細氣,生怕驚著了他自己似的道:
  “到了,那堵石牆下面,有一口廢井,各位沿著井口用下去,一朝到底,便可發現一條地道通往牆內,地道只有兩丈多長,出處是在一片乾涸的荷花池邊,周才如今應該等在那裡恭候各位大駕了。”
  楊豹噎著聲道:
  “多謝你冒險引領,孫兄,大德後謝 如果還能見得上面的話!”
  輕拍楊豹的肩膀,孫有財安慰著他,也等於給每一個人打氣:
  “吉人自有天相,豹哥,別看‘雙老閣’的雙老名震遇過,威凌天下,百密也有一疏的地方,他們太平糧吃多了,自詡神聖不可侵犯,以為沒有人膽敢太歲頭上動土,咱們就不妨動他一遭試試,只要行事審慎,成功的希望仍然極大!”
  楊豹苦笑道:
  “托你的福了,孫兄。”
  孫有財目光四轉,輕輕的道:
  “我就在這裡等候各位回來,天亮之前,無論是否得手,都請不要戀棧,趕緊追兵,一次不成沒有關係,咱們第二次再上……”
  楊豹點頭:
  “就是這話,孫兄,我們上路啦!”
  五個人離開孫有財,迅速往石牆那邊潛進,這一次,帶頭的換成了汪來喜。
  前行中,姜福根又犯了不服輸的老毛病,他扯了扯楊豹衣角,附著臉道:
  “豹哥,為什麼非要穿壁鑽洞不可?就那麼一片牆,高是高了點,可是憑我的輕身功夫,翻越過去並不困難,只待一提氣 ”
  楊豹佝僂著腰身往前疾淌,一面狠狠瞪了姜福根一眼:
  “周才早已說妥了從那口枯井裡進去,我們就必須依照他的交待行事,他如此叮嚀,當然有他的道理在,此外,你他娘輕身功夫好,可以提口氣飛昇,我們幾個呢?莫不成拿著腦袋去撞牆?”
  吃了一頓搶白,姜福根才悶著頭不再吭聲,可不是麼,恁高的一堵石牆,並非人人皆能躍過,一旦跳不上去,除了撞牆,還能怎的?
  很容易就找著了牆腳下的那口枯井,前行的汪來喜從腰上解下一盤麻繩,把帶鉤的一頭卡在井沿的石隙裡,試了試力道,然後,他拋繩入井,自己一馬當先,手攀麻繩貼著井壁溜將下去,動作利落,竟是半點聲息不帶!
  片刻光景,麻繩已在連連抖動,這乃表示汪來喜業已安全到底了,緊跟著自楊豹開始,四個人逐一沿繩而下。
  井底不但沒有那種慣常的腐濕氣味,反倒乾燥得很,而且還有光亮 汪來喜燃起了火折子,在等著為眾家兄弟照路啦。
  兩丈多長的地道,一眨眼就到了盡頭,出口處原有一方石板掩蓋,此刻石板卻已移開,從下向上望,可見天光,以及,周才那張淌汗的胖臉。
  汪來喜一躍而出,周才急忙拖了他一把,嗓眼裡掖著一把沙:
  “人都來齊了不曾?”
  點點頭,汪來喜道:
  “齊了,你這邊情況如何?”
  周才抹著腦門上的油汗,拿眼睛點數著從出口冒現的人影,邊暗啞的回話:
  “今晚的時機不巧,卻也叫巧,端看各位的造化了……”
  汪來喜不解的問:
  “此話怎說?”
  蹲著身子,周才悄聲道:
  “‘鬼嘯灘’‘血合字會’的‘九手勾魂’謝獨,就在今日傍黑有回音來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東西,竟然膽上生毛,打了我們雙老的翻天印,二姨娘和向頭兒全撞了一鼻子灰,落得大失顏面,雙老聞得回報,十分震怒,如今正在和府裡管事的爺兒們商討對策,其他閒雜之事,一時就難以兼顧了 ”
  汪來喜高興的道:
  “這不是正叫巧麼?卻又怎說或者不巧?”
  周才陰鬱的道:
  “越是這樣,越不能稍有差池,在雙老現在的情緒下,萬一各位出了繼漏有所閃失,恐怕就不被八馬分屍,亦必落個凌遲碎剮,是而務請各位加意小心,早進早出,便不替自己打算,亦千祈替我設想則個……”
  汪來喜不由舢牙一笑:
  “你寬念,周兄,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們同你一樣,都還打譜延年益壽哩!”
  半伏在旁邊的楊豹接口道:
  “時辰不早,少扯些閒淡,周兄帶路,我們便直打雙老日常藏寶的所在!”
  又抹了把頭頂上的汗水,周才的聲調居然有些顫抖:
  “各位跟我來,動作千萬要輕,我只是個巡更的頭兒,擋不住大事,在這一畝三分地裡,強橫霸道的頂上人太多,但出一絲漏子,我就和各位一樣死定了!”
  汪來喜道:
  “我們知道,走吧。”
  周才果然是太熟地熟,領在前頭專揀那暗影曲角去走,在周遭的隱約燈火照映下,竟半個守更巡夜的角兒不見。
  “雙老閣”說大可是真大,不僅庭院深幽,亭臺處處,迴廊連接著長房,樓閣層疊著廳堂,便花樹掩張,也是繁浩如海,若是沒有人嚮導,別說進來上事,光叫你轉也都轉迷糊了。
  六個人閃閃躲躲的走了一陣,右側方向,一座五層塔狀的建築物矗地而起,直插入空,在這裡居然造得有如此一座高塔,非但顯得格調突兀,更且有種令人稀奇迷惑的感覺。
  快步搶到一排矮樹之後,周才端了口氣,向各人指了指右邊的高塔:
  “這座塔叫做嗎真塔’,高有五層,每層峰凡三丈,其中有旋梯上下通達,雙老平日收藏的一幹奇珍異寶,便都置放塔中……”
  汪來喜抬頭端詳,嘴裡不閒:
  “你可知曉他們把那條翠玉龍放在何處?我們只要這一件東西,對雙老別的玩意沒有興趣!”
  周才沙沙的道:
  “我早說過,只知道藏寶的地方,卻不清楚詳細確實的分類位置與開啟的方法,你們以為我算老幾?有這個份量參予如此機密?看在老孫面子與銀錢份上,我才斗膽領你們來到‘巧真塔’前,換成平時,我可連往前靠都不敢!”
  話固然說得不大中聽,但卻是實話,汪來喜無可奈何的道:
  “也罷,你既然不知道東西的確實擺置處,有關‘巧真塔’裡頭安排了一些什麼機關禁制總該清楚吧?我們應如何進塔,進塔之後需要注意哪些物事,你可得仔細說明。”
  周才哭喪著臉孔道:
  “在‘樂合居’我業已再三強調,我有法子領你們進‘雙老閣’,但府中一幹機密重地,我就沒有把握保你們平安出入了,老實講,我對‘巧真塔’的內外警戒設施所知有限,且多為道聽途說,是不是可靠,我卻不敢說……”
  汪來喜放重了腔調道:
  “周兄,在‘樂合居’的當口,你不錯指點過我們,說待進入寶庫以前,四周三丈方圓的花色地磚都不能踩,要端挑素白的部分落腳,又說底層那片鐵門重逾千斤,沒有掛在雙老褲腰帶上的那串鑰匙根本無法開啟,你僅僅透露了這兩項,甚至連這座寶庫是尊高塔都沒說明白,現在若叫我們往裡愣闖,豈不是等於光著脊樑滾針板?”
  楊豹也有些不滿的道:
  “塔外的花巧先不說,至少塔內的各項關防設備總得讓我們心裡有底,搞到如今,這座塔內是個什麼格局,我們還摸不清,玩笑開到這個地步,莫不成拿著我們幾條性命耍把戲?”
  周才連吸了幾口氣,期期艾艾的道:
  “各位大哥,各位老兄,你們千萬別誤會,別誤會啊……”
  汪來喜往前一湊,幾乎把面孔抵上了周才的鼻尖,他惡狠狠的道:
  “姓周的,你別盡想好事,以為留著一手就算對得起你家主子,少吐露點機密便可將功贖罪,你是完全錯了;我打個譬方你聽,搶人一兩銀子,和搶人萬兩銀子,犯的都算一個搶罪,一朝趟了混水,便合身趟了混水,豈有單個以手腳來分論的?你要是不實不盡,害得我們栽斤鬥,別說孫有財往後饒不了你,我們也包管咬你出來,叫你墊棺材底,到了那個時候,雙老如果肯聽你喊冤,我就是你的灰孫子!”
  “嗤”了一聲,楊豹道:
  “周才,若是你竟在敲這種算盤,你就和個白痴差不遠了,正同你先時所說的一樣,眼下我們是一根絲線掛著成串的螞炸,假設我們遭了殃;你還想到何處消遙?”
  猛力晃了晃腦袋,周才的兩邊須肉全在抽搐,他宛如在和什麼無形的禁制掙扎著:
  “我,我決沒有這個意思,各位千萬莫想岔了……如今是怎麼個形勢,我還有不明白的?我不是隱藏著什麼不肯說,只是怕聽聞有誤,反倒害了各位,這個責任,我可背不起……”
  汪來喜陰沉的道:
  “你只管照知道的說,出了漏於我們自認倒霉,他娘做事就要爽快乾脆,哪有像你這樣推三阻四、虎頭蛇尾的?”
  頻頻咽著唾沫,周才吶吶的道:
  “是,我說,我說就是……這‘巧真塔’,上下五層,高逾十丈,聽府裡的人日常談起,雙老的習慣,大多把最珍貴的寶物擺在最頂一層上,塔里上上下下,全設置得有細若髮絲般的拌腳線,線的另一端,或是連著警鈴警鐘,或是扯著石灰硫磺;牆壁梯板間到處都有翻坑暗隔,裡面隱藏著飛矛怒矢,暗嫖刀輪,一旦觸及機關,埋伏立時便會發動 此外,聽說還有若干極毒的毒蛇蠍蟲置放在箱櫃抽屜裡,人要伸手湊近,這些玩意受到人體熱氣的吸引,馬上向前撲噬……”
  汪來喜道:
  “還有呢?”
  周才指天盟誓的道:
  “我只知道這些,要是還有什麼知而不言的事,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
  黑暗中,一直沉默著的潘一心,忽然冷冷開口道:
  “這些機關埋伏的佈置方位,我們需要清楚。”
  周才憋著聲道:
  “老大哥,我要是曉得它們都擺設在何處,豈有不明說的道理?上天可以鑑證,我是的確不知道,打從進入‘雙老閣’當差開始,‘巧真塔’我就不曾踏入一步,剛才稟陳各位的這些事,還是私下聽說,我連詢問的資格都沒有……”
  繆千祥在旁邊嘆了口氣:
  “欸,這兩千五百兩銀子,花得未免不值。”
  任是心中有火,周才卻不敢發作,他粗濁的呼吸著,肥大的肚皮不住起伏,模樣活像一只管自生著悶氣的癲蛤模。
  汪來喜抬頭上望,目光凝聚在塔頂,久不出聲,似乎在轉動著什麼腦筋。
  姜福根有些沮喪的就地坐下,懶洋洋的對楊豹道:
  “五層塔眼上都裝有鐵柵,而且裡外用鐵板密封著,大小又只若拳頭,便練得縮骨術也鑽不進去,豹哥,我看非要設法盜取雙老褲帶掛著的鑰匙,別的念頭是你想啦!”
  楊豹沒好氣的道:
  “這算什麼餿主意?盜取雙老腰帶上的鑰匙,還不如敲鑼打鼓,請他們開門歡迎我們進去乾脆,你當我們真是來此做客的?”
  姜福根悻悻的道:
  “否則又怎麼辦?拿頭去把那道千斤鐵閘撞開?”
  低聲一笑,汪來喜道:
  “雖說情況不大佳妙,你也犯不著這麼想不開,姜三,且看哥哥我的計較!”
  哼了哼,姜福根道:
  “這陣子以來,你的那幾下子也不過如此而已,瞧不出比我高明幾許!”
  楊豹不理姜福根的前咕,忙問汪來喜:
  “你想出法子啦?”
  汪來喜笑瞇瞇的道:
  “娘的,姜三居然狗眼看人低,把我‘巧班才’貶撥到此等地步,要是不露兩手給他開開眼界,他只當我‘巧班才’是白鬧著玩的,豹哥,咱們這就上事行動!”
  楊豹精神一振,急切的道:
  “好極了,但待怎麼個上事行動法,你可得千萬摸準,成與不成,端看此舉,來喜,好比砂鍋搗蒜,就這一櫃子買賣!”
  汪來喜道:
  “豹哥放心,我自有斟酌,法子由我想,成敗卻須看運氣,反正走著瞧就是!”
  姜福根的口氣透著幾分疑慮,好像對他的來喜二哥不大信任:
  “慢來慢來,法子由你想固然不錯,但是個什麼法子我們總該知道,別他娘又弄得半半吊吊,不上不下,讓大夥全跟著遭累。”
  汪來喜不恨不火的往塔頂一指,侵吞吞的道:
  “周才剛剛是不是說過,雙老一向把他們最珍貴的寶物都收藏在最高的一層塔頂上?而這‘巧真塔’裡外既已布下各種機關埋伏,照常情判斷,雖則越是重要的地方,關防越是嚴密,我們為了省時省事,也只好顧不得艱難,專挑那最難闖的一層去闖,無須冒那其他不必要的危險,從底下一直往上攀!”
  姜福根不解的道:
  “為什麼端挑最難闖的地方去闖?頂層既然關防嚴密,我們正該避開才是……”
  汪來喜促狹的道:
  “好叫你得知,因為依我的看法,‘翠玉龍’很可能便是置放在塔的頂層上,那玩意還不算是奇珍異寶麼?若要避開那一層,咱們算是幹什麼來的?逛風景看廟會?”
