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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on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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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帖於 2008-06-03 05:33 AM 被 runonetime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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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翠峰雅秀

  當展若塵的創傷完全痊癒,已是他來“金家樓”一個半月以後了。
  自從在“臨風閣”與金申無痕見過一面,他迄今未再晤及這位“金家樓”的主子,但是,養傷期間,金申無痕卻多次遣人送來一些珍罕補品,豐美吃食,處處表露出她對展若塵的關懷與愛護。然而,展若塵感激在表面,痛苦在心中,越承受金申無痕的關注,他便越加深一層愧疚,有時候,他甚至懷疑--金申無痕是否業已知道內情,而卻以這種破格的德澤來折磨他?
  日子就像流水一樣過去,展若塵的日子就是吃與喝綴連起來的,呼嘯臨頭、很煩悶,可是他卻無可奈何,因為金申無痕不讓他離開,照這位“金家樓”主子的話說,展若塵的傷勢雖已痊癒,仍須有一個時期的調養,目前,他就正在調養期間。
  這天,他起了個大早,梳洗過後,換上一襲乾淨素雅的淡青長衫,想獨自到外面溜達,散散心。
  也只是方才跨出門口,“蹦猴”玄小香便鬼靈精般一下子跳到他的面前。
  展若塵微笑道:“玄兄,你今天好早!”
  玄小香笑得齜牙道:“越早過來侍候,便越見我對展爺的一片心意哪!”
  展若塵道:“實在悶得慌,玄兄,陪我走走如何?”
  玄小香道:“自是遵命,展爺,你說吧,去哪裡?”
  伸手朝後面的“長春山”一點,展若塵道:“上山去看看,怎麼樣?”
  玄小香道:“我是主隨客便,但是展爺,你身子才利落了沒幾天,往山上攀,自忖吃得消?”
  展若塵莞爾道:“別把我看得這般弱不禁風,休說我那舊傷業已康復,體氣更勝往昔,便在療傷期間,若拿鴨子上架,也一樣攀得上這座山去!”
  玄小香拍手道:“成,展爺,我們開路!”
  兩人由“金家樓”的邊沿,抄小道直趨“長春山”腳,一面走,展若塵一面瀏覽“金家樓”的建築格局,不由贊嘆著道:“這地方的亭臺樓閣,池樹園謝,配搭得真好,無論形式、格調、風味,或位置、角度、地勢,真是匠心獨具,有恰到好處的美妙;尤其氣派恢宏,明雅互見,真如世外桃源,人間仙土,住在這裡的人,真是有福了。”
  玄小香走在前面引路,他回頭一笑道:“展爺果有這樣的感覺麼?”
  展若塵道:“當然,難道你沒有?”
  玄小香輕聲道:“如果展爺有意長住於此,乃是我們老夫人最歡迎的事,像你這樣的人才,挑著燈籠都不好找,怕只怕我們主子,留不住你這座大菩薩呢……”
  心頭微震,展若塵忙道:“玄兄說笑了。”
  玄小香正色:“一點也不是說笑之詞,展爺,據我所知,者夫人對你實是另眼相看,就算對那些她極為賞識的人,也甚少如此關注禮遇過;展爺,你一定有什麼與眾不同或某些符合者夫人脾胃的長處,她人前人後,一再表露出對你的好感,設若你稍稍示意,老夫人絕對會有所安排……”
  展若塵苦笑道:“不瞞你說,玄兄,我一介草莽,半生孤寒,玩刀之外,只落了兩手血腥,滿肩恩怨,朋不朋,友不友,前程後路,皆乃茫茫一片,又哪來什麼與眾不同的長處?
  幸得樓主救命施德,授我於瀕絕之間,樓主相待甚厚,僅是慈悲天性,仁厚存心所使然,我是何人,豈敢得寸進尺,再生非份之想!”
  連連搖頭,玄小香道:“你錯了,展爺,可別妄自菲薄,自己小看了!真的,我們老夫人對人不差是真的,但若只是搭救了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斷不會這般殷殷垂憐,關懷有加,她對你如此愛護,則必然有著某項特異的原因在內,至少,原因之一是她欣賞你,老夫人向來喜歡把她欣賞的人留在身邊。”
  展若塵低沉的道:“玄兄好意,我是心領神會;但我天涯飄泊已慣,養浪蕩不羈的個性,長長局處一地,恐怕不能適應,老夫人關愛之情,也只好另謀補報了……”
  玄小香懇切的道:“展爺,咱們也算機緣,能夠處在一起,有什麼不好?再說老夫人對你這樣禮遇,你若留下,將來在‘金家樓’還怕沒有發展?有根有業的日子,總比長年在外飄零來得安穩呀……”
  嘆喟著,展若塵道:“我實有苦衷,玄兄……”
  玄小香忍道:“該不是為了你以前說過的那些話吧?”
  展若塵道:“我以前說過什麼話?”
  玄小香道:“你曾說,承受大多,也是一種負擔及痛苦……”
  展若塵默然片刻,道:“若你處在我這樣的境遇中,玄兄,你也會深有感觸的。”
  搔搔頭,玄小香道:“不是我斗膽說你,展爺,你有時候委實諱莫如深,城府幽深,叫人弄不清楚你心裡的想法……”
  展若塵平靜的道:“也不盡然,常常,我是很坦率的,大約近些日來,心情的沉悶,令我多少變得內向些……”
  他們不徐不緩的向山腳下走著,山裡的空氣十分新鮮,在一股涼沁中帶著淡淡的甘甜味道,每吸一口,仿佛連五臟六腑都熨貼多了……
  走著,展若塵問道:“有個把月未謁及樓主了,玄兄,希望她不會在今天傳見我才好。”
  玄小香笑道:“放心吧,展爺,老夫人不但今天不會找你,這三五日內也都不會找你一她老人家昨晚上出門去啦!”
  “哦”了一聲,展若塵道:“可是有什麼事?”
  玄小香道:“聽說‘南嶺’那邊我們一家票號短缺了不少存金,不知是虧損還是溢支,老夫人親自前去查算,這一去,那邊的人可有得瞧啦。”
  展若塵道:“像這類的事,還得樓主躬親?”
  放低了聲音,玄小香道:“我說與你聽,展爺,你放在心裡就好 ‘南嶺’那家票號,是我們一十六家票號裡最大的幾家之一。聞得他們暗裡傳說,這次短少的存金數目極大,約莫在十萬兩銀子上下,而且,這家票號的主事人物,乃是二當家手下的紅人,‘雷’字級三把頭‘九手金剛’趙雙福,這樣的情勢之下,老夫人若不親去料理,換了其他人員,只怕搞不出個名堂來……”
  展若塵道:“原來如此,但願是沒有事情,否則,只怕影響所及,貴樓二當家的顏面就不好看了……”
  齜牙一笑,玄小香道:“這是他們的事,誰叫二當家不派我主理‘南嶺’的票號?”
  展若塵道:“是呀,玄兄,怎麼不派你出去當掌櫃的哪?”
  聳聳肩,玄小香道:“老實說,我的份量還不足以掌理太大的買賣,年前,三當家有意調我往魯邊帶領一支驢馬隊,我考慮了半天,還是敬謝辭掉了。”
  展若塵道:“為什麼?”
  玄小香顫著一雙疏眉道:“太苦了,整天奔波在外,日曬雨淋,飲露吃灰不說,還得擔待風險,一個弄不好,就會脫層皮,俸支是加了一倍,但想想還是不划算。”
  展若塵問道:“‘金家樓’的人手調遣,都是由誰總司其責?”
  玄小香道:“各級兄弟都有劃分出來的地盤及職司,人手的調遣,由各家行的大把頭向三當家稟報,經三當家轉稟二當家,再由二當家稟呈老夫人指示列冊……”
  點點頭,展著塵道:“如此說來,還是樓主掌握著最後的權力,這樣層次分明,上下節制,倒也是行使組合群體力量的不二手段。”
  側臉望著展若塵,玄小香道:“展爺,設若你也能加入‘金家樓”我們就更是陣容堅強,如虎添翼了。”
  笑笑,展若塵道:“玄兄高抬我了,憑我一己之力,對‘金家樓’這樣一個龐大雄厚的組織來說,參予與否,其影響都是微乎其微的……”
  玄小香忙道:“不然,展爺你是砥柱之材,廟石之用,怎麼同一般尋常角色相提並論?”
  展若塵微曬道:“玄兄,我真有點懷疑,你是否受到什麼人的示意前來遊說於我?”
  玄小香嘻嘻笑道:“倒還沒有,只是我能仰體者夫人的一片心意罷了。”
  拍拍玄小香肩頭,展若塵道:“玄兄,人與人相處,重要的是個‘誠’字,至於是否能夠就近廝混,倒無關緊要,你的盛情我很感激,我會真心真意的交你這個朋友……”
  玄小香真摯的道:“能得展爺垂顧,真是玄小香的造化了……”
  展若塵道:“玄兄無須如此客氣。”
  現在,他們已來在山腳下,由玄小香領著,沿一條顯見是經過人工刻意修築的道路往山上行去,這條山道已算是相當寬闊平整了,路面寬有四尺,鋪設著漆綿的青石板,青石板上還沾著濕漉漉的晨霧。而松柏夾道,翠綠掩映,那一股爽逸之氣襲人心脾,在涼沁中,泛著那等出世脫塵的幽雅韻味,人在其中,有種逐步攀向清明之境的禪意……
  走著走著,便不覺山路之曲折及盤升,沒有多久,他們業已信步來至半山腰上了。
  展若塵深深呼吸著道:“玄兄,你叫這樣的散步是‘攀山’麼?”
  嘿嘿一笑,玄小香道:“不叫攀山又叫什麼呢?我們總是越走越高了呀!”
  展若塵贊嘆的道:“這地方真好,景色好,建築好,設備也好,連上山的道路也開闢得如此寬敞平整,原是崎嶇荒寒的所在,因此便成為一幅賞心悅目的美景了……”
  玄小香得意的道:“‘長春山’本來靈秀雅奇,乃天然景致,這條登山之路一開,不但沒有破壞山色的淳樸風味,反而更增它的幽深古拙情調……”
  笑笑,展若塵道:“是玄兄設計的嗎?”
  打了個哈哈,玄小香道:“我哪來這等的眼光?是我們老夫人的指示,施姑娘的構想。”
  點點頭,展若塵道:“果然不凡。”
  玄小香興致極高的道:“再往上去,一處斷崖邊緣,築有‘樓鳳亭’,山頂上,還蓋著‘臥雲軒’,都是頗堪一遊,格調甚高的地方……”
  展若塵道:“你都去過?”
  玄小香笑道:“少說也去過百十來次了,‘臥雲軒’乃是老夫人常到靜慈的所在,平素有人留住,負看守清掃之責,一般人是不准無故擅入的,但‘樓鳳亭’卻誰都可以去,展爺,我們登臨一遊如何?”
  展若塵無所謂的道:“只要你有興趣。”
  搓搓手,玄小香道:“這樣吧,展爺,想你尚未進過早膳,我也有點肚子餓了,待我回去弄包吃食來,再拿上一壺好茶,我們便在‘樓鳳亭’享受一番這大好晨光!”
  展若塵道:“是不是太麻煩了 ”
  玄小香忙道:“一佔也不麻煩,我一溜腿便到啦,來回至多半個時辰,展爺,有吃有喝,這光景欣賞起來才越發堪瞧。”
  展若塵頷首道:“你這一說,我倒真覺餓了;這樣吧,你下去拿吃喝的,我獨自往上逛,先到‘樓鳳亭’去等你。”
  玄小香道:“就這麼決定,展爺,你順著山路往上走,只拐個彎,便可看到‘雙心崖’亭子便築在崖邊,是用雪白大理石砌造的,一眼分明……”
  展若塵道:“我找得著,你快去快回。”
  拱拱手,玄小香返身飛奔而去 一路走一路蹦,果真有幾分“猴味”。
  於是,展若塵管自順著山道往上走,他的步履悠閒,神態安詳,似這樣平靜的心情,他已經有好久不曾有過了……
  到了山道拐彎的地方,不用細尋,他的視線已被眼前一幅奇秀景色吸引過去 左邊,青翠的樹木突然向兩側分開,展露出一片灰黑色的岩面來,岩面向高升處,形成斜坡,坡頂卻似刀削斧鑿般急瀉向下,造成絕壁懸崖,而一座潔白如玉雕冰砌也似的亭臺便築在崖頂上;那座亭臺是傘形的圓頂,中間以一只粗大的支柱為中心撐著圓頂,四周圍繞著浮摟凸花的上下雙重欄幹,亭內一圈環狀的石桌,內外兩圈環狀的石凳;亭臺的整體,便隱隱散發著那種如霧般的柔和瑩白,有著那種孤挺的、倔做的,但然以承的美感。
  吸了口氣,展若塵不由加快步伐走了過去,這時,他才發現,自山道通向亭臺,也有著一條鋪滿石板的小路 只是石板的顏色已從青黑改成了淡白。
  正當他迫切的想要領略一下處身亭中的風味時,亭臺的右側,在視線被遮的右下方,忽然有一聲驚窒的喊叫聲傳來。
  那是出自一個年輕女人口中的叫聲,窒迫而驚恐,似是在突然間遭受到某種意外時的本能呼喊!
  怔了怔,展若塵的反應比他的意念更俠,他的身形猛起,青衫迎風兒飛,人在空中急速斜旋,似一頭鷹隼般凌虛洩落。
  亭臺的右下方,是六級大理石台階,台階向前不及十步,便是霧氣輕浮,濛濛幽幽的絕崖,此刻,一個身材窈窕,長髮挽結垂肩的女人,正歪倒最下層的一級石階上,距離她三四步,赫然是一條粗逾兒臂,通體暗赤並泛著醜惡黑色斑點的毒蛇。這條蛇的整個胴體業已高高昂立,三角形的頭部微微搖晃,鮮紅的舌信伸縮不定,發出那種可怖的“噓”“噓”怪聲來,它的一雙細小又冷漠的碧綠眼睛,也在閃射著恁般惡毒的寒酷光芒 種仿佛戲弄又滿足的寒酷光芒。
  蛇在採取這樣的姿勢時,便是它咬嚙獵物之前的最後準備動作了,自準備到攻擊,其過程僅有電光石火般的一剎!
  歪倒在石階上的女人,似乎被嚇呆了,她斜倚在那裡,以手摀嘴,竟連呼吸都已忘記
  空中的身形不及沾地,展若塵右臂暴探,一抹冷電射自他的袍袖之中,猝閃於瞬息,那條毒蛇陡然間紫血噴濺,翻撞於側,整個身子扭曲撲騰,卻再也掙扎不開 “霜月刀”自蛇的七寸部位穿人,透釘于岩面之內,只露出一截刀柄!
  落在石階的一邊,展若塵默默的注視著這個受驚的女人,同時,他也暗中驚訝於這個女人的美豔 這是一個年輕的少女,大概不會超過二十二三歲,眉目如畫,肌膚似雪,周身呈現著那種炫目的冷潔神韻,那種深沉的迫人氣質,雖然,她尚在餘悸未消的情況之下!
  半晌。
  少女長長透了一口氣,目光緩緩移到一側展若塵的面龐上。
  那是一雙多麼清澈又柔媚的丹鳳眼,能令人甘心死在這樣盈盈一泓的雙眸中!
  展若塵凝注著少女的眼睛,沒有出聲。
  輕輕的,少女開了口:“我該如何向你道謝?”
  展若塵靜靜的道:“不必客氣。”
  少女望了那條蛇屍一眼,悸怖仍在:“這位 壯士,你知道,你救了我一命!”
  展若塵平淡的道:“我只是殺了一條蛇而已,或許,那條蛇正打算襲擊你?”
  少女苦笑道:“打算襲擊我?它已經在襲擊我了,若非你適時相救,這條蛇的毒液此刻已經大半滲進我的血液之中 你可知道這是一種什麼蛇?”
  也望了蛇屍一眼,展若塵道:“好像是一種毒蛇………
  少女吸著氣道:“這是一種本地最毒的蛇類,它名叫‘烏赤斑蛇’,其毒無比,只要被它咬上一口,人畜都不會活過半個時辰,而且,死得很痛苦,那是屬於窒息性的死亡;這種蛇出現的機會並不很多,想不到我竟會遇上,更想不到的是,在生死一發間有你來救我……”
  展若塵微微一笑:“世上有些很湊巧的事,只是,有些巧得很完美,有些巧得很遺憾,而完美的巧事比較容易為人所歡迎,嗯?”
  少女輕拋秀髮,站起身來:“我卻不能只為了事情的湊巧,說廠聲完美便作罷,壯士,希望我能報答你,你能不能告訴我一條報答你的途徑?”
  展若塵搖頭道:“這是無須報答的。”
  少女看著展若塵,道:“我不願讀褻你……或者我可以送你一點錢?”
  笑了,展若塵道:“我不要錢。”
  想了想,少女又道:“那麼,你是否需要做點生意?只要在遼北一帶的任何地方,我都可以給你機會 定包賺錢的生意。”
  展若塵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姑娘。”
  少女喃喃的道:“你到底需要什麼呢?我總不能白受你的恩惠……”
  展若塵低沉的道:“我什麼也不要,姑娘,希望你了解,我對你所做的,不是一件物物相易的事,我只盡了一點本份,人與人之間互助的本份。”
  白嫩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紅暈,那少女歉然道:“請你原諒我,我太唐突了……”
  展著塵道:“沒有什麼,你原是一番善意。”
  少女輕輕的道:“我以前好像未曾見過你,你也是‘金家樓’的人嗎?”
  展若塵道:“不是。”
  似乎微覺訝異,少女道:“‘長春山’是‘金家樓’的私產,不是‘金家樓’的人,極少有進入的機會,你是從哪兒來的呢?”
  展若塵一笑道:“‘金家樓’。”
  怔了怔,少女不解的道:“你剛才不是說,你並非‘金家樓’的人,怎麼又會從‘金家樓’來?”
  展若塵道:“聽起來似乎矛盾,其實內情十分簡單,我不是屬於‘金家樓’的組合,但是,我可算‘金家樓’的客人……”
  “哦”了一聲,少女道:“請問壯士名諱?”
  展若塵道:“我姓展,展若塵。”
  於是,少女含蓄的笑了:“真巧,原來你就是展若塵呀!那個稱號‘屠手’的人?”
  展若塵有些意外的道:“姑娘是如何知道我的?”
  少女笑得更甜美了:“我義母救了你的命,更帶你口來療傷,‘金家樓’上下誰不知道?”
  恍然大悟,展若塵拱手為禮:“姑娘是施嘉嘉施姑娘?”
  少女點頭道:“我是施嘉嘉。”
  心中有種複雜的感覺湧起,展若塵面對這位金少強生前的愛侶,不由顯得侷促起來:
  “不知是施姑娘,冒犯之處,尚請恕過。”
  施嘉嘉忙道:“別這麼說,展 展大哥,如此豈不見外?”
  展若塵低聲道:“樓主對我救命之恩,施醫之德,姑娘與樓主誼為至親,情乃母女,屋烏相連,敢不同感德惠?”
  笑了,施嘉嘉道:“展大哥,我娘救了你,又不是我,你何必說得這麼嚴重?你我之間,蒙受恩德的人,該是我才對……”
  展若塵輕咳了一聲,道:“施姑娘怎會獨自來到此處?”
  施嘉嘉道:“這原是我常來的地方,最近心情不好,來的時候更多;一個人坐坐,想想,多少也能排除一點鬱悶……”
  展若塵敏感的道:“少樓主遇害,還請施姑娘節哀順變……”
  沉默了一會,施嘉嘉幽幽的道:“少強的死,我很難過,但更哀痛的卻是娘,我心情不好,主要全為了娘所遭到的痛苦……”
  似有所悟,展若塵謹慎的道:“但願樓主能夠早日恢復平靜……”
  施嘉嘉嘆了口氣:“娘只有少強一個兒子,也難怪她老人家傷心……”
  頓了頓,她忽道:“對了,展大哥,娘對你的印象很好呢,在我面前就不知誇了你多少次,說你有骨氣,有膽識,有魄力,傲而不驕,實而不華,平淡中見精奇,冷肅裡現抱負,娘說,你是一塊上好的材料……”
  展若塵道:“上好的材料?”
  點點頭,施嘉嘉道:“娘的意思是,你天生就是那種出人頭地,獨當一面的人。”
  展若塵笑笑,道:“樓主謬譽於我了,江湖過客,孤伶草莽,實不知何以為終,哪裡談得上這般的雄才大略?”
  施嘉嘉道:“你是自謙了,展大哥,娘的眼光從來高人一等,她的觀察,是不會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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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鳳亭表誠

  展若塵沉默了一會,有感而發:“對於樓主的關愛與賞識,我深覺慚愧,我實在不值得她如此嘉許……”
  微微一怔,施嘉嘉道:“為什麼?”
  展若塵苦笑道:“在我而言,這是一種負擔,精神上的負擔,沉重又痛菩……”
  施嘉嘉迷惑的道:“怎麼會呢?我娘向來極少誇獎人家,像對你這樣器重的情形更為難得,展大哥,你應該覺得高興才是,我不明白,如何會使你生起相反的感覺來?”
  搓搓手,展若塵道:“施姑娘,承受的恩德大多,並不是一樁愜意的事,那總會令人覺得站在一種不均衡的地位上,想什麼,做什麼,都不能以平等的立場為原則,現在,你是否多少明白了一點?”
  思索了片刻,施嘉嘉笑了起來:“我想我大概能夠體會一些,但我卻認為大可不必,展大哥,我娘對你這麼好,絕不是只為了曾經施恩於你的原故,此中,緣份佔了很大的比重,我娘說,她一見你就覺得你順她的眼,怎麼看怎麼合意,就是對少強,她老人家還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呢……”
  展若塵感動的道:“樓主待我,實在情深義重,我不知要如何來報答樓主,才能略盡對她的感懷於萬一……”
  睬視著展若塵,施嘉嘉輕輕的道:“我娘不是告訴過你嗎,只要你順著娘點,就比什麼報答都使她滿意了……”
  展若塵喃喃的道:“是的……樓主曾經這樣說過……”
  施嘉嘉誠懇的道:“展大哥,我娘是個很孤單,很寂寞的老人,你別看她是‘金家樓’的主宰,是遼北的巨鎮,平時威嚴冷肅,高高在上,出現在任何地方都是前呼後擁,氣勢十足,但她內心卻是異常落寞的。她要維護她的尊嚴,顧及她的身份,她必須和四周的人保持一定的距離,或是發號施令,或是運籌帷幄,她總是那麼凜然,那麼剛毅,又那麼果決,她不能隨便接近哪一個,別人更不敢隨便接近她,久而久之,她就被她的權威與地位鑄成了一尊偶像,供人敬仰、畏懼的偶像,然而,卻也隔絕了她與人們之間正常關係的發展;她是高踞尊位的,她也是最孤寂的……”
  點點頭,展若塵道:“我可以想像得到,位高權重的人,往往倍覺寥落,因為尊嚴與權勢必須要以表面上的威儀來強化或襯托,然則,也就因此而孤獨了……”
  施嘉嘉道:“展大哥,所以娘希望能有個合她心意的人多陪陪她,讓她悒鬱的情緒多少得以渲洩些,娘甚至沒有一個可以訴說心事的人……”
  展若塵不解的道:“但,你不是很合宜麼?”
  輕喟著,施嘉嘉道:“我是,展大哥,然而你不要忘了,我只是她老人家的義女,輩份上有差,淵源上有別,她有許多活,也不便和我說,況且有些需要對她提供意見或是幫她拿定主意的事,我就無能為力了……”
  展若塵道:“樓主手下謀士如雲,悍將如雨 ”
  施嘉嘉道:“你錯了,展大哥,娘從來對於她的手下們只是發號施令,當她決定了,她就吩咐下去執行,極少徵詢過他們有什麼意見,‘金家樓’一貫的傳統皆是如此,娘的話,便是最後的斷論。”
  展若塵低沉的道:“這是樓主的個性使然?”
  施嘉嘉道:“是她的個性,也是貫徹權力和威信的必要手段,娘不喜歡主張分歧的場面,也厭惡意見雜沓的商議,她一向只往下傳諭施令,而不容許下面的人,另生枝節 縱然那將比她原案更為完美!”
  展若塵道:“這是一位霸主乏所以能夠成為地方之雄的要訣 獨斷專行,鐵腕執掌,但是,這樣的人,也就兔不了離群孤單了……”
  施嘉嘉道:“娘需要有個身份立場上比較超然的人陪伴她,而這個人又要是她所賞識的,展大哥,譬如你,娘最近的心情極壞,少強的死,對她是個很重的打擊,我已不能給予老人家什麼慰藉,展大哥,全靠你了……”
  話已說到這種程度,展若塵還能再表示什麼呢?他舐舐唇,嗓音略微有些沙啞的道:
  “既然樓主這麼看得起我,任何可使樓主稍稍解憂法鬱的方法,我無不樂意全為遵從……”
  施嘉嘉滿意的道:“展大哥,相信我娘十分高興聽到這樣的話,等她老人家回來,我會馬上去向她稟告……”
  展若塵強笑道:“只怕打擾過甚……”
  施嘉嘉笑了:“這算得了什麼呢?展大哥,我們歡迎還來不及……”
  於是,展若塵走到蛇屍那邊,伸手拔回透過蛇身,釘入岩石之內的“霜月刀”,當刀刃揚起,蛇屍也被挑挪向絕崖之下,“霜月刀”浮亮瑩寒的鋒刃上,卻是半抹血污不沾!
  收妥傢伙,展若塵方始轉回身來,亭子的另一側,已傳來“蹦猴”玄小香的呼叫聲:
  “展爺、展爺,你在哪裡?我業已將吃的喝的都帶上來啦……”
  望著展若塵,施嘉嘉小聲問:“這是誰?”
  展若塵走上前來,邊道:“貴‘金家樓’的人,玄小香玄兄。”
  施嘉嘉笑道:“原來是這只‘猿猴’呀!”
  展若塵提高嗓門道:“玄兄,我們在亭了前面 ”
  一條身影躍騰而至 果然正是玄小香,他左手挽著一只上覆著罩的紫竹籃,右手提著一把中長銅壺,壺嘴裡,猶還冒著熱氣哩。
  腳未沾地,玄小香已喘吁吁的咧嘴嚷嚷開來:“這一陣好跑,來回我皆是全力奔走,生怕展爺你等久了,廚下的熱食都還現成,只這沖茶的開水得耐住性子等它燒沸,耽擱了些時 ”
  說著,他一面轉臉打量那頭的施嘉嘉,施嘉嘉對他嫣然一笑,靜靜的道:“玄小香,看你跑得滿頭大汗,歇會吧。”
  玄小香趕緊向前跨近幾步,躬身哈腰,堆起滿臉的笑:“小姐,玄小香這廂向你請安,方才只顧著和展爺說話,一時竟未察覺是小姐在此了。”
  施嘉嘉肅雅的道:“沒關係,你是和展大哥一起上來的?”
  玄小香仍然哈腰道:“是的,展爺來到咱們‘金家樓’老久了,咱們這‘金家樓’第一風景‘長春山’他卻尚未游過,今晨展爺遊興勃發,我便陪同展爺上來走走……”
  施嘉嘉微笑道:“展大哥的傷勢痊癒了嗎?”
  玄小香忙道:“都好了、起先我也生怕展爺身子尚弱,太過吃力,但展爺看來似乎相當利落,健朗一如常人。”
  展若塵笑道:“玄兄,恐怕你流的汗比我還要多呢?”
  玄小香打著哈哈道:“本來嘛,論體氣之厚,我就遠不如展爺來得扎實哪。”
  施嘉嘉道:“玄小香,你都帶來些什麼吃喝的?”
  雙手的物件微微上舉,玄小香笑道:“籃子裡盛的是油炸春捲,玫瑰酥糕、鮮肉包子,銅壺中是衝好的極品‘鐵觀音’香茗,瓷杯兩件,便在竹籃桿罩下面……”
  施嘉嘉蕪爾道:“你倒設想得頗為周全,不過,經你這一說,我也覺得餓了。”
  玄小香立道:“這樣正好,小姐,我便將吃食在亭中擺整舒齊,侍候小姐與展爺進用 ”
  施嘉嘉道:“不,我們一起來。”
  咧咧嘴,玄小香有些侷促的道:“這……小姐,玄小香豈敢如此冒失?…
  施嘉嘉落落大方的道:“不要過於拘泥戒規,這裡不是堂口之內,大家隨便點,自然愉快得多,再說,是我打擾二位,並非你們沾我的光,哪有強賓壓主的道理?玄小香,你若不吃不喝,叫我如何下咽?”
  玄小香吶吶的道:“小姐,我看還是……”
  打斷了他的話,施嘉嘉道:“好了,不要這麼婆婆媽媽的,一起來吧……”
  展若塵也笑道:“施姑娘說得對,玄兄,禮數體制自當遵行,但也要看環境時地,施姑娘已經請你一同用膳,你若再加推託,反倒成為抗命啦。”
  玄小香躬身道:“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於是,三人來至亭中,在那別致的,形同環狀的石桌上,玄小香將素竹籃裡的食物一一取出擺好,焦黃淺紅與柔白的三式點心,尚襯以紋邊的精細瓷盤,香噴噴熱騰騰,別說吃了,光是看著聞著,已令人食指大動,再來飲上兩杯滾燙芬芳的熱茶,那等光景,就越發誘得人唾沫暗吞,迫不及待了。
  施嘉嘉先坐下之後,展若塵於旁落坐,玄小香到底還是覺得拘束,只挨著凳邊沾靠半截屁股,微欠著身,模樣的確受罪。
  深深吸了一口氣,施嘉嘉笑道:“晨間山景,原已爽氣沁心,清氫盈懷,再加上這樣的口腹享受,真可說得上是十全十美了……”
  展若塵道:“如此十全十美,施姑娘,還得感謝我們玄小香玄兄的一番往來辛苦呢!”
  玄小香忙道:“理該效勞,嘿嘿,理該效勞……”
  點心的滋味豐美可口,茶水香醇,吸飲之下自是更加甘飴,只是,只有兩只茶杯,只好分開來用,施嘉嘉是女孩子,自然獨佔一只,剩下的一只,便由展若塵與玄小香合用了。
  在這樣的環境,如此的情調裡,原該是多麼和祥安逸,寧靜滿足,但展若塵內心的感受卻酸澀又迷茫,有一股說不出的怔忡,難以言喻的悵失,以及,隱隱的刺痛……
  這已形成了怎樣的一個形勢,造成了怎樣的一個局面?世問事難道果真像此般變幻無常又不可預料麼?他用雙手抹遍了血腥,以鋒刃鑄煉出一樁慘禍,但是,報應卻竟然是恁般的親切又仁厚,和悅又真摯,他完全不似一個仇敵,不似一個與這些人結怨的對頭,他所受的款待,即使是這些人的恩人,也不過如此的了 “金家樓”固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同真相,而越因其不明白之下的厚待,就越令展若塵困窘不安,以德報怨的滋味,卻也這等的苦澀!
  嚥下去一小塊玫瑰糕,施嘉嘉詫異的望著展若塵:“你怎麼不吃呀?展大俠,我看你似乎是有什麼心事?”
  展若塵吸了口茶,順手拈起一條春捲咬了一半:“我會有什麼心事?我向來是個很豁達的人,肚裡難得隱藏一點東西……”
  施嘉嘉笑道:“那就多塞一點東西進肚裡吧,展大哥,我看你吃得很少。”
  展若塵道:“怕我胃口太大,連你的一份也裝到肚子裡去啦。”
  施嘉嘉柔和的道:“展大哥,最好你多吃些,我已經差不多飽了。”
  扭過頭來,展若塵道:
  “我看玄兄倒是在和我們客氣呢,他吃得這等斯文法。”
  玄小香正在用牙齒咬下一個鮮肉包子的外皮,聞言之下,不由笑了起來:“展爺,你就別逼我的架子了,這可不是同夥計們在一道,容得狼吞虎嚥,風捲殘雲,小姐面前,真假總得扮個樣子不是?”
  施嘉嘉輕笑道:“不要緊,玄小香,你愛怎麼吃就怎麼吃,吃相好看與否無須顧慮,我先前已告訴過你,眼前並非正式場合,用不著太過拘禮。”
  玄小香道。
  “是,小姐。”
  施嘉嘉又向展若塵道:“展大哥,平日在下面,你都做些什麼消遣呀?”