  知道汪來喜是在吃自己豆腐,姜福根恨得牙痒痒的:
  “就算你對,你有把握破除頂層的機關?”
  搖搖頭,汪來喜道:
  “沒有把握,我說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姜三,且看大家的運道了。”
  楊豹亦不由滿頭霧水:
  “但是,怎麼個上去法呢?”
  汪來喜先不答話,由背囊中摸出一卷細若小指,卻又韌又牢的牛皮軟索來,軟索兩頭,各綴有一枚鋼珠,他霍然站直身子,覷準目標,抖等之下,軟索有如飛矢般直射塔頂尖端上嵌飾的山形叉,黑暗中看不清索繞珠回的情景,只聽得“克啦”一聲輕響,汪來喜振臂扯索,似乎已經將那一頭纏緊在上面了。
  姜福根無精打採的道:
  “不錯,但除了證明你拋擲這根繩索尚有準頭之外,又有什麼作用?”
  汪來喜沒有回應,他目光四轉,發覺矮樹之後有座石墩子可以承力,立時把皮索的這一端緊縛其上,於是塔頂與石域礦之間,就由這根牛皮軟索連接起來,只是,那等角度卻斜側得嚇人。
  楊豹業已看出妙頭,他低聲道:
  “莫非要攀著牛皮索升上塔頂?”
  汪來喜道:
  “正是,豹哥,我們個個輕功不怎麼樣,但手腳倒還利落,憑大夥的體氣,沿著皮索往上攀,辛苦固是辛苦,大概都還沒啥個問題,用這個法子到頂,你看行是不行?”
  楊豹苦笑道:
  “反正從正門也進不去,尚可避免觸及埋伏,事到如今,不行也得行了!”
  這時,姜福根站了出來,表情帶著脾跟群倫、唯我獨尊的意味:
  “好吧,有酒食先生授,有事弟子服其勞,誰叫我就有這麼個門道呢?眾家兄弟,隨我來!”
  不等哪一個說話,他已經一躍而起,這一蹦足足三支有奇,但見他人在半空,暮然揮臂挺腰,雙腳猛蹬,喝,又是硬生生拔上丈許,這才兩手抓住皮索,捷如猿猴般急速攀升上去!
  仰頭觀看的楊豹,不由低喟一聲:
  “娘的,姜三在這一門上,果然有他幾分火候!”
  汪來喜嗤了一聲,別過頭去:
  “樁兒,該你上了!”
  繆千祥趕緊在手心裡吐了口唾沫,再用力一搓,蹲身弓背之餘猛然一個虎跳,他這一使勁,倒也躍起丈多高,卻是有些手忙腳亂的才抓牢皮索,由於身體的重心沒有把持好,斜垂下來的皮索竟隨著他身形的搖晃不停顫盪,塔頂更傳來幾聲咯吱咯吱的響動,瞧在眼裡,委實令人捏一把冷汗。
  就在大家提心吊膽的注視下,繆千祥總算動作笨拙又吃力的緩緩攀升至塔頂,接著,汪來喜、潘一心、楊豹等人陸續而上,手腳卻都比纓子祥利落得多!
  周才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們一一升空上塔,禁不住有點今昔何昔、此時何時的迷茫想法;他呆了一陣,才驟然打了個寒呼,匆匆伏下身去。
  十丈高的“巧真塔”頂端,夜風習習,露涼透肌,底下燈火明滅,樓宇亭閣盡收眼中,果然別有世界,像到了另一個不染凡塵的清奇之境。
  五個人環伏在塔頂的山形叉四周,頂面的琉璃瓦又冷又渴,斜度甚大,可不是個適於長久坐臥的地方;剛上來的辰光,還未免有幾分新鮮感,略一停留,就覺得不大利便了,姜福根一手攀住叉端,邊急躁的道:
  “來喜二哥,眼下可不是看風景的辰光,要動手就得快,是你先下去還是我先下去?”
  汪來喜冷冷的道:
  “姜三,你輕功好是不錯,但下面塔孔僅得拳大,又有鐵柵隔著,鐵板裡外封著,試問你能用你的提縱術鑽入其中?”
  姜福根不禁有氣:
  “我沒有這個能耐,莫不成你就行?”
  嘿嘿一笑,汪來喜傲然道:
  “辦法不止一眼眼,姜三,我要沒能耐進得去,把你們一個個吊上來作甚?娘的,也好叫你明白,光是蹦得高跳得遠,管不了多大個鳥事!”
  楊豹沉聲道:
  “別他娘淨耍貧嘴,幹活要緊!”
  汪來喜慢慢溜向瓦簷,雙腳勾搭簷坎,身子一翻已到掛下去,嗯,別看他輕功不怎麼樣,這一手“金鉤倒卷簷”的把式卻還相當漂亮!
  從他倒掛的位置,恰好是與一個塔服平行,他的腦袋,正巧就在塔眼的正面晃盪,這個姿勢雖不好受,但他卻打熬得住,先是從腰裡摸出一只帶有輪軸、附有搖把的小巧鋼鑽,接著就標定落點,開始以手搖動鋼鑽搖把,在塔眼四周鑽動起來。
  繆千祥小心翼翼的趴在簷沿邊上朝下望,雖不是自己在使力,卻亦覺得十分耗勁,他也不知在對誰說話:
  “我的天爺,人倒吊著拿鑽子鑽牆,卻要鑽到幾時才能鑽透?”
  楊豹靠在山形叉後,頗有信心的道:
  “來喜那桿鋼鑽,別看外表小巧,鑽頭卻比同號的傢伙來得長,不但有搖柄轉動輪軸省卻不少力氣,鑽頭也是一種特別堅硬的藍鋼所打造,休說是磚壁粉牆,就他娘鐵門銅閘也一樣鑽得開,你們等著看吧,不須多少時間,他包能鑽開一個可供人出人進的大窟窿來!”
  潘一心迎風笑道:
  “如此一來,那塔眼內的鐵柵鐵板,豈不是全派不上用場了?”
  楊豹道:
  “可不,別看塔眼只有拳頭大小,容不得人朝裡鑽,咱們索興給他開個天窗,大家方便,娘的,一番心思,叫他白搭!”
  潘一心感慨的道:
  “有時候,最奏效的法子,也就是最簡單的法子,這嗎真塔’儘管在關防上設想周全,一桿鋼鑽就能首先破除它的外體,恐怕是雙老當初所始料不及的……”
  忽然,倒掛下去的汪來喜雙腳曲提,人已扭腰翻回,只這片刻,他已累得臉色發青,喘息籲籲。
  楊豹連忙伸長身子,有些緊張的問道:
  “來喜,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問題?”
  汪來喜吸著氣,兩只眼珠子往上翻:
  “問題……只有一個,我他娘真叫累熊了!”
  楊豹思忖了一下道:
  “用這種勢子去幹活,的確吃力,看看有誰能替你一把,輪流著上事!”
  趴在簷沿的繆千祥,立時自告奮勇:
  “豹哥,讓我來。”
  橫了繆千祥一眼,楊豹道:
  “你來?憑你那幾下子也敢來?一邊歇著吧,搞不好一個倒掛下去跌成倒栽蔥,這高的距離,也不怕摔爛了你?”
  潘一心接口道:
  “我自信這些巧活兒比樁兒要強,豹哥,還是由我接替來喜二哥吧。”
  搖搖頭,楊豹目光停留在姜福根臉上,卻不像是衝著姜福根說話:
  “我們這裡,只有一個人可以替來喜分勞,這個人卻不吭氣,大家說怪不怪?”
  不待兄弟們的視線移轉過來,姜福根已往前挪動,倒翻身猛往下栽,等整個身了幾乎溜脫,他的兩腳腳尖才向內微翹倏收,準確無比的扣住了玩簷內側,動作之乾淨利落,委實要比汪來喜先前露的一手更見高妙!
  楊豹似笑非笑的道:
  “人家的驢,兩頭見日能跑八十裡,咱們這條驢兩頭見日能跑八百里,麻煩在於咱們這條驢若不逼上節骨眼,他就愣是不跑,這不叫人犯嘔麼?”
  汪來喜已經略略恢復了點精力,他手撫胸口,還多少帶些兒險:
  “姜三向來就有這個毛病,開口上好拿人一把,作風倒和孫有財近似……”
  下面傳來輕細而緊密的鑽動聲,顯見姜福根已在工作了,繆千祥望望天色,模樣中透著憂慮:
  “來喜二哥,這塔牆不知有多厚?使這桿小鑽子去鑽,得要多少時間才鑽得透?待要鑽的部位又不止一處,我怕天亮前趕不上趟……”
  汪來喜胸有成竹,好整以暇的道:
  “你寬念,樁兒,我業已估量過了,照這‘巧真塔’的建造格局與塔基吃重力來換算,頂層塔牆的厚度至多是一塊青磚左右,我找著磚隙間的泥縫下鑽,要破開它就越發容易;掌大的塔限,我以圓心為軸擴大六倍,一共在周圍標定三十六個落鑽點,照點下鑽,又快又穩,等到三十六個鑽點打通,只要稍稍用力一項,進塔的出入口便開妥啦。”
  繆千祥轉憂為喜的道:
  “果真有這麼簡單?依我的想法,要沒有金剛羅漢的開山作,怕是破解不了塔外的各種隔絕設施……”
  嘿嘿一笑,汪來喜道:
  “所以你不是‘巧班才’,我才是‘巧班才’;同一個問題,看在我們兩個人眼中,自則便有難易相別的反應,樁兒,牛皮不是吹的哪!”
  楊豹不耐的道:
  “來喜,你剛才到底已經鑽通了幾多洞眼?”
  汪來喜道:
  “三十六個落鑽點,已經鑽通了二十一,還剩一十五,就叫姜三消磨了吧。”
  楊豹道:
  “天亮前約莫來得及?”
  汪來喜有十足把握的道:
  “包沒問題,豹哥,問題只在於我們進得去,是否還能出得來?”
  臉色一暗,楊豹道:
  “你是說塔里的機關埋伏厲害,怕我們受製其中?”
  繆千祥跟著道:
  “來喜二哥,這可全得著你的了,‘巧班才’豈能像銀樣的蠟槍頭?”
  笑著在繆千祥腿肚子上擰了一把,汪來喜故作輕鬆的道:
  “別把責任朝我一個人頭上推,豹哥從前夜走千家,日行百戶,對一幹警戒裝置或機關花巧亦非毫無經驗,總之大夥都加意小心,隨時留意,靠我一個人兩只眼,恐怕照顧不了這麼周全!”
  楊豹神色凝重的道:
  “我倒不是推託什麼,實際上親身涉險,也無從推託起,我是擔心單憑以往的那點見識,破除不了塔里的各般禁制,這裡面的玩意,必然要較外頭尋常人家的設計精巧細密,所以一旦開始行動,來喜你得多肩承點才是!”
  汪來喜頷首道:
  “這是當仁不讓的事,豹哥,我總然盡力而為就是,這不僅關聯著眾家兄弟的性命,我這付臭皮囊也一樣掛在當中呀!”
  就在這樣急得患失的顧慮中,瓦簷下忽然一聲輕響,姜福根已經倒翻回來,他和方才的汪來喜一樣,也是頭臉見汗,累得直喘粗氣。
  繆千祥急忙扶住姜福根,伸手在他胸前用力搓揉,一邊關懷的道:
  “歇會兒,福根哥,真叫辛苦你了……”
  汪來喜可不管姜福根累是不累,開口就問成績:
  “還剩下那一十五個鑽孔,你都站通了沒有?”
  乾幹的咽了口唾沫,姜福根努力的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儘量裝做輕鬆平順:
  “我是幹什麼吃的?要不鑽通了豈會翻轉來風涼?簡直多此一問!”
  汪來喜不再二話,當機立斷:
  “兄弟們,這就上事!”
  姜福根忙道:
  “不給我歇口氣?娘的,這一陣折騰下來,人已累得眼冒金星,五臟翻騰啦!”
  一拍姜福根肩頭,汪來喜笑得古怪:
  “時間不夠了,姜三,再說,倒也看不出你有什麼倦容,咬咬牙,好好挺下去,待出了‘雙老閣’,有你歇息的辰光!”
  說完話,他雙腳勾住瓦簷,人往前一栽,業已垂掛下去,緊接著‘嗡’的一聲悶響傳來,有重物墜地的沉悶聲隨後,於是,汪來喜在壓著嗓門從下面招手:
  “伙計們,我先進去,你們一個接一個吊下來,動作千萬小心,姜三記看押後!”
  楊豹向大家點點頭,自己首先攀攀塔頂的邊沿凹溝,非常謹慎的將身子降下去,直到下面的汪來喜接住他的兩腳,他才在繆千祥與活一心的四臂緊捉緩松裡溜入已經擴大到足供人體出入的塔限內,跟著是繆千祥、潘一心兩個如法炮製,總算是有驚無險的逐一角落入塔,輪到姜福根就簡單多了,只見他身形一掛,人已像泥鰍一樣滑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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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破土龍從鳳

  眾人立身的這層塔內,猛然一看,仿佛放大了許多倍的多寶隔,尋文方圓的空間,四壁整齊排列著烏心木的架子,架框的內格尺寸卻大小不一,完全是依照其間擺置物件的體積而定製,擺在框格中的各項奇珍異寶,真是洋洋大觀,令人大開眼界,就算一般的銀樓或古玩舖子吧,恐怕都沒有這裡的東西收藏齊全,價值方面,就更不用提了。
  框格之中,或是各樣翡翠德用、瑪揭珊瑚的雕刻,或是串珠綴玉、鑲鑽嵌晶的各式飾品,也有成疊的畫軸,古拙清奇的玩物,這些寶貝湊在一堆,非但外貌的光彩絢級,那種沉甸甸而蘊孕其中的價值感,更是壓得人心裡發燒,無論哪一件,拿出去大概都夠尋常人家過一輩子的了。
  五個人十只眼睛,已被面前的各項寶物映得發花,說是目眩神迷,決不為過,儘管像楊豹與汪來喜也算多少見過世面,然而似這樣豐碩的寶庫,他們亦是頭一遭瞻仰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的豪富人家,卻不知是拿什麼法子積儹起來的。
  忽然,汪來喜向兄弟們努努嘴,伸手朝頂上指了指,大夥抬頭上望,不禁齊聲驚歎
  乖乖,頂頭上一片素白的承塵中間,單單嵌著一顆大似地拳的夜明珠,銀乳色的清瑩光華,波波流閃擴映,就像一圈圈永不停息的水面漣漪在循環散聚;銀乳色的光輝襯合著四邊幻麗的異彩,活脫到了財神爺的內堂!
  光源的來處已是這麼神奇豪華,獨運匠心,它所映照的各般收集,其行價必更驚人,五位難兄難弟,東張西望之餘,幾乎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姜福根先是長長端了一口大氣,用力揉揉眼睛,憋著嗓音道:
  “他娘,這也是公侯巨卿以外的人家?我看雙蘭雙老是挖到金礦了,否則何來如此富可敵國的身價?這裡頭的玩意,只要隨便拿一樣,咱們下輩子就不用愁啦!”
  繆千祥舐著嘴唇道:
  “可不是?便讓我再賣上一百年的豬肉,也買不到其中的一件寶!”
  姜福根恨恨的道:
  “這就叫人比人,氣死人!”
  這時,汪來喜猛的冒出一句話來:
  “翠玉龍呢?”
  一言驚醒夢中人,那條翠玉龍呢?滿室的寶貝是不錯,為什麼就獨獨不見那條龍?剎時間,十只眼睛又忙著搜尋起來。
  不錯,翠玉龍沒有置放在這裡,至少,沒有明擺在四邊的框格之內。
  繆千祥第一個心往下沉,額沁冷汗,他目光巡顧,有些張煌失措的道:
  “完了,這次又算白忙活一場,那條龍,莫不成真能飛了?”
  白了繆千祥一眼,楊豹低叱道:
  “不要語無倫次,胡扯八道,咱們慢慢找,除非東西不在這裡,否則遲早也會找出來,好歹就是巴掌大小這麼點地方,翻搜應該不難。”
  潘一心插嘴道:
  “當心觸動機關!”
  頰肉抽搐了一下,楊豹強持鎮定的道:
  “不要緊,大家多加謹慎,千萬別急躁,定下心來仔細找,發現可疑的地方莫去貿然撥弄,只須知會一聲,我和來喜自能處置……”
  汪來喜忽道:
  “不,豹哥,這樣做不妥!”
  楊豹愕然道:
  “怎麼不妥?”
  汪來喜表情凝重,聲音低沉:
  “人多手亂,難免不出紙漏,豹哥,我們可出不起紕漏,只要有一次失誤,就通通算完,我的意思,除了你我二人,誰也別動手!”
  潘一心深為同意的接腔:
  “豹哥,來喜哥言之有理,我們五個人裡,就你二位對這方面的技術知識涉獵較廣,其他全是門外漢,由你們行動,出岔子的可能性將會大大減低,橫豎這麼大的地方,搜查起來亦費不了多大功夫!”
  略一沉吟,楊豹道:
  “好吧,大家原地站著,不可隨意走動觸摸,來喜,我們開始幹活!”
  兩個人才一行動.汪來喜已發現了第一樁機關 每一樣框格之內的寶物,都由不同數目、色澤淺談得幾乎不易辨認的細線由各個部位掛系著,只要稍稍移挪,就將拉動細線的另一端,而拉動之後的後果如何,不用想也能知道。
  他們的舉止極端小心,不去踩踏以各色花磚平鋪的地面,只把腳尖跟在烏心水的木架底層,來迴轉惻之間以小幅度的跳躍方式完成,於是,楊豹也跟著識破了幾樣防範裝置,塔里依五角形方位暗設的強省洞口,照洞口的高低位置來看,甚至把射向與交叉角度都標定好了,可以預見的是,一朝觸發機關,只怕連只耗子也跑不脫,如此設計,不但精密,更且狠毒;三處翻板,俱安排在常人習慣落步的踏足點,且屬青白花飾的地磚之下,由於翻板的特殊構造,平面比其他地磚稍稍凹陷分釐,若是不經仔細察看,實在難以分辨。此外,承塵頂的夜明珠亦是一項陷講,那粒大似兒拳的珍罕珠子,自鑲嵌的中心點延伸四周尺許正方,僅由一層偽裝並望以白粉的皮紙糊粘,接受拉扯的力道極差,換句話說,如果有人欲待伸手摘取或旋動那粒夜明珠,必然會連帶著把皮紙扯落,皮紙後面藏著什麼玩意雖不明確,但包管樂子大了卻可斷言。
  經過柱香光景的兩遍徹底搜查之後,楊豹與汪來喜二人都不由額頭見汗、肌臂透麻,覺得出奇的疲勞,而辛苦的代價是零,又使得他們有著無比的沮喪同懊惱!
  拿衣袖擦了擦頭臉上的汗水,楊豹十分不帶勁的開口道:
  “來喜,會不會東西根本就不在這裡?”
  汪來喜籲了口氣,神色間透著困惑:
  “照說不該不在這裡,豹哥,這‘巧真塔’原本就是竹蘭雙老的藏寶重地,關防嚴密、機關四布,寶物擱在此處,按說比放在一般所在要安全牢靠,雙老又不曉得有人來打他們的主意,怎會未卜先知的把翠玉龍藏到別處?”
  搔搔頭,楊豹煩惱的道:
  “說的是呀,但東西沒找著也是不爭的事實,來喜,你再忖思忖思,雙老有沒有可能認為翠玉龍的價值特別不凡,另開了個地方去單獨置放?”
  汪來喜道:
  “人家的財富雄厚,一幹奇珍異寶也見得多了,翠玉龍就算身價不凡,雙老亦不一定會另有安置,你想想,光這裡的一些寶物,單件論可能不及翠玉龍的價值,若是加起來包管大大超過 雙老豈有專注於翠玉龍,而將這些寶物漫置于心的道理?”
  楊豹茫然道:
  “可是,這裡的確沒有任何發現,莫不成還有不曾被我們察覺的密窩?”
  目光四巡,汪來喜的雙頰垂搭,竟也透著一股難言的無奈:
  “已經找了兩遍,可也並沒有發現丁點蛛絲馬跡,娘的,還真把我難住了……”
  在爬入的塔眼下頭,潘一心和姜福根面面相覷,皆是一臉的失望神氣,繆千祥尤其手足冰涼,雙腿發直,仿佛連心腔子都不大跳動了。
  發直的兩眼焦點是投注在牆腳一只矮幾頂端聽擺置的盆景上,盆器是碩大的方長形透深青色夾雜著白雲紋的細瓷盆,用皎潔的碎粒白石舖底,在塑造成起伏凸凹的盆面上點綴著山川林鋒的雛形,老榕垂須,松柏挺虯,倒也是幅境界不差的盆景,但繆千祥卻視同不覺,好一陣子之後,他總算定下神智,仍只凝注著那萬盆景發愣。
  看著看著,他忽然“咦”了一聲,伸長脖頸細細端詳著盆景,忍不住又“咦”了一聲。
  姜福根沒好氣的道:
  “咦?你還他姐咦個什麼玩意?眼瞅著就是白忙活一場,虧得你尚有這等閒情逗樂子!”
  潘一心也面帶疑惑,更且免不了現露著憂慮的道:
  “樁兒,想開點,看開點,可千萬別朝牛角尖裡鑽,那會憋出毛病的!”
  繆千祥一聽不像話,這不是把他當成癲狂了麼?他趕緊解釋著道:
  “你們不知道我的意思,弄豁了邊啦,福根哥、一心哥,我是忽然發現了一極不大尋常的物事,說不定這裡頭就透著玄機……”
  姜福根無精打採的道:
  “寡婦死了獨養兒,沒啥個指望了。玄機?玄機是諸葛亮掐著指頭:出來的,你是老幾?也看得出玄機?樁兒,只準備逃命就好!”
  汪來喜望著繆千祥,十分注意的道:
  “說說看,樁兒,你發覺什麼物事不尋常?包不定能找出什麼端倪來!”
  用手一指牆角矮幾上的那盆盆景,繆千祥生怕自己鬧了笑話,不禁猶豫著道:
  “來喜哥,你先瞧瞧那座盆景……”
  汪來喜順著繆千祥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慢聲應道:
  “不錯,那是座盆景,我早就看見了,佈局尚稱不俗,格調亦算清雅,這座盆景可給了你什麼啟示?”
  繆千祥著急的道:
  “我不是說它的格調或佈局,來喜哥,你再仔細瞧瞧,它的輪廓像什麼?”
  再次端詳著,汪來喜搖頭道:
  “不就是些幽山閒水、疏林奇峰的形勢?你說它還能像什麼?樁兒 ”
  話尚不曾說完,汪來喜已喜地降大了眼睛,表情中透露著不敢置信的驚喜神色,他目定定的瞪著盆景打量,反應越來越見興奮:
  “有苗頭了,樁兒,你個小子好眼力,有苗頭了,你們看,整座盆景所佈置成的幽山閒水、疏林奇峰,卻是擺在一個什麼樣的地形上?”
  大家聚集視線,毫不稍瞬的細細觀察,姜福根橫看豎看,愣是看不出名堂來:
  “就是山水樹木的景象而已,何來苗頭可言?你們休他娘走火入魔,在那裡牽強附會
   ”
  楊豹突兀脫口道:
  “綜觀整個地形的輪廓,好像是一條龍的形狀!”
  汪來喜頷首道:
  “正是,山巒是龍頭,兩邊尖峰是龍角,中間延綿的嶺脊是龍身,那片疏林便仿佛龍尾,豹哥,盆景的山水陳設,就分布在這塊龍首龍尾的地形上!”
  楊豹激動的道:
  “過去扒開看看!”
  汪來喜做了個“小心”的手式,道:
  “別急,且由我來給它驗明正身!”
  謹慎的移到牆角那座盆景之前,汪來喜輕輕用手拔弄著上面巧致的佈局,在他十指的捻捏刮掰下,泥屑與石皮紛紛脫落,拔除了榕苗松丫,推開了潔白的細碎襯石,剎那間寶光閃耀,碧綠透剔的晶瑩芒彩似水波顫,一條其長二尺有三,體高三寸掛一,翹首揚尾,姿態矯昂而通身青翠透明的翠玉龍業已赫然展現,龍眼似火,鱗甲隱蠕,其栩栩如生的模樣,宛如隨時都將拋脫塵俗,乘風飛去!
  在俄頃的驚窒以後,五個人皆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嘆為觀止的長籲,汪來喜的手指溫柔的撫摸著翠玉龍,透過指尖的傳達,他能感受得到一種無比清潤與腴膩的靈韻,令人滿足極了,也舒暢極了。
  深深吸一口氣,楊豹哺哺的道:
  “人世間真有這等至寶,今天我才算開了眼界……”
  潘一心和繆千祥都沒有說話,形容裡,卻像是沉醉在那閃泛流探的碧綠幽光之中了。
  “咦”聲吞了口口水,姜福根又咒罵起來:
  “那竹蘭雙老,端的老好巨猾,居然想了這麼個人匪夷所思的法子來隱藏這件奇珍,要不是樁兒湊巧察覺,我們還真被這對老東西當孫子耍了!”
  楊豹感慨的道:
  “其實這亦是個常見功效的法子,最明顯的地方,往往也是最不易引人注意的地方,比如最艱難的任務,有些最簡單的策略即可解決……”
  姜福根一看汪來喜還在摸著翠玉龍過乾癟,忍不住催促著道:
  “伙計,你就別在那裡自我陶醉了,東西即已到手,下一步便該打算如何逃命,光摸著那條龍,它能載著我們破雲飛昇?”
  縮回手來,汪來喜乾笑道:
  “現在多摸兩下,好歹算是親身接觸過這件至寶了,往後,只怕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啦!”
  楊豹順手從腰上抽出一疊四折的木板,他迅速將木板撐合,便形成一只木盒,木盒裡墊襯著厚棉,尺寸大小正好裝入那條翠玉龍 敢情真是有備而來哩。
  等汪來喜像捧著祖宗牌位一樣,小心翼翼的將翠玉龍裝進盒裡,楊豹趕緊拿一方包袱裹卷,斜斜背在後肩,兩指一彈,低聲道:
  “大功告成,兄弟們,準備走人!”
  姜福根道:
  “怎麼個走人法,豹哥?還是照上來的路子?”
  楊豹道:
  “當然,你的輕功好,人出了塔眼,一縱身便能握牢皮索吊下去,我們幾個恐怕不行,勢須再翻回塔頂,從頭上往下溜,否則萬一蹦出去握不住皮索,這近十丈的高度,人就不跌爛也差不離了。”
  眉尖一挑,姜福根當仁不讓的道:
  “我先下去,替眾家兄弟打前鋒 ”
  口中說著話,動作是半點不閒,這位“一陣風”腰身微扭,人已自塔眼中竄出,然而怪事也就在此時發生 只見姜福根的身形已經竄出大部分,卻驟然回挫,尚未跟著出去的兩條長腿急速翻叉,好不危險的堪堪卡別在塔眼兩側牆壁上,上身暴縮,人又倒射回來!
  去而復返的姜福根,一張臉孔白裡透青,神色在驚悸中滲合著迷惑,模樣意似撞到了鬼!
  楊豹心腔子猛縮,喉嚨發幹的急問:
  “怎麼啦?可是發現哪裡不對?”
  姜福根兩手一攤,嗓門帶著哭腔:
  “那條斜掛下去的皮索,斷啦!”