  展若塵道:“我?睡覺,吃飯而已,偶而在住處四周溜溜腿,小香兄倒是陪著我消磨了不少辰光,若非他時常過來與我聊聊,日子可真不好打發……”
  施嘉嘉皺著眉道:“這怎麼成?娘回來我得稟告一下,叫他們多陪你到外面走走。”
  玄小香接口道:“小姐,展爺在咱們這裡大概也住不長啦,他說過,傷勢一好,便待向老夫人告辭離開……”
  笑笑,施嘉嘉道:“他是什麼時候說的?”
  玄小香道:“今天大早,我們一齊朝山上來的時候展爺半路還提過。”
  輕輕呷了口茶,施嘉嘉道:“展大哥已經改變主意了,就在你到來之前。”
  意外的一怔,玄小香問:“展爺,當真?”
  展著塵無奈的道:“方才,施姑娘給我說了許多事,我覺得就這樣離開似乎大不近情理,尤其樓主對我的關愛與厚望更不可拂逆,再三斟酌,決定暫時住下,等過一段時期始行辭別比較合宜。”
  一拍手,玄小香興奮的道:“好極了,展爺,我可是巴不得你能留下,哪怕只多住十天半個月也是好的,這樣一來,我們老夫人就更會欣慰啦………
  展若塵道:“怕只怕不能幫助樓主什麼,反倒為樓主及各位憑添累贅。”
  施嘉嘉道:“你又來了,展大哥,希望你留下來,是我娘的意思,她賞識你,看重你,你在我娘的身邊,至少能使她老人家心緒開朗些,這已是莫大的功德,怎麼談得上累贅不累贅上面去?”
  玄小香也道:“而且我們大家也都和老夫人一樣的心意,歡迎展爺能夠留下來。”
  展若塵道:“樓主及各位盛情可感,我再不答應,就是不識抬舉了,玄兄,剛才我已向施姑娘表明,自將陪侍樓主一個時期。”
  哈哈一笑,玄小香道:“這才像話;能夠挽留展爺住下來,全是小姐的功勞,我磨破了嘴皮子,展爺也硬是不肯答允呢……”
  施嘉嘉平靜的道:“我也費了不少脣舌,展大哥並不是一位容易妥協的人。”
  展若塵道:“施姑娘言重了。”
  舒了口氣,施嘉嘉道:“只要娘能順心,就比什麼都好……”
  像是想起了什麼事,玄小香道:“小姐,你也是一大早上山來散心的?”
  點點頭,施嘉嘉道:“最近我常來。”
  玄小香道:“小姐都是獨自上山麼?”
  施嘉嘉道:“只有我一個人。”
  咽了口唾沫,玄小香道:“小姐未曾練過功夫,單身來去,大有不妥,最好能有人陪侍左右,也免得老夫人知道了掛心。”
  施嘉嘉道:“說真的,這是‘金家樓’的產業之內,我倒不怕有什麼歹人出現,沒有料到的卻是歹人雖然沒有,竟然遇上了另外的凶險。”
  吃了一驚,玄小香愕然問:“遇上了另外的凶險?小姐,在哪裡?是什麼等樣的凶險!”
  施嘉嘉似是一想起來就有餘悸,她指指亭前階下,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就在那兒,我碰上了一條‘烏赤斑蛇’,本來我是站在崖邊眺望的,一直沒發現那條毒蛇就盤踞在階前附近,直等我走回階下,才猛的聞及‘噓’‘噓’怪聲而察覺。當時,我嚇呆了,一定是失聲驚呼出口,方始引來了展大哥、正在那條蛇作勢噬撲我之前,被展大哥及時斬殺了,好險啊。”
  玄小香連道僥倖,更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可不是險!小姐,那‘烏赤斑蛇’毒得很哪,萬一被它咬上一口,半個時辰也活不到,據我所知,幾乎就沒有解藥可救,小姐,這還真叫巧,若展爺晚來一步,事情就不得了啦……”
  施嘉嘉道:“假如不是展大哥自蛇口下相救,我這條命早完了,玄小香,你到來的時候,正好替我收屍。”
  抹了把額頭沁出的冷汗,玄小香笑得有點吃力:“小姐吉人天相,自當逢凶化吉,冥冥中有神佛庇佑,便遭災難,亦是有驚無險,但話又說回來,小姐如果真個遇上了什麼不測,我們可都慘了……”
  “噗哧”笑出聲來,施嘉嘉道:“看你這付緊張樣子,事情已經過了,還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玄小香又向展若塵沙著嗓子道:“我的展爺,你倒沉得住氣,發生了恁大的事情,居然只字不提,你可知道這是一樁多大的功德哪?你不只是救了小姐,也救了我們一大幫子人啊……”
  展若塵淡淡的道:“適逢其會罷了,玄兄,何足掛齒?”
  玄小香忽然又變得形態興奮,眉飛色舞:“這一來更好了,展爺,看你往哪裡走吧,你以後留住下來,豈不益發名正言順啦?”
  名正言順麼?展著塵不由苦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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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獵殺指令

  深夜。
  無星無月。
  展若塵飲盡盞中殘茶,剛想熄燈就寢,門扉上已響起兒下輕輕的叩擊聲。
  怔了怔,展若塵有些迷惑的行向門邊,略微提高了聲音問:“是哪一位?”
  外頭,傳來一個沉厚低促的嗓調:“‘飛龍十衛’易永寬,展爺,尚請啟門,在下奉有上諭面稟。”
  “飛龍十衛”乃是金申無痕的貼身死士,也是這位金家樓主的心腹,十衛中的人奉有“上諭”,則必然來自金申無痕;展若塵不禁詫異,在這等深宵夜暗辰光裡,金申無痕派人來找他會有什麼事呢?
  心頭猜疑看,更有著一種惶怵不安的感覺,展若塵匆匆拔栓啟門,易永宛那魁梧偉岸的身影業已一閃而入,並且順勢反手將門掩上。
  展若塵輕聲道:“易兄賃夜蒞臨,可是奉有樓主什麼指示?”
  點點頭,易永寬棕色的臉膛上是一片嚴肅慎重的表情,他壓著聲音道:“就是現在,老夫人請展爺過去一趟。”
  展若塵頗覺意外的道:“樓主此刻傳見我?”
  易永寬道:“正是,如今老夫人已在‘白石精舍’相候,還請展爺移駕一行。”
  展若塵道:“易兄可知為了何事?”
  易永寬道:“展爺到了自會知曉,老夫人腹深莫測,在下不敢妄加猜臆。”
  於是,展若塵不再多問,吹熄燈火,隨著易永寬出門。
  兩人一路疾行,在“金家樓”廣大幽深的地域裡迅速穿走,展若塵卻已發覺,易永寬專揀陰暗隱蔽的所在移動,儘量避免燈光能夠映照著的地方,行跡上甚至有些閃閃躲躲的意味。
  他心中十分納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金申無痕深夜相召,已是有離常規,而來傳諭的人卻又如此舉止詭異,像是生怕被什麼人看到一樣,以金申無痕的立場來說,大可不必弄這些玄虛,可是實際上偏又叫人琢磨不透,難以判明這位 赫一方的女中霸主葫蘆裡是在賣的什麼藥。
  “白石精舍”到了。
  那只是一幢小小的,全以乳白長條巨石砌造的房屋;石面粗糙未經打磨,然而凸凹不平的原石,”卻更增古雅樸拙的風味。
  石屋四周植有千竿青竹,籟籟於夜風之中,有天籟之音,石屋的一扇窗口透出暈沉的燈火,暗朦朦的,黃慘慘的,似乎凝臀在窗紙上了。
  易永寬才到屋前,黑暗中一條人影閃出,低聲問。
  “來了?”
  朝後一指,易永寬輕輕的道:“來到”。
  閃出的這人,乃是“飛龍十衛’中的嚴祥。
  展若塵搶前幾步,拱手道:“嚴兄,樓主到了麼?”
  躬身為禮,嚴祥道:
  “老夫人業已候駕多時,展爺,請。”
  不再客氣,展若塵趨前推開那道厚實的檜木門,一間陳設簡單的小廳中,金申無痕正盤膝坐在一張雕花矮腳的長幾之前,除了她坐著的一面葦蒲席墊之外,長幾的對面,亦已擺著另一面葦蒲席墊。
  小廳中再沒有其他的人,顯然,那面葦蒲席墊是為展若塵預備的,而且是個面對面談話的局勢。
  暈黃的燈光,便自牆角一座蓮花燈罩上散映出來,靜靜的,沉沉的,宛如浮漾起一片淡黃的霧氳。
  在沉暗的光暈映照下,金申無痕的神色顯得平靜中帶著陰森,他垂眉低目,連語調也是冷漠又蕭索的:“關上門,展若塵。”
  回身把門掩好,展若塵上前施禮:“是樓主相召於我?”
  金申無痕道:“坐下。”
  隔著長幾,展若塵在金申無痕對面坐了下來,他望著金申無痕,靜候這位遼北黑道上的巨霸有所囑咐。
  沉默半晌,金申無痕緩緩的開了口:“你身子康復了嗎?”
  展若塵道:。
  “承樓主垂顧,業已痊癒如常。”
  金申無痕頷首道:“這就好。”
  展若塵等待著,沒有接腔,他當然明白,金申無痕此時此地召了他來,不會只是為了問這幾句話。
  注視著展若塵,金申無痕開門見山的道:“有件事,我想托你替我辦一下,不知你能否答應?”
  展若塵冷靜的道:“但請示下,無不從命!”
  微微一笑,金申無痕道:“很好,你非常慷慨。”
  展若塵道:“比起樓主所賜續命重生之德,實不堪並論。”
  金申無痕道:“展若塵,我且把話言明;我請你幫忙辦事,並非為了曾經施恩於你而期以補報,只是為了我賞識你,信任你,希望你表現一下給我看看,自然,你是辦這種事的適當入選亦乃原因之一。”
  展若塵道:
  樓主明示,須我如何效勞?”
  沉吟了一會,金申無痕道:“說起來,這是一樁家醜,家醜固不可外揚,但是,家醜卻也該有家法制裁,否則規矩就亂了,體統便難存。”
  展若塵謹慎的問:“樓主是指 ?”
  金申無痕低沉的道:“昨天我才從‘南嶺’回來,你可知道我這趟出去一是為了什麼事?”
  展若塵記起了玄小香私下告訴他的那件事 有關“南嶺”一家屬於“金家樓”的票號發生巨額虧空的事,但他卻不好說出來,只有搖頭道:“我不大清楚。”
  金申無痕道:“在‘南嶺’,我有一家票號,前幾日經我派人抽查帳目,與庫存核對之下,竟然短少了十一萬兩銀子之多,那家票號的負責人‘九手金剛’趙雙福,在我親自趕到追究之前,便已隱匿起來,不敢朝面,這是很明白的事,短少的銀錢,是被他侵吞或挪用了。”
  展若塵道、
  “這趙雙福膽量不小!”
  冷冷一笑,金申無痕道:“是的,他膽量不小,但他所要受到的懲罰更會不小,展若塵,你也是在江湖上打滾的人,該知道侵佔捲逃,貪污欺上的行為是如何不可原諒;銀錢事小,規矩卻壞不得!”
  展若塵道:“樓主說得是。”
  金申無痕又道:“趙雙福真正是可惡可恨,無行無德之極,他在‘金家樓’,由一個小小的頭目,逐步爬升到‘雷字級’三把頭的地位,再越兩級,便是把頭群中的大阿哥,‘金家樓’待他還能說不寬不厚?孰知這廝忘恩負義到這種地步,居然營私舞弊,搞起我的鬼來,像這等毫無心肝的畜類,豈能任他逍遙於報應之外?”
  展若塵道:“原是不能。”
  金申無痕道:“對,原是不能,所以他必須受到懲罰!”
  展若塵道:“樓主的意思,可是要我去執行這個‘懲罰’的任務?”
  金申無痕一笑道:“不錯,我深夜叫了你來,便正是托附你這件事。”
  有些迷惑的望著金申無痕,展若塵道:“但是,我不了解 ”
  擺擺手,金申無痕道:“我知你這心裡猜疑的是什麼,展若塵,你想問‘金家樓’有明列的規律,有設定的掌法,而我又是‘金家樓’的樓主,似這等大逆不道的懲姦行為,原可光明正大的辦理,卻為何要暗中進行,更且委你一個組織外的人來代勞,是嗎?”
  展若塵道:“樓主聖明。”
  忽然嘆了口氣,金申無痕道:“此中自有原由,也是我不得已的苦衷,說於你聽,你便會明白我之所以出此策略的無奈處了;趙雙福在‘金家樓’節節高升,攀得如此順利,主要是我們老二對他的賞識和提拔,趙雙福蒙受老二這般恩澤,自然一力巴結,全心仰承,久而久之,便成了老二的心腹死黨,也是老二的得力臂助,他對老二事事順從,老二對他便越加關照,依恃益甚,換句話說,他乃是老二面前的人。”
  展若法靜靜的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樓主。”
  金申無痕苦笑道:“那是朝庭用以治國的法則,江湖上的組合,卻難以適應,尤其黑道幫會,最重人和,趙雙福的靠山是老二 我們的二當家,=而老二又是我手下的頭號人物,‘金家樓’的柱石之材。所謂打狗看主人,我要處置趙雙福;卻不能不顧著老二的顏面,至少,外表上總要使他圓轉得過來,我不希望為了一個趙雙福,搞得我和老二彼此心裡存下芥蒂。”
  展若塵道:“那麼,趙雙福的事,二當家知不知道?”
  金申無痕道:“他是總管大計的首要人物,出了這等紕漏,他怎會不知道!”
  展若塵道:“二當家有什麼表示呢?”
  又嘆了口氣,金申無痕道:“他告訴我,要我無須顧慮,一切按照規律處斷!”
  展若塵揚著雙眉道:”
  “難道二當家深明大義,公私分論,樓主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搖搖頭,金申無痕的雙眸中隱閃著冷峭的寒芒,她帶著諷刺意味的淡淡的一笑,慢吞吞的道:“你相信他的話?”
  展若塵笑笑,道:“這不是二當家親自向樓主表示的態度麼?莫非他是言不由衷?”
  金申無痕的語氣有些僵硬:“一點不錯,他是言不由衷!”
  展若塵習慣性的揉捻著自己如削的耳墜,輕聲道:“以樓主看來,二當家的真意是什麼呢?”
  唇角撇了撇,金申無痕道:“老二當然是想庇護趙雙福,但這種話他說不出口,尤其以他的立場及與趙雙福的關係而言,他更不便有所表示,他明晃晃的擺了這麼幾句話過來,骨子裡的意思我豈會不知?”
  展若塵小心的道:“但趙雙福業已畏罪潛逃了。”
  眯著眼端洋著展若塵,金申無痕似笑非笑的道:“你的思考很細密,反應亦相當敏銳,展若塵,你是否想問間趙雙福的潛逃過程,內中有無其他的隱情?”
  展若塵道:“會有麼?”
  低喟一聲,金申無痕道:“表面上看,趙雙福出了紕漏,無以彌補,自然是以走為上策,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發展,但我當時即曾想到,以趙雙福與老二的淵源來說,他出這種禍事,怎會不向老二求援?以情理說,老二應該替他遮攔,並且,也有這個力量幫他過關,經我暗裡探查,果然發現了兩樁耐人尋味的跡象。”
  頓了頓,她接著道:“其一,就在我派人抽查過‘南嶺’票號的帳目後第三天,‘窯缸口’我屬下的一家糧行即奉到指令火速調藉十一萬兩現銀押解到‘南嶺’的票號去,但銀車甫動,又接到通知轉頭運回 算時間,正是我親自趕赴‘南嶺’追究此事的同一天,後來,我知道趙雙福也就是當天失蹤的。”
  展若塵問:“樓主,‘窯缸口’距離‘南嶺’有多遠?”
  金申無痕道:“兩百餘裡,平時騎馬,晝行夜宿的話,得走上將近三天,若是銀車前往,只怕三天還不一定到得了”
  展若塵又道:“從這裡往‘南嶺’又有多遠?”
  笑了,金申無痕道:“也差不多兩百里路,但我這次是輕騎前往,未曾乘輿,而且半途極少歇息,因此一天多點辰光便趕到了!”
  展若塵道:“趙雙福倒是走得快!”
  金申無痕道:“我發現的第二件可疑之事 趙雙福如今匿藏的地方,竟是一個不在道上的皮貨商人家中,那個商人日常與老二在暗裡頗有往來,生意上,老二曾給了他不少好處。”
  展若塵意外的道:“原來樓主早已將趙雙福的下落查出來了!”
  金申無痕淡淡的道:“不要小看了我,展若塵,我的辦法大得很,在遼北這塊地面上,我一伸手可以遮得半邊天,趙雙福玩的幾手小把戲,算得了什麼!”
  展若塵不解的道:“樓主又是如何查出那趙雙福行蹤來的?”
  金申無痕雙手平放幾面之上,那是一雙柔軟又修長的手,白皙而纖細,一雙屬於養尊處優的女人手,她望著自己的雙手,平靜的道:“一種懾迫,以及一種恐懼,展若塵,你明白不?”
  展若塵思量著道:“我想,大約我能夠體會……”
  贊許的點頭,金申無痕道:“那個商人非常清楚‘金家樓’的潛勢,也更知曉我這老太婆的手段,當他獲得趙雙福匿藏到他家的原因之後,他駭怕了,他怕一旦東窗事後發,‘金家樓’將會抄他的窩,甚至連‘金家樓’的二當家也保護不了他,於是,他再三斟酌,反覆衡量之下,還是審明暸因果利害,悄然向我舉發……這是今天下午的事。”
  展若塵笑道:“這個商人挺識時務。”
  金申無痕正色道。
  “不要看不起這個告密的人,他要活下去,一家老小也都要活下去,而他並沒有替趙雙福舍上全家性命的義務!”
  展若塵問道:“趙雙福躲到這商人家裡,可是二當家示意?”
  金申無痕道:“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是老二示意 這商人與趙雙福也有交情,趙雙福出事前後,老二從未和這商人見過面。”
  展若塵道:“或者是趙雙福自行前往那商人家躲藏……”
  金申無痕沉重的道:“但願是如此!”
  展若塵又把話題繞了回來:“樓主,‘窯缸口’糧行的那筆銀兩,是貴組合哪一位下的諭令藉調?能夠支配如此巨額銀錢的主兒,想亦是極有份量的人物!”
  金申無痕凝聲道:“是我。”
  吃了一驚,展若塵道:“是樓主自己?”
  金申無痕緩緩的道:“我專用的‘雪香箋’,上面印得有我的菱形鈴記,封箋對折。暗號相符,一切形跡,俱是我慣常行令的格式,唯一不同尋常的是,我本人都不知此事!”
  展若塵愕然道:“如此說來,是被什麼人盜用了樓主的信諭之物?”
  金申無痕道:“除了這樣的說法,還能有什麼更合理的解釋?”
  沉吟片刻,展若塵道:“樓主曾否想過,貴組合之中,有誰能夠接近樓主這些信喻之物?有哪些人知道行令時的各種暗記格式?”
  金申無痕苦笑道:“可以接近我書房的人,少說也有十餘個以上,我的親人,組合中的首要們,甚至負責灑掃清理的下人,至於熟悉暗記格式的就更多了,經年行令,何止千百?
  受令者無不知曉暗記的對合,格式的編排……”
  展若塵道:“筆跡如何?”
  金申無痕搖頭道:“我親筆行令的時間不多,他們注意的只是我的批條及鈴印,筆跡變換,反倒不足為異了。”
  展若塵喃喃的道:“這就不好追查了……”
  金申無痕道:“不管是誰,總是有人假借我的名義,妄囪調藉銀兩為趙雙福掩飾,但他們的動作尚不夠快,等他們進行此項詭計之際,我已起程趕往查究,銀車的腳程比不上我輕騎的便捷,時間上、他們已不及再作假弄偽,才又有通知銀車回頭的第二道偷示……”
  展若塵道:“不過,帳目不清在前,對方調藉銀兩搪塞於後,我懷疑他們這樣的做法是否對事情有所補益!”
  金申無痕道:“這一點,你就不明內裡了,展若塵,此舉乃是大事化小的做法,可將侵吞改為挪用,充其量,趙雙福只是個保管不當,擅自支配的罪,犯不了什麼大過,落個調遣的處分也就到頭了,但若營利侵佔,中飽貪沒,則一朝事發,便是死罪坐實,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們的打算不過如此!”
  “哦”了一聲;展若塵道:“原來其中還有這等說法,樓主、趙雙福既敢侵吞公銀,難道事先他就沒想到用什麼方法來防範掩飾?”
  金申無痕道:“他沒想到的是我會突然派人前往抽查他的帳目,而且派的人不是例常大帳房的事,是我的嫡親外甥端吾雄!”
  展若塵道:“樓主怎會突然想到派人去抽查趙雙福的帳目?”
  微微一曬,金申無痕道:“我接到密告,指出趙雙福有營利舞弊之端 展若塵,你總不會天真到以為我將偌大一片生意托附於人,而便放任到毫不關心的程度吧?”
  展若塵道:“當然,樓主自會另遣密線監視左右。”
  金申無痕籲了口氣,道:“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我總不能事事兼顧,樁樁考查,對不?”
  展若塵道:“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樓主,對二當家,樓主怎麼說?”
  表情陰沉了好一會,金申無痕的語聲有些澀重:“老二多少會有點牽扯,但是,一來沒有證據證實,二來他既有心為趙雙福遮攔,自己提拔的心腹嘛,也是人之常情。對‘金家樓’而言,老二多年辛勤。流血流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攀到如今的地位,也是拿半生的辰光換來的,我不能為了這樁事虧待他,更得維護他的顏面,無論怎麼做,都能使他下得了台為原則。”
  展著塵道:“樓主之意,就是不讓二當家卷人這個是非漩渦之內,懲處的手段,人在暗中進行?”
  金申無痕道:“不錯,如此好佞反叛且受到制裁,可做效尤,且組合成員,牽涉者彼此心照不宣,我希望的就是這麼一個微妙的結局!”
  展若塵點頭道:“我會儘量辦得使樓主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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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血幡隱揚

  室中的燈光,原本就頗為幽暗,那一抹暈暈的蒼黃,反映得金申無痕背光的這邊面頰益發顯得森冷而陰寒,她低沉的道:“展若塵,這件事我就完全交托給你了,記得要乾淨利落,半點蛛絲馬跡不能留在旁人眼裡。”
  展若塵道:“我很汗顏的向樓主稟告 半生以來,我一事無成,只就這類性質的行當,還堪可稱上是我的老本行……”
  陰森的面容上綻現出一絲笑意,金申無痕道:“你的長處很多,不止是這一樣,但無疑的是,我煩你去辦的這檔子事,卻乃你最大的長處之一,我不令圈子裡的人去動手,一則怕走了消息,二則,在經驗及技巧上,他們也極少有比你更高明的了……”
  展若塵靜靜的道:“是樓主抬舉。”
  金申無痕道:“不必客氣了,展若塵,這件事你費心去辦,千萬要辦妥了它……”
  微微俯欠上身,展著塵尊重的道:“若然事敗,便以性命向樓主謝罪!”
  雙目的光芒閃亮,金申無痕凜烈的道:“用不著,趙雙福的這條狗命還不值得拖累上你,總之,你盡力就得了!”
  展若塵道:“是,樓主,姓趙的跑不了。”
  金申無痕道:“那個皮貨商人名叫石宗和,是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胖子,左下巴上有顆毛病,很好認,但你知道此人的外貌之後,用來辨識他則可,卻別叫他看清了你;石宗和住在離此來去四百餘裡處的‘九槐莊’,很偏僻的一個所在、他是那裡最大的一戶人家,只有他的宅居前砌有石階雕座,門上有獸環鑲嵌,趙雙福便住在他家西側的廂房裡,你一旦潛入,便會尋及……”
  點點頭,展若塵道:“樓主,那趙雙福是個什麼生像?”
  金申無痕道:“黑得透亮的一條壯漢,四十一歲,突額吊眼,獅鼻厚唇,一眼就能認出。”
  默記了一下,展若塵又問:“這姓趙的武功修為如何?”
  淡然笑笑,金申無痕道:“能夠攀到‘金家樓’‘雷字級’的三把頭了,本事會差嗎?
  不過,這也要看由誰的眼光來判定,他比你,大概仍然遜上一截,但你最好全力施為,莫存輕敵之念,以免疏失之下,弄了個不可收拾。”
  展若塵道:“我不會輕敵,樓主,一向不會,那就是我所以還能活到現在的原因。”
  金申無痕道:“這樣最好;趙雙福擅使一條‘白鏈錐錘’,動作純熟而快捷,拳腿方面的火候也不弱,你都要記著了……”
  展若塵道:“事完之後,可要帶回點什麼來做證物?”
  擺擺手,金申無痕道:“不必,石宗和會詳細告訴我的。”
  展若塵似有所思的道:“樓主,如今只有趙雙福獨自一人匿居在石宗和那裡?”
  金申無痕沉吟著道:“照石宗和所說,只有他一個人,但是否會臨時起了變化,卻未能逆料,我們希望在你進行此事的時間、不會有第三者在場。”
  展若塵道:“如果另外有人和趙雙福攪混在一處呢?”
  金申無痕不似笑的一笑,道:“一併滅口。”
  展若塵道:“是,一併滅口。”
  注視著對面的這位金家霸主,他又道:“請示樓主,我該何時起程?”
  金申無痕早已成竹在胸般爽落的道:“今晚,就在離開這裡之後。”
  展若塵道:“我回去收拾妥了,即使上道。”
  金申無痕道:“不用再回住處了,你的衣物及一應物件,皆已為你備妥,隨時可以啟程;我想,你的兵刃是隨時攜帶不離的吧?”
  展若塵道:“正在身上。”
  雙手互疊於幾面,金申無痕帶著幾分歉然意味的道:“展若塵,但願你不會埋怨我。”
  微微昂臉,展若塵道:“樓主為何忽出此言?”
  金申無痕道:“我是說,叫你走得這麼急迫……”
  展若塵坦率的道:“我認為這是應該的,樓主,因為這不是一樁適於延宕的事。”
  金申無痕又道:“還有一我在未曾徵得你同意之前,便已預先做了各項似已承你允諾的準備,你會不會把我看得太霸道,大專橫?”
  笑了,展若塵道:“樓主和我同樣明白,但有所用,我是斷不推辭的!”
  寬慰的連連頷首,金申無痕道:“你能如此了解我的心意,我就一切釋然了,展若塵,我沒有白賞識你!”
  展若塵嚴肅的道:“多承樓主垂愛,展若塵萬死不辭!”
  金申無痕沉穩的道:“很好;等一會,你從北角的密徑出去,易永寬會為你引路,離開‘金家樓’十裡之外,再行登騎 ”
  展若塵點點頭,沒有接腔。
  金申無痕解釋的道、
  “我們必須隱密,不露任何痕跡,展若塵,你回來的時候也要一樣隱藏形蹤,你和我都明白,‘金家樓’裡有著趙雙福的同路人,也就是包庇他,袒護他的那些人!”
  展若塵道:“我知道,否則樓主前往查究那趙雙福的劣跡時,他的措施及行動就不會如此快速靈便了。”
  嘆喟一聲,金申無痕道:“待此事過去之後,‘金家樓’內外上下,少不得要整頓一番,幾十年來積習大深,該要徹底振作了。”
  展若塵又沉默著沒有回答,涉及人家組合內部的問題時,他一個局外人最佳的態度就是置身事外,作壁上觀,當然,那是說如果他不曾受到委託的話。
  金申無痕撫撫額角,輕輕揉了幾下,表情轉變得十分慈祥親切,似一位母親在向兒子說話:“這次在我回來之後,嘉嘉告訴了我一件事 展若塵,你曾在山上救了她的命?”
  展若塵忙道:“沒有這麼嚴重,樓主,那只是一條蛇……”
  金申無痕道:“我知道那只是一條蛇、一條本地最毒的‘烏赤斑蛇’,而嘉嘉又未習武功,在蛇吻之前,毫無自保的能力,這樣一來,展若塵,情形就完全不同了,碰著那條毒蛇的不是我,不是你,也不是‘金家樓’任何一個藝業在身的人,卻是我可憐的小嘉嘉,而那條毒蛇乃是毒得足以致命的。”
  展若塵搓著手,道:“樓主,事情已經過去了,我當時只是適逢其會。”
  凝視著他,金申無痕緩緩的道:“施恩不望報嗎,你?”
  展若塵正色道:“然則樓主續命重生之德我又該如何?”
  金申無痕感動的道:“你真是個好孩子,展若塵,我不會虧待你的……”
  展若塵懇切的道:“樓主對我恩重如山,有生之年,皆樓主所賜,實不敢再有奢求……”
  金申無痕道:“嘉嘉說,你已願意留在我身邊了!”
  咽了口唾沫,展若塵顯得有些吃力的道:“我的意思是……樓主,我是說,既蒙樓主高看,復承關愛有加,我願儘量多做盤桓,奉侍左右,待樓主心情開朗之後,再行辭別 ”
  金申無痕“哦”了一聲,語氣頗為失望:“遲早之間,你還是要走的了?”
  舐潤著嘴唇,展若塵小心的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樓主,哪怕一生相聚,也總是要走的,差別的只是個早走與晚走……”
  金申無痕重重的道:“那你就給我晚走,越晚越好,最好莫過於我先走了你再走,屆時,海闊天空,就再也不會有人強留你,嘮叨你了!”
  展若塵惶然不安的道:“樓主言重 ”
  金申無痕似也發覺自己稍嫌激動了點,她吸了口氣,態度較為和悅的道:“我只是覺得你特別順我的心,如我的意,怎麼看怎麼好……這,大概也是一種緣分吧?似乎,在你身上,能夠找到我業已失落的一些什麼……”
  展若塵噤聲不語,他怕又說錯了什麼。
  片刻,金申無痕沉沉的道:“可惜我的兒子已經死了一我那可憐的孩子…他如活著,一定會和你相處得很好,你們有許多相似的地方,都那麼孤傲、倔強,也都那麼剛毅、灑脫,一付天塌下來也能使腦袋頂住的不在乎勁……”
  只有一樣不同,展若塵想著 那顆明辯是非,分論善惡的心!
  默然良久,金申無痕抬起頭來,笑得十分淒涼:“我說得大多了,展著塵,你去吧。”
  展若塵謹慎的道:“樓主沒有什麼不適吧?”
  雙目是迷茫的,浮著一層薄薄的,盈盈的晶幕,金申無痕似是異常疲倦的再度緩緩垂下頭臉,一邊沉重的朝外揮了揮手。於是
  展若塵輕輕站起,向金申無痕抱拳施禮,微欠著身,躡著腳步悄無聲息的走向門扉之外。
  中宵的風,吹得有些蕭索,夜根深,透著寒意,一種令人感到落寞又孤寂的寒意……。
  景況又似恢復昔往的歲月了,獨自飄零於莽莽大荒中,天穹是帳幕,沙塵是席墊,追著落月,迎著朝陽,那種消遙卻無定的日子,很苦,也很自在,但隱隱裡總是覺得缺了些什麼……
  騎在這匹高大強健的駿馬上,不徐不緩的往前奔馳著,缺了些什麼呢?展若塵在想
  一條根,一個窩麼?抑或是精神上無所依託的空虛感?半生業已浪擲在江湖上了,現在才顧慮到這些、是不是嫌遲了點?
  以往,他很少有過這等近乎傷感的想法,慕孺親情;天倫之歡,似是隔著他十分遙遠,好像不是他這輩子應該企盼的事,然而,為什麼又會生有恁般的感觸呢?莫非是居住在“金家樓”這段辰光以來所受的影響!
  搖搖頭,他不禁自嘲的笑了,這算什麼呢?儘管金申無痕對他這麼好,實際上““金家樓”又豈是宜乎他久居之處?