  像是後腦勺子上吃人猛敲了一記,楊豹不但眼冒金星,更且腦瓜裡一陣暈黑,他跟蹌一步,手扶住塔壁,舌頭宛似打了結:
  “什,什麼?你你說什麼?皮索,那條掛下去的皮索,斷了?”
  姜福根苦著臉道:
  “要不是斷了,我縮回來幹啥?豹哥,兄弟我的輕功雖說不差,卻也好不到那種地步,十多丈的高下,這一跳,就怕跳到阿鼻地獄玄峻!”
  繆千祥立刻衝著汪來喜道:
  “來喜哥,你有沒有帶得有備份的皮索?對準兩頭再拋一次試試看 ”
  汪來喜的表情活脫剛剛吞下一只老鼠,附牙咧嘴的吸著氣:
  “樁兒,情況不妙了,便再有十條皮索,咱們也下不去啦!”
  繆千祥道: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其實不大可能,我覺得皮索靠塔頂的這一頭,本來就繞得不夠緊,往上一吊搖晃得厲害,先前在我攀抓皮索的當口,還隱隱約約聽到塔頂傳來扯動的聲音,或許是它自個松脫了……”
  汪來喜搖頭道:
  “你別淨朝好處盤算,樁兒,沿著皮索朝上吊,你是第二個,後頭還跟著三個大活人,如果纏繞得不夠緊,他們吊得上去?只怕半截腰裡就斷了線!”
  靠在塔眼邊的姜福根,這時總算定下心神來,他眼珠子翻動,冷冷的道:
  “都不用爭了,皮索是從中間斷的,從塔頂上還垂搭著一小截哩!”
  楊豹跺腳道:
  “完了,顯然是走漏風聲,被‘雙老閣’的人打橫切斷了那條救命索!”
  在須臾的僵寂之後,謬千祥囁嚅著道:
  “但,但那周才不是在下頭替我們把風麼?假若有變異,怎的卻不聞聲息示警?”
  姜福根唇角一撇,又氣又恨的道:
  “那個殺胚,一定是發覺場面不對,獨自個逃之夭夭了,他娘,我早就看他不是東西!”
  潘一心一言不發,從塔限內向下張望,卻只能看到遠近燈火明滅,塔下景象源脫如故
   如他們先時登塔之前所見的情狀。
  楊豹焦切的問:
  “怎麼樣?有沒有發現什麼?”
  潘一心沉沉的道:
  “光影迷蒙,不見人跡,就是那麼花花糊糊的一片,看不出苗頭來。”
  手指援捻著耳墜,汪來喜嗓調中帶著沙啞:
  “不用看了,一定是壞事啦,人家能把牽吊著的皮索給切斷,莫非還猜不透其中是怎麼一個玄虛?那花花糊糊的一片迷濛之後,便是危機四伏,刀斧如林,誰下去誰倒霉!”
  姜福根道:
  “沒有了那條皮索,實際上誰也下不去了,就好比在‘仙霞山’‘七轉洞’那間石室裡的情況相同 又叫人家‘甕中捉鱉’了!”
  聳聳肩,他雙頰頰肉鬆垂,又自嘲的道:
  “不同的只是那一遭在石窟洞裡,這一次在半懸空上,我操!”
  繆千祥莫名其妙的接嘴道:
  “還有一樁不同的地方,那一遭不曾找著寶物,這一次可讓咱們找到了。”
  瞪了繆千祥一眼,姜福根惱火的道:
  “找著了又如何?你難道尚指望這條龍馱著你破雲飛昇?認命了吧,我說樁兒!”
  繆千祥咽了口唾沫,吶吶的道:
  “大家想想,或許,嘔,能想出什麼逃命的法子來亦未可言……”
  姜福根洩氣的道:
  “人在這般半天雲高的塔頂上,拿我這一等一的輕功修為都束手無策,憑你們幾個落地滾的本事又有屈的法子可想!玩兒完啦,如今我們除了候著挨宰,再也沒有其他的路子好走……”
  一想及落到“雙老”手中可能發生的後果,繆千祥有些不寒而慄,他臉色灰敗,全身冰冷,說起話來竟控制不住語尾的顫音:
  “莫不成……我們就這麼坐以待斃?”
  嘿嘿一笑,卻是笑得辛酸 姜福根吸吸鼻子,咧開嘴巴宛似在哭:
  “坐以待斃?好叫你得知,我們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啊,慘……”
  汪來喜冷靜的道:
  “別他娘這麼沒出息,我就不相信逃不掉,大夥先穩下來,平心靜氣,面對艱難,好歹總會有條活路給我們走!”
  楊豹似乎也大感沮喪,他沉重的道:
  “來喜,你要知道,‘雙老閣’不比‘仙霞山’那夥毛人,‘仙霞山’上我們靠著幾分運道,才險險脫出虎口,眼下的情景,怕是難獲僥倖了。”
  汪來喜神色鎮定的道:
  “你寬念,豹哥,讓我來尋思尋思 ”
  姜福根譏消的道:
  “尋思的結果,可別又是舉手投降,例如你有這個打算,亦不用花腦筋去尋思了,我早就想到這一步啦。”
  潘一心優戚的道:
  “投降我是堅決反對,竹蘭雙老萬萬不會饒恕我們,於其引頸就戮,還不如冒死一拼,哪怕裡外豁上一條命,至少尚落個硬氣!”
  擺擺手,汪來喜道:
  “稍安毋躁,老實說,拼不拼都是一個鳥樣,我們拿什麼去同人家拼?‘仙霞山’‘白麒麟幫’那幹小混子我們都拼不過,又有什麼能耐來抗括雙老這等的江湖大豪?我們只可朝一個方向去想 避戰逃命方稱適切。”
  楊豹道:
  “卻是如何逃法?”
  好像是告訴楊豹不必空費心思圖逃了,只在突然間,從“巧真塔”的四面八方,亮起了一片燈籠火把,不但緩如繁星,更似條條流走的火龍,塔下是亮若白晝,塔頂亦被映照得一清二楚,五人容身處的藏寶間,連那粒鑲嵌於承塵頂上的夜明珠都不由黯然失色,光彩低迷。
  楊豹驀地窒噎一聲,驚悸的問:
  “這……這是怎麼碼事?”
  潘一心湊到塔眼旁邊急往下瞧,天爺,塔底下業已密密麻麻圍滿了人,那些人一個個勁裝疾服,虎背熊腰,手上的兵刃在火光的反映下娼煙生寒,卻是靜肅無嘩,陣勢森然,數一數,怕不近二百餘口!
  繆千祥也伸頭看得分明,他不禁氣急敗壞,一張圓臉都走了樣:
  “我的親娘,這不是吃人家包圍啦?如此光景,還指望朝哪裡逃去?天堂有路不走、地獄無門自投,算是作的哪門子孽啊……”
  低斥一聲,汪來喜板著面孔道:
  “兄弟們全是為你的事才落得這等進退維谷,才陷入眼下的困境,別人都不埋怨,你還有什麼好嘀咕的?”
  繆千祥亦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關態,免不了又羞又愧,正待加以解釋,塔外面已有一個雄渾粗實的聲音,字字著力的傳揚上來:
  “朋友們好本事、好膽量,竟敢夜闖‘雙老閣’、暗潛‘巧真塔’。朋友們既有這等膽識,何不露個面出來讓我們瞻仰瞻仰?也好拜認一下是哪一路的高人?”
  姜福根“喀噎”一咬牙:
  “他娘,明火叫陣啦!”
  汪來喜往塔眼湊近,輕聲道:
  “我來應付他,先把情勢暫且穩下來再說。”
  清了清嗓門,他露出半張臉去,提著氣吆喝:
  “下頭發話的是哪一位?”
  在塔底周遭的燈火煤亮中,一個卓然獨立的金袖大漢仰起麵孔,由於距離太高,僅能約略看出那金袍人蓄著一把赤焰般的紅鬍子:
  “我是向繼終,‘雙老閣’護衛首領,道上朋友稱我為‘金戈’,不知尊駕是否亦有個耳聞?”
  有個耳聞?汪來喜和他的眾家兄弟們不但是素仰已久,更且覺得如雷灌耳,乖乖,姓向的可是竹蘭雙老手下第一員大將哩,瞧那番氣宇威風,果然透著不凡,汪來喜扭回頭來,衝著大夥低聲道:
  “是姓向的出面了,該怎麼說?”
  楊豹緊張的道:
  “怎麼說都好,來喜,你看著應付吧!”
  汪來喜於咳一聲,又湊近塔眼:
  “呃,原來是向老大,真叫久仰了,今晚得以識群,也算幸會,只木過,嘿嘿,場面和時間上有點不對付……”
  話說得尷尬,聽的人心中自然有數,卻是七情不露,極為穩練的道:
  “朋友何不亮個萬兒?還有其他幾位,也請一併引見引見!”
  汪來喜暗裡咒罵,表面上打聲哈哈:
  “人呢,都該有名有姓是沒有錯,向老大,但此刻在下我卻不便洩底,並非是畏首畏尾,實乃形勢所逼,還請向老大你包涵則個!”
  塔底下,向繼終緩緩的道:
  “尊駕現在不說,我亦無須勉強,因為早晚能叫你說,而且是徹徹底底的說;尚有一問,各位是自己下來,還是要我們上去請各位下來?”
  汪來喜手心出汗,硬起頭皮發一聲笑,嗓調嘶啞得像在同什麼無形的壓力掙扎:
  “向老大,你不想想,你們上得來麼?”
  向繼終暴笑如雷,泰山篤定的道:
  “我們上得來,朋友,但我們上來與你們下來,其中的待遇大有分別,至少見面的當時會有愉快和大不愉快的差異,各位考量考量,敬酒總比罰酒容易下咽,錯過機會,就後悔莫及噗!”
  貼在塔眼另一側的姜福根,忍不住低聲罵道:
  “聽聽這姓向的一番屁話,簡直打門縫裡看人,把咱們看扁了!”
  楊豹忙道:
  “來喜,告訴姓向的我們要商議商議方能決定,先磨他一陣再說!”
  汪來喜將言語傳下,下面的向繼終卻十分老辣,回答得毫不含糊:
  “可以,但我只能給你們半姓香的辰光商量,過了時間,立即入塔拿人,決不延宕!”
  汪來喜操了一聲,口沫四濺的喝吼:
  “你放心,包管限期內有回話 ”
  楊豹已經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他不停搓揉著兩隻手,連聲道:
  “怎麼辦,這可要怎麼辦才好?”
  姜福根臉色鐵青的道:
  “怎麼辦都行,就是不能投降,‘仙霞山’上的好事決難重演,運氣不會老跟著我們,如今全指望我們的‘巧班才’出點子,且看他的主意吧!”
  汪來喜像是下了決心,聲音從齒縫中逼出來:
  “我們逃!”
  “嗤”了一聲,姜福根斜吊起眼珠子:
  “說得容易,誰不知道該逃?卻是怎麼逃法,往哪裡逃上?”
  汪來喜不再多言,迅速從配置在後腰間的囊袋中掏出一條寬約三寸,長逾九尺的灰色帶子來,這條似皮若膠、彈性極強的帶子,兩端各連得有一枚寸許長短的螺釘;他手掂帶子,走到塔眼之前打量著兩側的距離角度,又自靴簡內摸出一把小榔頭,分將帶子兩端的螺釘敲入牆縫,再加旋緊,帶子便形成弓弦狀平墜下來,中心點正好對著塔眼,他拿手試試勁力,一扯一放之下,帶子後張前彈,發出“嗡”的一聲顫響,果然力道甚大,彈性無礙。
  姜福根不由看得滿頭霧水,他疑惑的道:
  “這是在幹什麼?”
  抹了把鼻頭上的汗珠,汪來喜僵硬的道:
  “這是在幫你逃命,我說姜三!”
  姜福根不解的道:
  “眼下可不是玩笑的時候,一根軟木拉幾的帶子如何能幫人逃命?”
  汪來喜冷冷一哼,又從百寶囊似的囊袋中取出五塊把疊得周整平滑、方正如豆腐乾也似的黑色綢布,他拍起其中一塊,猛然迎空抖開,但聞“嘩”的一聲,綢布向上澎升,竟變戲法一般展現出一朵略圓的菇傘形狀,綢布中空之內充滿空氣,靠著氣體的浮力飄動,似乎承載力還相當之大,而菇章形的綢布四角,都有極細極韌的鋼絲以鋼扣綴緊,沿四角延伸向下,集中嵌連在一對堅牢的紅木握把上,雙手握著握把不停扯動,綢布上下浮沉,興勁帶力,活脫是一把無骨的巨傘。
  五個人裡,其他四個全看傻了眼,不明白汪來喜是在擺弄什麼玄虛,這位“巧班才”二話不說,拿起另外的四塊綢布,逐一塞進他四位伴當手裡,面無表情的道:
  “咱們按步就班的來,等一歇我先示範幾個動作,你們千萬要練熟了,到時候才堪保無礙,否則搞不好弄個跌腿斷胳膊的,可怨不了我。”
  楊豹也禁不住迷憫的道:
  “你到底想要我們做什麼?還有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又是幹啥使用的?”
  繆千祥撫摸著手中油滑密致的這塊綢布,楞呵呵的跟著道:
  “來喜哥,這塊綢子看起來是方的,經你抬手一抖就變成圓的了,只這種巧勁,恐怕就不是一時半刻學得會的,待要練多久才能有你同樣的火候呀?”
  連連擺手,汪來喜沉聲道:
  “你們別打岔,我說過,咱們按步就班,一樁一樁的來,不用急,可也磨不得洋工,等我把這幾樣東西的作用向大夥解說明白,自然就知道它們的好處所在了,想逃命,還得看各位能否心領神會,和我亮出來的玩意相配合,是以在我教示的當口,務必要聽仔細 ”
  姜福根不耐的道:
  “快說吧,別他娘又在找機會訓人!”
  指了指那條寬韌的灰色皮帶,汪來喜道:
  “這條帶子,是拿像樹的膠汁滲合著鹿骨熬煮之後才定的模,其中尚加得有銅絲鐵線,以增強它的彈力與韌勁,現在我把帶子兩端的螺釘嵌入牆縫旋緊,它的作用就如同弓弦相似,等會待要逃命的辰光,每個人將雙手分撐塔眼左右,雙腳並攏懸空,蹬踩於帶子中央部位,並儘量向後伸張,模樣好像上弦之箭,到繃滿了弦,雙手快放緊貼股邊,人就會以稍稍上仰的高度往外飛射而出……”
  “咦”的吞了口唾沫,繆千祥面青唇白的道:
  “來喜哥,這塔高已有十好幾支,如果再藉這條帶子的彈力將人往上射,豈不是越竄越高?到了那等半天空裡,掉下來還有命在麼?”
  汪來喜道:
  “下面就說到第二步了 人到了那種高度,跌下來自然難以囫圇,所以就用得上各位手中的這塊綢布啦,在上衝的力道衰竭,感覺往下墜落的一剎,你們便須像我方才那樣,立時抖開綢布,使其迎風兜氣,儘快蓬漲成圓菇的形狀,人藉著綢布浮空的阻力,朝下墜跌的勢子即會緩慢得多,我們可以利用握把來調整下降的方位,它四角處交叉扣系在握把間的鋼絲,就是轉向的關鍵……”
  姜福根心腔子裡似小鹿亂撞,口幹舌燥的道:
  “但,但是,我們怎麼知道以何種手法將綢布適時抖開?”
  汪來喜道:
  “這正是我要給大家示範的幾個動作,只要將竅門拿捏住,運用起來十分容易。”
  繆千祥喘息著道:
  “來喜哥,你玩熟了自則十分容易,我們初學乍練,定規比不上你的得心應手,尤其人一到了高處,業已意亂神暈,若是一旦疏失忘了動作,不就沒得活了?”
  汪來喜嚴肅的道:
  “樁兒,眼下不是挑三顧四的時候,這樣做雖然危險,脫走的比算卻不小,要是束手就縛,便半點機會都沒有了,你要明白,我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除了這一招,即是死路一條!”
  潘一心接嘴道:
  “不錯,來喜二哥,你就開始教我們抖展綢布的手法與技巧吧,辰光不多了!”
  點點頭,汪來喜首先講敘分解動作 從力竭下墜的開頭說起,他一邊示範,一邊仔細告訴兄弟們身形該怎樣翻轉,雙臂如何抬揚,兩腿如何擺動,綢布揮抖的角度,雙手與握柄的抓取方法……連續做過三遍之後,他又以持續動作演練給大家看,一時之間,只見他身形騰舞滾旋,手則的綢布“澎”“澎”上揚內收,光景十分的熱鬧怪誕。
  塔下面的人看不到塔中的情形,若是吃他們看在眼裡,十有九成會以為這些困在高處的不速之客,通通得了失心瘋、個個起癲狂啦。
  兄弟幾個一遍又一遍的復習著每一種動作,汪來喜不憚其煩的為大夥指點修正,學的人和教的人相似,沒有多久已是一頭一身的大汗。
  當然,四位難兄難弟裡,學習最具成效的人是姜福根,他不但一點就透,更且觸類旁通,幾下子就完全進入情況,最苦的是繆千祥,笨手笨腳,運轉沉滯,害得汪來喜恨不能索興背著他一頭撞出塔去!
  楊豹忽然停止了動作,他傾耳聆聽,一面胸口起伏,呼吸粗濁的道:
  “且慢,你們可曾聽到什麼聲音?”
  其他各人立時靜止下來,凝神屏息間,果然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響隱隱傳來 聲響傳自塔底,仿佛是輪軸旋動時的鞭輔之聲,還混雜得有鏈條的磨擦聲,好像是,呃,好像是有什麼極為沉重的物體正被緩緩啟開!
  汪來喜慕他身子一震,脫口道:
  “不好,這些王八蛋果然明毒,聞聲不響的待要抽冷子打突擊,他們已經在開動機關吊升塔底的鐵門啦,各位兄弟,準備走人!”
  姜福根憤然道:
  “不是說等我們商議之後回過話才有所行動麼?居然把約定當做放屁,盡陰著擺弄人,這般傢伙真正不是些東西!”
  湊近塔眼往下觀望,潘一心邊向兄弟回報所見:
  “他們是在啟動塔門,一大堆人簇雍在門外四周,光景是待啟門以後一擁而入……”
  繆千祥著急的道:
  “那就快點行動吧,如果等他們衝了上來,怕是一個也逃不掉啦!”
  潘一心鎮靜的道:
  “先別急,何妨等對方大部分人手撲入塔裡,在他們忙著關閉各項禁制又攀登到半截腰不上不下的時候再走?我們也好歹撿個便宜,減少見分危險!”
  楊豹道:
  “有道理,就這麼辦,他娘你姦我滑,誰也甭提那些仁義信守!”
  塔外面,又傳來“金戈”向繼終的呼喊:
  “半柱香的辰光到了,各位倒是商議妥了不曾?再要拖延,我們可就不客氣啦!”
  汪來喜向姜福根道:
  “前鋒已動,兵戈將起,猶在那裡掐著卵蛋唱他的平和調,這不叫可惡叫什麼?姜三,給我罵,狠狠的罵,最好也能把這姓向的罵進塔來!”
  姜福根露出半張臉去,衝著下面吐一口口水,吊起嗓門破口大罵:
  “向繼終,我操你的六舅,你個盡說人話不辦人事的狗頭,明著暗裡完全口是心非,陰險到了極處,明明已在開啟塔門,待要上來對付活人,卻還睜著一雙白眼放些渾話,你想要誆騙你哪一個爹?告訴你,老子們江湖跑久了,你這點小花巧只當是幼兒的開襠褲,你以為風涼,我們看著好笑……”
  塔下面,向繼終似乎真被激怒了,聲調立轉亢厲:
  “大膽毛賊、三流混子,竟敢以污言穢語辱罵於我!且看你今晚如何超生!”
  姜福根瞅著事情業已逼到這等節骨眼上,不豁出去也不行了,他毫不示弱的跟著吼:
  “向繼終,繼你娘的終,老子就罵你,你這龜孫王八蛋能啃得了我一根鳥毛?”
  於是,向繼終的咆哮聲宛如平地起了一記焦雷,隔著這麼高下猶震得人耳膜發麻:
  “好小輩,你且等著!”
  縮回身來,姜福根又是得意,又是悸懼的朝著各人眨眨眼:
  “成了,塔門已開,姓向的也一頭髮情公牛似的衝進來啦!”
  汪來喜忙道:
  “咱們這就走人 樁兒最小,功夫亦差,讓樁兒先走,記得剛才練習的動作要訣,千萬不要慌亂,沉著應付,自可平安無事;落地之後,別忘了立時趕到集合地點,老孫正在等著,若是有落單的,便到‘樂合居’見面,兄弟們,穩著幹!”
  楊豹衝著繆千祥一瞪眼,低吼道:
  “快,你還在磨贈什麼?”
  汪來喜趕緊以寬鬆的口氣道:
  “不慌不慌,大膽小心,照步驟來。”
  繆千祥仍然免不了緊張異常,他戰戰兢兢的來到塔眼之前,由汪來喜與潘一心幫著他擺好姿勢 雙手分別撐支在塔眼兩側,腦袋對正塔眼,兩腿蹬在膠皮帶上盡力往後繃張,整個身形不但懸空,而且筆直如箭,他的左手上還緊握著黑綢布下端綴連著的握把,由於過於用力,五指關節已呈現著凸突青紫,人也汗水滿額。
  汪來喜猛的向繆千祥背心拍下,喝一聲“走”,“刷”聲彈震暴響裡,人已仿佛怒矢般從塔眼中飛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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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比翼難共飛

  繆千祥在身形騰空的一剎,先是眼前發黑,心臟猛烈收縮,混身的血液似乎都衝集向腦部,耳旁風聲呼呼,天地一片暈暗,他不免有些驚恐,生怕自己就這麼不停不歇的往上飛,直達飛霄之外!
  很快的,這樣的憂慮迅速消失,但新的恐懼又接蹈而來 他發覺上衝的勢子雖已停止,人卻似隕石般打著旋轉墜落下來,四周的景物攪混翻騰,大地像是迎著地撲面而至,點點燈火,更似鬼焰飄忽,不比人間。
  在極度的慌亂中,他驚然驚悟及該做的動作,想到了汪來喜那短促卻仔細的各項教示,於是,他努力將下墜的軀體前翻,勾首弓背拋腿中,雙臂迎風揮場,一個急速的斤鬥過後,頭頂響起“澎”的一聲充氣聲響.緊接著便是一陣劇烈的震蕩,往下墜落的速度立刻轉緩,而震蕩從開始到停止的瞬息裡,差一點就把他的雙臂關節拉脫了臼!
  所有情況的發生,僅為須臾,人卻已從十多丈的高空降下了三四丈,繆千祥依照汪來喜的指點,費勁的操縱著握把連系於綢布四角的鋼絲,他的目的,要使這朵菇葷形的大圓傘儘量斜飄 飄得越遠越好,至少,也希望能飄出“雙老閣”那高大的圍牆外面。
  圓菇狀的綢布兜風飄盪,搖擺的極為厲害,繆千祥咬牙突目,拼命拉扯握把,調整方向,使他降落的角度偏向高牆那端,真個說時遲,那時快,就眨眨眼的功夫,人已險極的擦著牆頂掠過,由於過份緊張,他竟忘記拳收雙腿,足踩傢伙碰上牆頭,不但痛得他淚水迸流,下落的身子亦猛的打了個翻轉,就這樣重重的摔跌在地!
  原以為有那塊傘形的綢布緩衝,著他的反彈力會微弱甚多,繆千祥卻沒料到這一下來,居然仍有如此強烈的衝撞勁道,直跌得他滾了三滾,滿天星斗環繞,險些將隔夜飯都擠壓出來!
  任是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時刻他卻沒有時間去留意是否有人追趕,也沒有餘暇來觀察周遭的動靜,他只集中全部精力,朝著大概選定的方位奔跑 那個方位的某一處,孫有財正在等候他們,亦是他們事先約妥的集合地點。
  其實,繆千祥只是自己認為在“奔跑”,事實的情形卻可憐又復可笑,他決不是奔跑,卻幾乎是在連滾帶爬,三步一個踉蹌,五步一個斤鬥,跌下去再掙扎著站起來,站起來又很快的跌下去,但不可諱言的是,過程雖則這般辛苦,他總是向著目標區逐漸接近了。
  四周一片晦暗,地形崎嶇起伏又山巖疊布,繆千祥爬著摔著,跌跌滾滾,滿頭滿臉的灰沙滲合著滿頭滿臉的汗水與淚水,僅這短短的一小段路途,他已覺得精疲力竭、身心交瘁,但不能死在當場算了!
  就在他後力難繼,無比沮喪的當口,暗影中,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他的右肩,觸受到這意外的侵擾,他尚來不及驚喊出口,人已被那只強有力的手掌猛然拖入石隙中間,耳邊踉著響起孫有財低促的聲音:
  “老弟,不要出聲!”
  繆千祥知道已經抵達地頭了,精神一松,竟有著全身癱瘓的感覺;他斜倚在山巖腳下,籲籲不停的喘息,在心腔上的劇烈跳動中,光能龕張著口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輕輕拍著繆千祥的肩頭,孫有財隱在黑暗裡的面孔貼到近前,那張面孔上如布陰霾,沉翳得令人心驚肉跳,裡外著慌:
  “看光景你們是出事了?”
  點點頭,繆千祥仍然大口大口的呼吸著,說起話來也是上氣不接下氣:
  “不……不知怎麼……搞的……那……那根吊人上下的……皮索……忽然斷了……接,接著,‘雙老閣’的……人……人馬就大批出現……包圍了我們……”
  孫有財啞著聲道:
  “事先沒有接到警告?”
  繆千祥手摀胸口,吃力的道:
  “沒有……情況的演變,就那麼突兀,只一下子,我們就吃人家圈套了……”
  孫有財冷著臉道:
  “周才呢?周才不是說好在下面替你們把風的麼?他卻去了哪裡?”
  乾嘔了一聲,繆千祥又吞了口唾沫:
  “不曉得周才去了哪裡,一發覺皮索斷掉,大夥業已陷在塔頂了,事前事後,全沒看到周才的人影,亦未聞及任何動靜……”
  咒罵了一聲,孫有財一面向石縫外探頭探腦,邊焦急的問:
  “你們是用什麼法子往外逃的?其他的人呢?你看到他們跑出來沒有?”
  繆千祥人都好像虛脫了,他靠在又冷又硬的山巖上,有氣無力的道:
  “大家都是依來喜哥想出來的法子逃命,那法子有些不可思議,但相當有效……我是第一個飛出塔外,我那四位老哥是個什麼情形,卻根本沒有時間去察看……”
  孫有財疑惑的道:
  “飛出塔外?”
  繆千祥苦笑道:
  “一點不錯,飛出塔外,從十多丈高的塔頂飛射出來,和騰雲駕霧差不離……”
  愣了片刻,孫有財神情古怪的打量著緩手祥,欲言還止的道:
  “老弟,你從塔頂逃出來的辰光……呃,有沒有捧著或是碰著腦袋?”
  繆千祥愕然道:
  “跌是跌得不輕,但,但好像不曾碰著頭部,孫兄,你為什麼這樣問?”