  迎著夜風,他深長的吸了口氣,決定不再去尋思這個問題,他目前需要全神貫注的乃是金申無良交付給他的這個任務 暗中狙殺那趙雙福的任務。
  按說,他接受了這樁委託,便等於卷進了“金家樓”內部的爭鬥漩渦裡去了,他的本意是極不願涉人他人是非目的,然而,這件事卻不容他推拒,甚至稍有遲疑;因為委託他的人,乃是曾施大恩幹他的人,天下再沒有比救命之恩更浩大的了,生死的扭轉,何啻性命的重造?活著的一切,也就該因循圖報,何況,他對施恩者還負有如此深沉的歉疚?
  仰著臉、展若塵向漆黑的夜空呢喃:“大師兄,這一次,不知你認為我是在積德還是作孽?”
  幽冥的曠野裡,似是對他的呢喃有了回應一展若塵聽到一種不屬於寂寥大地的音響,隱隱約約的向這邊傳了過來!
  嗯,馬蹄聲,是他的坐騎馳行之外的馬蹄聲。
  回頭望瞭望,來路上一片黑暗,看不見什麼,但是,他可以斷定是兩乘健騎,正在以全力奔跑,仿佛在追趕著前面的什麼。
  莫非追的是自己麼?他搖搖頭,自己沒有被人追趕的理由,至少,目前是沒有。
  將馬兒側行靠邊,展若塵心中坦然,他有意讓路,好叫後面的奔騎搶道先走。
  於是,來騎近了,果然是兩匹馬,兩匹毛色深暗的駿馬,鞍上騎士,約略看得出身形也都相當高大魁梧。
  展若塵只瞥了一眼,便將視線收口,他不想招惹什麼麻煩,而盯著不相識的人注視太久,在江湖上的習慣來說,往往便是輕蔑挑畔的表現,他有什麼理由去無端生事呢?
  他將坐騎讓向一邊,但是,後面的雙騎竟不超越,不但不超越,更且把奔速緩了下來
   極為突兀的緩了下來。
  心裡有些納悶,也立即生起警惕,展若塵沒有回頭,依舊以原來的速度不快不慢的靠邊前行,他已覺得情勢不對了!
  後面的兩騎眼綴了一會,驀的略微逼近,其中有個沉渾穩定的聲音響了起來:“展朋友,且請稍住。”
  輕勒韁繩停在路邊,展若塵扭過身體,夜暗裡、那兩匹馬也停了下來,約莫和展若塵相距十步,同時,展若塵亦發現那兩個不速之客只這須臾功夫,竟已俱皆以頭巾蒙住了半張面孔!
  靜靜的一笑,展若塵道:“是在叫我麼?”
  馬頭較前的一位騎士拱拱手道:“正是招呼尊駕。”
  展若塵端詳著對方,道:“我們曾是相識的麼?”
  那人搖搖頭道:“不曾相識。”
  “哦”了一聲,展若塵道:“以前不曾相識,往後可能有見面的機會,否則,二位何昔如此顧忌。不肯以本來面目相示?只怕二位心懷有異吧?”
  那人沉聲道:“我們宴有難言之隱,失禮之處,尚盼尊駕包涵。”
  展若塵淡淡的道:“二位找我,有何見教?”
  對方緩緩的道:“請問尊駕,夜來金婆婆秘密相召尊駕至‘白石精舍’,所談何事?”
  不覺暗自吃驚,展若塵表面上卻極為安洋的道:“你們是什麼人?”
  那人道:“我們的底蘊不便洩知於尊駕,祈能見諒;方才請教的事 ”
  展若塵忽道:“二位也是‘金家樓’所屬麼?”
  兩個騎士互望一眼,仍由那原先說話的人回答:“不,我們不是!”
  笑笑,展若塵道:“二位並非‘金家樓’所屬,卻對‘金家樓’的事了若指掌,神機妙算,倒令我佩服之至!”
  那人的語調不禁透著尷尬:“展朋友,我們此來並無惡意,只是要向尊駕詢問一樁對尊駕毫無損失的身外之事,但求能以賜告,則感激不盡!”
  搖搖頭,展若塵道:“非常抱歉,金樓主與我談話的內容我在道義上有保密的責任,不能告訴二位,違命之處,也請二位多多體諒。”
  兩人又互視一眼,仍由這一個說道:“希望尊駕再加考慮 ”
  展若塵溫和但卻堅決的道。
  “不用再考慮了,我是無可奉告!”
  僵窒了半晌,那人低沉的道:“展朋友,尊駕既不願相示,也就罷了,但我們斗膽,卻有幾句忠言要向尊駕奉告……”
  展若塵道:“我在洗耳恭聽。”
  那人清了清喉嚨,神色顯得極其凝重的道:“尊駕與‘金家樓’毫無淵源可言,這次因為金婆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施恩於尊駕,並延至‘金家樓’盤桓一時,關係僅此而已,身體上,尊駕仍屬局外之人,我們敢請尊駕以局外之人,切莫涉入‘金家樓’內部的是非之內,明哲保身,方為上策!”
  展若塵故作迷惘的道:“我不大懂你的話,這位兄台,在‘金家樓’我也住了將近兩個月,這段辰光裡,我似乎並未覺得‘金家樓’有什麼‘是非’在醞釀,或者有什麼‘暗潮’在滋長,而我整日賦閑療養,更不曾涉入某項‘金家樓’的私務之內,兄台忽作此言,實叫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眼神中似乎掠過一抹憤怒的光焰,但那人卻忍耐著道:“尊駕如能置身事外,不牽扯於‘金家樓’某些糾紛之內,自是最好不過,但是這尚不屬上佳之策 ”
  展若塵道:“什麼才是你所謂的‘上佳之策’呢?”
  那人略略提高了聲音道:“為求尊駕徹底脫離牽連或避免可能遭受牽連,我們誠懇的向尊駕建議 請尊駕即時離開”金家樓’,永莫返回 ”
  笑了,展若塵道:“兄台是以什麼立場來向我作這種‘建議’?‘金家樓’的一份子呢,抑或‘金家樓’的敵對者!”
  那人窒了窒,嗓門已有些生硬:“我是以什麼立場來忠告尊駕,尊駕不必深問!總之,我們是一番好意,尊駕四海消遙,五岳飛鶴,實不須憑空自招煩惱!”
  展若塵頷首道:“當然,我記住就是。”
  另一個從頭開始就未曾啟言的朋友,驀地出了聲 火辣而暴烈:“展若塵,你現在要到哪裡去?去做什麼?”
  展若塵不溫不怒的道:“去拜訪一位朋友,向他查問一件事;這個答覆,你還滿意麼?”
  這一位的火性不小,他厲聲道:“去看誰?查問什麼事?”
  盯視著對方的眼睛,展若塵似笑非笑的以左手拇指點點自己的腦門,故意慢條斯理的道:“你要問的一切內涵,都蘊藏在我的腦子裡,這位兄台,你有興趣,何妨設法剖開來看看?”
  那人雙目倏睜如鈴,煞氣畢露:“你當我不敢?”
  展若塵一曬:“不是不敢,怕你是不能!”
  “咯崩”咬牙,那人悍野的叫:“給你抬舉你不愛,展若塵,你以為憑你就能橫過遼北這塊地面?”
  展若塵心平氣和的道:“也橫過這許多年了,仍然活到如今,可不是?”
  那人叱喝:“他娘的 ”
  他的同伴急忙伸手攔阻,邊向展若塵陪笑道:“尊駕見諒,尊駕見諒,我這伴當就是心直口快,脾氣急躁了些,尚請尊駕莫予計較……”
  展若塵安詳的道:“好說,二位肯抬高手放我一馬,業已感激不盡,我又哪裡敢向二位有所計較呢?”
  這比較深沉的一位忙道:“尊駕言重了,好在我早經表明在先,我們此來,絲毫未存惡意……”
  點點頭,展若塵道:“我相信,否則二位早就把我放倒了,嚴刑逼供,還怕我隱諱不招麼?”
  那人乾笑一聲,道:“展朋友,言盡於此,取捨之間,尚請善自斟酌 ”
  展若塵和悅的道:“且慢,二位。”
  對方眼神一硬,形色狐疑,雖仍在笑,卻笑得有些牽強了:“什麼意思,展朋友?”
  展若塵道:“在二位到來之前,我曾聆聽蹄聲,知道只有雙騎,換句話說,似乎除了二位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人了 當然我是指二位的同黨而言!”
  那人吸了口氣,道:“你想幹什麼?”
  展若塵道:“老實說,我在考慮,能不能把二位大駕留下來?”
  另一個勃然大怒:“你試試看!”
  擺擺手,這一位冷森的道:“以你的本領來說,展朋友,或許可能 雖然你將經過一番周折,但我勸你不必嘗試,因為你會發覺此舉只是徒勞無功。”
  展若塵道:“怎麼說?”
  那人陰幽幽的道:“來此之前,我們業已考慮到這一層上,固然我們的目的不是狙擊於你,但我們對你的各項可能仍做了周詳的防備;第一,我們二人的坐騎都是從千百良駒中挑揀出來的,腳力極健,起步的衝勢尤為猛捷,我想你已注意到我們與你之間的空隙,那是十步,待你稍有動作,我們會在你撲臨以前奔出兩倍於此的距離,盡你全力追趕,你亦將發現越迫越遠,永不可能有接近的機會 ”
  展若塵道:“不見得,我的馬兒或許不及你們的快,但我個人的動作卻相當迅速 ”
  那人冷笑道:“我們相信你很快,展朋友,然而你不要忘記,當你可以接觸到我們的時候,卻難保證一擊奏效,我們只要有一次招架的餘地,便有足夠的機會遠逸 我想,至少我們能夠招架一次!”
  想了想,展若塵道:“不知你們的坐騎是否有你說的那樣神駿法?”
  那人凜然道:“我們會讓你看到 其二,我們兩人此來,都有著不可被俘的誓言,所以,我們全在事先預服了一種潛延性的劇毒,只要天亮之前不能返回服下解藥,便將毒發身死;展朋友,我們也是道上稱字號的人物,萬一落入你手,不敢說是如何硬朗的英雄,起碼熬上一兩個時辰的自信還有!”
  展若塵慢慢的道:“二位倒挺看得開,豁得上,聽你如此一說,大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氣概,悲烈得緊……”
  那人僵木的道:“現在,你可以照照你的心意行事了!”
  沉吟片刻,展若塵道:“也罷,二位請回一但我要預先聲明,如果二位的坐騎不似你們形容的那般快法 也就是我可以追得上的話,我即將截留二位,而且不再相信二位預服毒藥之說,因為你們在第一項對策上騙我,我就沒有理由再相信二位那第二項對策 ”
  兩人猛的 哨出聲,齊齊帶韁,他們胯下的坐騎倏而人立長嘶,但人立之後並不似平常的馬兒那樣再行落地,卻藉著前蹄揚抬之勢,旋風般迴轉衝刺,但見雙騎昂嘯,業已消失在黑暗中 蹄聲狂驟,仿若連串的密雷一路響去!
  不錯,他們並沒有誇大,這的確是兩匹其快如 ,其疾似箭的好馬!展若塵沒有追,以他的坐騎性能而言,是決然追不上人家那匹馬的,而他本人也不見得有把握一招之內擺平對方 設若對方要逃,不錯,他只有一招的下手機會。
  怔忡了片刻,他終於嘆了口氣,策騎上道。
  一路上他在想:這兩個不速之和會是什麼身份的人物!他們的消息怎麼如此靈通?又是受了誰的指使而來?他們的確實目的何在?
  不管怎麼樣,展若塵至少體會到一點 從此,“金家樓”怕是要動盪不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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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叛逆者死

  一路上,展若塵有了警覺,行動之間異常小心,他不但時刻注意周遭的情況,儘量掩隱本身的行跡,更且常常繞著圈子走路。東彎西拐,倏前倏後,以他所能做到的各種方式來回避可能的追蹤者。
  終於,他到了“九槐莊”,只是比他預定的日期遲了一天。
  找不著“九槐莊”那九株交疊或者穿插的槐樹 這大概已是一個湮遠的故事了,但展若塵卻相當容易的找到了石宗和的家。
  金申無痕告訴他的很詳細,幾乎沒有說錯一點:“九槐莊”裡最大的一座宅院,寬大的石階兩側有著雕鏤獅頭的石座,而且,黑漆的大門上鑲嵌著浮亮的銅質獸環。
  展若塵先把馬匹拴藏在附近一片疏林之中,這拴馬的所在,也是他離去時最便捷到達的地方;然後,他默默審度著石宗和和這座宅居的形勢及格局,把西廂房的位置牢牢記在心裡。
  一般進行襲殺計劃的人,大多喜歡在夜幕深垂之後下手,但展若塵卻沒有這樣的習慣,同時,他有他自己獨特的看法與見解,在他認為,夜暗之中狙擊目標,固然可以藉夜色掩護本身,然而,對方亦可同樣藉夜色的掩護來反抗或逃遁,得失利弊乃是相等的,並不見得有什麼絕對的便宜,而白晝動手,固然形跡不易掩蔽,至少卻增加了成功的機會 光天化日下的獵物,要想遁跡乃是大大不易的。
  這一次的行動,他主要講求的便是成功,其他因素,他不打算多做考慮,他更不在乎對方有什麼人看到自己,因為看到他的人,他都不會再讓對方活著出去。
  “霜月刀”貼在他的右時上,寬大的袍袖便遮隱著刀刃,那種冰寒冷硬的感觸,在他來說是熟悉又親切的,乃仿佛有脈博,有呼吸,有靈性,他體會得到刀身的蠕動與輕顫,也竟會得到刀身的訴說與思維,這是他最真摯的夥伴,忠誠不欺,全心效命,無論何時何地,都與他生死與共,患難相隨,他知道,當全世界的人都遺棄他時,他的刀仍然會形影不離,伴他至終,而這麼好的夥伴,卻永遠對他無所祈求。
  日正中天時。
  展若塵用一塊青色的布帕,蒙住口鼻的部分,他選擇自石宗和宅院的左後側潛入;煌煌陽光照射之下,他凌空的身形,似一抹掠空的陰影。
  西廂房是一連三間,兩明一暗橫向大門的格局,前頭是連接正堂的一方天井,旁邊便是一片園圃,索落的季節,園圃中也是一片凋零。
  天井中沒有人跡,園圃裡也是一片沉寂,展若塵來到廂房門前,他沒有敲門,猛的將門推開,其實不必這麼用力,門在裡面並未下閂。
  屋皇,一張八仙桌兩側,有兩個人正在面對面的細聲交談著,門扉突然開啟的聲音驚動了他們,兩張臉迅速扭了過來,那是兩張充滿了訝異神情的臉。
  展若塵很快的認出了其中的一張臉:黑中透亮的膚色,突額吊眼,獅鼻厚唇 不是“九手金剛”趙雙福是誰?
  另一個的面孔卻是蒼白的,屬於陰沉的那種蒼白,尤其一雙眼睛,透著蛇似的冷漠光芒,年紀和趙雙福近似,約莫也在四十上下。
  反手掩上門,展若塵首先驗明正身:
  “你是趙雙福?”
  那黑漢早已跳到一邊,他怒瞪著展若塵,惡狠狠的道:
  “我是趙雙福,你又是什麼人?”
  那陰沉的人突然表情大變,他急促的道。
  “不好,雙福,這人可能是那邊派來的刺客!”
  趙雙福退後一步,粗濁的呼吸著,聲音裡有著掩飾不住的驚悸,卻也流露出極度的憤怒:
  “你,你是那邊派來的麼?”
  展若塵平靜的道:
  “‘那邊’是什麼意思?”
  “咯崩”一咬牙,趙雙福厲烈的道:
  “金申無痕那老虔婆!”
  展若塵搖搖頭,道:
  “金樓主原是你的主子,如此稱呼她,不嫌逾份?”
  趙雙福怨毒的道:
  “什麼主子?我恨不能食其內,寢其皮,將她挫骨揚灰,這個專橫霸道,趕盡殺絕的暴君!”
  展若塵冷冷的道:
  “看來,也不必留給你仟悔的時間了,你是不會仟悔的,因為你把你的錯失歸罪在那不肯姑息你的人身上,把你的忘恩負義抹煞於叫囂之中
   趙雙福,你認命了吧!”
  面孔蒼白的那人緩緩的道:
  “我說得不錯,雙福,他是那邊派來的刺客!”
  展若塵蕭索的道:
  “不是‘刺客’,朋友,是執刑者!”
  額頭上已冒出汗珠,趙雙福嘶啞的咆哮道:
  “好一個忠實走狗,無恥爪牙,仰承金夜叉鼻息的奴才,我就看你今天能不能得遂所願!”
  蒼白面孔的那人陰沉的道:
  “‘金家樓’中並沒有見過你這號人物,你是金申無痕從何處召來的?”
  展若塵雙目平視,生硬的道:
  “這你不用管,你們只要明白我是來幹什麼的就行了!”
  那人瞅著展若塵道:
  “金申無痕許了你什麼好處?值得你如此替她賣命?”
  展若塵道:
  “無盡德澤,無盡恩惠,這還不夠向她盡全忠、效死命?”
  趙雙福猛挫身,就在一隻立櫃之後探手一摸,一條銀光閃閃的長鏈業已在手,銀鏈的兩端上,一頭系連著拳大的三角形尖錐,另一頭則是同樣大小的一枚圓錘,錐鏈互映,顯示著這是一種極為兇狠的兵器!
  面色蒼白的那人走到八仙桌的一邊,雙目冷銳,神情凝重的道。
  “雙福小心,金夜叉向來老謀深算,穩扎穩打,不乾沒把握的事,她既遣來此人,而且又是獨自一個,足見來者不善,早有計較,我們不必貪功,尤戒激動,和他耗著幹,時光拖下去,他就難以得逞了……”
  趙雙福咬著牙道:
  “我省得,便是拼上一死,好歹也得拖著這奴才墊背!”
  展若塵古並不波的道:
  “你們都說妥了吧?”
  “了”字宛似一顆冰珠兒彈碎於空氣中,冷冽的尾韻有如冰屑的飛散,展若塵上身微傾,兩抹芒電在同一時間分別暴刺趙雙福及他的伴當!
  趙雙福猛側急斜,手中錐錘並出,仿佛抖起了兩團閃掣的流星。
  面色蒼白的那人足尖倏鉤、人和桌“呼”的倒翻,“砰”“砰”連響,那明明是一抹刃光,卻陡然在翻起的桌面上穿透七道裂痕!
  展若塵的袍袖飛揮,寒芒吞吐“挫骼”兩響,趙雙福的錐錘立時盪向左右。
  凌空人影倏旋,那人雙腿橫旋,快不可言的掃卷過來。
  展若塵身形倏偏兩尺,“霜月刀”脫袖而出,一片輪形的光華猛然滾回,空氣立時激湧呼嘯,那人跟著連連倒翻,血同雨灑!
  “好畜牲!”
  趙雙福狂吼一聲,雙臂揮舞交穿,人在屋角,錐錘飛閃,如雷火劈豺,似流矢縱橫,朵朵銀花,便密急無匹的綻映于展若塵四周!
  展若塵不動不移,出手準確快疾,伸縮之間,刃芒彈掠舒卷,指顧來回,宛如可罩天地。
  於是,金鐵的交擊聲盈耳不絕,任是趙雙福動作如電,有似九手齊展,卻也仿佛驟雨打油傘,滴滴也浸不進去!
  那面色蒼白的人,全身受了五處刀傷,俱是刀刀見骨,肌翻肉綻,他的臉孔更形慘白了,但他卻一聲不吭,咬牙掙扎起來,抽冷子淬然由後撲進 手中已經多了一柄兩尺長短,粗若拇指,頂端罩有倒鉤的“穿心刺”!
  展若塵就在刺尖將要沾身的瞬息,貼著尖頭迴轉,身形甫動,右手刀刃暴翻,那人已悶曝半聲,一頭撞出幾步之外,略微抽搐之後即已寂然不動。
  怪叫著,趙雙福長身撲來,錐錘交織翻飛,像煞狂風暴雨,強有力的錐錘回射旋舞,砸得滿屋子的東西碎裂迸濺,歪塌倒斜!
  展若塵快逾石火倏忽閃掣騰挪,身影流走,似是一抹有形無質的幽靈。
  左回右旋,趙雙福扭動著姿勢,錐錘暴烈的追擊著敵人,他滿頭大汗,喘息如牛,模樣真似發了瘋!
  倏然
  展若塵不再躲避,他流虹也似暴迎當面而來的錐錘,“霜月刀”卻在錐錘近身的剎那偏出,“嗆啷”聲響,他的人已掠過趙雙福肩頭。
  “嗷……晤……”
  趙雙福結棍的身體猛然一僵,他直挺挺的站著,凸瞪著眼珠,閉嘴吸氣,卻忍不住那窒息的呻吟,他的面孔已經扯歪了,黝黑的光亮在迅速減退 減退成那種可怕的灰黃色……
  展若塵背對趙雙福,緩緩抽回右手,他的“霜月刀”,便也緩緩自趙雙福厚實的背脊中拔出,刀刃依舊晶瑩清澈,宛若秋水一汛。
  當刀尖離開了趙雙福的身體,他才嘆息般吐了口氣,一堆爛泥般軟軟倒了下去。
  很快的,展若塵撲向裡間,那是一間臥房,空蕩蕩的並沒有人,他毫不猶豫,又迅速撞進另外一個房間,也只是剛剛把門踢開,面對著他,一個女人已經“撲通”一聲跪在地下!
  展若塵意外的怔了怔,一怔之後,不禁又為難起來,他不喜歡殺戮女人,尤其是一個毫無反抗之力,正在向他下跪的女人!
  那女人約莫三十上下的年紀,細皮嫩肉的,生得十分妖媚,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屬於良家婦女的那一類型!
  現在,這個女人正在全身發抖,滿眼含淚,那張原本媚氣十足的臉龐也因為過度的恐懼而走了形,她跪在那裡,哆嗦得幾不成聲:
  “饒……命……英雄……求你饒命……”
  展若塵皺著雙眉,冷冷的道:
  於你是趙雙福的什麼人?”
  那女人抽搐著,篩糠似的抖:
  “我……我……我是……他……他的……他的………
  展若塵大聲道:
  “是他的老婆?”
  那女人驚驚的哭出聲道:
  “不……不,我不是……不是他的……老婆……”
  展若塵暴烈的道:
  “不是趙雙福的老婆,你卻躲在他的臥室之中做什麼?”
  幾乎要嚇癱了,那女人連跪都已跪不穩,她匍匐在地,噎著聲哭:
  “英雄饒命……我真的不是趙雙福……老婆……我……我是暫時在這裡……在這裡侍候他……”
  展著塵重重的道:
  “這話怎麼說?”
  滿面的淚痕浸融著脂粉,女人的那張臉就花糊糊的益發不中看了,她顫凜的抽著氣道:
  “我們……曾經言明……他出八百兩銀子……讓我陪他一年……”
  展若塵哼了哼,道:
  “原來你是趙雙福的姘頭,還是臨時性的姘頭!”
  話說得很不好聽,但這女人豈敢頂撞一個字?根本她也沒有想到要頂撞或辯解。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而她深切明白,站在當門的這個主兒,乃是存心來宰人的,對方業已血淋淋的活殺了一雙,決不在乎再綴上她一個江湖上的紛爭與糾葛,大多帶著赤漓漓的色彩,由始至終,全是拼命斷魂的事,一旦沾著邊,至少也得脫層皮,她知道自己已經卷進來了,而且窺及了這場殺戮的隱密,照說,保命的希望實在不大……
  冷汗並著熱淚,這女人哭得好冤……
  展若塵陰沉的道:
  “你陪著趙雙福有多久啦?”
  抖索著,女人咽著聲道:
  “才才……兩個多月……”
  展若塵目光冷硬的道:
  “有關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猛的打了個哆嗦,女人悸怖的申辯:
  “英雄……明鑑……我只是一個……出身貧賤……的苦命寡婦……由於日子過不去……
  才經人說合……以一年為期……暫時來趙大爺身邊侍候……他的事,又哪裡會向我說?”
  展若塵道:
  “你會一點都不知道?你甚至不間他為什麼要潛逃,要匿藏,不懷疑他為什麼放著‘南嶺’一家大錢莊的老闆不做,卻跑來此處終日惶惶的寄人籬下?”
  那女人抽噎著道:
  “我不敢問啊……他也沒向我說……但……但是我也猜想得到他是出了事……這些日來,他的情緒十分緊張……脾氣也極暴躁……一天到晚疑神疑鬼,連個風吹草動都能把他驚得一跳……我明知不妥,他不說,我半個字也不敢提……”
  展若塵沉默了一下,道:
  “你的名字?”
  女人窒著聲道:
  “我姓季,季月美。”
  展若塵道:
  “方才你說的都是真話?”
  季月美叩了個頭,位聲道:
  “英雄,求你可憐我,我決沒有半句謊言……”
  展若塵道:
  “和趙雙福在一起的那個白臉漢子,他是什麼來歷你可知道?”
  搖搖頭,季月美道:
  “那人是幹什麼的我不曉得,他只是這兩三天裡才常常來,趙大爺從來也沒給我引見過;他們每次會面便聚在一起密談,談些什麼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到時候給他們泡茶、做飯……”
  展若塵低咱一聲,道:
  “連那人姓什麼,叫什麼也不知道?”
  回思著,季月美忽道:
  “對了,我好像記得趙大爺稱呼他‘老遊’,至於他是不是姓遊,或者乃是他的綽號,我就不敢確定了……”
  展若塵凝視著這季月美,好半天沒有說話,季月美不禁又抑止不住的顫抖起來,她淚如泉湧,哀懇著道:
  “英雄……請你不要殺我……我是無辜的……我對你毫無害處,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英雄,我與你們之間的恩怨全然無關……”
  雙眸的光芒冰寒而木然,展若塵在酌量著,他站在那裡,就宛若一座山!
  季月美吸位著道:
  “我可以向你發誓,向你賭咒……英雄,我永不會洩露今天的秘密,永不會向人訴說一個字……。我會忘了這件事,就當我從未見過經過……
  ”
  展若塵蕭煞的道:
  “季月美,天底下有許多營生,許多行業,有的正常,有的反常,我想,你大概是專門靠著同人姘居來維持生活的吧?”
  呆了呆,季月美突然痛哭起來,她一面哭,一面吸著氣道:
  “既是……英雄早知我的底細……我也就不必……瞞著英雄了……不錯……我,我是像這樣過活的……但我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我是個女人……無才無識的女人……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娘倆都得活下去……我沒有別的本事,只好出賣我的身體……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除了身子,也就再沒有其他的了……”
  沉吟著,展若塵道:
  “在這一方打滾久了,你的眼皮子也應該相當活絡,季月美,江湖上的傳統,想你也多少知道一點?”
  季月美咽噎著道:
  “我聽過些……”
  點點頭,展若塵道:
  “眼前的事,是一樁不能留活口的事,你明白?”
  全身都似要癱了,季月美掙扎著道:
  “我是無辜的……英雄……我發誓不洩漏今日之事……求你放過我,看在老天份上……
  也看在我那嗷嗷待哺的孩子份上……英雄,我求你,我求你啊……”
  展若塵靜靜的道:
  “你運氣太不好。”
  季月美絕望的顫著聲道:
  “英雄……求你……求求你……”
  展若塵視線下垂,徐緩的道:
  “你運道欠佳,我的運道尤蹩 但我寧願自己承擔責任,也不樂意向你下手 ”
  季月美瞪大了那雙紅腫的淚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唇抽搐著,嘴巴連連翕張:
  “你……你是說?英……雄……你是說?”
  展若塵低沉的道:
  “我是說,季月美,我要和你賭一次。”
  迷惘又驚疑的,季月美吶吶的道:
  “賭一次?和我?和我賭一次?”
  展著塵異常穩重的道:
  “不錯,賭一次 你的模樣,你的神態,你的央告,你的祈求,尤其是你在此事中的立場,全使我不能下手斬殺,然而,或許你是故意裝扮的,或許你骨子裡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更可能你表面的反應與你的實際內蘊截然迥異!”
  淒哀的落著淚,季月美道:
  “英雄,你不要這樣懷疑我……我沒有騙你……我一切正如我所說…
  …我只是個可憐的女人……出賣靈肉的可憐蟲……”
  展若塵道:
  “但願我沒有錯,你的情形正如你所說的這樣,是以我的理智才要與我的仁恕之念賭一賭,也要以我的猜疑同你的誠實與否賭一賭;季月美,我在江湖上廝混已經夠長久,試過了各式各樣口是心非,表裡不一的好狡之徒,也遇多了做工十足,見風轉舵的刁滑之輩,因此對人心,對人性,早已失去了那種直黨的天真和浮面的信賴,但我不希望重蹈覆轍,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季月美淚流滿面,感激零涕的啜泣著:
  “我明白……我明白…英雄……你放心吧……你不會輸的,你永不會輸的……好人必有好報……英雄,你的仁慈,你的寬恕……老天一定會補償你……”
  無聲的苦笑著,展若塵道:
  “把細軟收拾好,你去吧。”
  誠誠敬敬的對著展若塵叩了三個響頭,宛如再世為人的季月美咽著聲道:
  “英雄,我知道不能問你的名姓,但我卻會終生記得你…銘謝你,請接受我與我那孩子的祈福,真摯的感戴……”
  揮揮手,展若塵道:
  “去吧,但謹記三緘其口!”
  季月美抹著淚站立起來,沙啞的道:
  “我不會向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英雄,正如同我向你所保證的……”
  當這個死裡逃生的女人匆忙收拾妥當,又再次向展若塵叩別之後,展若塵在房中略略抄查了一遍,卻沒有其他發現,他不再逗留,徑自推窗而出,沿著屋脊飛離這幢宅院。
  從他開始行動,一直到他離去,過程中並非是毫無聲息的,而某些音響的傳揚應該能使宅子裡其他的人察覺,然則竟沒有引起任何反應,一切靜寂無聲,這座宅院就仿佛是幢廢棄已久的空屋一般;展若塵明白,宅子的主人石宗和必已知曉這是怎麼回事了,石宗和默契在心,當然不會,也不敢自找麻煩。
  歸途上,展若塵思量著一件事 他義釋季月美的事;心頭多少有些疑鬱的感覺,他不能確定,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了還是惜了?
  正如他曾向季月美所說,他沒有殺戮對方滅口,實際上擔負的責任極大,秘密的洩漏,內情的宣揚,他本人的身份,加上金申無痕的立場與囑託,俱將難以收拾,真個到了那步田地,他就不啻自陷困境,進退維谷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冒這次險,他不願再幹後悔的事,尤其這樣的後悔乃是無以補償的,與其將來可能痛苦,莫如眼下先行承受疑慮的煎熬,正確的答案,他不須多久便會知道了……
  殺戮同仁義,往往是兩個極端,可是在某些情形之下,卻又是渾然一體的連結,生死之中若有分徑,那便在於一個“理”字上了。
  展若塵沿著大道,策騎往前路奔去,他業已在來時耽擱了一天,他想回程中儘量加快過趕,將這延誤的一天彌補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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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生死陷階

  清晨。
  空氣中有一股寒冽的透涼,深吸一口,肺腑之間都被那種涼沁刺激得微微顫慎,但卻是一種舒適又熨貼的顫凜。有薄霧,太陽尚未露面,這顯然會是一個不錯的天氣。
  展若塵業已奔行在路上,打東方泛白之前,他早就開始登程了。
  沿途行來,都很順利,他預料可以照他的計劃趕回“金家樓”,並且,那耽擱的一天也能彌補過來。
  蹄聲激揚著,一路向前滾去,展若塵想著心事,在周遭輕紗似的霧氣飄渺中,他的心境也似同霧氫相融,變得有些迷迷濛濛的了。
  忽然,他把奔速緩了下來,瞇起雙眼向路前的一片蒙隴裡注視一一那裡似有一團黑影在蠕動,極其緩慢的蠕動,而這團黑影比諸一個人的體積要來得龐大。
  更謹慎的使坐騎換成了小碎步,展若塵戒備著朝前接近;本來,道路上發現其他的人跡乃是一樁極為平凡的事,展若塵大可不必如此慎重,然而,令他起疑的是這類似“人跡”的黑影卻來得如此龐大,更且移動得反常的緩慢。世道已經夠艱險了,江湖中的詭異變化卻益為離奇,什麼樣的花巧,什麼樣千奇百怪的名堂都有可能發生,展若塵從不對“反常”的事掉以輕心,經驗是辰光歲月的累集,也是血與淚的結晶,他知道在什麼情況下應該加意審慎,那就是他所以尚能活到現在的最大原因。
  於是,他已接近到可以看清楚那團黑影的距離之內,他停下馬來,微微有些迷惑,但是他表面上的神情卻一片木然,冷凜的木然。
  那團黑影果然是“人”的影子,為什麼又比一般的人影來得龐大呢?說穿了有點可笑,因為那是商個人合在一起的影像。
  兩個人,一個白髮蒼蒼,身腰佝僂的老頭子,一個是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而大姑娘卻是背在老頭子背上,薄霧迷濛中,看上去自然便顯得怪誕了。
  不過,這卻又解開了一項疑竇--為什麼這團影子移動得如此緩慢。
  展若塵早就練成了一種定力,掩藏內心實際感受的定力,如果他認為需要,他便永遠可以使表面的反應截然分斷……他冷冷的凝視著這幅出現在大清早的怪異圖案--一個瘦小枯乾的老頭子,如此吃力的背負著大姑娘,猶在拖著蝸步,氣喘吁吁的往前掙扎。
  老頭子似也看見他了,在俄頃的驚愕之後,老人那張皺褶深刻的枯乾面孔立時浮漾起欣喜又祈盼的表情,朝著這邊瞞珊走近幾步,老人喘息著沙啞的開了口:“這濛濛亮的一大早,遇上個人可真不容易……這位,嘔,老弟,你是待往哪裡去呀?”
  展若塵靜靜的道:“我去的地方,和你要去的地方,正是兩個相反的方向,老丈。”
  老人的神色暗了暗,又忙道:“老弟,我想求你幫我老頭子一個忙,我實在撐不住啦。”
  展若塵看了看臉孔側擱在老人肩上的那個少女,她有一頭濃黑的秀髮,髮絲正散亂的披垂在老人的頸肩四周,這位少女的雙目緊合,面色出奇的蒼白,呼吸很微弱,似乎有些不妥,若不是她的背部還在隱隱的起伏,便會令人懷疑她到底是死的抑是活的!
  雙眉皺了皺,展若塵道:“什麼事,老丈?”
  又喘了口氣,老人疲累的道:“你也看見了,老弟,我背上背的是我的孫女,昨夜裡,她忽然得了急病,人就這麼暈暈沉沉的委頓著……我好不容易挨到天光,趕緊背著她往前面的‘三合埠’去找郎中診治,這一路下來,業已背她走了十多里地……咳,我真是不行了,就這十來里地,幾幾乎已累散了我這一把老骨頭……”
  展若塵沒有答腔,但他已經知道老人希望他幫忙的是什麼事。
  露出一臉乞懇的神情,老人可憐兮兮的道:“老弟,我不敢指望你像我這樣承力背負我的孫女,但至少你還有匹大馬,求你用你的馬載乘著我祖孫兩個,趕早到‘三合埠’去,找個郎中給她瞧瞧……”
  展若塵道:“那‘三合埠’離此多遠路途?”。
  老人趕緊道:“不遠,老弟,只有十五六裡……”
  展若塵未免作難,他重任在身,急著回去覆命,這是絲毫也不能耽延的事,何況實際上他業已耽延了,然而眼前這一老一少,卻又正處困境,少女更在重病之中,模樣透著十分嚴重,他若拒絕了人家的要求,不啻見死不救,休說江湖上的道義傳統不容如此,便他自己的心性為人也做不出來……他正在遲疑著,那老人又踉蹌的挪動兩步,央告著道:“老弟,求求你行行好,幫我一把……我是真個挺不下去啦,小孫女的病又誤不得,你這是在救兩條人命啊,幾步疏遠,只要你一撥馬就到……”
  籲了口氣,展若塵道:“好吧,但話說在前面,老丈,一待送二位到了地頭,我可不能再行耽擱,立時就得往回趕……”
  連連點頭,老人感激無限的道:“這個當然,這個當然,老弟你一片好心,壓下自己的事不辦,先耗時光幫著我們一老一少,既到了地頭,哪能再拖累你?就這麼說,一抵‘三合埠’,我們就下馬,老弟你儘管上路……”
  展若塵拋橙落地,往旁邊一站:“老丈,你同這位姑娘先上去坐好!”
  來到馬兒跟前,老人稍一使勁,便差點跌倒,他勉強站穩後扭過頭來:漲得老臉泛赤,頗為窘迫的喘著氣道:“老弟……我委實力乏了……全身又酸又痛,我這小孫女背在背上,活像就是一座山……對不住,請你勞駕幫我扶她上去……”
  展若塵只好走了過來,從老人背上抱下了那個少女,少女體形窈窕纖細,並不算沉,而老人卻如釋重負般,長長噓了口氣,伸展著四肢:“我的老天,這小丫頭平時看著她瘦伶伶的輕飄得很,怎的一背上身卻這麼個壓人法?這一路上來,我連氣都差點透不出一口……”
  漠然看了臂彎中仰躺著的少女一眼,展若塵發覺這少女長得相當秀麗,縱然在大病暈沉之中,面已蒼白得近乎透青,但依舊有著那一種靈逸姣俏的韻味,他挑挑雙眉,問道:“你家裡沒有別人在了麼?老丈,為何不請個較為壯健的人前來送她?比如她的父兄之類。”
  老人停止了鬆散筋骨的動作,淒然搖了搖頭:“如果她的父母還在,哪裡用得著我老頭子來拼這個命?死了,早死了五年多嘍,可憐她爹娘就只生下她這一個女兒,獨胎之後便雙雙撒手歸天……我們祖孫是相依為命,我業已六十多歲,一輩子受夠了孤苦貧困的折磨,這人世間的種種光景,對我來說,早膩味了,我寧肯一根繩子上吊,也不能再讓我的小孫女走在我前頭……”
  展若塵默然半晌,道:“上馬吧,老丈。”
  點點頭,老人往橙前一靠,馬兒受驚,已突的昂首立蹄,輕嘶起來,老人似乎比馬兒更怕,他急忙往後縮退,一付手足失措樣子。
  展若塵輕輕出聲,安撫著坐騎,邊道:“老丈,你從未騎過馬嗎?”
  尷尬的搓著手,老人赦然道:“老實說,不曾騎過,在鄉間,驢倒騎得不少……”
  展若塵道:“我先上吧,我坐妥之後,你再上來坐在我後面,你的孫女我只有打橫抱在前頭了。”
  老人哈著腰道:“你怎麼說怎麼好,老弟,麻煩你啦。”
  於是,展若塵微一偏身,懷中還抱著個人,竟已騰空而起,漂亮利落之極的穩坐鞍上,他側首對著老人,同時伸出右手道:“來,老丈,我扶你一把!”
  老人道聲謝,雙手抓緊展若塵伸出來的右手,一只腳堪堪踏向馬鐐--變化便在這時發生了。
  老人看上極其笨拙乏力的動作,竟突然轉為矯健迅疾,他抓緊展若塵右手的那雙手立時堅硬有如鐵鈞,身形暴飛而起,將展若塵的手臂繞頭極絞,似欲生生折斷!
  幾乎不分先後,抱在展若塵懷裡,那個原本處在暈迷狀態中的少女,也驟而縮曲,一只左手折向展若塵後領,右手翻摔,猛插展若塵胸膛--她的右手在極短的距離裡劃過一抹弧光--敢情她的右手食中二指上套著兩枚藍閃閃的三角形鋼錐,而這兩枚鋼錐之上,顯然還淬了奇毒!
  變異是如此突兀,又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下,其情勢之險惡無言可喻,供給展若塵思考對策的時間可以說完全沒有,在剎那間的驚愕裡,反應純憑直覺---種經驗累集的直覺,與一種心和神的連鎖動作。
  展若塵的右臂已被扭絞至頸後,老人正狠命折緊往下猛帶,少女的纖纖玉手扯著他的後領,把他騎在馬上的身體拉扯成倒仰的角度,而那兩枚套在食中二指上的淬毒鋼錐,業已眼看著插向胸來,對方這一舉動,十足表露著是要置他於死地!
  雙目暴睜,展若塵在千鈞一髮中叱喝如霹靂,他右臂倏抖,袍袖中寒芒炫閃,老人首先怪叫著拋灑兩溜赤漓漓的鮮血倒翻出去,他的雙腳脫橙揚並,在少女的淬毒鋼錐將要沾衣之前,“啪”聲夾住了對方的手腕上、但是,那少女拖扯住他後領的左手倏松,五指斜插,居然生生透及展若塵的肩胛五分!
  如果少女不是由於姿勢受到限制的話,她這揮指插戳的動作,只怕就要將半只手掌全送進展若塵的背脊之內了!
  挫牙切齒的展若塵並挾住少女手腕的雙腳狠力搓扭,於是,那少女尖叫之聲,顫長的尾韻滲雜在骨骼碎裂的刺耳音響中,少女白裡透著灰的一張面孔,這一下真正湧出了灰黃!
  猛向斜翻,展若塵頭下腳上的打橫滾動,少女被扯帶空中七尺,她掙扎著的身體尚未朝下墜落,展若塵雙腳閃彈,“吭”“吭”兩響,又將少女踢得凌空兜轉,窒悶的呻吟著手舞足蹈摔跌出老遠。
  挺立地下的展若塵面容酷厲,深陷的雙目中煞氣畢露,他注視著剛從地下爬起的老人--
  老人雙臂之上,自腕至時,全被豁開了近尺長的血口子,皮肉卷裂,深可見骨!
  歪歪斜斜的拿穩了身形,老人夜果般碟碟怪笑,滿臉猙獰惡毒之色,先前那種忠厚老實而可憐可憫的模樣,那受命運撥弄的槍然,那迷茫於一片灰黯前程中的鄉氣,全已蕩然不存,如若徹頭徹尾改換了一個人!
  同樣的一張臉,同樣的一個人,居然在須臾之間便產生了這般極端相反的變化,該是多麼可怕,又多麼可驚--那顆心蘊藏的內涵,竟是恁般左右著人的形象,善與惡的形象!
  展若塵覺得有些悲哀,也有些自嘲的悔恨,這算什麼呢?一番好意,竟換來了一場災難,又是幾乎要了他生命的災難。
  好人真的是不能做嗎?老天。
  這就是人心,這就是人性,蒼穹包括著的大地與萬物啊,還有比這更不易捉摸的東西麼?老人笑得呼了口氣,他咳著一指展若塵,模樣古怪的道:“姓展的……好小子,算你命大!”
  展若塵冷冷的道:“我的命大,老朋友,只怕你的命就不長了?”
  老人驀而表情陰鷙下來,他峭銳的道:“今天既然接上了你,姓展的,我們早就有了最壞的打算,你不必得意,我們便拼了,你的命也長不久了,至多是快一點慢一步的區別而已,你這條命業已有人要買定了!”
  展若塵低沉的道:“誰對我這麼有興趣?”
  老人凜然的道:“這個你不用間,問了我們也不會說!”
  點點頭,展若塵道:“那麼,告訴我為了什麼?”
  老人狂笑一聲,道:“糊塗哪真糊塗,展若塵,你闖了這麼大的禍事,弄出如此令人痛恨的紕漏,而你自己居然尚不明白?”
  展若塵平靜的道:“我是不明白。”
  老人暴厲的道:“你便做個冤死鬼也罷!”
  不似笑的一笑,展若塵道:“未必見得!”
  老人老臉上的皺紋更深刻了,榴線與榴線的間隙裡,積疊著陰影,凝固著狠毒,一雙泛赤的眸瞳透露著那等近似瘋狂的執著--他像是獻身前的信徒,帶著奉獻肉體與靈魂的癡迷和衝動:“過來殺我,展若塵,除了殺我之外,你不可能獲得你想知道的任何什麼!”
  展若塵注視著老人,緩緩的道:“老朋友,或許你可以不死。…古怪的笑了,老人道:
  “想以我的生命來做某一樁交易,你是這樣打算的麼?”
  展若塵陰沉的道:“不錯!”
  老人大驚道:“你犯一個大毛病,展若塵,就是你以為每一個都懼怖於死亡,是的,很多人都不願意死,卻也有極少數的例外,比如我!”
  嗅,笑著,他又接下去道:“我已活過這一大把年紀,死不為惜,大半截入土的人,對於未來還能有多少指望?生命的誘惑,對我不及你想像中那般重要,展若塵,你無須脅迫我來交換什麼,因為我不在乎生命!”
  眉睫之間飄現著隱隱的譏諷,展若塵淡淡的道:“不過,老朋友、有些死亡的方式相當痛苦,不及壽終正寢來得安詳而較自然!”
  老人的喉結顫移了幾下,他狠狠的道:“姓展的,你嚇不著我!”
  往前走近了兩步,展若塵道:“你不再考慮考慮?”
  老人也迎上兩步:“毫無必要!”
  展若塵道:“雁去留聲,人死留名,至少,老朋友,你的尊萬露一露?也好叫我瞻仰一番,知道這一慷慨赴難的人是誰?”
  老人道:“不用,遲早你總會知道。”
  展若塵微喟著道:“老朋友,你不只是‘慷慨赴難’,‘視死如歸’,更有著對某一個人,或某一個集團的赤誠忠心,如果這都不是,便乃你的報酬收夠數了!”
  碟碟怪笑,老人道:“別想套我的口風,你將聽不到你想知道的一個字,一句話!”
  展若塵目光冷漠語聲也是冷漠的:“從開始,我源自一片善心,但我這片善心卻落入你們早已布下的生命陷餅中,你們利用我的慈悲來圖謀我,暗算我,你們否決了人性的美好,污衊了互助的本意,你們竟然拿著我的慈悲行為來做你們反製於人的手段,你們真卑鄙,真無恥,真邪惡!”
  老人大叫起來:“展若塵,對你這種人,可以運用任何手段來加以毀滅而不必稍有顧慮,因為你本身就是一個惡魔,一個劊子手,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嗜血者;只要能除去你,我們將不在乎施用每一樁可行的方法,而不論這種方法的道德原則,你聽明白,我們只問目的,不擇手段!”
  展若塵道:“我會把今天的事情弄清楚的,死了的人不說,活著的人會說!”
  頓了頓,他又深沉的瞥了老人一眼:“老朋友,你也明白,並非每個人都似你這般‘視死如歸’……”
  老人的嘴已歪扯著吼:“你是在做夢,展若塵,你永遠不會明白什麼,你到死也不會明白……”
  展若塵側首望向那個少女--她已經撐持著坐了起來,滿頭的烏絲蓬亂披拂,臉上一樣沾著沙土,而她的臉卻更是青白的,真正的青白;她坐在那裡,模樣透著異常的痛苦及驚窒,她的右腕骨業已碎裂,腰肋間挨了兩腳,此外,顯然她也知道在這次的謀殺任務失敗之後,將會遭至何等的命運,何等不敢想像的殘酷命運……是的,他們謀殺的對象正也是慣於謀殺的行家--比他們更加道行高深,而且,一旦橫下心,便是世上最狠毒的一顆心了!
  老人還在吼喝:“不用再扯些閒話,展若塵,我在等著和你搏命,等著和你決一死戰!”
  忽然,展若塵一笑,指著那個少女,他意態悠閒的道:“老朋友,你別著急,你要上道,我總會完成你的心願,那位姑娘,我想問,她實際上可真是你唯一的孫女?”
  老人略一猶豫,咬牙道:“你自己去猜吧,姓展的!”
  搓搓手,展若塵笑道:“我有一種奇怪的想法,老朋友,我說出來,或者你頗生同感!”
  老人疑惑不安的叱喝:“姓展的,你又在搞什麼鬼名堂?”
  展若塵道:“待我送了你的終--也就是給予你應得的懲罰之後,我會有根充裕的時間,用很柔和的方法來和這位正值青春年華的大姑娘談談,我相信,她還不想死,因為她還年輕,而年輕的女孩子大多有憧憬,有希望,對人生尚有著較深的詩意;老朋友,一個少女所編織的彩色繽紛的夢,據我所知,往往會超乎現實代價的比重,活著,強甚於死,而不論那種死法有多麼榮耀。”
  呼吸急促了,老人迫急的道:“展若塵,你小看她了,她和我一起,此來之前,早就做了最後的準備,最壞的打算--我們都不會向你屈服,都不會!”
  笑了笑,展若塵道:“是麼,我們要印證印證?”
  老人憤怒的道:“你任什麼也得不到--除了我和她的兩具屍體!”
  展若塵道:“老朋友,你如此深具信心?”
  老人咆哮著叫:“你得搞清楚!我們不是江湖上的三混子之流,我們都是響噹噹的人物,展若塵,你把我們看成了什麼貪生怕死,怯懦卑賤的窩囊廢了?”
  表情中透露著一抹不可捉摸的詭異,展若塵似是計劃已成,他安詳的道:“可惜你看不到了,老朋友,否則我倒真想叫你體會一下,你們二位到底是哪一類的人物!”
  切齒如挫,老人神色猙厲的瞪視向少女那邊。
  是的,這是一種恐懼,一種威脅,或者,在老人來說,也是一種期盼,期盼那少女和他一樣認定死亡,拋舍人生。
  但展若塵了解這中間有些難言的矛盾,矛盾出自各人的觀念、立場、環境,以及對生命的看法,並不是每個人都膩味了活下去,尤其是這麼一位豆寇青春的姑娘--她模樣長得不錯,至少,對將來總還會有著理想,有著希冀吧?這,就足夠了。
  足夠她對生命保持著熱愛。
  老人惡狠狠的叫道:“告訴他,告訴姓展的,說你決不向他屈服,說你必然拼鬥到底,不論生死存亡,你都會同他拼鬥到底,他休想以脅迫手段來達到他的卑鄙目的--你告訴他呀!”
  少女灰土上的面容上透露著青白,展現著愴楚,帶著那種不可言狀的絕望神情,她深深吸了口氣,聲音沙啞而顫抖:“我會盡到我的本份,你無須對我一再強調……”
  老人生硬的、邪惡的笑道:“展若塵,你聽到了?”
  展若塵頷首道:“我聽到了,就因為我聽到,老朋友,我便益發相信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枯瘦的老臉上掙出一抹暴戾的褚赤,老人盯著展若塵,一個字一個字迸自齒縫:“你會發覺你犯了極大的錯誤,展若塵,你錯得大可笑,也太可悲……”
  展若塵極其友善的先向那少女點頭微笑,然後,他心平氣和的道:“老朋友,犯錯誤的人不是我,是你;可悲與可笑麼?不錯,你立即就會知道我們彼此之間,哪一個可悲又可笑了……”
  說著,他輕飄飄的拂動著袍袖,行向少女正坐著的方向。
  老人倏然往橫阻截,他果似豁出去了,竟是一付“泰山石敢當”的拼命架勢:“姓展的,你要到哪裡去?站住腳步。”
  展若塵平靜的一笑道:“老朋友,如果你想多活片到,還是讓到一邊的好,你這樣做,並不能達到什麼目的--除了你自己加速死亡之外。”
  老人滿臉的紋路頓時全擠疊成一堆,他“咯”“咯”有聲的咬著牙,弓背挫腰,蓄勢貫勁,大有一越雷池,即行“格殺”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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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魔手難逃

  搖搖頭,展若塵道:“老朋友,看來你是執迷不悟到難以救藥了,這一大把年紀,莫非你還不想求個善終?”老人激動的吼著:“姓展的,你想走過去以花言巧語誘迫她麼?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但得一口氣在,你便永遠別已盼靠近她一步!”展若塵形色之間突然變得冷酷無比,他眼角掛著一絲絲透骨沁心的寒意,沉緩的道:“對你而言,我的忍耐已經夠了,老朋友,以你加諸於我身上的種種,原本不值得我待你如此仁厚,但看在你來日無多的份上,我願意讓你有個較為和祥的死亡,可是你不知自省,一再相逼,得寸進尺,你以為你那幾下子,真能替你掙到點什麼嗎?”
  老人蠻橫更凶悍的道:“連死我都不怕,展若塵,你還能拿什麼來嚇唬?充其量,也就是把這條風燭殘年的老命賣給你便了!”
  展若塵一言不發,對著老人筆直走來,他甚至連正眼也不向對方望一下--大吼一聲,老人雙腳暴飛,猛賊展若塵胸口!
  只是輕輕晃閃,展若塵人已來到對方背後,老人的反應亦極為狠辣利落,他突然半旋,半旋之間,血淋淋,肉糊糊的一只右手上已握著一柄鋼鉤,又快又重的扣向展若塵頸下“琵琶骨”!
  不錯,老人終於亮出了兵刃。
  展若塵沒有再猶豫,身形猝挫,寒芒上揚,“當”聲撞響,鋼鉤已盪起老高,在同一時間,上揚的寒芒尚在凝形,便有如焰火分叉,冷電斜溜一抹,老人悶曝出聲,連連打著踉蹌歪退。
  鮮血是紅得炫目的,像泉水,湧自老人的左胸。
  沒有功夫再容老人說出一句話,吐露一個字,他雙眼上插,重重的仰身倒跌在地。
  顯然,老人未曾遭受大多的痛苦,他死得很快 這是行家的手法,準確而爽脆,毫不拖泥帶水。
  展若塵業已慈悲過了,在施展最後的手段裡,他仍然給予對方走向死亡最簡捷的途徑。
  有時候,同一結局的死亡,其過程卻往往是迥異的,一剎那的痛苦,與亙久的折磨,中間的滋味大相徑庭。
  來到少女身邊,展若塵笑了笑 笑得好蕭煞。
  少女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嘩,覺得全身都在泛冷 現在她知道,“盡本份”也並不容易,時間的到來,和嘴裡說說,在感受上完全不是一回事!凝視著少女,展若塵低沉的道:
  “活到他這麼老大需要經過一段十分長久的辰光,品嘗諸般人生的苦果,很難辛,也很費周折,然而,殞滅卻快,只要頃刻;生命的持續是不易的,結束就簡單了,所以我們應該珍惜生命,姑娘,你認為對不?”
  面頰的肌肉在痙攣,鼻翅兒急速翕張,少女粗濁的喘息著,滿眼的驚悸,加上滿瞳的迷茫 她已不知道該要如何適從才好了。
  自苦難艱唯一死;少女顯然不想死,但環境與形勢的逼迫,自尊的壓制,卻令她無從選擇,她是那樣失措又惶恐……展若塵又輕柔的道:“我已經注意到你在和那老家夥對話的時候,彼此都避免提及稱謂,更不曾呼叫姓名,你們很小心,但如今這已不必要,姑娘,告訴我,該怎麼稱呼你?”少女嘴唇蠕動著,喃喃的道:“你殺了他……你殺了他……”
  展若塵道:“是的,而我覺得他似乎也祈求這樣的結果,你一直都在旁邊,事情的經過,該看得十分清楚,他逼得我沒有圜轉的餘地,我有心讓他活下去,他卻像是不願活
  雖然以他的所行所為來說,他是該死的!”
  少女突然激昂的道:“不是他不想活,而是你使得他無法活下去!”
  展若塵冷冷的道:“恐怕你的看法失之公允,姑娘。”
  將披散的亂發拂向腦後,少女恨聲道:“只要你答應放我們走,不以脅迫我們吐露內情為交換條件,他又怎會一心求死?”
  展若塵寒森森的笑了:“姑娘,你以為我是誰?以為你們又是什麼人?在這樁事件的始未裡,你們除了挨刀受懲之外,豈有任何要求的權利?對你們,我已是一再寬容,我不殺戮你們,不報復你們,僅僅只要你們說出一個原因來 意圖謀殺我的原因 我想,這不能算是苛求,連這一點你們都執著不應,且悍然以死戰相脅,我展若塵半生鬥命,安能忍受此等狂妄?何況猶是這般可憐而微不足道的狂妄!”
  少女目光低垂,吶吶的道:“你也要殺我?”
  展若塵道:“那就要看你自己的做法了,姑娘,我的原則是打算超脫你的,但卻需要你給我一個超脫的理由,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少女遲疑的道:“你是說……要我……要我……”
  展若塵道:“不錯,要你說明圖謀於我的因由內情,正如我先前要你那老搭檔所說的一樣,他堅不吐實,業已受到了懲治,但願你放聰明點,把眼光朝遠處看,別學他的樣子,否則,我便不得不將你也送上同一條路去!”
  心腔緊縮了幾下,少女艱澀的道:“我不是不說,展若塵……人未走到絕處,誰願意輕言一死?實在是……是有不能說的苦衷,這是你所難以明白的……”
  展若塵道:“是以我正想明白一下一當然需要你來解說。”
  少女剛想開口,卻激靈靈的一哆嗦,她痛苦的道:“天啊……叫我怎麼辦好?”
  展若塵平靜的道:“姑娘,是為了自尊,為了骨氣,抑或為了對某一個人的承諾?若是這些,我看大可不必,因為你的行為本身便是一項絕大的錯誤,是而挽救這項錯誤才是當務之急,自尊、骨氣,與承諾只是錯誤的附帶,理該化解於悔悟之中;姑娘,生命才是真實的,尤其為了一樁不值犧牲的事而犧牲,那就未免太冤了……”
  少女急促的道:“不,我不是為了這些 ”
  展若塵道:“如果為了報酬或代價,姑娘,捨棄了也罷,你已得到最珍貴的收穫了
  你的生命。”
  少女惶驚的向四周察視,表情中流露著無所適從的困惑與猶豫,她自然希望生存下去,但是,卻好像有著什麼隱隱的壓力在抑制著她,有什麼惡毒的魔咒在圈禁著她,令她不敢放心大膽的突破這道禁制,她顯得極為苦惱,也極為煩躁,而苦惱與煩躁之外,她的精神狀態更有著難以掩飾的不安……於是,展若塵明白了,他低聲道:“當你說出了什麼,會有人對你不利,可是?”
  少女幾乎不易察黨的點著頭,她的聲音很細微:“不只是‘不利’而已,展若塵,他們將不會寬恕我……我若向你說了,我相信你會讓我活命,然而,從你這裡重獲的生命,他們遲早也將收回……”
  展若塵道:“或許我可以保護你。”
  慘然一笑,少女道:“我不敢這麼指望……”
  展若塵雙眉上揚,道:“別把那些人看得太高,我曾經對付過比他們更為難纏的角色!”
  少女幽幽的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展若塵……我知道你的功夫精湛卓絕,而且我已經親自領受過了,你可能會保護我,可能會保護我一天,十天,一月,兩月,但你決不可能終生來保護我,他們人多勢眾,無孔不入,只要有半點空隙,他們就會趁機要我的命……再退一步說,縱使有你在我身邊,你也難以絕對保證我的安全……我們都是在道上打滾的人,此中變幻之陰詭險惡,彼此俱皆有數……”
  沉吟了片刻,展若塵道:“說得也是,這樣吧,姑娘,此事之後,你即時遠走高飛,隱姓埋名永不露面,等風聲平息,找個好人家嫁過去,安份守己的做個賢德主婦,也強似在江湖上玩命,更免除了遭至報復的危險……”
  唇角僵硬的勾動了一下,少女辛酸的道:“多謝你替我設想得如此周到,但事實上沒有這麼簡單……那些人狠得出奇,狠得離譜,他們為了所求得逞,往往做盡做絕,對一個背叛或出賣了他們的人,那種淒慘盼下場,就更不必說了,他們將運用一切可能的手段來懲治這個人,到了那步田地,就遠不如你這一刀來得痛快了。”
  展若塵有些不耐的道:“你對他們如此畏懼,難道就不怕我?你要知道,他們會殺人,我也一樣會殺,而且我一旦下手,也決不會比他們稍微仁慈。”
  少女沉聲道:“我明白,但你至少能給我一個痛快,正如你先前所說:同樣的死亡,卻有迥異的過程,有的直截了當,有的卻須承受極大的折磨,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果事實上不能避免,我自然希望能夠痛快一死……”
  展若塵狠狠的道:“你不要弄錯了,我有更多折磨人的方法!”
  少女低弱的道:“是的,你也有更多折磨人的方法,但你沒有理由對我使用。”
  展若塵大聲道:“為什麼?”
  面頰兩側透著一抹灰暗,少女啞著聲道:“因為我只是想刺殺你而未能成功,你對我的報復也不該超過殺戮之外的範圍,更重要的是,你是個有理性,有良知的人,不能和他們一樣冷血!”
  沉默了一會,展若塵嘆了口氣:“我發覺你和那老家夥一樣難纏,只是運用的方式不同而已,但不可諱言,你的方式卻比較容易接受,還多少透著點人味……”
  少女祈盼的望著展若塵,聲音裡又有了輕微的顫抖:“我知道這樣的要求有些可笑,但,你能放我走嗎?不要逼我說什麼,只是放我走……”
  展若塵搓著手,道:“的確,你的要求很可笑,我險些被人刺殺,到頭來甚至連原因都不知道,而意圖刺殺我的人又曾受執於我手,尤其是,這人更曾流過我的血 ”
  少女吶吶的道:“我……我抱歉,真的很抱歉……”
  神態間顯示著無奈,也顯示著困擾,展若塵來回走了幾步,感喟的道:“這不是說一聲‘抱歉’便可了結的事,然則我又能怎麼做呢?我原本不想要你的命,設若為了向你探詢什麼而令你遭到更悲哀的結果,亦非我的本意……”
  揮揮手,他搖頭道:“罷了,你去吧 就這麼去,不必再回答我的問題,這一次,我認了便是……”
  少女想不到展若塵如此輕易的便恕過了她;提出這個要求,她原本便未曾抱著什麼希望,她只是感到展若塵並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隱隱然有一線生機在展現,而這一線生機竟然變成了事實 驟然的喜悅及亢奮震撼著她,以至使她興起了一陣暈眩,一陣激動,一陣不知所措的愕然……展若塵道:“你還在等待什麼?大路坦蕩,任憑東西。”
  籲籲的喘息,少女窒噎著聲:“我……我只是覺得太意外……我想不到……真想不到……你會放我走,我以為除了升天之外,是永不可能的事了……”
  展若塵道:“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天下之大,尤少不可能的事,姑娘,你已得到了你所祈求的,該走了,我勸你走得越快越好。”
  掙扎著站了起來,少女用左手捧著碎裂的右腕,移動之間,不禁露出痛苦之色,她咬著牙、強擠出一抹悽惶的笑:“展若塵,我會記得你,你曾給予我甚少給予別人的東西 你的寬恕;但願我尚有報答你的機會,但願……”
  微微一笑,展若塵道:“姑娘,顯然你天良未泯,我縱使並不盼望你的報答,聽了這幾句話,心頭也很舒坦,山高水長,後會有期了。”
  腳步踉蹌的走出一小段路,少女又停了下來,轉回頭,表情極為複雜的遲疑了一會,方才艱澀的道:“展若塵,你要多珍重。”
  展若塵頷首道:“多謝美意,姑娘,我也同樣以此言回贈。”
  怔忡了頃刻,少女一擰頭,轉身去了,她沒有循著大路走,卻穿行向路旁的荒野之中。
  仁立在道旁,展若塵凝視著逐漸消散的霧氫,眉字間泛起一片淡淡的陰鬱,他似是在思量著什麼,也好像在憂慮著什麼……微微籲了口氣,他迅速牽著坐騎離開現場,尋了一處幽隱所在先將馬兒拴好,然後,他循著那少女逸去的方向匆匆趕往。
  他奔掠得極快,盡他所能的快,而且,他在奔行中努力掩蔽著自己的身形一在那閃飛起落的影像中,看上去便只是一抹淡淡的輕煙,一抹旋舞不定,隱現無常的輕煙。
  他希望還來得及。
  於是,他發現那少女了。
  少女似乎走得很困乏,也似是身上的創傷令她過度的虛軟,展若塵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停止了前行,獨自坐在一塊石頭上喘息。
  少女的模樣使人憐惜,她的秀髮披拂雙肩,垂於額前的幾綹髮絲卻被汗水黏沾在額角上,青白的臉蛋浮現著一縷病態的紅暈;她仍然用左手托著右腕,而她的右腕業已烏腫透紫,每一次輕輕的移動,俱皆引起她不可抑制的顫抖,她急迫的呼吸著,甚至可從她的呼吸聲裡體會出她無告的痛苦與悲哀……隱伏在少女左側那叢深密的雜草裡,展若塵屏息注視少女四周的動靜,他並不擔心少女如今的身體狀況,他留意的是可能加諸於這少女身上更嚴重的傷害。
  他並不懷疑自己的判斷有多大的或然率,他幾乎認定了會是他預料中的那種演變 江湖風雲,波橘雲詭,其陰毒寡絕之處尤為難言,鳥盡弓藏的把戲已是層出不窮,對於一個失敗者的待遇就更加殘酷了,如果那個失敗者在事先尚領取了報酬,他將會發覺,報酬的價值會和他的生命同等!