  敲敲自己腦門,孫有財哺哺的道:
  “稀奇,真稀奇,‘飛’出塔外,從十多丈高的塔頂‘飛’出來,還騰雲駕霧哩……”
  繆千祥忙道:
  “你不要不相信,孫兄,我說的都是實話,否則你可以問我四位老哥 -”
  嘆了口氣,孫有財道:
  “我倒是真想問問,老弟,如果他們能夠逃出命來的話!”
  驀地打了個寒顫,繆千祥不覺心往下沉,舌頭也宛如發了直:
  “孫……孫兄,我的幾位哥哥,他們……該不會遭到什麼事故吧?”
  孫有財沉默了一會,才十分艱澀的道:
  “話很難說,你知道‘雙老閣’的厲害,道上同源,只要能夠不招惹他們,都儘量遠避著,咱們卻主動虎嘴拔毛,上門觸人家的霉頭,若是一旦失風陷落,樂子就必然小不了!”
  繆千祥心似油煎,惶惶不安:
  “孫兄,莫非你已判定我那四位老哥是落在‘雙老閣’手中了?”
  抹了把臉,孫有財笑裡透酸,看得出他和繆千群一樣不落實:
  “找又不是未卜先知,我如何能以驟而判定什麼?但形勢不妙,卻可斷言,人不回來,就難往好處去想……”
  繆千祥愁眉苦臉的道:
  “孫兄,我已經亂了方寸,倒要請你點一條明路出來,該怎麼辦是好?”
  孫有財怔怔的道:
  “什麼怎麼辦是好?”
  繆千樣道:
  “我是說,萬一我的老哥們陷了進去,要用什麼法子去搭救?”
  暗影裡,孫有財的表情一片模糊,但光是意會,也體驗得到他形色的無奈:
  “老實說,這會兒我還想不到那上面,但求上天保佑,把他四個熊人通通送回來,我就阿彌陀佛了;老弟,你是方寸已亂,我也心亂如麻,你看的是眼前,我瞧的是往後,假設果真出了統漏,別說你幾位拜兄遭殃,我的麻煩就更大了!”
  繆千祥有幾分不高興的道:
  “你會有什麼麻煩?”
  低籲一聲,孫有財啞著嗓門道:
  “‘雙老閣’是江湖上出了名的龍潭虎穴,你四位老哥在這種情形下落到他們手裡,他們為了追根究底,勢必會動刑逼供,‘雙老閣’在這一方面的手段十分傑出,方法歹毒無比,你四個老哥不是銅鐵羅漢,豈有不據實吐露的道理?如此一來,機密全洩,我,我朝後還有好日子過麼?”
  僵窒了半晌,繆千祥頗懷歉意的道;
  “是我沒有想到這麼多,孫兄,牽連了你,實在不好意思……”
  擺擺手,孫有財道:
  “如今也不必說這些客套話了,咱們好歹是在一條船上,要同舟共濟,才有希望渡過難關,且走一步、算一步吧,欸……”
  繆千祥怔忡著沒有說話,腦袋裡是一片混亂,亦是一片茫然,他實在不敢想像,萬一他的四位拜兄落入“雙老閣”手中,他該如何因應是好。孫有財固是一個可以幫忙的朋友,但看他的模樣,仿佛亦是六神無主,慌了手腳,此情此景之下,委實令人難以對他產生信心。
  孫有財同樣一語不發,似乎也陷入沉思之中,他的身子縮成一團,不但紋絲不動,且毫無聲息,要不是繆千祥知道有個活人窩在那裡,姓孫的簡直也像塊山巖一樣了。
  時間就這麼悄悄流逝,一分一寸的流逝,天地之間,什麼事物都有個早晚遲速,只有光陰這玩意是決不稍停的,不管你怎麼苦挽強留,它總是按照它的固定順序消失,換來一個同樣的假象,卻已是另一段未來了,現在也是如此,天色已經慢慢透亮,漆黑的天幕,不落痕跡的在東方翻起一抹淡魚肚般的灰白……
  孫有財忽然輕咳一聲,臉上和東方的天幕同樣的一片灰白,他十分疲乏又十分沮喪的道:
  “天快亮了,老弟。”
  驚然一驚,繆千祥震悸的道:
  “怎麼還沒有人來此會合?”
  孫有財氣色委頓,無精打採:
  “說的就是這話,老弟,恐怕真個出了大問題啦!”
  繆千祥遲疑的道:
  “那,我們卻該如何是好?”
  望望天色,孫有財一骨碌爬起身來:
  “我們得走人,否則一待天光大亮,視野清楚,就一個也脫不了身!”
  繆千樣急道:
  “但,但我的老哥們!”
  一把將繆千祥拖起,孫有財低聲咆哮: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剩下你我兩個,還能在外頭動動腦筋,走走門路,如果吃人家一網打盡,便抓瞎到底,又到何處喊冤去?”
  想想也對,繆千祥連忙爬起,隨著孫有財閃閃躲躲的離開匿藏之處,趁著那一抹迷濛的天色掩護,盡速逃往山崗之下,說狼狽,可還真夠狼狽!
  從“樂合居”的後門繞進密室,繆千祥和孫有財都已累得同孫子一樣,正待舒一口氣,卻赫然發現那張大床上橫臥著兩個人,孫有財反應迅速,猛退一步,右臂倏翻,袖筒中一柄雙刃匕首已到了手中,級幹祥頓時醒悟,也從後腰間拔出單刀比劃著,目光瞧向大床上的兩個人,卻怎麼看怎麼眼熟。
  於是,床上的人翻了個身,竟是汪來喜的口音 雖然暗啞低沉,卻確是汪來喜的口音:
  “欸,到底還是掉進去兩員……”
  孫有財立刻收回匕首,踏前一步,又驚又喜的叫嚷起來:
  “來喜老兄,我的皇天,來喜老兄,果真是你,乖乖,還有我們楊老大也在,謝天謝地謝菩薩,好歹是回來了一雙半,不曾全軍覆沒……”
  繆千祥不禁一陣激動,眼眶發熱,鼻端透酸,他哽著聲叫:
  “來喜哥,天可憐見,還饒回了你同豹哥!”
  孫有財趕緊點起蠟燭,在青紅色的火苗閃動下,映照出床上兩個人的模樣,不但衣衫破碎,披頭散髮,而且混身青紫,瘀血斑斑,形狀之狼狽,比他二人尤有過之,好像才從一群惡狗嘴裡逃出來的德性,真叫慘!
  楊豹的眼神鬱倡僵滯,一瞼的預唐,他有氣無力的道:
  “你們沒有等著姜三同潘肥?”
  繆千祥抹著淚道:
  “一直等著快天竟還沒等著人,孫兄說不能再等下去了,要不然,恐怕通通走不脫。”
  點點頭,楊豹沉重的道:
  “回來是對的,既然等到這個時間尚不見人,十成十是兇多吉少,叫人逮了,再等下去也是白搭,沒得還又賠上一雙……”
  孫有財道:
  “二位怎麼不到預定的聚集地點會合?卻叫我和繆老弟擔了半夜的心事!”
  汪來喜接口道:
  “還說呢,我是落在一片松樹林裡,摔得個七葷八素,待將爬起來,追兵已近,好不容易翻過牆去,卻離著集合點成相背的方向,眼看人家橫在中間,想過來也過不來,只有腳底抹油,朝著‘樂合居’幹活了……”
  楊豹也倦怠的道:
  “我運氣較好,掉在一幢樓頂上,只壓碎幾片瓦,幸虧沒有穿頂墜落,我是慌了,自樓頂下來後,光曉得揀那僻靜的角偶走,不知怎的竟從一道小側門中溜了出來,那時節業已不辨東西南北,哪還找得著集合的地方?好在經過一番瞎撞,卻糊裡糊塗到了大路,順著路才回到這裡,我抵達的時候,來喜也才剛剛到……”
  孫有財沉吟著道:
  “也不用洩氣,說不定那兩位老兄如今正躲在什麼地方避風頭,咱們無妨多等些時,要是運氣好,他們自個就溜回來啦!”
  楊豹木然道:
  “但願是如此……”
  略一猶豫,繆千祥輕聲道:
  “孫兄,為什麼不設法走走其他路子去探一探?爭取時效最為要緊,早點知道結果,也可以早點拿定主意!”
  孫有財皺著眉道:“你倒說說看,有什麼路子可走?”
  繆千祥道:
  “譬如說周才那邊,是不是能從他那裡問出點消息來?”
  不由驚然驚悟,孫有財微顯不安的道:
  “我幾乎忘了這個王八蛋,不錯,得趕緊著人到‘雙老閣’去探探消息,如果周才也掉了進去,此地便不安全了!”
  汪來喜關切的道:
  “在‘雙老閣’裡,你另外還有路子?”
  孫有財道:
  “可以試試看,至少打聽打聽動靜還能找著人,來喜老兄,我這就出去安排,此外,各位也得立即離開‘樂合居’,我會另給你我找地方安置……”
  說完話,孫有財急匆匆的推門出去,看他那種腳不沾地的忙活狀,顯然是真個看了慌,誰都預想得到,萬一周才失風被擒,他可決不是咬得住牙關的人,這裡遲早會叫人抄了窩!
  繆千祥坐在桌前,有些失魂落魄的瞧著燭火發呆,江來喜下床躍著鞋子來到他對面坐下,先低咳一聲,才神色和悅的道:
  “你在想什麼,樁兒?”
  唏噓裡謬千祥痛苦的道:
  “要是福根哥與一心哥真個落到‘雙老閣’那些凶神手裡,事情就大大的不妙了,他們是為了我才歷這一劫,說什麼我也不能袖手旁觀!”
  汪來喜慢吞吞的道:
  “你不關心那條翠太龍丟了沒有?”
  身子倏然一震,繆千祥失聲道:
  “莫不成是丟了?”
  汪來喜搖頭道:
  “東西好端端在著,豹哥跌在瓦面上是偏僕下去的,要是換成仰跌,就包管將寶物壓碎,裡外一場空了,我特為告訴你一聲,好叫你放心。”
  繆千祥面頰的肌肉抽搐著,極為難過的道:
  “翠玉龍固然是到了手,但福根哥同一心哥卻陷進了虎穴,就算我能保著這條龍回去換來秋娘委身下嫁,這段姻緣亦未免太過血腥冷酷,會使我終生不安,來喜哥,我想通了,如果東西能換出兩位老哥,我寧肯不娶老婆,也不要叫良心受一輩子責難!”
  汪來喜長籲一聲:
  “你能這麼想,足見你毛心仁厚,不曾昧於私慾,但現在隔著那一步還早,該怎麼應付,我們到時候再打算,且走著瞧吧!”
  床上,楊豹啞著聲道:
  “等聽過孫有財的回信再做定奪,趁這個空暇,大家都小睡一會,養足精神才好辦事,光犯愁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繆千祥除了滿懷憂慮,卻是毫無睡意,心裡懸掛著兩位拜兄的安危,根本就睡不著,他是越尋思越懊恨,耳邊不禁想起了孫有財早先說過的話 天下之大,有幾個女人是值得好幾條性命的?
  山偎林旁,築得兩間茅屋,茅屋外面,有竹籬圍繞,一條土狗,幾只斑毛雉在追逐奔跑,光景很是平靜祥和,但是,茅屋內的氣氛,卻是一片肅然,半點祥和的味道也沒有。
  茅屋中並無任何陳設,只泥地上平鋪著一張大草蓆,楊豹、汪來喜、繆千祥三人都盤腿坐在草蓆上,孫有財打橫陪著,這時節,四個人的四張臉孔,全似抹上一層灰,陰霾得緊。
  僵窒了一陣之後,汪來喜打破沉寂,嗓眼裡卻似塞著一粒棗核:
  “這麼說,已經確定姜三和潘肥掉進‘雙老閣’手裡了?”
  孫有財黃臉上透著一股黑氣,乾幹澀澀的道:
  “消息不會錯,兩個人都被押了起來,聽說潘一心潘肥還跌扭了腿……”
  汪來喜沉沉的道:
  “那麼,他們丟了什麼東西,也必然查出來啦?”
  孫有財一攤手道:
  “這還用說。”
  楊豹搭腔道:
  “周才呢?這傢伙失風露底沒有?”
  孫有財道:
  “他見機得快,倒是腿腳滑溜先走了人,不過我到現在還沒有找著他,八成是暫避風頭去了,‘雙老閣’裡頭的眼線告訴我,周才託人請了病假,依我判斷,他是躲著觀望風色,若是牽連上他,居然一走了之,否則,他們將回去當差……”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拿眼瞅著汪來喜:
  “如若仍須利用周才這條路子,必得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萬不得咬他出來,否則,他自身難保,如何還能替我們臥底做接應?來喜老兄,我要冒昧請問一句,姜潘二位兄台,是挺熬得住抑或挺熬不住?”
  哼了一聲,汪來喜不快的道:
  “人是肉做的不是?刀斧相加之下,誰敢保證扮得成英雄好漢?別說他兩個我應承不起,既便換成你我,恐怕也一樣會心餘力細!”
  孫有財打了聲哈哈,忙道:
  “你別生氣,來喜老兄,我只是問問罷了。”
  楊豹也嘆喟的道:
  “‘雙老閣’是什麼地方,那些人又是什麼樣的惡煞?逼供迫招都是一等一的行家,要叫他兩個挺熬不吐,實在是難,孫兄,裡面的情形你比我們更清楚,應該不會對我的兄弟有所強求。”
  搔著頭皮,孫有財道:
  “這檔子事,可叫麻煩了……”
  突然,汪來喜道:
  “老孫,竹蘭雙老‘血合字會’謝獨那樁公案,這兩天有沒有新發展?”
  孫有財也是個反應快捷、心思細密的角色,聞言之下,立時有了精神: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來喜老兄,你不提,我還差點忘了這個枝節,不錯,弄得巧,或許可以在這上面找空隙、玩花樣!”
  汪來喜並沒有什麼喜悅的表情,他雙目平視,不徐不緩的道:
  “可是有了狀況?”