  展若塵就在等待那一刻的到來,他不認為利用這少女的那些人會如此寬大的恕有這個少女,他很清楚,在某些慣於講求“目的”效果的狠辣人物而言,“失敗”這個名詞,與“死亡”乃是無甚分別的。
  他也曾猶豫過 猶豫是不是該來救援這個女人,實際上他對這少女已經仁盡義至,少女往後的遭遇,可謂與他毫無關連,但是,他卻覺得不甘又不忍。不甘的是從他手上放出的一條生命眼看著又被那些人予以剝奪,不忍的是他無法預見死亡而無動於衷,另外一個下意識的原因:他總希望這少女能活著,或許可從少女身上多少探悉一點什麼,以眼前的形勢來說,這少女乃是一條最佳的線索……隱伏在深草叢中,他如同這堆野草的一部分,掩飾得完密而自然,他的精神與力量皆已貫注聚集,他將不容這少女遭至傷害 少女的這條命,可是由他這裡超脫的呢!
  坐在石頭上的那位姑娘,似已稍稍緩過氣來,她向附近的環境茫然望瞭望,十分艱辛的站起,拖動著腳步,繼續吃力的朝前走 就在這時,正對少女前方三丈多的一棵樹上,突然閃起了六點寒星,那六點寒星的來勢快不可言,幾乎光芒甫映,便已到了少女身前!
  少女猛然間愣了,她來不及躲避,甚至來不及呼叫,只驟而張嘴,發出一聲驚恐又絕望的“啊啊”音調,她凸瞪著雙眼,無助的等待著那六枚暗器釘透進她的身體 斜刺裡,時間拿捏得巧到不能再巧,一陣淬起的勁力宛如一陣平地卷揚的狂隴,兜掃之下,把那少女推撞到五步之外!
  “砰,’“砰”連響中,少女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經並排插嵌著六枚銅錢大小的“八角飛星” 那種泛映藍光,淬有劇毒的“八角飛星”!
  是的,當然是展若塵解救了那個少女,但他卻安排得十分自然,出手的現示與時機的配合,全都那等天衣無縫,仿佛是那少女本能的反應一樣。
  但少女本人卻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知道有人救了她,只是,她尚不知道救了她的那個人又是展若塵罷了……僕跌在地下的少女驚魂未定,她惶怵又憤怒的向那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上搜視著,而樹上枝葉分揚,兩條人影大鳥般飛掠過來。那是兩個瘦削黝黑的人物,都在叩旬上下,一式的黑衣黑中,一式的成對三尺銀槍,更是一式的表情冷漠,形色寡絕。
  看樣子,少女也不認識這兩個人,她在剎時怔忡之後,不禁氣憤的叫嚷起來:“你們是什麼人?我和你們素不相識,彼此無怨無仇,怎的尚未朝面,便用餵毒暗青子算計人?”
  兩個黑衣人緩步走上前來,右邊的那個半點笑味不帶的笑了笑,語聲陰冷的道:“你是徐小霞,‘蘭指穿心”徐小霞?”
  少女爬起身來咬著牙道:“我是徐小霞,怎麼樣?”
  黑衣人生硬的道:”不怎麼樣,徐姑娘,只是驗明正身罷了。”
  徐小霞的神色先是一愣,但她立即想通了這是怎麼回事 氣得全身發抖,她悲憤的道:“我明白了,是‘李老斧頭’叫你們來殺我滅口的。”
  黑衣人嘿嘿笑道:“是不是‘李老斧頭’的交代你不用管,徐姑娘,幹這種買賣的規矩你也曉得,說起來,我們還算同行呢,問題是你不該把事情辦砸了還向對方洩了秘密,這麼一來,你就只好認命啦。”徐小霞尖聲道:“胡說,我沒有向姓展的吐露片言隻字,我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沒有告訴他,事情辦砸了我承認,但我已盡了全力,並不是故意敷衍,‘李老斧頭’如果覺得不值,我可以把收受他的兩千兩銀子退還給他 ”
  搖搖頭,黑衣人道:“你也是行家,徐姑娘,怎的內行人偏說外行話?幹我們這行,擔下事拿了錢,就等於全身抹上一層剝皮膠,事辦妥了,無牽無掛,出了岔子,想囫圇著朝外退可就難了,何況你還露了底,洩了密!”
  徐小霞激憤又委屈的申辯著:“我沒有露底洩密,我真的沒有,我要怎麼向你們說你們才相信?”
  黑衣人寒森森的道:“徐姑娘,你怎麼說也沒有用,我們是拿人錢財,予人消災,替誰辦事聽誰的;你也不想想,你是和‘皺皮狼,卓暉兩個人搭檔上場的,結果老卓暉挨了刀挺了屍,你卻好端端的留下性命來,其中緣由,不想可知,一定是老卓暉在失手之後不肯向對方招供內情,方才遭了毒手,反過來,你包管出賣了當事的主兒,對方才容你活著,任你生了一百張嘴,怕也辯不清這個惡嫌了!”
  面容因為過度的激憤而扯得歪扭了,徐小霞噎著氣道:“你們……豈能只以一已的猜測……而否定事實的真相!這……簡直是橫暴!”
  目光是狠酷得不泛絲毫人味的,黑衣人道:“怨來怨去,你只能怨自己機靈不足,本事太差,上陣失風卻又苟活下來;我們照規矩行事,徐姑娘,你好歹也就成全了彼此吧!”
  退後一步,徐小霞瞑目叫道:“不,你們不能這樣皁白不分的向我濫施毒手,我要去見‘李老斧頭’,我要同他當面把話說清楚,我要告訴他,我沒有出賣他,我沒有出賣任何一個人,他不能如此武斷斬盡殺絕 ”
  黑衣人帶著那樣譏刺意味望著她,緩緩的道:“你也是混過一段辰光的過來人,徐小霞,不想你卻恁般天真幼稚,此時此刻,你還打算和‘李老斧頭’朝面,豈非癡人說夢話?
  可笑可悲之極!”
  徐小霞驚怒交集,簌簌的抖著:“你們甚至不給我一個辯白的機會?不給我半步證實清白的餘地!”
  黑衣人僵木的道:“我們只照委託的主兒吩咐行事,只按我們認定的可能來下評斷,其他一切,我們就顧不著了,也沒有必要去顧個下!”
  徐小霞泣血摧肝般叫著:“我知道,我明白,你們的目的就是來殺我,不論我是多冤枉,多麼委屈,你們也不會考慮殺戮之外的手段,對你們而言,這只是一件工作,工作了便算交差,你們決不探討這樁工作的內涵如何,天理、人情、世道,在你們看來全是毫無價值的東西!你們唯一注重的就是代價,至於這代價是污穢抑血腥,卑鄙或酷毒,便皆不在你們的忖量之內了……”
  有些驚訝,也有些迷惑的注視著正在叫喊中的徐小霞,黑衣人的樣子宛似在端詳一個怪物:“你真有點不正常了,徐小霞,就算你是氣恨填膺或是求命過急吧,也不該說出這番不倫不類的話來,這已不僅是笑話,更是瘋話、癲話,像你這種人,怎會具有此般的思維?這不是叫人莫名其妙麼?”
  徐小霞紅著眼,咬牙切齒的道:“像我這種人?我是怎樣的一種人?我告訴你們一些道理,灌輸你們一點良知,這就叫‘不倫不類’?‘莫名其妙’?”
  黑衣人古怪的一笑。
  “不錯,是不倫不類,更是莫名其妙;徐小霞,你在今天之前,也曾是幹這一行的
  謀殺的一行,縱然資歷不算長久,卻也有過不少次的經驗,在我們所熟知的圈子裡,‘蘭指穿心’亦是一號不大不小的人物,似你這樣的人,竟然會談到‘天理’、‘人情’、‘世道’,顧及代價之外的種種良知,豈不是一樁天大的笑話?徐小霞,我問你,在你雙手染血,迫魂奪命的過往裡,你自己亦曾考慮過這些麼?付度過這些麼?若然,你便必不會站立在我們面前!”
  於是,徐小霞不由窒迫了,失措了,她努力想反駁,想頂撞,卻就是尋思不出一個足以證明自己“與眾不同”的事實來……這是個十分難堪的譏消,多年同流合污的行為業已鑄成!不能抹煞的歷史,在根本上,或許她本人的心性有著殘酷與邪惡以外的善良,然而在今天之前她卻一直沒有表露過,現在纔來談論這些,非但是貽人的笑柄,自家更有著無可彌補的悲哀與悵恨,原是一丘之貉,尚有什麼可以自表清高之處?黑衣人瞇著雙眼,不緊不慢的道:“是時候了,徐小霞,我們念在同行之誼,可以給你一個優待 我們答應你挑揀你認為較適宜的方法上路,你自己動手,或者由我們代勞,皆無不可。”
  好一個“同行之誼”,好一個“優待”!徐小霞幾乎將滿腔的熱血從七竅中鼓噴出來。
  黑衣人又陰鷙的道:“別以為這只是個小小的惠遇,徐小霞,其中分別甚大,同是死亡的結果,快慢急緩予人的感受卻大有差別,你行事經年,恐怕給苦主兒這等的優待也少之又少吧!”
  徐小霞唇角抽搐著,好像已顯得極為孱弱:“你們……非這樣做不可?”
  黑衣人冷冷的道:“無可改易 當然你要反抗也悉隨尊便;方才我們那六枚‘八角飛星’未能將你置諸死地,看你的應變身手,倒也相當利落,你若不嫌麻煩,大可同我們哥倆拼上一拼!”
  一提到這件事,徐小霞突然兩眼閃出了光彩,她幾乎忘了 幾乎忘了先前有人援救她的這樁隱密;於是,她迫不及待的,急切的向四周察視。
  黑衣人道:“你還看什麼呢?徐小霞,期盼奇蹟出現麼?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像我們這種人,一旦碰上危險,就只好認命,老天決不會慈悲我們的……”
  徐小霞不能斷定那暗中救助她的人是否仍然隱伏附近,沒有離去,她任什麼也不曾看到,忽而,她竟產生了懷疑 懷疑躲開那六枚“八角飛星”之襲的剎那,到底是她本身的直覺反應還是確然有人暗裡相助了。
  艱辛的咽了口唾液,她感到胸隔間有種漲塞的窒悶,吶吶的,她道,“二位……我們素無怨仇,今日以前,甚至毫不相識……你們二位也是受人之託,尚祈高抬貴手,容我先與‘李老斧頭’見上一面,見過之後,或生或死……我,我也再無遺憾。”
  黑衣人堅決的道:“這是不可能的,徐小霞!”
  一直沒有開過口的另一個黑衣人,這時忽然出聲,低沉而冷硬:“回想一下,徐小霞,你和‘皺皮狼’卓暉在接下這樁買賣的時候,托事的主兒都和你們約定了些什麼!你難道記不得了?”
  嘴巴微微翕張著,徐小霞掙扎似的呢喃:“他說……他說……”
  “你們之間,有三項約定,一是成事之後,自此兩便,並永不得向外洩露其中隱密;二是萬一事敗,必須脫離現場,不得受執於對方;三是若不幸受執於對方,亦不得稍有洩底之行為。有關後兩項,更有一條附註 如果事敗,未能逃離而受執於人,則以各人性命表白堅貞,如此,你們的酬勞便加付三倍給你們指定的親人,反之,則你們遲早必遭狙殺;徐小霞,我說得對不對?”
  徐小霞痛苦的道:“但我並未洩底……”
  那黑衣人狠毒的道:“這個我們不管,我們只是來執行由你親自允諾的條件一以性命表白堅貞,無論你洩底不曾,為了將來死無對證,我們都要滅口,而你推三阻四,硬拒軟求,則益見你心中有虛,所行不實,目前你所待受的,已不只是‘表白堅貞’,更是你應遭的報應與懲罰!”
  額頭上青細筋脈在凸浮,在蠕動,徐小霞的呼吸也越發急促了,她不由自主的往後倒退,絕望的向周遭尋視,一邊窒迫的呻吟著:“天……有誰來救救我,救救我……兩個黑衣人緩慢卻堅定的逼向前來,兩張臉上全布著凝形的煞氣,他們將不會稍有猶豫,稍存仁慈。
  他們全打算一擊之下便奪取徐小霞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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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以殺止殺

  於是,一個略微帶著厭倦意味的聲音便自那叢密生的野草之後傳來:“先不必喊天,徐小霞,我且來試試救不救得了你。”
  聲音是低沉的,而且透著那種寥落的沙啞,但聽在徐小霞及兩位黑衣人耳中,卻不啻響起了連串的焦雷,驚得三個人全都變了顏色--只是顏色的內容有所不同而已。
  徐小霞急速注視向出聲的地方,這一看,她不禁混身痙攣,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流露著如此深摯的、濃厚的虔誠,她仿若在向上天表達著她由衷的感恩心懷,緩緩的,她對著展若塵跪了下去。站在萎萎的草叢之前,展若塵平靜得有如古井不波:“這也堪可算做‘奇蹟’吧,徐小霞?“滿頰沾淌著淚水,徐小霞哽咽著不能回聲、兩個黑衣人似是尚未自突兀的驚愕下恢復過來,他們四只眼睛直定定的瞪著展若塵,那模樣,活脫看的是一個“借屍還魂”
  的魑魅。
  展若塵神色安詳的道:“看來,二人似乎知道我是誰?”
  兩個黑衣人這時才勉強將心神鎮定下來,他們彼此互望了一眼,各自向一側移開了三步。
  嗯,竟是準備動手的架勢呢。
  展若塵笑了笑,又道:“我想,你們未曾料到我會轉頭掩返,是麼?”
  對方沒有回答,但兩張又黑又瘦的臉膛上卻透出了極大的惶怵與不安,然而,這只是他們本能的情緒反應,展若塵看得出,這兩個人已陷入驚恐窘迫之中,可是他們並不打算退卻,他們仍求一搏!走近幾步,展若塵接著道:“我要這個女人活著,就是這麼簡單;二位如若能以賞臉成全,我給二位的補報是讓二位生出此地,怎麼樣!可願做個交易?”
  那先前第一個開口的黑衣人,異常戒備的做了回答,嗓門卻似塞著什麼:“姓展的,算你心思活絡……不錯,我們未料到你竟會轉回頭來,更且掩到了這裡。”
  展若塵道:“你們疏忽了一點,我也是專幹這一行的老手,與二位的經歷比較,恐怕二位還得朝後站站;這一行道裡慣用的手法與計謀我非常熟悉,所以我能料及二位不能料及的某些變化,二位棋差一著,大概就難得佔上便宜了。”黑衣人深深吸了口氣,道:“方才,你主張和我們做樁交易?”
  點點頭,展若塵道:“是的,我是這樣說過。”
  黑衣人猶豫了下,便是十分難辛的道卜“展若塵,我們的對象不是你,我們所接受的任務也與你無涉,只要你把徐小霞留下來,我們保證和你互不相犯。”
  微微一笑,展著塵道:“這就是你對這樁‘交易’的回答?”
  黑衣人忙道:“你要明白,我們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
  展若塵道:“談交易,雙方的斤兩總得相稱,朋友,你這樣說法,完全是一面倒的趨勢,我這邊的條件更被你一筆抹煞,距離差得如此遙遠,卻叫我怎去和二位繼續磋商下去?”
  黑衣人急切的道:“展若塵,姓徐的這個女人曾經意圖刺殺於你,說起來也算你的仇敵,你根本犯不上為她出力賣命,容我們收拾了她,一則給你洩口怨氣,再則我們回去也有個交代,兩全其美的事,你若硬要居中作梗,豈不是顯得大無道理?”展若塵道:“我不想殺她,否則,還輪得到麻煩二位?我既放過她一命,你們再跟上來憑白收接,我的行為就未免失去意義了;她是我的仇敵,我尚且能將她超生,二位和她並無怨隙,又何苦這般咄咄相逼?”
  沙啞著腔調,黑衣人道:“展若塵,我們也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展若塵搖頭道:“別說得這麼中聽,‘利’字當頭罷了,但我奉勸二位,金銀財寶固然重要,自家老命尤甚珍貴,人若沒有性命,缺了那口氣,便富能敵國,又待如何?”
  黑衣人失聲的道:“這麼說來,展若塵,你是不肯妥協的了?”
  展若塵道:“假設我依二位的條件妥協,我就不必多此一舉,跑到這裡丟人現眼了!”
  黑衣人在迷惘中有著憤惱:“這是不值得的,也是沒有道理的,展若塵,我實在想不通,你這樣做目的何在?到底是為了什麼?”
  展若塵道:“人性是一種很奧妙的東西,朋友,有時候,微妙得難以解說。”
  頓了頓,他又道:“為了你們好,還是依了我的條件吧,或者你們回去交不了差,但海闊天空,江山錦繡,何處不能容身?三十六著,二位,走為上策!”
  黑衣人咬牙道:“展若塵,你說得怪輕鬆,事實上豈有這麼輕易了結的問題?”
  展若塵道:“我對二位所能做的,也只是到此為止了,你們總不會奢望我帶著自己的腦袋去向二位背後當事的主兒請罪吧廣黑衣人大叫:“你這才是逼人太甚!”
  臉色倏寒,展若塵的語氣突然轉為冷銳無比:“現在讓我把話說清楚--你們兩個自以為是什麼身份?是哪一等的角色?你們只是一對乘人于危的九流惡徒,重利輕義的江湖小人,你們暗中跟綴著徐小霞,目的固然是為了進行滅口的毒計,實則又何嘗不是間接危害於我?
  原本我竟無必要和你們說上如許廢話,僅須下手宰殺即乃公道,但我自知血腥滿手,冤孽太重,為求積善修德,方才存念開脫你們,豈料你二人邪祟迷心,非但不能審情度勢,自判進退,更且連自身為何物也都槽然不明了!很好,你們既然有意求死,我焉得不加成全?”黑衣人約莫被罵得氣暈了頭,他暴吼一聲,張牙舞爪的怒吼:“展若塵,你當你又有什麼大不了?我們‘黑白雙罩’道上混了幾十年豈是由人唬著混下來的?讓你一步你進十尺,他奶奶個熊,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說什麼我兄弟倆也要和你拼個死活!”
  展若塵冷笑道:“‘黑白雙罩’鐘貴才、孫使平原來即是眼前的二位,仰之也久,只不知是否名符其實,正好見教一番!”
  黑衣人惡狠狠的吼著:“你挺起脊樑撐穩著點,姓展的,我鐘貴才人頭不落地便誓不會咽下這口鳥氣!”
  側首衝著另一個黑衣人頷首,展若塵道:“這一位,想必就是孫使平了,孫朋友,你也與你拜兄同一個打算麼?”
  那黑衣人--孫使平僵硬的道:“你這是多此一同,姓展的。”
  展若塵道:“宰殺你們不算收穫,唯一的收穫是我知道了你們是誰。”
  鐘貴才狂笑一聲道:“姓展的,你便知道了我們的身份也毫無用處,你得不到一星半點你想獲悉的那些隱密,你將會發覺,這只是一條死巷,一條早經堵塞了的死巷!”
  展若塵低緩的道:“不要緊,我會慢慢把它挖通,天底下的事,沒有嚴絲無縫永不洩漏的,我極願你們也能看到我抖明這個陰謀事件的一天,可惜的是,你們怕是等不及了……”
  “黑白雙罩”中的孫使平陰沉的道:“你過於肯定了,展若塵,自負太甚往往會是一個致命的弱點。“展若塵道:“事實會證明的,孫使平,而事實就等著我們雙方來鑄造!”
  不錯,事實在於他們彼此之間的鑄造--鐘貴才的出手活似立即要將事實的結果證明,而顯然他乃渴切的希望證明他這一方是勝家。
  一面黑閃閃的圓蓋形羅網“呼”的一聲兜卷向展若塵的中盤,自另一個角度,鐘貴才左手上的一柄三尺鋼叉也疾速至極的猛插展若塵咽喉,招式展現,非但凌厲,更且歹毒無比!
  展若塵搖搖頭,在搖頭的過程裡,他的人已飄出了五步--變化全在他的預料中,對面的孫使平已暴挺向前,同樣的一柄鋼叉劃映起掣眩如電的光華,飛圈住丈許的空間,而另一面白晃晃的圓網,卻在抖張如傘的須臾又擰絞為一股,劈鞭也似橫掃當頂!
  兩種不同的動作,在展若塵石火般的反應中便融成一個形勢,他全身倏縮猛拳,卻在身形縮收的一剎,由身體四周迸射出千百道長短參差,密集噴耀的光雨芒刺,有如炸碎了一枚巨大的冰球,也似點燃了一蓬花炮,然而,光焰散濺,並無其他色彩,只是單一的青白,那種冷冽徹心的青白!
  鐘貴才和孫使平匆忙分向兩邊倒躍,他們當然知道,在一柄刀幻化成這樣的影像時--其威勢之浩蕩猛烈又是如何難以力敵。
  展若塵身形暴長,這伸竄的剎那,他人已來到鐘貴才的眼前,動作之快,仿佛是鐘貴才自己的影子。
  驚窒的悶哼著,鐘貴才右手的一面黑網宛如一朵烏雲,帶著滾動的風聲,由斜角的方向摟頭蓋臉罩在展若塵頭頂,同時急旋猛轉,鋼叉伸縮飛刺,映現出一溜山形的光束,恨不能一下子便把敵人透穿三十六個血洞。
  然而,這一切的攻拒招式全因為時間上的遲延整個落空一實際上鐘貴才的反應並沒有慢上多少,僅是毫釐之微,不過,這已足夠造成他終生的憾恨。
  高手搏命,爭的便是這毫釐之微,而習武者苦練一輩子,學的也就是搶製這毫釐之微!
  那抹毒森森的寒電,像是飛越過千百年辰光之前,飛越過永恆,它快不可言的淬然閃亮,鐘貴才瘦長的身體已突的倒翻出去,他的網與叉齊,揚手拋空一都在未能發揮出攻勢效果以前便完全消失了作用。
  赤漓漓的鮮血隨著鐘貴才的翻滾姿態做著不規則的噴灑,血是熱的,散發著銅鏽般的腥氣,而鐘貴才的長叫窒翳於喉底,有如一頭野獸瀕死前的哀嗚;他的身子扭曲著,極為怪異的卷伏在七八步外,臉部緊緊的冷貼於地面。”
  活人同死人的分別不只是那口氣是否存在,更有許多遇異的徵狀可資辨識--姿勢就是其中一種;見慣了生死的展若塵,甚至不必再去注意姿勢,他自己出手的分寸,便已能夠判定敵人受創的輕重,或者存亡。
  孫使平一見他那伴當的模樣,立即明白他們這“黑白雙罩”業已掛單散夥了--鐘貴才俯臥於地的形態,不是一個活人能以擺置得出的!
  負著手站在那裡,展若塵凝視著面孔歪扭,雙目血紅的孫使平,空氣中浮漾起一片僵冷,俄頃裡,雙方全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血紅的雙眼緩緩由鐘貴才的屍體上移轉到展若塵的面龐上,孫使平挫牙如磨,語聲裡含蘊著濃烈得化不開的悲憤和怨毒:“你殺了他……展若塵……你竟殺了他……”
  此情此景、鑄成了這樣的事實,令展若塵再難興起慈悲的心懷或仁恕的體諒,他酷厲的道:“這不算什麼,孫使平,我殺的人已多到難以記憶,‘霜月刀’的鋒刃上鏤掛著不能勝數的鬼魂,鐘貴才的一條命,只是那累累魂魄中的一個而已,幾天以後,可能連他的形貌都會在我的腦海中變模糊了……”
  孫使平眶肌欲裂,振吭狂叫:“你這心黑手辣的屠夫,殺人不眨眼的冷血畜類,我將與你誓死不休!”
  展若塵漠然道:“對這種無聊又可憐的咆哮叫罵,我已經聽得耳中起了老繭;孫使平,這並不能令你獲得什麼,而一旦開始交鋒,你除了豁死相拼,實際上也沒有第二條路可供選擇!”
  兩側的太陽穴不住的跳動,額頭上的青筋浮凸若蠕顫的蚯蚓,孫使平的一張黑臉漲得透紫,在急促的呼吸聲中,連嘴角都沾黏了白沫……一個人待要拼命之前,往往便是這等模樣,展若塵看得大多,經得大多,但是卻毫不為動,因為,他殺得也太多了……“黑白雙罩”都“罩”他不住,僅存的“單罩”對他尚能造成什麼威脅?那面白的慘愁的鋼陡然揮舞成幾朵霧氳似的光影,連綿成一片嚴密的罩蓋,叉毫無間隙的卷裹過來,孫使平那張被憤恨扯歪的臉孔便在網裡的後面變得怪異迷茫了。當霧氳朵朵映現,“掙”聲輕響,孫使平的那柄沉重鋼叉滴溜溜拋上了天,又急速的打著旋轉往下栽落--栽落的方位正對展若塵頂部!
  像一抹電閃,展若塵暴掠向前,全身投入卷來的游移罩網中,青寒的光芒炫目輕耀,飛射疾刺,“呱”的一聲緊接于孫使平的一聲尖號裡,於是,孫使平的面孔宛似融化了一樣消失在那團模糊的血肉交合下……鋼叉墜落,“噗”的插入地面,深有三寸,柄尾尚在輕輕晃顫。
  那面白色的網飄飄覆地,網的中間割裂了一個拳大的破洞,網索卷翻的斷拆處,平整齊一,更尚沾染著斑斑血跡。
  仰躺在那裡的孫使平,腦袋同臉盤混成了一堆紫紅瘰 的雜拌,看了令人作嘔,他這形狀,只怕是誰也辨認不出他是孫使平了。
  展若塵沒有向屍首看上一眼,似乎他早就知道他刀出之下會造成怎樣的一種情景;轉回身來,他臉上浮現著的是一抹慣有的厭倦神色,找不著一絲半縷屬於勝利者所該具有的得意表情。
  殺戮,對於展若塵而言,其感受已跡近於麻木了。
  徐小霞仍舊跪在地上,那張秀氣而顯得惟淬的面龐上,浮漾著一片驚悸的慚疚,一片惶恐的慶幸,以及,一片感恩的摯誠;她的雙眼中噙著盈盈的淚水,面頰上原有的流痕尚留著漉漉的痕印,她微張著嘴,窒迫的望著展若塵。
  低沉的,展若塵道:“你可以起來了,而你原本便不須如此。”
  吃力的掙扎著站了起來,徐小霞由於脆得太久,影響兩腿血液流通,下半身不但麻痺,更酸軟得厲害,她搖晃著,臉色煞白--走過去扶住她,展若塵將她挽到先前她坐過的那塊石頭上,並且蹲下身來,輕輕為她搓揉兩腿,活血順筋,動作之間,是恁般溫柔體貼,更充滿無比的友善意識……哽咽著,徐小霞道:“展……展大哥……我對不起你……”
  展若塵和悅的一笑,道:“無須自責,以德報怨,乃是君子之屬的一貫傳統,藉此也可以叫你明白一下,我並不是你們想像中那樣無情無義,冷酷似血。”
  徐小霞啜泣著道:“展大哥……我……我不知該如何來向你表達我衷心的感謝……尤其是,我太慚愧、大無知了……我竟糊塗到這步田地……糊塗到善惡不分,忠好不明的程度……我真是幼稚、真是可羞……”
  雙手熟稔的運動于運動于的腿部肌肉上,展若塵安詳的道:“也不能完全怪你,徐小霞,以你的年齡來說,你難以吸取更多處世經驗,加以你本質不惡,就更不易同化在你容身的這個齷齪環境中。但我不得不勸告你,除非你退出你現在所幹的行當,另謀他就,否則,你必須學到心狠手辣,六親不認的本事,必須將良知抹煞,仁恕拋舍,整個的利害俱以個人為前提,如果你自認辦不到,你還是改行的好……”
  徐小霞激動的道:“我不能……我是人,不是禽獸……我沒辦法做到這樣澆薄冷血的地步……”
  點點頭,展若塵道:“那麼,你就別在這個圈子裡廝混下去了,這是個人吃人的圈子,你若忍不下心來吃別人,早晚有一天別人會吃掉你!”
  徐小霞噎著聲道:“我要離開這個環境,我一定要離開,此事之後,我永遠不能忘懷今天的經歷 這令人作嘔的,摧肝斷腸的可怕又可悲的經歷……”
  展若塵道:“你能想通這一點,足見你並不糊塗,很好,徐小霞這是一個極為明智的決定,我祝福你遠景美好。而且,活得非常長久。”
  帶著淚,徐小霞的臉頰上卻展現出一抹朝霞似的光彩,她深深吸了口氣,語聲裡含蘊著毫不掩飾的真誠與懇切:“展大哥,請告訴我,我該如何來報答你這兩次救命之恩?”
  展若塵淡淡一笑道:
  “你認為你在什麼地方可以報答我呢?”
  面頰染赤,徐小霞羞赧的道:“我明白……續命重生之賜是至大無極的,窮我終生之力也難以為報,但是,至少我也得盡我所能稍做補償,不管這點補償對我承受的恩惠來說在比例上是多麼微不足道,我亦算略略安心……”
  展若塵笑了:“你倒很執著。”
  徐小霞躲開視線,十分侷促的道:“展大哥 恕我不敬,我想,金錢上的補償你一定會嗤之以鼻吧?”
  展若塵道:“我若想發財,不必發在你身上,徐小霞,你也未見得比我更富有!”
  咬咬下唇,徐小霞的聲音細似蚊蚋:“我姿容平凡,或許,奉獻我的身子?”
  笑了笑,展若塵道:“多蒙不棄,只恨福薄。”
  徐小霞道:“你到底要我怎去報答你呢?哪怕只是一點點……”
  展若塵站直了身體,道:“什麼也不用,就是如此。”
  徐小霞迷惘的道:“展大哥……你就這麼白白恕過我一次,救了我一遭?”
  展若塵平靜的道:“不是‘白白’,徐小霞。我也有收穫。”
  怔了怔,徐小霞更是不解的道:“你也有收穫?”
  展若坐道:“不錯,至少我已使你體悟了人生的善惡,看透了你那乾同路夥伴的冷酷陰險,從而令你有所舍取,這,已經頗值為慰了……”
  徐小霞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展大哥。傾我所能,也無可為報,但我剛剛想到,或者有一樁事對你稍有補益之處。”
  展著塵道:“哪一樁?”
  徐小霞低促的道:“這次我們受托來狙殺你的前因後果,以及內中隱情。”
  揩著雙手,展若塵緩緩的道:“是的,我很想明白此事內情,及其遠因與醞釀的過程,但我如同先前一樣,並不打算強迫你說,你著自願相告,我當然歡迎!”
  徐小霞忙道:“我自願告訴你,展大哥,你該殺我卻恕我,他們該恕我卻待殺我,這極其相反的兩端,這可詛咒,又可崇敬的人世間,難道我還不懂得來如何做選擇!”
  展若塵頷首道:“說了,你就要逃得遠遠的,你明白?”
  徐小霞淒然道:“便不說,他們又何嘗饒得了我?與其愧對恩義,何不自食承諾?況且猶是這種不受人情的,不蒙人重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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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仁德收心

  展若塵目光冷澈,聲調也如同目光一樣的清寒:“我會聽著,徐小霞,但我並不存太大的奢望。”徐小霞意外的道:“為什麼?”
  籲了口氣,展若塵道:“這是一個極大的,極複雜的陰謀,對方也是一個組織嚴密,行事老辣的集團,你只是他們的一件工具,一件小小的工具,恐怕他們不會讓你知道很多,正如那鍾貴才所言,你們僅是一段一段被截開來的死巷子,看見的,聽到的就是這麼一點,再往深去,早被隔絕堵塞了……”沉思著,徐小霞吶吶的道:“你說得很中肯……展大哥,現在想想可不正是如此!”