  點點頭,孫有財道:
  “雙老下了‘青蛇帖’,還由阮姨娘、向繼終親身出面拿過言語,但勝謝的硬是不買帳,尤其話更說得難聽,雙老這一下算動了真怒,兩邊業已約定三日之後在‘白花坪”談判,所謂會無好會、冥無好宴,事情鬧到這步田地,恐怕也談不出個了局來,極可能弄到半截腰上就是一場惡戰。雙老這邊正在加緊準備布署,忙得人仰馬翻,目前大概抽不出空來搭理姜、潘二位老兄的事,只要他們一朝離開老窯,就是絕妙機會,我們趁隙設計救人,大有成功之望!”
  繆千祥兩眼發光,禁不住也興奮起來:
  “這可是天賜良機,來喜哥,他們真個有救了!”
  汪來喜淡淡的道:
  “法子固然要想,可別先往好處盤算,儘管‘雙老閣’精英皆出,卻是必然留下後守之人,這留守的角色,便不易相與,人家伸根指頭,足比我們大腿,打譜潛進去行事,仍然危險重重,要是認為撿著便宜,掉以輕心,很可能就落得一窩炒!”
  於笑著,繆千祥吶吶的道:
  “是,來喜哥說得是,不過,呀 …總比,雙老在著要容易……”
  汪來喜又凝神思量了一會,低聲道:
  “老孫,你還是得回去鋪排一下,能找著周才出面自是最好,若是找不著,至少也要設法把押人的地方查清楚,誤打誤撞總不是路數,時機是稍縱即逝,三天后的機會如果把握不住,大家就只好認命!”
  孫有財一躍而起,十分帶勁的道:“我這就去辦辦看,各位等著我回消息便是。”
  望著孫有財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竹籬之外,楊豹有幾分惴惴的問:
  “來喜,你看能成不能成?”
  索性一頭躺下,汪來喜問聲道:
  “又是那句老詞兒了,豹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且看大夥的運道吧!”
  繆千祥的視線投注向屋外的天空,而天空卻是陰霾的,他在心裡默默祈禱,禱念無所不在的神抵大發慈悲,好歹也讓這次空郁雲,亮出一抹青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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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空城回馬槍

  又一次來到“彩溪”,又見到壯麗寬宏的“雙老閣”,又在這座山崗的側腰上。
  繆千祥的心情十分沉重,有一種犯了莫大罪過的感覺,他的兩位拜見如今就被系押在“雙老閣”裡,吃苦受累自不消說,原因卻全是為了他,而能不能救人出困,能否對那等負疚深沉的自責自慚有所補償,就只看眼前這次機會了.問題是,清形並非樂觀。
  他門仍舊匿坐於山巖參差的石隙間,靜等著天黑,這樣的等待非常枯燥無聊,但卻無可奈何;楊豹變得相當沉默,不到必要,半句話不說,一張嘴扣得像用絲線縫死了。
  汪來喜倒挺汗朗,不是他故作灑脫之狀,書到如今,愁眉苦臉也一樣解決不了困難,樂合點總比眉眼打結容易過,所以,他靠依著那塊斜豎的岩石,還翹起二郎腿,荒腔走板的輕哼著小調哩。
  孫有財嘆了口氣,有些哭笑不得的道:
  “來喜老兄,你真是看得開,放得下,這辰光,尚有興致哼上一段……”
  汪來喜笑笑,道:
  “要不怎的?學我們豹哥那樣份一臉的愁雲慘容?老孫,形勢逼到頭上,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七情六欲是否據心形色,乃是另一個章回了!”
  孫有財遙望“雙老閣”的重疊簷角,心事重重:
  “來喜老兄,這一次也是我們運氣好,周才半虧沒被牽連進去,但今晚如果救不出人來,周才就非得跑路不可了,你要知道,不是人家逼不出姜、潘二位的口供來,只是還沒時間去逼而已,捏著姓周的這麼一樁短處,他亦非得破力幫忙不可,但人是關在‘雙老閣’的柴房裡,柴房位處偏院之內,幽深曲折,光是潛進去便十分危險,雙老又留下‘黑衫八秀’中的兩秀專司監守之責,咱們待要行事,恐怕不大容易……”
  汪來喜淡淡的道:
  “你也別叫‘雙老閣’這塊腐朽招牌唬破了膽,老孫,事是太平的。路是人走的,‘雙老閣’任他龍潭虎穴,我們哥幾個還不照樣登堂入室,探囊取寶?上一遭能得了手,安知這一趟便不能奏功?”
  搖搖頭,孫有財道;
  “上一遭也不能說完全奏功,你們掉進去兩個人,又該怎麼講?”
  汪來喜瞪著兩眼道:
  “若依雙方的實力和份量對比,我們掉進兩個人去仍算佔足上風,照你的說法,‘雙老閣’固似金湯,險如鷹崖,結果怎麼著?我們哥幾個仍然功成計售,大部脫出。老孫,各人有各人的門道,先別把自己看扁了!”
  這時,繆千祥略顯焦躁的問:
  “孫兄.僅老的人馬確實已在兩個時辰前出發了?”
  孫有財道:
  “不錯,但天未入黑,我們卻不能貿然闖關,‘雙老’和向繼終幾位我們固然招惹不起,便他的‘黑衫八秀’亦人人驗勇,個個剽悍,輪到硬碰硬,我們四員不一定對付得了人家一個,何況另外尚有阮二姨太太、小鈴檔,以及一幹護衛在。總之是要暗渡陳倉,明著築道就非栽不行!”
  注視著自己一雙寬大厚實的手掌,繆千祥哺哺的道:
  “真是恨鐵不成鋼啊……”
  汪來喜亦不允笑得泛苦,是的,要把本領用在當場,方知道功力竟然如此不濟,平素的調教磨練,待到拼命的時節,才體悟及太他娘稀鬆了!
  第二回進“雙老閣”,不是沿枯井底下那條老路,而是從“巧真塔”左邊院牆的一個窄洞中潛入,那個窄洞並非自然破損,乃是周才花了不少功夫偷偷刨開的,洞口邊就是一片松林子,正好可做掩蔽,不過洞矮孔狹,像個狗穴,爬進爬出之間,多少令人有幾分尷尬。
  周才陰著一張胖瞼,神情比上一次打接應時更要緊張,他貼湊在孫有財耳邊,呼吸著滿嘴的蒜臭氣息:
  “孫爺,今晚上務必要得手,否則我除開趕緊逃命,就別無他途了,你不知道前幾天那等險法,差一點便將我揪了出來……孫爺,這口飯能不能吃下去,端看各位的布施了,好歹都請撐持著,這趟豁力,我可沒收孫爺你的一分銀子啊……”
  孫有財不耐煩的道:
  “少囉嗦,我朋友的性命莫不成比你的命賤?我當然會全力施為,還用得著你來多說?
  現在那柴房外都由什麼人在守著?”
  周才壓著嗓門道:
  “‘黑衫八秀’中的二秀,齊雄齊爺與司徒全忠司徒爺兩人輪流帶頭守衛,兩人分三個時辰輪班一次,另還有八名護院留值聽差……”
  孫有財盤算著道:
  “如此說來,隨時都有一個帶頭的領著八名護院守著柴房了?娘的,那八頭人熊倒是不算什麼,只領頭的兩員叫人犯咕咕……”
  周才苦著面孔道:
  “要不是雙老待抽調人手去‘百花坪’對付‘血合字會’那幫殺胚,只怕柴房的監守猶更要嚴密,孫爺,雙老丟了那件寶,氣可嘔大了……”
  哼了哼,孫有財板著臉道:
  “寶又不是他們打老家帶來的,怎麼得怎麼去,有什麼好嘔?”
  一旁,汪來喜催促道:
  “老孫,這就上事吧,叫姓周的引路!”
  “周兄”也不叫了,開口變成了“姓周的”,周才當然滿心不是味,但自己上次未能善盡職責,溜腿在前,人家不興問罪之師.業已算是給臉留面,一聲姓周的,便不認也只好認了。
  仗著路熟徑巧,又在夜幕低垂之下,周才領著眾人閃閃躲躲的行向偏院,一跌倒是有驚無險,但腳步一踏入偏院,他就不肯再往前多走半步,指著一口水池旁的那幢石砌柴房,慌慌張張的道:
  “人就關在那裡,各位,我可不能再朝前淌,一切多請小心,善自珍重 ”
  說著話,人已像只兔子一樣竄進黑暗之中,恁大的塊頭,卻有這麼滑溜的身手,不到眼前的緊要關頭,還真看不出姓周的動作竟也能麻利至此!
  汪來喜唇角微撇,又示意楊豹、繆千祥與孫有財三人聚過頭來,輕聲交待了一陣,孫有財吸了口氣,忑忑不安的道:
  “這法子,成麼?”
  汪來喜道:
  “成不成誰也不敢說,但總歸要試上一次,否則,我們是幹什麼來的?”
  楊豹啞著聲道:
  “就這麼辦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情勢如此,好比騎上虎背,不衝也不行了!”
  四個人分成四個方位,極其小心的彎著腰向柴房那邊淌近,待湊到近前,才發現柴房的每一面上都站得有兩名青衣漢子把守,八個人是一式的配掛腰力,手執長槍,神態專注警惕,模樣蠻像那麼回事。
  柴房的門扉大概是新換上的,因為一般的柴房不會裝設著鐵門,窗口上也不會裝嵌著鐵柵欄,現在,從窗口里正透露著燈光,看情形,“黑衫八秀”中當值的那位似乎還親自把守在柴房之內呢!
  汪來喜蹲在一張石椅的後頭,他謹慎的轉動著姿勢,一邊調整面對的角度,邊用手指沾儒口沫試探風向,等他認為差不多了,方戴起浸過解藥的厚密棉布口罩,極其仔細的從後腰上囊袋裡取出一只竹製的長圓形卿筒,手握卿筒的推進塞柄,順著風向朝空中輕輕推送
  於是,一蓬淡淡的粉霧隨風而去,光景只像夜風中滲合著一縷不可捉摸的輕露。
  迎風站在柴房三邊的六個青衣大漢,先是表情愕然的朝四周打量著,又仰起頭來縱動鼻孔頻頻向空中吸嗅,他們聞到的是一股甜膩的香氣,帶點腥,卻不知道這股香氣來自何物及何處。然後,他們就更不會知道香氣來自何物及何處了,因為六個人忽然覺得腦袋暈沉,雙眼泛黑,快得不可思議的立時委頓下去,宛如喝酒喝癱了的六個醉漢!
  柴房避風的另一面上,另兩位仁兄聽到一些響動,大約覺得有些詫異,兩個人探頭探腦的轉過來察看 汪來喜拿捏住時機,順著風向又推出一蓬粉霧,相同的效果便馬上發生在那兩個漢子身上,瞬間業已倒疊成一堆。
  稍稍向前摸進,汪來喜對他的三位伴當搖手示意,意思是暫時不要行動,他自己則匍匐著身子移到窗口下面,手執卿筒,對準窗口。
  果然不出他所料,柴房的那扇窗戶突被拉開,一張冷峻的臉膛現露出來,同時發出一聲嚴厲的叱喝:
  “蘇強,蔡志翔,你們幾個混帳在外頭搞什麼玩意!”
  “意”字還只剛剛飄出那人的口唇,汪來喜已經老實不客氣的瞄準對方面孔,“唆”聲推送了半筒迷魂霧進去,那人在窗後狂吼如雷,一掌揚起,窗格震動,石屑濺下,甚至連裝嵌其上、粗逾拇指般的鐵柵欄也立時崩彎了兩根!
  汪來喜伏身蹲下,形態毫不慌忙,他對自己精心調配的這種“香來倒”蒙汗藥十分具有自信,有關藥性的霸道更則清楚得很,只要嗅入他這“香來倒”,別說是一個人,哪怕是一頭大象,也得服服帖帖的趴地躺上一個時三刻!
  並沒有什麼意外發生,柴房裡很快就靜了下來,汪來喜招手喚來楊豹啟門開鎖,楊豹早經知會,自是屏住呼吸,動作神速,不到三兩下,鐵門上的暗鎖已被打開,當鎖中的機簧彈起,他又避瘟疫一樣匆忙退了回去。
  柴房中當然難滿了柴薪,但除了柴薪之外,還有三個活人橫躺著,一個是剛才在窗外露面的黑衣漢子,另二位,乖乖,就是混身被捆得和粽子相似的姜福根與潘一心。
  汪來喜已抽出小刀來替他二位拜弟割斷身上層層的細麻筋,然後一人嘴里塞進一顆紅丸子解藥,只兩手握住鼻腔下顎一張一合,解藥已然順當下肚,他力氣不夠,一次僅能背著一人出來,好不容易喘吁吁的把兩個兄弟都搬出了柴房,繆千祥和楊豹正才趕過來接應,一條黑影已快似驚鴻,掠空而至!
  驟覺疾風撲面,繆千祥不識利害,揮起手中單刀便劈,一刀揮出,卻劈了個空,身子方待搶前,右臂倏然震蕩,手上傢伙已拋脫出去,而脖子上的酸痛感觸尚未及傳到,胯骨上又挨一腳,直被端了個四仰八叉!
  楊豹一見繆千祥栽了斤頭,悶不吭聲的從側邊暴襲,兩只亮閃閃的“陰陽環”急抖猛翻,眼看著已沾上對方那黑衣人的背脊,卻不知怎的視線一花,人家已繞到自己後頭!
  還是咬著牙關不出一聲,楊豹迅速挫腰滑步,雙環斜排成孤,跟著再攻,黑衣人竟在弧芒閃現的同時騰空三尺,一腳如飛,足尖碰擊上楊豹下頷,清脆有聲,於是,這位“大空空”凌虛一個倒翻,層層跌落地下 好歹卻施展了兩招!