  展若塵道:“那些人顯然極為小心,他們採取縱的控制,避免橫的連貫,節節相疊,卻是一根線吊下來,線斷了,或沾得到頭,便只這麼一條路,牽扯不上其他的關係,也就影響不了他們整個大局,徐小霞。據我判斷,你不會是他們圈子內的心,或是週邊的週邊,也可能僅是一種毫無淵源的僱用性質吧?”徐小霞坦率的道:“是的,他們僱用我來幹這件事,以前我和他們並無來往 甚至素不相識……”
  展若塵道:“你說吧,或許你所知道的對我毫無俾益,也或許能夠令我發現出一件什麼端倪皆未可定,多知道一點,總是好的……”
  輕輕潤濕著嘴唇,徐小霞似是以這個微小的動作來整理她發言的程式,她的聲音低細又徐緩:“在昨天,‘李老斧頭’李玉文派了他手下一個名叫葛回的漢子來找我,說要托請我幹一樁買賣,我本是吃這一行飯的,當然就跟著葛回去見了李玉文,到達李玉文那裡的時候,‘皺皮狼’卓暉已經在了,李玉文開門見山說明了買賣的內容,接著擺出了價錢 ”
  展若塵道:“兩千兩銀子,可是?”
  徐小霞有些難為情的道:“你大概聽我向鍾貴才他們說了?”
  展若塵道:“我覺得我這條命未免稍賤了點……”
  嘆喟一聲,徐小霞道:“不是你的命賤,展大哥,是我的價錢太低,平時幹一樁買賣,好一點的是約莫千把兩銀子,三五百兩的情形更多,兩千兩對我而言,已經是破格的代價了……”
  搖搖頭,展若塵道:“據我所知,萬兩銀子以下的價錢便不啻一種藐視,兩千兩還不夠耗口沫的補償。”
  徐小霞紅著臉道:“你說得不錯,展大哥,但那是你們那個階層的價錢,你們都是這一行中爺子輩的人物,霸字號的高手,行事賣力當然代價不同,我卻只是個人流不久的小角色,資歷名望和你們比較差得甚遠、報酬上豈能和你們相提並論?能有這個價錢,我已十分滿足了……”
  展若塵道:“後來呢?”
  徐小霞接著道:“這一行的行規,展大哥也明白,我只要跟著來人前去,便等於答應了這樁生意,當事的主兒說明內情之後,除非特殊原因,便極少有退出的餘地,否則容易予人誤會,往往遭致各般意外;在我曉得待要狙殺的對象竟是大名鼎鼎的‘屠手’展若塵以後,不禁頗覺愕然,力有不殆的感覺卻更大,可能我的反應早在他們預料之中,李玉文馬上勸我不必擔心,並且把他們商妥的計劃說了出來;我雖然仍覺不算盡妥。但一則勢成騎虎,欲罷不能,再則,加上先付的報酬也著實引誘了我,就這樣與卓暉搭檔著展開今天早晨的那一幕把戲……”輕揉著雙手,展若塵道:“我不得不說,很逼真,連我都看走了眼。”
  徐小霞猶有餘悸的道:“老實說,展大哥,我只聽人提過你很行,卻未料到你的本事竟然如此精湛深厚,又如此狠酷凌厲,幾乎才一動手,我與卓暉就都栽了跟頭,而那猶是在你不備中的結果,設若你早有防範,只怕我們連邊也沾不上就被擺平了。”
  展若塵沒有虛套,直率的道:“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麼不找幾個功夫硬扎的角色來?徐小霞,你和那姓卓的兩人,手底下並不見高明,只讓你們來對付我,那些人也真敢冒這個險!”
  徐小霞苦笑道:“理由很簡單,他們如若找人同你硬拼,沒有絕對制勝的把握,還得擔著損兵折將的風險,僱用我及卓暉,乃是我們兩人正巧適合進行這條計謀,而且成功的希望要比正面廝殺來的大,他們所付的代價只有幾千兩銀子,權衡輕重得失,自然以僱用我們較為上算……”
  展若塵問道:“卓暉在失手之後,一心尋死,莫非就為了他對那李玉文的承諾?”
  徐小霞陰鬱的道:“這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他明白一旦失手,便不曾洩寄吐實,李玉文他們也一樣饒他不過;此外卓暉近況極為困窘,窮途潦倒、難以維生。他家裡還有一大家口人靠他撫養,如果他未能成事,非但性命難以保,報酬也將落空,他需要這筆錢用,不如拼上一死,至少家裡尚能得到些許的撫卹補償……”
  表情惻然,展若塵沉重的道:“人的命竟就這麼不值,便是死,也該有個道理,有個目的,這卻又算什麼?”
  徐小霞心酸的道:“江湖圈子裡打滾的人便總是如此愁慘可悲,人老了,體衰了,就像沙粒一樣經過時光與環境的篩子漏下去,再也攀附不得裡,依戀不得……卓暉乾這一行是太苦大難了,他一直是在豁著老命掙扎,他希望能使一家人活下去,否則,他也寧願舍了自己叫家人活下去,這一次,他就這麼做了……”
  展若塵沉沉的道:“姓卓的選錯了行當 他不該把謀人性命的營生做為養家活口的依恃,他早該知道這會遭難的,爭的只是個遲早罷了……”
  驚愕的睜大了眼,徐小霞意外的道:“展大哥,我不明白你怎會這樣?”
  展若塵涼涼的一笑:“你以為我也和你們相似,雙手染血,殺人如草,全為了名同利?
  不,你錯了,我為的是平舒心中的一口氣,明辨‘義理’兩個字,事外的代價,只是偶而的點綴,並非我行事的原因或根本。但無論怎麼說,雙手染血,殺孽在身乃是事實,我不願詛咒自己,詛咒這一行的同源,然而,我們的行為卻是有乾天和的,早晚免不了報應臨頭的二天;或重或輕,或大或小,端看方才之間那J抹心念的動處了。”
  徐小霞不由寒凜的道:“你說的我好害怕……”
  展若塵道:“打踏入這謀人性命一行的開始,徐小霞,你就該明白這個道理才對。”
  乾幹的咽著唾沫,徐小霞喃喃的道:“也曾想過,卻無此時感受之深刻及悸怖……”
  展若塵道:“因為你未曾親身體驗過此時這般生死交關的煎熬。”
  抖了抖,徐不霞若有所悟,沙啞的道:“是的……我想是如此……”
  展若塵靜靜的道:“讓我們再把話題轉回來 徐小霞,那李玉文是個幹什麼的?”
  徐小霞忙道:“李玉文又稱‘李老斧頭’,大概六十上下年紀,是黑道中的人物,在‘北通道’及‘伏平崗’一帶很有點潛力,名聲也頗為不小,他們背後叫他‘李老斧頭’,當面都尊稱他一聲‘玉老’……”
  皺皺眉頭,展若塵又道:“他曾否告訴你們,為了什麼緣故要狙殺我?”
  徐小霞道:“他說了,他說你前幾天謀害了他的一位摯交好友,他這樣做是要為他的那位好友報仇 ”
  展著塵的意念微動,低沉的道:“他說過他的那個摯交好友是誰麼?”
  徐小霞道:“沒有說。”
  冷冷一笑,展若塵道:“除了這李玉文直接委託你們辦此事外,他可有提及其他任何方面的關係?”
  沉思了一會,徐小霞道:“沒有,他甚至不讓我們接觸到除他之外的第二個人。”
  展若塵道:“那麼,他是否告訴你們,他是用什麼法子探知我的行蹤的?”
  搖搖頭,徐小霞有些歉意:“一字未提,他只告訴我們在什麼地方,什麼時辰,便一定可以和你相遇……”
  展若塵道:“我沒有猜錯,徐小霞,你是知道的不多。”
  徐小霞不安的道:“展大哥,這是我所能向你托出的一切,我很慚愧無法再提供你一些什麼,希望我方才說的對你多少有點幫助 我想,事情不會像表面上的這樣簡單……”
  展著塵憂慮的道:“這是一個牽扯很廣的陰謀計劃,是一樁正在醞釀中的惡毒行動,我不敢說判斷的很明確,但至少我已有了大概的輪廓……”
  知趣的,徐小霞沒有再往深處問,她沉默著。
  一個凶險的,巨大的漩渦已在形成,一場狂虐的,湧盪的風暴即將出現,漩渦中卷回的是同門手足,風暴裡翻騰的是夥伴親友,而他,展若塵,眼看著也不能倖免於這遭浩劫之外!
  展若塵怔怔凝視著天邊一角 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為什麼把人與人之間應具的道義,良久的情感,那一份原該溫馨而摯真的親善,完全抹煞於血肉橫飛的爭鬥裡?這是個人的世界啊,蒼天。
  徐小霞的聲音像自極遙遠的地方飄了過來,虛虛渺渺的,怯怯生生的:“展大哥……展大哥……”
  仿佛從一場迷茫的幽夢中覺醒,展若塵感到一種悵悵的失落,一種炔快的倦怠,他苦澀的笑了笑,懶散又沉悶的發出了一個單音:“嗯?”
  徐小霞關切的道:“你,你沒有什麼吧?”
  展若塵怔怔的道:“我有哪裡不妥麼?”
  徐小霞輕聲道:“你的臉色很難看,透著青,兩眼卻蒙隴得似一層霧,展大哥,我知道你在尋思一個苦惱的問題,一件煩心的又不可解的事……”
  望著對方,展若塵低沉的道:“你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因此,你越發不該再在這個齷齪又殘暴的圈子裡混下去,徐小霞,做點別的適合你做的事,你將會發覺比原來的環境裡打滾更有出息,更充滿了喜悅及生機……”
  徐小霞感動的道:“我會照你的話去做,展大哥,只要我還有這樣的機會。”
  展若塵莊重的道:“你會有機會的,徐小霞,等他們察覺事敗,你已經逃到足夠他們傾終生之力也找不到的遠處了,但你一定要走得快,走得遠,不可再有留戀,再有遲疑……”
  點點頭,徐小霞道:“我明白,展大哥,事情已到了這步田地,我還有什麼可留戀或遲疑的……”
  展若塵嘆息著道:“江湖道真是個陷人坑,欸……”
  徐小霞有些依依的道:“你呢?展大哥,你莫非在這‘陷人坑’裡尚有什麼舍不下,拋不開的事?”
  低喟一聲,展若塵道:“我還有未盡的責任,未了的心願……”
  徐小霞道:“退出這個泥沼,就一身輕快,無牽無掛了。”
  展若塵的目光幽遂而深暗,他蒼涼的道:“事實並非如你所說的這麼簡單,徐小霞,責任是一付無形的枷鎖,它不但枷桔著身心,也禁銅著靈魂,拋舍了應盡責任,便等於混淆了人的良知、品格,等於抹消了生命的意義……而心願更是發自五內,蘊於神魂之中的一種祈求,未曾了結,這一輩子便終會感到有所缺憾了……”
  徐小霞微覺茫然的道:“我也不太懂你的話,展大哥……”
  原也沒有祈望她懂;展若塵的笑裡泛著一抹慘白:“你只記得一樁就行了 我們各有各的環境,各有各的際遇,你能遵循的道路,卻不一定也是我能遵循的,你可以尋求的未來,也不一定會適合我,這樣說,你大概就明白了……”
  徐小霞猶豫了一會,終於羞澀的道:“展大哥……以後,我們還能見面嗎?我,我欠你的是太多,太多了……”
  展若塵道:“人與人之間的遇合也是一種緣份,或許我們還有再見的機會,但誰又敢於肯定?至於你欠我的,其實你什麼也不欠,我給予你的,又何曾想到索回什麼?”
  眼眶裡蓄滿了晶瑩的淚水,徐小霞的聲音又噎塞了:“展大哥……你是我今生僅見的一位仁德君子,豪義武士,你是如此恩怨分明,善惡公斷,你用你的刀來行王道,而我承你賜賞的大多,我不知要如何才能報答於你,我……我只有用兩句最俚俗的話來表達我想說的心意幹萬一;展大哥,今後有生之年,皆感德之時……”
  展若塵低緩的道:“罷了,徐小霞,在你去之前,你的傷礙事麼?”
  徐小霞抹著淚道:“不要緊,我還撐得住……”
  展若塵溫和的道:“早點找郎中診治,把碎裂的腕骨接好,別延宕,拖久了傷處就會腫大潰爛的……”
  徐小霞咽著聲道:“我會謹慎 展大哥,抱歉,我也使你掛了彩……”
  故意聳聳肩,展若塵道:“皮肉之痛,牽扯極微,倒是你那纖纖十指,想不到竟堅銳如刀,我這麼老厚的肌膚,也經不起你這一戳呢。”
  臉紅了,徐小霞羞慚的道:“展大哥,你再要這樣說,可真叫我無地自容了……”
  展若塵想了想,又道:“你身上帶的錢,足夠你這一路上使用麼?我是說在你下次的收入之前,你得花銷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徐小霞忍不住又掉下了眼淚,她連連點頭:“夠了……足夠了……”
  展若塵微笑道:“那麼,你去吧。一路順風。”
  徐小霞突然跪到地上,淚如泉湧:“展大哥……請多珍重……”
  往旁一讓,”展若塵道:“不要這樣,徐小霞,你心中的感受,我能體悟,這已令我覺得安慰,何苦定要在形式上表達?”
  於是,徐小霞站起身來,再次襝衽,依依而去,步履蹌踉間,幾乎是一步一回首……展若塵仰天無語,氣字蕭索而冷木,他沒有再與徐小霞的視線相觸。
  自古以來,仁德最能收心,這不僅是公論與定律,更是事實,任是最鋒利的刀劍,幾曾把一個仇敵渡化成摯情摯意的感恩懷德之人?即使有了“李老斧頭”李玉文這條可尋的線索,展若塵一時之間也來不及再去追查,沿途上,他己耽擱得大多,為了不使金申無痕懸掛,為了有以交待,更為了及時提出一個寧可信其有的警告,他都得快馬加鞭,傾盡全力的朝回奔趕。
  一路上,十分平靜,再也不曾發生任何變故。
  好像那些隱於暗中,處心積慮的凶神惡煞們,業已忘懷了這件事,或者,業已淡漠下來了……這裡,叫“虎頭溝”,距離“金家樓”只有三十多里的路程。
  三十多里,策騎狂奔,至多也就是半個時辰的耗費而已,眼看著目的地就朝鼻尖上湊近啦。
  展若塵奇怪自己怎麼會興起一種罕起的“歸心似箭”的感覺!他咀嚼著這種感覺,不由愕然發現,其組成不只是職責的驅使,是內疚的擔負,更有一種親摯的情感在內 好像遊子回家的那等振奮及喜悅!
  回家?那真是他的“家”麼?荒原中的一條幹溝,寬約丈許,溝沿疊集著風化了的層石如土,黃黃褐褐的,灰灰黑黑的,層石的間隙裡雜生著野草,溝底凸凹不平的似凝覆著上片,乾涸了的泥漿,看不出任何“虎頭”的徵象來,然而,這裡就叫“虎頭溝”。
  奔騎向前,幹溝最寬闊的橫面便切過道路,好在築有木橋一座,人馬可以從木橋上通行。
  當擂鼓也似的馬蹄聲敲擊在橋面上,滾雷般往前卷動時,耳中聽著橋下空洞的回聲,展若塵鼻子裡卻也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
  那是一個嗆鼻的味道,像燒焦了什麼東西,又似點燃了硫磺一類的物質,帶著點辛辣,刺激著嗅覺,雖然,氣息是輕微的。
  腦海裡閃過一抹靈光,而展若塵的反應便如同心念的初動 他雙臂猛振,人已沖天而起,凌空倒旋,暴瀉向後。
  幾乎就在他腳未沾地的剎那,一聲“轟”然巨響倏而傳揚,整座木橋隨著這聲巨響,卷裹在一蓬裂焰的濃煙中崩升向天,又四散紛飛,而大地震動,熱浪排湧,空氣裡迷漫著一股強烈的火藥味,能把人窒息暈倒!
  本能的順著這突起的震動滾跌出去,展若塵伏臥於地,良久不動,每一呼吸,全是薰心嗆肺的煙硝硫火氣味,那種凝膠也似的炙熱浪潮,更似將他周身的毛孔也黏罩住了。
  半晌。
  他緩緩的站立起來,先檢查自己的身一還好,除了滿頭灰土,毛髮表皮略有的傷之外,就只有衣袍破裂了幾處,其他尚無大礙!
  有些怔忡的望著前面那座業已消失的木橋,展若塵不禁晴呼僥倖;木橋全被炸散了,只有幾節烏焦冒煙的長短木樁還淒慘的豎在那裡,周圍幾十丈方圓,皆是散碎拋置的木板,以及塊塊黑紅交雜,撕裂般的血肉 那是展若塵的坐騎。
  尚有裊裊的煙硝在飄漾,尚有嗆鼻的火藥氣息在浮動,但是,就沒有人影,除去展若塵以外的人影。
  然而,這顯然是人為的陰謀!
  多毒多狠的一條詭計,他們真是要趕盡殺絕,令展若塵煙消雲散,死無葬身之地!
  向四周搜視了幾遍,展若塵卻未能發現什麼,好像這一切乃是自然形成的一樣,好像那座木橋恰巧該在這個時候爆炸而已!
  輕拂著衣袍上的灰土,展若塵來到溝邊,這裡,也一如異變之前,只是溝底有了掀震後的斑駁,增加了一些散碎的木板及勉可辨認的焦黑肉塊。
  那匹可憐的,飽嘗辛勞奔波之苦的馬兒啊……咬咬牙,展若塵掠過於溝,直往“金家樓”的方向奔去。
  如今,只有靠他自己的兩條腿了。
  好在他很習慣,他這兩條腿,原就跨越過荒野群峰,寒漠疊嶺,這本來就是一雙受得起千里跋涉的腿。
  他目不斜視的奔往“金家樓”,實則他在行動之間凝神聚意,全力貫注,一路上絲毫不敢鬆懈,他知道,對方不會輕易放他過關的,越是將達目的的這段路途,是會越發凶險!
  飛躍著,奔掠著,他提住一口氣,騰起走落,宛若一頭鷹隼,一抹流光,快到只見影幻如風,瞬息裡已是卷揚的老遠……很快的,他已趕出了十裡路。
  至少,十裡路的過程中,沒有再出差錯。
  前面是幾座土丘,零落的分布在大道兩側,土丘上生長著矮小的野松,風吹聲動,隱隱然意味著險惡,似乎有著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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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危機四伏

  展若塵業已是憋了一肚皮怨氣,他雙目盈煞,面寒如霜,來近土丘分布零落的這段路面上,他故意緩下身形,放慢腳步通過 他一心想把可能的埋伏者引現,然後加以狠殺痛殲!
  一座座巨墳似的土丘,那麼陰森森的突聳在地面上,宛如一個個龐大的,帶著沉寂邪惡及惡作劇意味的怪異的頭顱,而野松搖晃籟籟有聲,更似發出那種沙啞得仿若吟位般的訕笑,這樣的情景,不止透著凶險,尤其顯示著極端的沉寂與懾窒,令人興起非常討厭又忐忑的感覺。展若塵怒火滿腔,但表面上卻冷木如昔,他從容的向前走,目不斜視,嘴唇緊閉,甚至雙手的擺動也頗有韻律,其實,他早已雲集了全身功力,提足了精神,只要周遭稍顯異狀,他已打定主意不叫對方有還手的機會,他要一擊之下便追魂奪命!
  刀鋒貼在他的右時腕上,冰涼冷硬,他已覺得刀身在隱隱的跳動,在輕輕的震顫 像是一頭飢餓的虎,一條乾渴的蛇,只要拘束一去,便會迫不及待的脫射於袍袖的掩遮之外,嚙肉吮血!
  但是,預料中的異變竟然沒有發生,他平平靜靜的通過了這段險地,除了風吹草動,除了他心頭的疑惑,未曾發生任何意外!
  回過頭來,他又微覺迷惘的打量著他方才行經的所在片刻,搖搖頭,他感到十分寬懷的灑開大步繼續登程。
  心中的負擔頓輕,不僅步履鬆快,連周身的肌肉也固由緊繃而散軟,不覺有種懶洋洋的倦意,他在盤算,這遭回去之後,得好好歇息上幾天……就在這樣的情形下,狙擊的發生便宛若突起的旱雷 令人措手不及,又帶著暴烈凌厲的萬鈞之勢!
  道路兩旁的曠地中,原本是並不平坦但卻一眼分明的地形,視野廣闊,掩藏不住什麼,然而就從地面的下方 一個事先挖好的淺穴裡,一片上堆黃土雜草為掩飾的薄木板,猝然掀揚,一條人影暴躥而起,隨身閃耀著白刃的寒光,自後撞擊向前!
  展若塵驀聞音響,身形斜偏,視線瞥及,已被那抹森森冷芒炫花了雙眼,危急之下,他猛的迎向刃鋒刺來的勢子,右腕上揚,“嗆”聲金鐵交接裡,他的左掌已將對方劈了個跟頭!
  路邊,又是兩塊偽裝的木板飛拋,灰土與草屑濺散旋舞裡,另兩條身形躍自淺穴,疾若鷹隼般撲到,一個人一柄大砍刀、左右合斬,狠削狠切!
  “霜月刀”便將兩次的流射並連成一抹橫接的光帶,兩人兩柄大砍刀“當”的一聲分左右齊齊盪露,“霜月刀”的鋒刃已在同一時間,進出於這兩個狙擊手身上的同一部位 胸窩!
  “嗷……”
  “欸喲……”
  鮮血赤漓漓的迸灑,曝叫聲裡,兩名狙擊手全彎腰弓身的倒翻出去,那原先被劈倒在地的漢子卻猛一挺身,凌空躍起,人和他的“三尖兩刃刀”一起衝盪!
  展若塵的身形倏然左右晃閃,動作之快,像是他根本沒有移挪過半步,對方強悍的下撲之勢立刻落空,那人好歹毒,擰腰錯步,刀刃回掃,打橫反斬過來!
  這時,展若塵早已鬼舵般貼上了敵人的背後死角,當對方的刀鋒回斬,也是他的“霜月刀”十一次透入那人背脊又十一次拔出的時刻。
  狂號著,那人往前撲撞,連連翻滾,每次的滾動,地下便印上一灘殷赤的血漬!
  那麼快,又那麼毫無徵兆,在破空的銳風尖嘯甫始入耳之際,展若塵才發現七溜冷芒到了腰側,他斜著蹬躍,右手伸縮如電,青瑩的光焰仿佛流火掣閃,擊飛了七道冷芒中的穴道,仍有一溜“嗤”聲穿過他的袍袖,遙墜向遠處的荒野裡。
  那是七只小指粗細,長只兩寸的“鎖骨釘”,入肉透骨,最為霸道陰狠的幾種暗器之一!
  展若塵順著暗器射來的方向暴掠而去,三丈外一塊以雜草掩蔽的地面正在微微顫動,道路兩邊又像被憑空揭翻了地皮也似,“砰”“砰”連聲里,隨著塵土的飛揚出現了八個凹坑,八條人影宛若從地層下鑽出來的鬼魅,沾著滿身的灰沙,凶神惡煞般合圍過來!
  那樣酷厲的神色凝布在展若塵的臉龐上,他凌空倒翻,對準一名手舞雙斧的大漢飛射疾撲,當那名大漢怒叫著揮斧來拒的瞬息,他撲掠的身形突然硬生生折回 完全違反力道慣性的折回,青光流燦,一個挺著雙槍的漢子已經尖叫著摔出,摔跌的起點與終點之間、拖著遍地瘰 的腸臟!一條“七節鋼鞭”呼嘯臨頭,展若塵的刀尖不向敵人的身體攻擊,只是驟然以上磕的角度精確至極的撞擊鞭頭。於是,“七節鋼鞭”突而失去它的既定方向,似一條發了瘋的毒蛇,反轉疾射,尖銳的鞭頭,便深深穿進它主人的胸膛,強大的反撞之力,更將這位鋼鞭的主人碰跌出五六步遠。狂吼著,兩個體形魁梧的大漢不要命的衝上,一個用雙錘,一個使雙匕首,輕重不同卻同樣是可置人死地的同伴傢伙,潑風飄雪般卷倒,展若塵身形旋飛,隨著陀螺似的轉動,他的四周便恍若滾亂一圈刀輪 閃掣的,可以任意調整其刃齒長短的刀輪!
  兩柄匕首和兩柄銅錘分成四個方向拋上了天。此外,還有一塊塊,一條條奇形怪狀的血肉,宛如被千百刀斧剁斬一般同時上揚。
  那可是些鮮嫩的,活生生的人肉啊。
  一根“齊眉棍”便在此際奮力砸向展若塵刀輪斂收的一剎空隙裡,展若塵背對著砸來的棍子,連人帶刀幻為一抹經天的虹光,彈掠至五步外那個正待衝近的黃臉大漢眼前,紅光略沾即起,黃臉大漢一對“手鉤子”拼命揮戰,卻次次截空。只是眨眼的頃刻,這位仁兄已猛的將身體扭曲,一頭栽向地下 求生的機會,在搏殺裡往往是稍縱即逝了。砸空的“齊眉棍”堪堪再度舉起,執棍的人卻駭然發覺展若塵已站在棍頭之上,這人在驚恐中正不知是抽棍好還是揮揚好,展若塵已沾著棍身似溜滑梯般一溜而下,但見他身形著地,“霜月刀”的刃鋒也拔出了那人的胸口!
  遲疑,乃是拼鬥的過程裡最大的致命傷 展若塵十分了解這個道理,可惜的是,他的對手似尚未學及這一門經驗,是誰說的來著?經驗乃是血汗與生命的積疊,有的人不幸,就只有承受一次教訓的機會。
  不似人聲的嘯叫出自那手執雙斧的大漢口中,他貼地滾進,雙斧便隨著身體的滾動而翻飛起波光似的寒彩,展若塵眼神凝聚,卓立不動,在敵人接近之前的須臾,他猝而橫躍,一刀閃現,那名大漢貼地的身子驀向上挺,又重重平躺下去,那一刀,正好穿透他的心臟,準確無比!
  由人力揮動的物體,其連貫的間隙總有疏密,分的是個寬與窄,快及慢罷了,展若塵要求的便是這一點 他僅須尋找那一刃之薄的隙縫,他的對手實際上卻給予他更多的破綻,以這位運斧的朋友功力來說,展若塵已勝任愉快到可以挑選下手的部位了……現在,狙擊者只剩下一個人了 至少,露面攻擊的只剩下一個人了。
  那是個乾瘦焦黃的中年人,鼠眼薄唇,顴骨特別高聳;他滿臉驚怖絕望之色的站在那裡,雙手緊握著一柄生鐵銅,眼下的肌肉抽搐得把眼都扯斜了。
  展若塵注視著對方,他並沒有悲憫或者不忍的感覺,他深深知道這一類的人,這是屬於狠毒、澆薄、斬盡殺絕的一類。當他們在雙手染血之時,他們或是為名利,為律令,為嗅恨,卻不會有一絲半點的道義存在,其中也有一些自始至終,對個人的生死表現得似對別人的生死一般無動於衷,但有一些,待輪到自己面對死亡的辰光,便完全沒有屠戮他人時那種狠勁了……眼前,似乎便是一個。
  走近幾步,展若塵冷漠的道:“朋友,你是在等待一個好時辰麼?”
  那人猛的一震,往後倒退,連嗓音都走了調:“你休想……想我向你屈服……我會……
  我會死拼到底……”
  展若塵硬梆梆的道:“誰說要你屈服?我又哪來這等耐心?對你這種三流無賴,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宰殺淨盡!”
  那人嘴唇在哆嗦,拿 的雙手在發抖,他近似幹嚎般叫著:“姓展的,你不用賣狂
  你的好日子也在不遠了……今日我不論死活,總會有人找你算帳,向你討還這筆血債。”
  展若塵冷冷的道:“那是後事了,與你再也無關;朋友,你的夥伴們皆已上道先候,你,也就早請吧!”
  “咯登”一咬牙,那人似也豁了出去,他半聲不響,朝前連搶三步,揮 狠劈而來。
  展若塵鄙夷的哼了哼,輕飄飄的側移一尺, 身便擦著他的左邊揮空,那人吼喝如位,一腳暴蹴,鐵 順勢橫翻,動作倒也乾淨利落。
  “霜月刀”閃縮指顧,那人踢來的右腳齊踝斬脫,翻揮的鐵銅也分先後的被磕截盪開,展若塵甚至不願再多看對方一眼,刀鋒翻飛,那人已曝叫著摀胸坐倒。
  展若塵已經夠慈悲了,以這個人方才大開的門戶來說,他原可以戮上對方三十餘刀,但他只用了一刀 送人走向死亡,他喜歡採取簡捷的方式!
  現在,他回頭走向三丈外的地方,他並未忘記尋找那個曾以“鎖骨釘”暗算他的人!
  尚未走近,他已廢然止步,那裡,一塊上覆沙土雜草為掩蔽的薄木板已被移開至旁,露出一個剛夠人體蹲伏的淺坑來,當然,淺坑裡已經沒有人跡了。
  不可否認的,那個以“鎖骨釘”為暗器的人手法相當高明老到,而且,他逃逸的本領也可與他的暗器功力至為媲美,都是一樣的來去無蹤,不見徵兆。
  展若塵向四周搜索了一陣。並無發現,他不禁有些懊惱的呢喃著:“你等著吧,鎖骨釘,或早或晚,當我再見到你,你就會嘗試到你自己暗器的滋味了……”
  望瞭望路邊及野地上十一具橫七豎八的屍體,他咽了口唾液,揮拂去衣袍上的灰塵,然後,頭也不回的向來路上走去。
  走著,他估量,距離“金家樓”不會太遠了,至多,十五六裡吧?縱然是步行,這也是個很近的路程 如果不再出紕漏的話。
  約莫往前走了兩里多路,他看見路邊有一片青翠的竹子外面築有一問瓦屋,瓦屋的前門,便正對著道路,而門是開敞著的。
  這一路來的折騰,也著實夠累了,他更覺得唇幹舌燥,口渴得緊,望著那間瓦屋,他在遲疑著是否需要前去討碗水喝……就在這時,瓦屋的門內施施然走出一個提著水桶的人來,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紀,白淨清 ,五官端正,穿著一襲釘有補釘的玄色夾衣,烏黑的頭髮束以布冠,衣著雖寒槍,但卻透著幾分儒雅的書卷氣,似是個不得意的讀書人。
  展若塵與對方打了個照面,正在想算了,那人卻望著展若塵一愣,神色之間,顯露著訝異迷惑,可是,卻看得出頗具善意。
  不似笑的衝著那人一笑,展若塵匆匆走了過去,他剛才走出不遠,已傳來那人急促的呼叫聲:“且請留步,這位兄台 ”
  站住了,展若塵回過身來,靜靜的道:“尊駕可是叫我?”
  那位落拓書生的中年人連忙拱拱手,堆著笑道:“不敢,只是在下方才眼見兄台形色憔悴倦怠,且衣發之上似有火焦痕跡,正自訝異,兄台走過之後,又見兄台肩胛處滲有血跡,痕印宛然,仿佛受創在身,是以不惴冒味,招呼兄台,想要請兄台暫且於寒舍稍歇,喝杯淡茶,再由在下為兄台肩之傷略作診治……”
  展若塵笑笑,道:“這敢情好,就怕陌落之交,太過打攪,”
  那人意態懇切的道:“兄台無須客氣,四海之內皆為兄弟,尤其兄台似乃出外人,或遭波折,在下鄉里在此,聊盡棉薄,也是做人本份,哪裡稱得上打攪?”
  走了過來,展若塵道:“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往旁一讓,那人微微哈腰道:“此即寒舍,兄台請。”
  展若塵不再推託,在前走進瓦屋之內;瓦屋是一明一間兩間,明屋是當然的客堂,不過,顯然也是吃飯與讀書的地方 屋角置有一具內疊碗盤的木櫥,桌上擺有文房四寶,以及一堆書冊,陳設簡單,但卻清爽乾淨。
  替展若塵拿過一把竹椅,又斟了一杯茶水端來,那人歉然道:“蝸居狹小簡陋,倒是待慢兄台了……”
  展若塵笑道:“我不客氣,尊駕就更不須客氣了,得此所在稍做憩息,已是無上福澤,總比荒郊野地幹耗著來得要強,再說,此時此境,又豈是挑揀享受的辰光?尊駕府上,在我看來,雖不堂皇,卻是令人感得清靜幽雅呢。”
  那人微喟一聲,道:“在下三代書香,一介寒士,除了略通文墨,稍識詩書,剩下便是明月在肩,兩袖清風,若非祖上留下這點房地用品,生活都將難以維持;所謂清幽之趣,實乃孤寒之意,只是聊做解嘲罷了……”
  讀書之人若不得意,難免都有一肚皮牢騷,展若塵不便在這個問題上深談下去,他岔了開來道:“尚未請教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笑了,又拱著手道:“在下真是失禮 在下姓杜,單名一個全字,杜全便是在下。”
  展若塵道:“我叫展若塵。”
  杜全在嘴裡念了一遍,道:“展兄不是本地人氏吧?”