  黑衣人“刷”聲旋身面對汪來喜,汪來喜不但識趣,更且上道,決不打沒有把握的仗,他雙手一攤,人已順勢坐下,居然是一付“束手就縛”的姿態:
  “慢、慢、慢,這位大哥,不管你是‘黑衫八秀’中的齊雄還是司徒全忠,我都認輸了,好身手,真叫好身手!”
  黑衣人雙目銳利,光似寒星,他冷冷的看著汪來喜,面露不屑:
  “我是司徒全忠,你們是誰?卻是好生識時務!”
  汪來喜望一眼地下躺著的四個哥兒們,心中大不是滋味,嘴里可又不能硬挺:
  “回老兄的話,我們是前幾日各位逮著的那兩個人的伴,呃,也是叩頭弟兄……”
  司徒全忠回頭朝柴房的方向看了看,毫無表情的道:
  “你們把齊雄和那八個護院幹掉了?”
  連忙擺手,汪來喜陪著笑道:
  “絕對沒有,老兄,便玉皇大帝給膽子,我們也不敢這麼心狠,那幾位伙計只是中了一點蒙汗藥,暫且睡上一陣而已……”
  目光投注在姜福根與潘一心身上,司徒全忠瞼上肌肉僵木語氣生硬的道:
  “你們倒是把人救出來了,只不過還差那麼一步,差得未免要命!”
  汪來喜心中巴望尚隱在暗處的孫有財能趕緊想個法子出來解圍脫困,表面上又絲毫形色不敢顯露,只求拖得一時算一時:
  “司徒老兄大哥,兄弟嘛連肝膽,哥們似手足,當初大家一個頭叩下去,總得福禍與共,他們有了難,其餘的便不能見死不救,你說可是?其時也叫身不由己、拿鴨子上架哪……”
  暗影中,又有十餘名穿著青色勁裝的大漢現身出來,他們同樣的配刀執槍,只不過,此時卻全把槍刀對直了汪來喜和他幾個伙計。
  暗裡嘆了口氣,汪來喜不禁越想越恨,眼瞅著已將成事,偏偏半途上殺出這麼一個程咬金來,弄得功虧一貨全盤皆輸,這算走的哪一門背運?如今只指望孫有財千萬別臨危抽腿,好歹出個點子幫一把才是……
  司徒全忠冷著面孔往後一揮手:
  “通通綁上!”
  十數名青衣大漢轟睹一聲,倒有大半湧了上來,抽出腰間懸掛的細韌麻筋,把當中坐著躺著五個人架起,就待毫不客氣的加料上綁!
  夜空中,猝然亮起數點寒芒,寒芒的移動速度異常快捷,但見光尾閃映,已有幾名青衣漢子慘號著滾地,司徒全忠身形暴起,迎風翻騰,一溜冷電便也隨著他身軀轉動的墊子流旋回繞,“叮噹”兩響,一對“倒鉤釘”應聲磕落,他人已穩立在地,雪亮的“破浪刀”豎比胸前,這位八秀之一聲調如冰:
  “很好,你們還有多少幫手伏在暗處,不妨都滾出來,看我司徒全忠能否刀刀誅絕,半口不留!”
  變故開始,連汪來喜也認為是孫有財起了狠心豹膽,抽冷子發難了,接著來的情形卻使他大生疑竇 孫有財從來沒有用暗器的習慣,更沒聽過他擅使這種“倒鉤針”,況且,如此的力道準頭,亦必不是孫有財那幾下子莊稼把式能玩得出的,然而,若不是孫有財動的手、又會是何方神聖?
  他這邊腦筋還在轉動,黑暗裡已鬼魁般閃出七八條身影來,由柴房洩出的燈光所映照,可以隱約看出那七八個人都頭扎赤巾,穿著棗紅的緊身衣,只有為首的一個加了一襲寬大的同色被風。
  司徒全忠南始發現這幹不速之客;臉上神態竟然倏變,慣有的冷峻表情頓時像被驚恐融化了,他大瞪著兩眼,聲調窒噎迫促:
  “‘血合字會’……謝獨!你,你們怎樣來到這裡?”
  肩搭披風、身形模高有如門板的那人狂笑一聲,滿臉瘦病的贅肉都在抖動,他舉起手上的大號板斧直指司徒全忠,嗓音粗烈,不在咆哮亦宛如咆哮:
  “我們怎會來到這裡?好雜種,我們不來這裡卻該去哪裡?‘百花坪’麼?‘百花坪’只是白痴和豬頭去的地方,‘血合字會’不去,我謝獨更不會去!”
  好傢伙,這位模樣獰厲粗陋,混身上下充滿戾氣的仁兄,敢情就是那惡名值赫、專橫剛愎的“血合字會”首腦:“九手勾射”謝獨!
  司徒全忠自是頗出意外,同時也感覺到形勢大大不妙,他退後一步,又驚又怒的道:
  “謝獨,你原和我們雙老約好在‘百花坪’見面論斷是非,雙老已經準時赴約,你們不在‘百花坪”候駕,卻潛行來此,意欲何為?”
  碟碟怪笑,謝獨形色越見猙獰:
  “好叫你這野種明白:范寒峰與沙含恨兩個老王八蛋仗著那點惡勢,挑著過往的一塊臭爛招牌,處處伸手管事,大包大攬江湖恩怨,簡直視道上同源如無物,我雖則早就看他不順,但事不關己,好歹也容忍著,不想這一遭兩塊老貨竟為了‘仙霞山’莊有壽的漏子找到我姓謝的頭上,明迫暗求、軟硬齊下,要我抽腿化解與姓莊的那段糾葛,我只稍有申訴,居然就惱羞成怒,放下話來在‘百花坪’談判了斷;他娘的皮,兩個老東西打的什麼主意以為我不知道?無非是想武力迫和不然就斬盡殺絕,行,你一對老小子待斷我的路,我就要抄你的窩,‘百花坪’姓謝的不去,偏偏繞來‘彩溪’血洗你‘雙老閣’,倒要瞧瞧是誰吃得住誰?”
  司徒全忠面孔蒼白,卻是看得出他已橫了心:
  “住口!天下盡多幫會組合,也只有你們‘血合字會’才做得出這等不信不義之事,亦只有你謝獨才有如此胞胎卑鄙的行為,你們不僅無恥,更且無膽,有種的便明火接刃,正面交鋒,暗襲偷截,算不得英雄好漢!”
  謝獨目光似血,氣勢如虎:
  “野種,我從不自詡英雄好漢,但求益壽延年,名利雙全,你要充英雄扮好漢,我卻正可成全於你!”
  司徒全忠振吭大叫:
  “快示警!”
  幾名青衣護院手忙腳亂的紛紛從懷中掏出銀哨,湊上嘴巴便狂吹起來,尖銳的哨音傳揚在夜空裡,顯得特別淒厲悸顫,但謝獨卻並不阻攔,他像在觀賞一出鬧劇似的嗑味而笑:
  “吹吧,馬上便有四面回應,我卻要看看你們能吹出什等樣的救命菩薩來!”
  就在這邊哨音激越的同時,整個“雙老閣”內也處處響起了同樣急促的聲響,還加夾著不斷的吼喝呼叫,間歇的悲鳴長號,很快的,有火光燃燒,有兵刃的撞擊不絕,形勢仿如立刻沸騰起來,情景已老煉獄!
  謝獨氣定神閒、泰山不動的道:
  “野種,整外‘雙老閣’,我們共有三路人馬,你眼前看到的,只是其中一路罷了!”
  坐在地下裝熊的汪來喜,早就把眼前情況弄清楚了,因而不由得暗暗叫苦,這豈不是虎吻未脫,又陷狼群了麼?兩邊交鋒在即,卻將他兄弟五個夾在陣勢中間,萬一有個什麼長短,該有多冤?纓乾祥和楊豹亦已撐起身來,只瞧著這一片火爆場面發愣;繆千祥不知怎麼搞的,雖然仍在臂酸股麻,私心裡竟偏著‘雙老閣’這邊,他呆呆注視著‘血合字會’那個一身赤紅,打骨子裡就起了增厭!
  謝獨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他們兄弟五個,大板斧往司徒全忠身上一指,突然暴喝:
  “宰了!”
  七名赤衣大漢裡,有三個猝然撲出,三個人是以不同角度進襲,俱是身手矯健、招式凌厲,幾乎在同一時間,攻擊的焦點便齊頭並落!
  司徒全忠反應猛辣,大斜身,“破浪刀”卷若匹練,鎬鋒破空如嘯,毫不退讓的盡全力反攻上去,四個人甫始接觸,便已看出都是拼命的架勢!
  望瞭望那幾名青衣漢子,謝獨不耐煩的道:
  “一遭宰了,少擺在這裡礙眼!”
  於是,又一名赤衣人衝了過去,但見他身影一動,寒光初現,三顆人頭已滴溜溜的拋上半空!
  固然也經過生死的豁鬥、博命的場合,但像這樣慘怖的殺伐,繆千樣猶是頭一遭遇上,現在,他才知道,什麼是狙擊的技巧、什麼叫殲滅的手段!
  於是,謝獨一雙陰酷的三角眼已瞄向了他們這邊,繆千祥不禁頭皮一陣發麻,肌膚上頓時起了雞皮疙瘩,由衷的恐懼來自內心,他好像已經感覺到冰冷的鋒刃接觸於脖頸,差點連丹田的那口氣都提不住了;汪來喜又何嘗不是心膽俱顫?他卻多少還拿得定主意,急忙扯開嗓門嘶叫:
  “謝大當家,謝舵把子,你老可千萬莫生誤會,我們不是‘雙老閣’的人,我們也和‘雙老閣’結有梁子,今晚潛了進來,原待放火燒他個滿堂紅,不幸出師失利,火沒放成,反倒被擺平了,謝大當家,你老卻豎義旗、伸鐵拳,不向惡勢力低頭,正好為我們一幹江湖後進吐口怨氣,立一個凜然不屈的好榜樣,我們服了你啦!”
  後面的一段話,才真正使謝獨心花怒放,受用十分,他眼中的殺機立斂,故作矜持的道:
  “我可不敢承當那麼些抬舉,不過呢,我就是受不了有人倚老賣老,抗著招牌欺壓人,他娘不就是一口氣不是?都是肉做的,誰該低誰一頭?別個逆來順受,心起含糊,我偏要往上抗!朋友,你們也遭過那兩個老家夥的迫害?”
  汪來喜一副誠惶誠恐、五體投地,幸見青天大老爺的德性:
  “謝大當家說對了,要不是雙老仗勢欺人,逼得我哥幾個無路可走,憑我們這點氣候,也敢冒死同他們爭抗?”
  頻頻點頭,謝獨這才真想起了什麼,他大聲道:
  “難怪方才這些王八蛋正待捆綁你們,原來卻是舊事重演,娘的皮,這就叫物極必反,兩個老貨招得天怒人怨,遍地仇孽,氣數就快盡了……”
  說著,他又揮了揮手:
  “也罷,你們趕緊離開此地,免遭池魚之殃,既屬志同道合,這把火你們也不必放了,且由我來代勞,不但要燒他個滿堂紅更要宰他個滿堂紅!”
  汪來喜一疊聲的謝著,趕忙示意楊豹與繆千祥,合力背起地下那兩個要死不活的,幾乎是連翻帶爬的逃了開去,也只是剛剛到了城外,背後已傳來一聲悶障,聽聲音,似乎是出自司徒全忠口裡!
  五個難兄難弟,踉踉蹌蹌搶進了這片松林里,孫有財始幽靈似的冒了出來,不等汪來喜開口責罵,他已一伸大拇指,全心全意的贊道:
  “來喜老兄,行,確是行。你這一套,我才真叫服了,要不是你知機得快、應付得妙,你們五位恐怕早已向閻羅殿報到去了;姓謝的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壓根不識慈悲二字,若非臨時叫你搔著了他的癢處,這會兒,我只剩替列位收戶的份啦!”
  汪來喜籲籲喘著道:
  “你就一張嘴巧;娘的,剛才你倒是死到哪裡去了?我還指望你大顯神通,前來救人哩!”
  孫有財苦笑道:
  “我這幾下子三腳貓的把式,你又不是不知道,碰上那凶神惡煞,救人不用談,至多再綴上我一個,欸,先時可把我急瘋了……”
  手撫胸,繆千祥餘悸猶存的道:
  “老天、三十多年沒受過的驚嚇,這陣子卻受全了。以前不曉得什麼叫害怕,如今才知道,這人間世上,嚇人的事兒還真不少!”
  楊豹這時悄聲搭腔:
  “來喜,你看看,他兩個像是醒過來了……”
  汪來喜移到近前,俯首查視,可不是麼,姜福根與潘一心正在悠悠醒轉。兩個人揉著眼皮,晃著腦袋,像是宿酒才過,迷迷糊糊的掙扎著要坐起。
  伸手按住他們,汪來喜低聲道:
  “別動彈,藥力正在行開,再躺一會就沒事了……”
  姜福根努力睜開疼澀的眼睛,怔怔向松林的頂端凝視了一陣,開口有如夢中吃語:
  “這……這是什麼地方?我們是到了何處?先……先時好像聽到來喜二哥的聲音……”
  汪來喜柔和的道:
  “已經把你兩個從虎口裡救出來啦,你兩個旦放寬心,等一歇我們就永離苦海嘍……”
  透了氣,潘一心緩緩眨著眼,神情似是相當疲憊,他涉著嗓音道:
  “該不是做夢吧?我剛才還隱隱聽到殺伐呼號之聲,以為這一遭可萬劫不復了……”
  不禁鼻端泛酸,楊豹安慰著道:
  “你們乾真萬確是脫險了,潘肥,只是時機不巧,尚得淌一關……”
  是的,尚得再淌一關。“雙老閣”偌大的範圍裡,燭天的火光正熾、慘烈的拚殺方興,這一關,卻似歷經了阿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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