  搖搖頭,展若塵道:“不是。”
  杜全道:“展兄尊府是住在 ?”
  展若塵安詳的道:人天涯飄零,四海為家,一個江湖草莽而已。”
  杜全“啊”了一聲,道:“展兄太謙了,想亦江湖俠士,草莽豪雄之屬,倒令在下欽羨莫名。”
  展若塵道:“還是不要欽羨的好、杜兄,江湖道乃是個陷人坑,鉤心鬥角,波誘雲詭,再加上無盡的血雨腥風,不絕的殺伐拼乾,能把人逼瘋了,尤其所謂‘俠士’‘豪雄’之譽,更不易承當,在這個大染缸裡,邪魔鬼祟的角兒來得更多!”
  杜全不解的道:“挎刀躍馬,嘯做山林的辰光,該是如此慷慨豪壯、昂揚英發?那種氣吞河岳、威武蓋世的雄心又是如何至大至高?展兄怎的卻把江湖歲月說成這般可怕又可憎?”
  舐舐唇,展若塵苦笑道:“不是其中人,不解其中事,杜兄,隔行如隔山,只是我奉勸你一句話,老老實實讀你的書最好不過,別做些不明就裡的憧憬,否則你便上了自己的當啦……”
  杜全笑道:“在下只是隨意問問而已,既便在下憧憬江湖生涯,也僅止於空想,在下已屬不惑之年,又如何從頭開始,與人爭強鬥勝去?”
  展若塵道:“生不為江湖人,乃是最值慶幸之事,杜兄。”
  杜全問道:“對了,展兄,你肩上之傷,可是與人較鬥的結果。”
  展若塵頷首道:“不錯。”
  杜全好奇的道:“那傷你之人,一定武功高強,比你更勝一籌了?”
  與讀書人談技擊之術,不啻南轅北轍,風馬牛不相及,要說也說不清楚。何況其中尚有著一段如此曲折複雜的隱情!展若塵甚至連傷了他的人乃是他數次饒命之人也懶得多講,僅只淡淡笑道:“自然那人的功力更勝於我。”
  杜全似有遺憾的道:“可惜未有機緣容在下目睹這一場龍爭虎鬥,想來定是石破大驚,風雲為之色變的了……”
  當時的情況,純屬一面倒的速戰速決,哪來的“石破大驚”、“風雲色變”?展若塵暗嘆這讀過幾天書的人幻想力之豐富,一邊道:“江湖上結怨鬥殺,最忌無關之人在旁窺伺,這種情形,往往為窺伺者帶來無妄之災,而流血搏命之事,也沒有什麼好看之處,實在犯不上找這等麻煩。”
  汕汕一笑,杜全道:“在下只是好奇……”
  展若塵想起了什麼似的,忙道:“記得杜兄方才說過,要替我檢視肩上創傷,杜兄想是曾習岐黃之術?”
  拍拍自家腦門一下,杜全笑道:“看在下這腦筋,竟把這等重大之事遺忘了 是的;在下對草藥丹石之性略有研習,醫道方面亦小有心得,只是不算高明,堪堪入門而已,但展兄肩上外傷,想還能夠醫治。”
  展若塵道:“如此,便有勞杜兄了。”
  杜全道:“應該應該。”
  說著,他來到展若塵身後,輕輕將展若塵沾染著血跡痕印的領襟往後拉開,很自然的,展若塵身形微微後仰,他的右手便伸撐在椅沿上,距離杜全的小腹只有寸許遠近。
  查看了片刻,杜全又繞了回來,低聲道:“展兄,你肩呷上的創傷,並不嚴重,只是損及皮肉,未曾波動筋骨,依在下看來似是被什麼指形兵器所傷?”
  笑笑,展若塵道:“就是被人的手指頭插進肉裡去的……”
  模樣似吃一驚,杜全道:“什麼,是被人的手指所傷?”
  展若塵道:“這不值得奇怪,指功練到了火候,透肌碎骨才只是小成,上乘者足可穿石貫鐵,彈指斃敵 幸好我遇上的這一位沒有練就此等上乘功夫。”
  籲了口氣,杜全喃喃的道:“好厲害……真是個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展若塵道:“杜兄,我肩上的傷,你能治麼?”
  連忙點頭,杜全一疊聲的道:“能,能,毫無問題。”
  展若塵道:“尚請杜兄即為診治,我有要務在身,不克久留,一待杜兄醫治妥貼,就得登程 ”
  杜全道:“何須如此急切?展兄,萍水相逢,也是有緣,正該多做盤桓……”
  展若塵道:“天長日久,自有再逢杜兄之時,只待事了,便當專程來晤。”
  杜全無可奈何的道:“展兄去意甚堅,也就只好如此了;且請稍坐,在下這便入內調理藥物……”
  等杜全進入裡間之後,展若塵這才想起桌上的茶水尚未動過,他拿起杯來,剛往唇邊湊近,又本能的停下,警覺的用鼻子聞了聞 是茶水的氣息,毫無異味。接著,他又瞥及一只小甲蟲正爬於桌腿之下,他以手指沾起一滴茶液,俯身滴在甲蟲頭背上,只見那只小東西略一掙扎,又若無其事的繼續爬走了。
  展若塵不由暗暗笑起自己來 真是個草木皆兵了,遇上什麼事,什麼人,竟都疑神疑鬼,如叫人家看在眼裡,不以為自己發了瘋才怪!
  於是,他深深喝了一口茶,慢慢順喉咽了下去,沒錯,茶質雖說未必見佳,卻是道地的茶水。
  片刻後,杜全從裡間走了出來,手中不但拿著好幾樣瓶瓶罐罐,還捧著半銅盆清水,腋下尚挾有一卷乾淨的白布,真叫是滿懷滿抱了…展若塵趕忙站起身來,幫著杜全接過那半銅盆清水,邊過意不去的道:“實在大麻煩杜兄了……”
  放下各般物件,又用衣袖拭去額門上的細碎汗珠,杜全笑道:“哪裡話來,能有機緣為展兄略盡棉力,也是在下的榮寵,只怕火候不到,難令展兄滿意。”
  展若塵道:“不要緊,皮肉之傷,即使弄砸了,也不過就是塊爛疤而已,杜兄你放開手施為吧!”
  卷起衣袖,杜全十分慎重的道:“展兄越不在意,在下越覺責任重大;且請展兄坐好,我們正就開始。”
  展若塵平靜的道:“我業已準備妥了。”
  於是,杜全在展若塵後面為他先將領口褪敞,撕下一片白布,沾著清水,開始替展若塵潔淨傷口。
  水是冷冽的,杜全的動作又非常輕柔,傷口雖受刺激,卻有一種十分熨貼的感覺,展若塵雙手撐在兩膝上,微低著頭,目光正好投在桌上那半銅盆的清水裡。
  銅盆中的清水稍稍有些盪漾。浮現著細細的紋榴,一圈連著一圈,一波連著一波,以至把站在展若塵身後的杜全面目也搖晃得略見模糊了。
  低沉的,杜全在問:“痛麼,展兄?”。
  展若塵不在意的望著銅盆中杜全的面影,一笑道:“不但不痛,還相當舒適,杜兄,看來你的手法不差。”
  杜全輕聲道:“先別誇得大早了,尚未到上藥的辰光,待敷藥包紮妥當之後,你若仍覺舒但,那才是真正表示在下我的手法不差……”
  展若塵把脊樑挺直了些,仍然微低著頭道:“我早已說過,這原本就是小傷,你儘管醫,再痛也痛不到哪裡去。”
  一塊用過了的,沾著血污的白布被拋到地下,杜全又撕下一塊新的,他將布沾透了水,再次細心為展若塵洗淨創處,一面語聲安詳的道:“傷口裡外沾附了不少灰沙穢物,必須先要洗滌乾淨才能上藥,否則污穢裹合創處之內,不但不易收效,更會引起炎腫潰爛;展兄受創之後,顯見未曾注意傷處的清潔。”
  展若塵道:“當時滿心氣憤,只顧殺敵自保,哪有時間想到這上面去?況且我有生以來,受過大小創傷不知凡幾,也從未當作一回事,久而久之,挨刀挨剮便習同自然,至於該要如何調理創處方為合宜,就更不在意了……”
  一邊繼續動作,杜全邊和悅的道:“以後如果受傷遭創,展兄可得記住了,勿使傷口滲入污物至關緊要,受傷之後,若能立予清洗並加包紮,乃是最好不過,保持創處的潔淨,醫治起來也將事半功倍,順當得多,一旦有了腫潰的跡像,便較為麻煩,而且極易因此引起其他併發症候,那就大不上算了……”
  耳中聽著杜全這些近似絮絮不休的嘮叨,展若塵直覺裡感到這位窮酸書生幾乎是在沒有話找話說了,他漫聲回應著,視線無聊的又投向銅盆中的水面上。然而,在微漾起紋的水光反映裡,他卻驚愕的發現杜全印在水中的面容竟然變得如此猙獰、如此兇惡,宛若一個劊子手在揮刀斬頭之前的那種咬牙切齒模樣!
  心腔猛的收縮,展若塵還當是自己看花了眼,又在暗自琢磨這會不會是一個施醫者,在診療工作之際所特有的習慣反應?人家一番善意,自己可鬧不得笑話 晃盪的盆水使得杜全映照水面的臉孔又變得迷濛了,展若塵全身的肌肉本能的緊繃,四肢百骸也立時貫注勁道,有如一頭弓背伏坐,隨時蓄勢撲躍的豹子 但他猶在壓制自己的疑慮,猶在推敲自己的判斷,他再次向銅盆中注視……他已經看不到盆水中杜全的面目,可是,他卻看到了一隻手,一只斜舉著,扁平如刀狀的手,手沿的肌肉鐵青透黑,削銳宛刃,而組合成那隻手的肌肉也已不像是些肌肉了,更似一片精鋼,一片精鋼鑄造的手。
  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刻,那只如刃,的手業已舉到了它足可發揮威力的角度,由這個角度至展若塵的頸項,其間只是一剎,而一剎便成千古恨。
  就在這要命之前的瞬息,展若塵忽然向後轉頭,口中一邊笑吟吟的道:“對了,杜兄,我想起一件事來 ”
  盆水中映現的那只斜舉的手,急速收回,反伸向桌上那卷淨布 這表示這隻手仍有他矯飾的目的;杜全的語調仍是那樣親切又溫和,不泛半點異狀:“彆扭動了 展兄,你想起什麼事,就這麼坐著說便行……”
  頭在轉,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展若塵神態怡怡的道:“我習慣面對著人說話,杜兄,尤其這件事,更須面對面的講才顯得有意義……”
  杜全的形色依舊一派安適,安適中流露著真摯,帶著爾雅的涵養,他微微一笑道:“好吧,想這必是一樁頗饒趣味的事,且待你說完了,再讓我們繼續療傷的工作。”
  心中不由又浮起了一絲迷惘、一絲猶豫,一時間,展若塵甚至再度懷疑自己的視覺與意識的正確性來 那張猙獰的殺人臉,那只高舉的殺人手,竟會是眼前的這個人嗎寧這個斯文、和善、誠摯又古道熱腸的讀書人?人的形態與表情莫非真會轉變得如此快速?人的心意同慾念也真會掩飾得如此完美?僅只俄頃,僅只一回頭的須臾,一個人的形質居然已變成絕對迎異的第二個幻像?但迷惆與猶豫只是一抹飄忽的煙霧,隨即又被展若塵堅強的理智所澄清了,他沒有忘記那麼惡毒的臉孔,更沒有忘記那只斜舉的手掌,他甚至明白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出現那樣的掌形 這是一種特具“少陰力”修為的掌功,也有個狠酷的名稱:
  “血刃手”。
  顯然,對方在這“血刃手”上的造詣已是極為深厚,能夠做到聚散由心的地步,在瞬息間凝血肉之肌為刃鋒,又可在剎那裡消卸勁道恢復如常。
  有些詫異的望著展若塵,杜全道:“展兄,你不是說想起一件事要告訴在下麼?”
  吸了口氣,展若塵頷首道:“是的,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雙手互捏,微微側著面孔,杜全擺出一種極有興趣並且等著聆聽的表情:“在下洗耳靜候著了……”
  展若塵心中在嘆息著 這真是個天才,無論對方的本領高下,只這深藏不露的一門功夫,業已可謂“爐火純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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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en7119 (2014-08-02)
感謝您發表一篇好文章
舊 2008-05-31, 04:37 AM   #1406 (perma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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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皮肉刀子

  杜全忽然笑道:“看兄台的模樣,似乎不便啟齒?”展若塵感唱的道:“確然如此。”
  杜全懇切的道:“在下雖系一介寒士,無拳無勇,無財無勢,但生平最敬仰的就是豪雄之流,俠義之屬,兄台外貌謙和優雅,內則剛毅英武,正乃在下傾心攀結之偶像,若有見教,尚請不吝直示,凡能之所及,無不膺命 ”就是這麼一個人,這麼一個巧飾深藏的人,看他說得多動聽,表情多誠摯,簡直完全和方才那一剎間的影像扯不上關係,甚至挑剔不出一絲半點的暇疵來,他這時的神態,乃是何等的可親可敬啊……破壞眼前這麼一個美好融洽的影像,展若塵覺得是一種遺憾,更是一種歉疚,縱然這是虛偽的,是邪惡的,但卻虛偽得何等至情至性,邪惡得何等熨貼親切!一時間,他不禁興起一抹悵失的感受在心頭……
  杜全好像有些疑惑的道:“兄台?”
  乾咳一聲,展若塵苦笑道:“嗯?”
  杜全忙道:“兄台待要示下的事是?”
  注視著對方,展若塵的雙眸光彩卻極柔和,語調也很平靜:“我要告訴你的那樁事,其實也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尚請杜兄能以專於解答。”
  杜全笑了起來:“兄台言重了,但有所詢,無不竭盡所知,詳加奉告 ”
  展若塵緩緩的道:“我要請問杜兄 你那‘血刃手’的掌上功夫乃是何時學成的?”
  杜全的表情先是一慚,然後又浮現著迷惆,迷惘滲雜著訝異,他像是完全不明所以的看著展若塵,一派茫然怔仲之色……展若塵也就這樣注視著杜全,友善、安詳的,甚且帶著點兒歉意的注視著杜全。
  兩人彼此互望著,逐漸的,杜全的神態在改變了,迷茫收斂,怔忡消失,代之而起的形色業已泛現著陰騖,流露著冷酷,更浮漾著一股不可言喻的凌厲銳氣 那落拓書生般的酸勁,窮秀才也似的倔態,那文縐縐的天真,暖柔柔的懇切,那和善,那摯誠,那古道熱腸,頃刻之間,全幻烏有。杜全形容的轉變,好似戴了一付面具,而可怖叉可悲的是,這卻是同一個模字塑型的面具,眉目五官甚至肌膚毛孔完全相同,變了的只是那股氣質,那股神韻,那種無形的掩飾。
  一張臉可以代表兩種相反的極致,可以顯露七情的泅異,也能將一個人心思的兩端顯現至易,老天,這就是一張人的面孔!
  唯一未變的,只是杜全的腔調,仍然是那麼穩定平淡,彬彬有禮:“到底還是被你看出來了,展若塵!”
  展若塵惋歎的道:幹你怎麼承認?我寧願你否認。”
  杜全低沉的道:“在你這樣一個進退有據,實事求是的精明人物之前,否認一樁業已經有你肯定的真相,乃是愚蠢與幼稚的,你不會無的放矢或僅憑猜臆,當你揭露了某一件事,想你必有不可推翻的實証了……”
  頓了頓,他又道:“何況,你甚至點明了我的‘血刃手’。”
  展若塵強笑道:“我很抱歉,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的很抱歉……”
  杜全沉聲道:“我相信,但你並非為了我,而且為了我剛才所扮演的那個形象。”
  展若塵道:“至少,表面上並沒有變……”
  搖搖頭,杜全道:“你也明白,這沒有用,我心頭並不像表面上這樣對你友善,相反的,我一直在伺機將你格殺,不幸的是偽裝的我未能妥善掩飾住實際的我……”
  展若塵道:“從我進門開始,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真欣賞你,你的扮演十分傑出,甚至到現在在你暴露了本來面目之後,我仍對你有著惋惜,覺得遺憾,如果你是個表裡一致的人,正似你說的那樣,該有多好?”
  杜全目光黯然了一剎,喃喃的道:“可惜我不是……”
  展若塵道:“你的真名就叫杜全麼?”
  苦澀的笑笑,杜全道:“是的,我的真名就叫杜全。”
  略微思索了片刻,展若塵疑惑道:“奇怪,在我的腦子裡,竟找不出一個叫‘杜全’的人來 看你的情形,不似個藉藉無名的小角色,更不會是初出道的新手,以你的老到經驗而言,該是一位頗負聲譽的傑出人物才對……”
  杜全嘆息一聲,道:“我已有十七年不用本名了,說我是杜全,你不會知道,但是,提起‘皮肉刀子’來,大概你多少有個耳聞……”
  上下打量著杜全,展若塵有些意外的道:“‘皮肉刀子’?杜全,你就是十七年前在‘大峪關’和‘虎頭幫’老大雷泰爭奪一個青樓名妓,又宰殺了雷泰的那個‘皮肉刀子’?”
  杜全沉重的道:“你也知道那件事?”
  展若塵笑道:“當時我已知道,你這場風波鬧得很大,黑白兩路沸沸騰騰的全傳遍了,不曉得的人恐怕極少;後來,聽說‘虎頭幫’全幫聚集開堂,獻血盟誓,要找著你凌遲碎剮,為他們老大報仇……”
  杜全沙啞的道:“不錯,那就是我十六年前為什麼隱姓埋名的原因,我不用本名,更絕口不提‘皮肉刀子’四個字,我甚至儘量減少在外露面的時間 ”
  展若塵道:“你就這麼含糊‘虎頭幫’?”
  杜全低緩的道:“原因並非是在‘含糊’這個字眼上;‘虎頭幫’當年聲勢頗盛,好手甚眾,我不在乎單挑獨鬥,卻犯不上被他們群攻圍殺,而他們成黨成夥,蜂擁來去,如若遭遇,斷不會以一對一,我那時還算年輕,認為不值為此豁命。另外,爭一個風塵女子而闖下這等大禍,掀起漫天風波,終究是一樁無顏之事,我不免在灰心又悔怨的情況下自束於已,江湖上一千糾葛,也就甚少涉人了……”笑笑,展若塵道:“可眼下你老兄卻又拋頭露面啦,而東山一起,竟是衝著我姓展的來……”
  杜全語韻悲涼的道:“這是情非得已,無可推託之事,展若塵,你也應該看得出來,我並未小覷於你,否則,我不會採取這樣有欠光明的手段……”
  展若塵道:“你倒很實在,很坦率,不過,以你的功夫而言,大可不必如何‘慎重’,明槍對陣,我們彼此也有得熱鬧,鹿死誰手,只怕未可斷言!”
  杜全嘆喟的:“多謝高抬,但我素有自知之明,不敢託大,我知道你的身手,也曾做過衡量,再三研討,認為著須求勝,還是施用計取較有把握……”
  籲了口氣,展若塵道:“你在這裡等候我很久了麼?”
  杜全道:“從你自你的目的地轉回開始,你的行動便一直在他們監視之下,沿途傳報,我也便在此處一直相候……原先,我還希望不必輪到由我上場……”
  展若塵道:“如此說來,你和‘他們’是一夥……”
  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杜全喃喃的道:“不是一夥……但也可說是一夥……”
  展若塵忽然微笑道:“我明知乃是多此一問,卻仍不免要多此一問 杜全,‘他們,都是些什麼人?”
  杜全雙頰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道:“你說對了,我不會告訴你。”
  展若塵和悅的道:“‘他們’對於控制掌握的手段十分在行,竟能把所利用的人逼得一個一個自甘效死 杜全,你是預服的毒藥,做過死亡承諾,還是為財寧可捨身?”
  杜全陰晦的道:“都不是,我與‘他們’另有淵源。”
  “哦”了一聲,展若塵道:“想來,你與‘他們’之間的這段‘淵源’,也是不可說的了?”
  咽了口唾沫,杜全艱辛的道:“是的,也不可說……”
  輕輕搓動著雙手,展若塵道:“杜全,和你共處在這樣的立場與環境裡,真叫憾然,如果我們不須敵對,該是一樁如何愉快的事!”
  杜全似乎頗為痛苦的道:“這是不可能的了,我對‘他們’必須有所交待 無論成功或失敗,都得有所交待,我無法容自己,或容你全身而退……”
  展若塵大聲道:“杜全,不管你和那些人有著什麼‘淵源’,這‘淵源’競能使你桎梏自己的意願觀念,死心塌地的為‘他們’做為犧牲的工具?”
  頰肉又在抽搐,杜全暗啞的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展若塵重重的道:“我是不明白,但願我能夠明白!”
  退後一步,杜全深深的呼吸著:“還有一件事我想間你,展若塵,請告訴我,你是如何察覺我的意圖的?你發現了什麼破綻,什麼時候看出我具有‘血刃手’的功夫?!”
  朝桌上的銅製臉盆一指,展若塵道:“看見了?桌上的銅盆?盆中有水,你雖站在我的背後,但你的一舉一動,卻俱皆反映於盆水之中,當然影像並不夠清晰,但已足可辨識你形諸於外的企圖!”
  呆呆的望著桌上的銅盆,杜全哺哺自責:“該死……真該死……嚴密策劃了這麼久的一件行動,竟然敗壞在如此一樁小事上……那銅盆……那銅盆……”
  展若塵靜靜的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而一失之間,不只是人為的疏忽,更有冥冥中的天意以及因果的遁回,杜全,‘為山九仞,功虧一贅’這一簣之微往往早已注定,想想吧,害人之心豈可有?”
  杜全嘆息道:“這也是機運……本來第一次在你背後替你查看傷勢之際,便可下手,但無巧不巧,你的雙手斜撐椅沿,右手距我小腹只得一寸,我知道你是無意而為,可是我自忖若然發難,恐將不易在這近距離中倖免於你袖中之刀,因此我才等到第二次機會,第二次果然有了機會,卻又被那盆水搞砸了……”
  展若塵道:“所以我才說,冥冥中自有天意,杜全,無意已現,莫非你還要親身體驗那因果的循口?”
  村全咬著牙道:“我無可選擇!”
  哼了哼,展若塵道卜“又是‘無可選擇’,你們這一撥一撥的代罪羔羊,犧牲工具,就只會咬定這同一句話!”
  杜全陰鬱的道:“這是事實,我,或者他們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這既定既成的事實!”
  展若塵冷銳的道:“甚且不論是非,不分黑白的便雙手奉獻上自己的生命杜全的雙眸中,透現著一絲悲哀的無奈,他帶著那種殉道者所共有的執著與堅定的神韻道:“他們之對你這樣做,是有道理的,江湖恩怨,利害在先,至於是非黑白,往往便各執一詞了……”
  冷漠的一笑,展若塵道:“好個‘各執一詞’!”
  杜全低徐的道:“展若塵,時辰業已不早,我們彼此之間,是難以獲得協調的了,你或我,總得有一個上路,我看,我們不必另挑地方,就以這裡為上路的起點吧……”
  展若塵道:“你認定要如此了麼?”
  杜全的神情,在幽寂裡泛著淒厲,他口唇痙孿了幾次,顯然是在勉強著自己:“我認定要如此了。”
  展若塵尖削的道:“在你們那一撥同路人的橫死之後,在你們那一次次的陰謀失敗之後,你仍要不自量力的往鬼門關上去闖,去充數?”
  兩邊的“太陽穴”在急速跳動著,杜全似乎被激起了亢烈的怒氣:“展若塵,我未必非你之敵!”
  展巷塵酷寒的一笑,道:“這是你自己說的 如果你有勝我的把握,為何不敢明槍對陣,而偏採取這種有欠光明的手段?”
  杜全雙目閃動著赤焰般的紅光,他暴厲的道:“那是當一個人在能以選擇的情形下方才使用的法子,現在,你已迫我到了無可圓轉的絕地,展若塵,是好是歹,我同你拼搏到底!”
  兩手向左右伸開,展若塵的姿勢活像要摟抱對方:“罷了,杜全,你來吧,看看你和先前那些不幸的死人有什麼不同的結果!”
  於是,杜全的雙掌便宛若陡然幻映成兩串飛刃,那麼不可思議的在剎那間激射向展若塵的頭臉部分,來勢凌厲而詭異!
  那張展若塵方才坐過的竹椅,瞬息間那張竹椅便已四分五裂,散碎分揚!
  “霜月刀”便自斜邊的角度,帶起了十六道冷芒,暴穿向前!
  杜全身形凌空,翩飛的掌影交織而落,掌沿割開空氣,發出“嗤”“嗤”的刺耳響聲,展若塵忽然卓立不動,刀彈刃閃,一點點的瑩星,一抹抹的流虹,便如此準確又強勁的撞刺於漫天的掌影 玄色的夾袍澎漲,杜全卻宛如似金蟬脫殼般以一身緊扎的紫綢箭衣側穿而出,兩掌分揮合攏,打旋的掌就像在狂風暴雨般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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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各盡其義

  展若塵微“噫”一聲,雙腳飛錯,人已到了門口,而翻騰的掌影尚在那邊凝形未散,杜全的身體已鬼魅般到了展若塵頭頂 掌斜如刀,兜頂劈下!展若塵撲地側身,往外撐射,杜全如影隨形的雙掌立時跟著偏移,距離毫不拉長 “霜月刀”。便在此刻飛出了展若塵的袍袖,猝往上揚。
  於是,杜全半側身軀,同時加速下擊之力。
  明明剛才“霜月刀”的光虹飛現,明明看見鋒刃的映耀,但是,杜全的下撲之勢業已接近展若塵的時候,他卻駭然飛現“霜月刀”,這刀竟神鬼莫測的出自展若塵手中,一如“霜月刀”本來便在展若塵掌握!青寒透亮的刃身似在對著他冷笑,對著他眨眼,杜全狂吼半聲,振臂擰腰,意圖躲避,然而,卻來不及了。
  杜全橫身撞向那方木桌之上,一聲“嘩啦啦”的震響起處,整張木桌散碎四周 還帶著那赤漓漓的,熱乎乎的蓬蓬鮮血!
  站在門口,展若塵靜靜的注視著杜全;這位“屠手”的形態之間,冷凝平淡如昔,宛如他所看的只是一幅任何時間都可看到的尋常景像一樣。
  杜全仰臥在地下,胸前背後,是縱橫十二道血肉翻卷的傷口,十二道傷口,很平均的在前後各印上六道,赤脂白肌,相對輝映!
  當然很痛苦、但是,杜全卻沒有死,這些傷都不是致命的部位!
  展若塵低沉的開口道:“你的掌上功夫不錯,三招之內能夠逼我退身的對手並不大多,只此一端,你已足堪自慰了……”
  掙扎著。杜全吸著氣道:“告訴我……展若塵……你……你……一共有幾把……“霜月刀’?”
  雙臂上舉,展若塵的左右袍袖褪落至時後,只見他的右時內緣之上,環著一圈半寸寬的黑色皮套,皮套正扣著“霜月刀”的刀柄,而刀鋒向左,刀尖卻朝著手掌方向 這是便於溜刀出手的扣帶方法一卻僅有這一柄刀!杜全瞪目結舌的道:“天……怎麼……只有一把刀?”
  展若塵安詳的道:“原本便是一柄刀,你應該早知道我對雙刀的用法不大習慣。”
  杜全痛苦又迷惑的道:“但是……但是……”
  展若塵道:“但是你卻幾乎在同一個時刻裡看到了兩把刀出現,是麼?”
  壓制住了自己的呻吟,杜全竭力支撐著坐起,喘息著道:“我……我很清楚……很清楚的看到了兩把刀……一把對我飛刺而來……一把……一把卻在你的手中……兩把刀,在同一時間……卻出現在兩個方向……”
  展若塵輕輕的道:“不錯,但那卻是你遭到光影及速勢的欺騙,飛刺向你的一刀,只是一抹幻像,幻像乃是完整的,你雙瞳嵌入的影形便受到下意識的認定從而產生錯覺,以為那是刀的實體,而刀的實體仍在我手中。”
  搖搖頭,杜全咬著牙道。
  “分明是兩把刀……”
  展若塵淡淡一笑,道:“我不怪你,在這一招刀法中受創的人大多如此認定,他們和你一樣,皆不相信我只有一把刀,好在這不是問題的癥結,伺題的癥結僅在勝負而已!”
  杜全呼吸粗濁的嘶聲叫:“你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
  展若塵道:“問得好,杜全,私下說,我欣賞你偽裝的另一面,不忍屠你性命,公開的講,我要你活著帶張嘴回去告訴那些人,告訴他們展若塵並非易於受製之輩。姓展的憑著這把刀已闖過了大多的生死界,陰陽眼,仍不在乎繼續闖下去,他們要陰謀加害的對象,也正是姓展的力圖維護的對象,而且,誓死不渝!”全身一震,杜全顫聲道:“你,你都知道了些什麼?”
  展若塵冷森的道:“比你們預料中的要知道得多些,杜全,我之所以尚能活到現在,便在於我習慣於思考,審慎於推敲,人能多想,總會省辨出若干道理來!”
  杜全滿頭的汗,混身的血,他不停的抽搐著,啞著聲道:“他們不會放過你……展若塵……當我活著回去之後……當他們知道你說了些什麼……他們就不會放過你了。”
  展若塵深沉又堅定的道:“叫他們也來吧,告訴他們,我姓展的決心和他們周旋到底!”
  伸著血污的右手,指著展若塵,杜全的嗓門中響著“呼嚕”“呼嚕”的疾音:“你要認時務……展若塵,懂麼?認時務……你任是再強……也鬥不過他們……他們……人多勢大……已經……已經成了氣候……”
  展若塵生硬的道:“半生江湖以往,我遇見過許多成了氣候的對手,也扳倒過許多成了氣候的對手,他勢力強大並不足慮,足慮的是自己先喪了銳氣,先抹了天良!”
  抖了抖,杜全道:“我這是指點你一條生路 ”
  展若塵微笑道:“盛情心領了,杜全,奈何我與你一樣‘無可選擇’!”
  杜全嘶厲的叫:“你為什麼不走?你還賴在這裡做甚?你大可一走了之……天廣地闊……任飛任躍,你為什麼非要趟這灣混水不可?為什麼?”
  展若塵緩緩的道:“為了忠義之道!杜全。”
  垂下頭,又猛的抬起,杜全瞑目道:“你會後悔的,展若塵,你一定會後悔的……”
  展若塵嘆息著道:“生死並非悔恨的成因,杜全,不忠不義才是。”
  杜全嘴巴翁張著,顯然已快到再竭而衰的地步,他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汗攙著血淌濕了地下一大灘:“恩仇之外……展若塵,你對我有超生之德……聽我的勸,不要固執……否則……你會加速葬送了你要維護的人……加速葬送了你自己……”
  展若塵凜烈的道:“我問你,杜全,如果我撤手不管,置身事外,他們是否就會放過我要維護的人,就會放過我?其結果可有兩樣?”
  略一遲疑,杜全提著氣道:“大勢已成……他們決不會放棄既定與多時的努力……
  但……如果你願置身事外,我或者可以替你盡點心意……或者可以……”
  展若塵酷厲的一笑,道:“不必費神了,杜全,我早知無論如何,都不能打消他們的意願和企圖,那種卑鄙的、陰毒的、冷血的、喪心病狂的意願和企圖,所以,讓他們來吧,姓展的熱血一腔,鋼刀一把,和他們誓不兩立!”
  杜全不禁被展若塵那豪壯又狠烈的氣勢所懾,他艱辛的道:“你……這是何苦?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展若塵重重的道:“杜全,你對那些豺狼虎豹如此死心塌地又是為了什麼緣故?”
  窒了窒,杜全道:“我……我不能說……”
  展若塵狠狠的道:“但你心裡有數,是麼?你心裡有數!”
  杜全喃喃的道:“至少,在我個人的格與份上,我是沒有錯的……,,展若塵的語氣顯得蕭索又低沉了:“我們兩個人都落在一面網裡,杜全,這個網或是由情義、或是由恩澤,或是由親誼等等編織而成。使我們不得不裹身以沉縛,但是,我們受到這面網的罩陷之前,有一樁最重要的先決原則乃是考慮掙脫與否的首要條件一我們要做的是正確的麼?我們要幫的是該幫的麼?”
  臉色灰白,雙目黯澀,杜全嘴唇蠕了半晌,卻沒有回答一個字……展若塵又冷冷的道:
  “不久的將來,可能我們還會有幸相遇,那時,希望你已多少想通了一點,否則,你也無須顧慮到今天的這段情份,該怎麼辦悉隨尊意,自然,我也會有我的打算!”
  說著,他不再向杜全多看一眼;轉回而去,大步離開。
  他何嘗不明白,扭轉一項事實很難,扭轉一個人的心向,就更難了……悄然回到“金家樓”,展若塵連自己的住處也未繞上一轉,就這麼“徵衫未易”“僕僕風塵”的直往“大金樓’晉謁金申無痕。
  輪值當差的兩名“飛龍十衛”,恰巧是易永寬與嚴祥二人,他們甫見展若塵的一剎間,那種驚喜和興奮的表情乃是無可掩飾的;由易永寬飛步奔上樓去稟報金申無痕,嚴祥則殷勤得略嫌過份的把展若塵讓到一間佈置得十分清雅的小廳中落座。
  親手端來一杯香茗擱在展若塵面前的雕花小幾上,嚴祥微躬著身,關切的問道:“展爺,這趟差事,辦得還順當吧?沿途上有沒有遭遇什麼麻煩?”
  展若塵笑了笑,道:“幾乎時時刻刻都有麻煩,好在托樓主洪福,總算把事情辦妥了……”
  嚴祥沒有再深問下去,他轉開話題,低聲道:“這幾日裡,老夫人對展爺不止是巴望,更記掛得緊,一天總要問上好幾遍,尤其照時間算,展爺你該在前天至遲昨天便返回的,過了期限,老夫人就益發焦慮了,怕展爺出了什麼意外;多少年來,我們還沒見過老夫人這般坐立不安法……”
  心胸之間浮升起一股暖意,展若塵竟有一種動孺慕承親慈的感受,好深摯、好貼切,又好溫馨,他努力把製住情緒,平靜的道:“辱承樓主關懷,感激不盡,累至樓主懸慮,卻皆我之不是,只因沿途屢遭阻礙,方始有所耽擱,僥倖不負樓主囑託,也算有以覆命了。”
  嚴祥笑道:“你客氣,展爺,老夫人托辦之事,打一開頭,就對你抱有絕對信心,老夫人也知道你逾期未返,必遭波折,但老夫人認定展爺縱遇兇危,也可履險如夷。她老人家一面向我們稱讚展爺的能耐,一面卻又深恐展爺有個萬一,就這麼反覆念道,疑而又安,直害得我們也一顆心吊在半空裡,七上八下的定不下來,如今展爺安返,真是皆大歡喜,老夫人能以獼,我們也可鬆口氣啦……”展若塵歉然道:“我也知道樓主及各位的懸念之情,來去途中絲毫未敢延誤,只是有人不讓我順利遂願,百般阻撓,屢施打擊,因而才有一兩天的遲誤……”
  端洋著展若塵,嚴祥道。
  “這次外出,展爺只怕經歷了不少陣仗吧?展爺發梢衣袍之上,焦痕處處,肩腫更見血跡,敢情還帶了彩?”
  點點頭,展若塵道:“幾輪刀山火海進出,好在闖過關來,肩頭皮肉之傷,無什麼要緊,倒是對方計謀之縝密,手段之狠毒,值得我們檢討防範!”
  嚴祥恨聲道:“不管他們是誰,老夫人都會設法對付,而他們施用種種毒計危害展爺,老夫人就更恕其不得了,展爺,我們等著看吧,看那幹豺狼虎豹最終將落個什麼下場!”
  展若塵深沉的道:“各般不祥之兆已現端倪,陰霆凝布,風雨隱隱;料想樓主高瞻遠矚成竹在臉,進退因應之策,早有定謀……”
  嚴祥穩重的道:“老夫人自來深謀遠慮,見微知著,容有不妥,如何施為當在老夫人意念之中,我等奉命行事,不敢妄加揣測 ”
  展若塵正待再說什麼,小廳的門簾輕掀,易永寬搶前幾步閃身進來,往旁垂平肅立,邊低聲道:“老夫人到。”
  展若塵趕忙站起、金申無痕業已從容步入。
  抱拳躬身,展若塵道:“覆命來遲,展若塵謹向樓主謝罪 ”
  微微一笑,金申無痕伸手虛扶道:“無須如此;來,我們坐下談。”
  待金申無痕坐在小幾對面那張錦墊圈椅上之後,展若塵才輕輕落座,這時,嚴祥和易永寬都已經悄然退出廳門之外。
  小廳中,有著片刻的寂靜;金申無痕望著展若塵,藹然笑著:“你的氣色還不錯,只是顯得有些疲乏,我看你衣衫沾塵,眉發焦幹,肩頭上更沾著血跡,這趟差事,大概很遭了點波折吧?”
  展若塵道:“來回共遇上五次阻礙,除了第一道不曾動手之外,其餘四次全見了真章,幸而樓主交辦之事尚不辱命,一切業已妥就……”
  金申無痕似乎有些意外的道:“什麼?你竟遭了五次截擊?有這麼多?”
  展若塵頷首道:“去的時候,也只是剛剛離開此地,便有兩個不速之客乘快馬追上我提出警告,並加恫嚇,等辦完了事,歸途上遭到兩名殺手相謀;第三次對方在‘虎頭溝’一座木橋之下敷設火藥,欲圖將我炸死,在我僥倖躲過以後,又逢上十數名大漢圍攻,一番拼戰下來,好歹保住全身,卻幾乎再度墮入陷阱,總算托樓主之福,有驚無險,一關關闖了過來……”
  金申無痕緩緩的道:“照這樣說來,我托你外出辦事的秘密,一開始就洩漏出去了?”
  展若塵低聲道:“我想是如此,樓主。”
  金申無痕道:“可是,我自認為已經很小心,很仟細……”
  舐舐唇,展若塵道:“恕我冒昧 樓主,顯然還有比我們更小心,更仔細的人在暗中注意樓主的行動,也就是說,‘金家樓’裡潛伏著內奸!”
  金申無痕陰沉的道:“你是指幫著趙雙福的那干人?”
  展若塵突然一挺胸,嚴肅又昂烈的道:“樓主,我不得不把我所看到的、聽到的,以及所推測的情形直言相稟,樓主,‘那干人’已不止是趙雙福的同路人,不止是幫著他,維護他而已,‘那干人’有更大的野心、更戀毒的陰謀,依我的判斷,他們最終的目的是要推翻樓主的地位,篡奪‘金家樓’的基業!”
  寬闊白哲的額門上漸漸浮起了青細的筋脈,眼皮下的肌肉也在不停的抽搐,金申無痕雙目中血光隱現,煞氣盈盈,形態裡,流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狠酷神色,懾人之極!
  展若塵毫不畏縮的又接著道:“樓主,對方是一個組織嚴密,紀律苛酷的集團,他們有著第一流的人才,最精細的頭腦,他們可以逼著他們的成員甘心赴死,迫著他們的爪牙寧亡不屈,甚至連他們收買的打手也有這種捨命求功的精神;樓主,我認為這個集團的核心份子便毒瘤似的寄生在‘金家樓’的腑臟裡,藉‘金家樓’的血、肉,來滋補他們,壯大他們,一旦他們到達可以破你‘金家樓’機能的地步,這個毒瘤便就會迸裂分散,使‘金家樓’傾覆頹倒!”金申無痕默然無語,神形之間,顯得陰森可怖。
  咬咬牙,展若塵道:“樓主,不要諱疾忌醫,姑息養好,這樣的情勢,這樣的危機,我不相信樓主毫無所覺!”
  沉沉的,金申無痕開口道:“你竟看出來了?”
  展若塵正色道:“如此說來,樓主也早知道這個陰謀的存在及形成?”
  金申無痕嘆了口氣:“我有這樣的感覺,也發現到種種不妥的徵兆,但是,卻未料及有你說的這般嚴重。‘金家樓’是先夫與我所共創,我們扎的根、奠的基,是我們打下來的江山,這就好像是一個我們所生產的孩子,眼看它出世、它成長、它強壯,它的組成份子宛若孩子的血肉肢體,它們怎麼會叛離、會分散,甚至會反噬?我不願去相信,我也認為他們不敢……‘金家樓’的人原該同心一德,手足相連才是啊……”
  展若塵有力的道:“樓主,但這是事實,你必須面對 你這個‘孩子’的某些官能已有了變化,更開始一步步蔓延到你這‘孩子’的全身!”
  金申無痕苦澀的道:“是的,我必須面對這個不幸的、可悲的、可詛咒的事實,我也知道,我這個‘孩子’的某些‘官能’確已產生變化了;那種邪惡又歹毒的變化……”
  展若塵凜然道:“樓主,你務須有所決斷,拿出毅力來,在這股毒素尚未波散太廣之前予以遏止,並加拔除,否則,待到毒患深植,便疾入膏育、迴天乏術了!”
  金申無痕陰鬱的道:“我已有了一點佈置,只是經你這樣一說,我覺得我那點佈置還嫌力量不夠,仍須再為加強,調配上亦有重新安排的必要……”
  展若塵道:“樓主,事不宜遲,所謂‘先下手為強’,我們不能等待對方坐大,要在他們尚未形成氣候之前便一舉殲滅,斬草除根!”
  皺著那雙挺秀的劍眉,金申無痕苦惱的道:“但是,那幹謀反者到底都是些什麼人?主要的領導人物又是哪幾個?這一點你能夠肯定嗎?”
  展若塵反問道:“樓主心目中的可疑者又是哪些人呢?”
  金申無痕注視著展若塵,道:“我要先聽聽你的說法,看看你的見地是否中肯有理;展若塵,當你表達你的意思時,須有必不可缺的依據,因為這關係著某些人的生命,牽連著‘金家樓’的威信、團結,甚至存亡,這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
  展若塵道:“樓主,請恕我直言不忌 迄至如今,我尚未曾與任何一個有謀反意圖的‘金家樓’所屬面面相對,但我業已屢次領教過他們迂迴的陰毒手段,接觸過不在他們核心圈中的週邊爪牙,我可以推測得到他們根本的目的何在,最終的所求何在,我能夠向樓主詳陳各項事因的表裡意義,從每一樣大小徵兆裡提供疑點,我也敢大膽的指控若干受嫌者。然而,裁決之權,尚在樓主 ”
  金申無良威嚴的道:“這話怎麼說?”
  展若塵低喟一聲,道:“我只是十個外人,一個承蒙樓主恩德的過客,貿然向樓主指陳貴組合中某些不妥,已是涉及隱密,超逾本份,但樓主看在我受恩圖報之衷誠上當可曲諒,若再包攬擔當,則未免有失立場,顯得肆妄了……”
  金申無痕神色一沉,道:“展若塵,姑不論我對你的好處及照應,我只問你,你認為我待你如何?”
  展若塵微微欠身道:“樓主待我恩義如山,體恤有加……”
  金申無痕又道:“你可知道我對你的印象及觀感?”
  點點頭,展若塵道:“樓主視我宛如小姪,親同骨肉,垂顧我,提攜我,器重我,傾之以慈情,憐之以愛心。”
  “嗯”了一聲,金申無痕稍微緩和的道:“這就是了,你既知我對你如此之厚、如此之善,將你看做我身邊的人一樣,你就不該妄自菲薄,執意疏淡,我的事便乃你的事,‘金家樓’的榮辱安危,你也要當做你自己的榮辱安危,從今以後,你更須端定立場,澄清觀念,因為你在我的推許之下,已和‘金家樓’中的任何一個成員無異!”
  展若塵覺得相當惶恐的道:“多謝樓主關愛,只怕我才鮮識淺,不能為樓主分勞減憂
   ”
  擺擺手,金申無痕道:“不必謙虛了,展若塵,我這大半輩子來沒有什麼值得自傲之處,只有這閱人一項上還少見走眼,略堪為慰,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心性,我多少也摸得著點,將來我有依偎你的時候,但願你能多替我分點心思,盡些本份,就不在我高看你一場了。”
  展著塵低緩的道:“樓主寬懷,我必將竭此心力,以報樓主知遇之恩 ”
  金申無痕頷首道:“好,我們繼續方才問題談下去。你把你發現的各般疑處,以及對其內涵的意義、行為的動機,詳細告訴我,讓我們上起來推論決斷 ”
  展若塵平靜的道:“事情的開始,便並非偶然,趙雙福的貪沒營私,侵佔中飽,事前有人為他掩飾。事後有人為他遮攔,足見趙雙福有他的支持者或是同謀人;樓主遣我前往‘九槐莊’懲殺趙某之際;又有人半途向我警告威脅,意圖迫使我置身事外,這兩個人在我離開‘金家樓’後不久,也就是受命于樓主之後不久便快騎追來,且又以頭巾蒙面,依我判斷,很可能都是‘金家樓’內部的人……”
  金申無痕冷靜的道:“可已注意到他們有什麼特徵?”
  展若塵道:“兩個不速之客,體形皆極魁梧,雙目有神,舉止沉穩老練,其中一個似較他的同伴來得暴躁些,至於他們的面貌,卻因以頭巾蒙住口鼻,看不真切。”
  金申無痕道:“若再相遇,由他們的腔調裡,你可否加以辨識?”
  想了想,展若塵道:“可以試試,但沒有絕對把握。”
  金申無痕道:“再往下說。”
  展若塵道:“那兩個人除了向我濫施恫嚇之外,另一個目的是想套問我樓主交辦之事,甚至連樓主在‘白石精舍’相召的經過他們也都知道,在如此短促的時間裡他們能夠掌握這許多情況,足見這兩人乃是‘金家樓’內奸無疑,他們為什麼會如此急切的想探悉我的任務,恁般關注我的行動?我推測除了涉及趙雙福的事件外,定然還有其他牽扯之處.
  金申無痕面無表情的道:“真是諷刺 在‘金家樓’內,居然也會有‘金家樓’的人干涉起我的措施來了!”
  展若塵接著道:“在辦妥樓主交待的任務之際,回程中,我險些遭到一老一小兩個殺手的暗算,老的那個叫‘皺皮狼’卓暉,小的那個是位姑娘,名叫‘蘭指穿心’徐小霞,當然他們的詭謀未能得逞,卓暉被我格殺當場,徐小霞也受了重傷。”
  笑了笑,金申無痕道:“他們竟雇了殺手暗算你?你是這一行中的佼佼者,他們這樣做,豈非是班門弄斧,自尋晦氣?”
  展若塵道:“不然,他們也非常有計較,這兩人的功夫雖不能算是登堂入室,但謀略之運用卻相當別致。他們裝扮成祖孫二人,而扮做孤女的徐小霞偽稱病重,由卓暉背負於途,迎截在我馬前,由卓暉向我招呼求助,昔苦相央,請我載送他二人一程,在我首肯之後,挽扶徐小霞上鞍之際,兩人便突然發難,前後夾擊,出手之狠毒,顯見是要一舉斃我性命
  ”
  哼了哼,金申無痕道:“真是卑鄙,可惡至極!”
  展若塵道:“令我注意的是,在他們事敗之後,兩人都堅不吐露前來暗算我的原因及幕後主使人為誰,任我以死相協,他們也守口如瓶,更明知不敵,亦一心求戰 到未了,我才知道,連主使人也不算那陰謀集團的核心份子,表面上甚且並無牽連!”
  金申無痕詫異的問:“這是怎麼說呢?”
  展若塵道:“那人號稱‘李老斧頭’,名叫李玉文,約莫六十上下的年紀,在‘北通道’與‘伏平崗’一帶的黑道上聞說頗具潛勢;樓主,線索到此為止又斷了,以李玉文的身份來說,表面上是不是與‘金家樓’的謀反者並無干系?甚至連‘金家樓’的邊也沾不上?”
  金申無痕陰冷的道:“他們做得多小心啊……”
  展若塵又道:“我重創了那徐小霞後,浚有取她性命,容她徑行離去,但我深悉一個職業兇手在行動失敗後可能的遭遇,因此,我暗中跟綴著徐小霞的蹤跡。果其不然,有‘黑白雙罩’鐘貴才、孫使平二人埋伏在荒野中意圖殺害徐小霞滅口,在徐小霞受危之前,我挺身而出解救了她,她在感恩之際,便將她所知道的一切內情和盤托出 但極為有限,對我們的幫助並不很多……”
  金申無痕道:“那‘黑白雙罩’可曾說了些什麼?”
  搖搖頭,展若塵道:“除了叫囂吠罵,便是拼戰至死,事實上,他們也不可能吐露什麼。”
  金申無痕道:“後來的情形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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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禍掩眉睫

  展若塵道:“在我第二次救過徐小霞之後,一直趕到‘虎頭溝’,途中全無意外發生,但他們卻在‘虎頭溝’那座木橋底下埋設了大量火藥,在我策騎通過木橋時予以引爆;幸虧燃燒引線的焦味被我嗅及,方得適時避開,可是樓主賜藉的那匹好馬卻未能倖免,隨著那座木橋一齊炸了個粉碎……”金申無痕道:“這是小事,只要你能脫險,賠上匹馬又算得了什麼。”
  目光閃耀了一下,她又道:“埋設火藥引炸物體,看似簡單,卻乃一項專門的經驗,用藥量,敷設的位置,引線的長短,時間的拿捏,都得具有準確的判斷才能奏功,過與不及,便成反效果,尤其想炸的是活動目標,就益加火候老到才行,看樣子,那些人當中,還真網羅了不少奇技異能之士……”
  展若塵道:“木橋炸燬的頃刻,我便四處搜查,卻連半條人影也未發現,可見他們把引信扯得極長極遠,否則,即是他們隱藏得法……”
  接著,他又把過橋後遭至的狙擊及將至“金家樓”之前,遇上“皮肉刀子”杜全的事敘述了一遍;嘆了口氣,他道:“談到對方所布下的各個陷阱,以杜全的這一個最稱完美自然,若不是我在無意間於盆水的倒映中有所發現,恐怕還真會著了道……他們對於人的心理狀況也有精細析解。他們明白當一個長期處在緊張戒備情勢下的人,一旦抵達目的地時那種本能的精神鬆懈同意態疲乏,他們安排下這樣一個平順和祥的環境,這樣一個友善儒雅的角色,便是要趁著我在身心各方面皆呈怠忽之際乘隙下手 ”金申無痕贊許的道:“展若塵,你的確反應尖銳,行動機警,在經驗見識上超人一等,以你所遭的種種危險來說,換了個人,怕就難以一一安全了……”
  展若塵道:“樓主,對方的各項詭謀固然心裁獨出,但他們參予狙殺行動的份子卻也個個悍不畏死,真所謂是前仆後繼,奮不顧身,他們能用什麼法子驅使這些爪牙如此甘為效命,更是我們要特加註意研判的……”
  金申無痕凝想了片刻,道:“我認為並不出奇,使得一群人甘心賣命,大至免不了下面的幾個方法,或是許以重利,或是嚴刑酷罰,或是示以恩寵,或是籠絡以情義,再不,便乃花言巧語創造出一番憧憬,迷惑某些頭腦簡單之輩盲目以赴……”
  展若塵道:“樓主所見甚是,依我的看法、對方驅策黨羽的手段,約莫以重刑及嚴罰的成份居多,其他的方式大概還談不上。
  頓了頓。他接著道,“在‘九槐莊”格殺趙雙福的經過,我想也有向樓主詳加稟告的必要。”
  金申無痕道:“在你動手的辰光,趙雙福可曾反抗?”
  展若塵笑道:“何止‘反抗’?他乃全力相搏,豁死掙扎,似乎不甘認命的樣子……”
  冷冷一笑,金申無痕道:“這孽障!”
  展若塵道:“當時在場的、果然未出我們的預料狀況之外,並非趙雙福一人,還另有一個四旬左右的中年人物,那人面色蒼白,神態陰沉,生了一雙蛇眼,而且,似乎對‘金家樓’的內情十分熟悉,我一露臉,他就猜到是樓主派去的執刑者!”
  金申無痕的表情似是有些怔忡,她遲疑的道:“那個人使用的兵刃,可是一對‘穿心刺’?”
  重重點頭,展若塵道:“不錯,正是一對‘穿心刺’!”
  猛一咬牙,金申無痕形色狠厲的道:“畜牲!早該想到丘哲這畜牲才對!”
  展若塵道:“丘哲?也是樓主屬下的人麼?”
  深深吸了口氣,金申無痕努力抑制住自己心情的憤激:“‘月字級’的二把頭!”
  展若塵歉然道:“我很遺憾,樓主,我已遵照樓主的諭令辦了,現場之內,不留一人!”
  金申無痕切齒如挫,聲音迸自唇縫:“好,殺得好,這些起狼心狗肺,大逆不道的東西,早該天誅地滅才對!”
  展若塵又道:“趙雙福及丘哲對樓主似是積恨頗深,言詞態度之間,詆毀侮謾兼而有之,其中除了趙雙福本身的事件有關外,顯然更帶著敵對的仇視意味……”
  金申無痕忽然厲烈的笑了,展若塵還是第一次聽到女人的笑聲如此鏗鏘昂揚,如此暴辣狠酷,也是頭一遭發覺這位金家樓主內蘊的豪壯之概了。笑聲中,她的語調宛若透著凝形的血腥:“便由他們同我‘敵對’,展若塵,老天有眼可為見證,我將殺得他們神哭鬼號、寸草不留!”
  展若塵忙道:“樓主務請息怒,此事關連非小,正如樓主之所說,乃干係著許多人的生死,‘金家樓’的榮辱,因此因應之策,尚以周密周全為要,切切不能用之意氣……”
  金申無痕手撫胸口,悻悻的道:“可恨啊!可恨,他們竟真敢反逆我,真敢行此大逆。”
  展若塵靜靜的道:“從趙雙福的事件開始,樓主,他為什麼虧空了這麼一大筆錢財?用到哪裡去了?在樓主聞報之前有誰替他掩護,後來又是誰在為他遮攔?他又從何知悉樓主將採取的各項行動?我奉召於‘白石精舍’的經過是何人洩漏?他們為何又如此重視並徑而攔路逼問?此外,我沿途遭到的一連串狙襲又是誰在主使,為了什麼非欲置我死地不可?那丘哲明知趙雙福是‘金家樓’行令捉拿的叛逆,他不但不遵命擒捕,反而與其坑窪一氣,勾結為黨,這又是什麼道理?”舐舐嘴唇,他跟著道:“而杜全在我刀下留命之後,曾苦苦勸我儘早脫離‘金家樓’,口風中屢屢表露‘大勢已成’‘他們決不肯放棄既定的目標與努力’,試問什麼‘大勢已成’?不肯放棄哪些‘既定’的目標,又”‘努力’了些什麼?
  ‘他們’又是何指?追憶在我離開‘金家樓’之際,那兩名不速之客也言及要我切莫趟這灣‘混水’,‘金家樓’一向平靜無爭,所指‘混水’又表示了什麼?這種種般般,樓主,看去仿若千頭萬緒,各為點線,但只要將這些點線連接,則便形成一個輪廓,一個陰謀集團正在醞釀的叛反輪廓,這個集團的組成份子,也就呼之欲出了!”金申無痕沉重的道:“你再進一步說明!”
  展若塵穩練的道:“樓主,首先,誰與趙雙福的關係最密切,並且有力量徇私偏袒?誰能在“金家樓’內部安排下如此高效率的眼線?誰能在外發揮恁般巨大的潛勢?誰可在樓主遭黜之後順理成章接掌‘金家樓’?”
  呼吸粗濁了,金申無痕艱辛的道:“動機呢?動機是什麼?…展若塵凜然道:“野心,樓主,熾熱的野心;有的人不會滿足於現實,儘管現實已夠豐美,他們總希望求取更大的權力,更大的財富,更大的聲譽,有些人,天性是不甘居人下的;縱然只是一人之下!”
  抽了口氣,金申無痕一個字一個字似是從肺腑間擠迫出來:“你是指 我們老二?”
  展若塵肅穆的道:“樓主明鑑!”
  茫然的凝視著空中一點,金申無痕久久無語,兩頰的肌肉在微微顫抖,唇角也在不停抽搐,她的面色蒼灰,神情悲涼,宛如一下子衰老了十年!
  雖內心裡深覺歉疚不安的,但展若塵卻不得不盡他的本份,他又低沉的道:“請樓主寬恕我的肆言無忌,或許我的推測是一項錯誤也未可定……”
  金申無痕幽幽嘆息,沙啞的道:“意識中的疑慮,只有在冥思的自我裡方能毫無忌諱的付量……對老二的日常作為,以及他的忠貞問題,我業已私下注意了很久,並且不無隱憂,但我一直未曾向任何人提起,甚至我最親近的人,因為利害之間,足以影響全盤大局,關係了整個‘金家樓’的榮辱盛衰。你知道,一樁深存於心底的疑慮,突然被人揭示出來,那種感覺是如何窒怵,又如何震悸……”
  展若塵謹慎的道:“樓主體察入微,蛛絲馬跡可能亦曾發現二當家有所不穩之處?”
  金申無痕緩緩的道:“老二是個剛愎自用的人,性子暴烈,主觀重,朝好處說他是恃才傲物,朝壞處講他是桀騖不馴,他眼界高,能力強,等閒人事全不屑一顧……跟著我夫婦二人定江山,也有許多年了,他任是如何孤做自許,對我夫婦倒還一直順從信服,上下之禮也遵守不渝;我老是覺得老二為人做事喜歡用他的一套辦法,也總感到他有先聲奪人,擅作主張的毛病,但為了他這些年來的汗馬功勞,為了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更為了‘金家樓’的團結,我全容忍著,有時候,甚且有還遷就他的意思……”
  搖搖頭,她又低聲道:“趙雙福的紕漏一出,我就覺得老二在其中無可避嫌,因為趙雙福他應變之快,消息之靈通,決不是‘金家樓’一個泛泛之輩可以為力的,再說,趙雙福躲藏在‘九槐莊’石家,以那石宗和與老二的交往情形說,他就脫不了干係、但我一切將前提先擺在大局的維持上,不願以此事傷了和氣,影響團結,這才忍諱迄今,不加深究,可是我這邊在忍,在讓,他卻似乎並不領情,非但不領情。更好像一不作,二不休,更要同我逆著來了!”
  展若塵道:“樓主,我們且假定二當家是那個陰謀集團的主腦 他在我離開‘金家樓,的當日未曾向我下手,可能是尚不明白我的目的何在,待到他聞報趙雙福已死,這才清楚我此去何為,因而遷怒於我,務欲置我死地,除此之外,他會不會擔心趙雙福與丘哲受執之前露了什麼口風,想要在我返回‘金家樓’途中便先將我滅口?”
  金申無痕道:“似乎頗有可能。”
  展若塵思考著道:“在經過他們多次的努力之後,仍然未能暗算到我,而我業已返回,換句話說,該帶回來的消息,也都將詳稟于樓主之前 ”
  金申無痕道:“你的意思是說,這樣的形勢,已把他們迫到不能不發的地步了?”
  展若塵道:“如果樓主與我的判斷沒有錯,恐怕情態業已迫近眉睫相當危急,他們隨時都會冒險發難,以求製人而不被製於人民政府……!”
  金申無痕沉著道:“這倒不一定,因為對方並不能確定你帶回了什麼消息,知道了多少內情、又有若干指控他們的證據,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們未見得會貿然行動,再說,我們就算搶先動手,光憑眼前的各種跡象,尚嫌依據不足,難以使對方入罪,依我看來,一時之間,大概會在暗中僵持下去。”
  展若塵慎重的道:“或許如此,樓主,但我們要先做萬全的準備,無事則已,一旦有警,則可免製我于初起,製好於甫現,一舉而殲之!”
  低咽著,金申無痕道:“這算什麼?‘金家樓’居然也會有鬧內訌的一天,多少年前,這是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事,競有人向我的權威挑戰,向我的傳規叛抗,而意圖與我作對的人,卻是我一手提拔的得力臂助……欸,這尚成什麼世道?”
  展若塵道:“人心叵測,人欲難填,樓主,這個人間世,原本便是弱肉強食,劫掠爭奪的生存競技場,只有保持實力,付以果決,才是活下去的不二法門……”
  金申無痕涼涼的一笑:“然則,你就否決了人間世的正義之道,人性中的敦厚善良?”
  展若塵道:“不,樓主,我的意思是,人間世的正義之道,人性中的敦厚善良,仍須以實力來維護,用行動作表彰,軟弱怯縮的人,就算是最好的人,若沒有那些有形或無形的力量支撐,也一樣不容易活下去……”
  金申無痕閉了閉眼,道。
  “你說的也有道理……”
  微微一頓,她又以雙手輕揉著兩側的面頰,以一種略顯索落的聲調道:“展若塵,‘金家樓’的規矩素嚴,上下尊卑之分尤其絲毫不苟,這乃是我夫婦以鮮血和鐵腕所鑄定,幾十年來一層不變,在這樣的紀律之下,猶竟抑制不住某些人的野心同奢望,實在令我覺得懊惱又詛喪……”
  展若塵真摯的道:“樓主,紀律與規矩是為那些守份知份的人定的,卻是壓不住狼子野心者的幻想和自大,局限不了貪婪的擴張及天生的叛逆性,忠心耿耿的人雖無約束仍知忠,而那些本屬不滿現實又慣於侵掠的那一類,任是什麼嚴律苛法,也仍然不能法除他先天性的叛抗!”
  金申無痕徐徐透了口氣,把雪白的衣袖卷掩了一下,輕輕的道:“現在,我們要做的是一面準備,一面等待,且看他們如何施為吧……”
  展若塵道:“尚未向樓主請示 貴組合的二當家如今駐留何處?他掌握的實權又有若干?”
  金申無痕坦率的道:“在‘曲城’的堂口決斷了,他們負責整幫綜合各項繁雜的工作,然後將結果每月定期呈報到我這裡,除非特別重大的事情或我有另外的交待,尋常皆照此慣例施為,老二便坐鎮在‘曲城’的堂口,司指揮調度之職……”
  展若坐搖頭道:“樓主,如此說來,二當家的權責乃是相當大了?‘金家樓’的巨細事務,他似乎可以先作上一半的主,或者,由他徑行裁決即可?”
  金申無痕道:“普通的事情是這樣,他可以斟酌決定,但事後必須向我詳報處理經過,還有些比較嚴重的問題,大多仍須我來判行。”
  展若塵道:“但樓主,事情的大小輕重,可有一個明白的準則?”
  金申無痕道:“這倒沒有,照常情論事,是否自認能以擔負責任,老二應該分辨得出來。”
  展若塵道:“既然並無職權上的明白劃分,樓主,說辭之間,便有很大的不同了,這正好是二當家在‘便宜行事’的名義下,培養本身勢力的至佳環境,樓主,你授予他的權柄過於大了!”
  金申無痕沉沉的道:“以前我怎知他會生有不軌之心?待我有所察悟,卻已不便削減他的權力,況且,我並無直接或實際的證據,對他而言,任何反常的行動,重則激起劇變,輕則招至怨恨,為了‘金家樓’的團結與榮譽,我不能不慎做考量……”
  展若塵又問:“那麼,對人事上的調遣派用之權呢?”
  金申無痕道:“人手的調遣運用,他可以衡情度勢預為安排,但仍須事後向我稟報,間或也有與我意見相左而經我改易的情形,但一般來說,我總是在可能範圍之內儘量尊重他的意思。”
  展著塵緩緩的道:“樓主,請恕我說一句不該說的話……二當家之所以會生異心,除了他本身的叛逆性外,樓主對他的放任與容讓,無形中也是一種間接的鼓勵……”
  金申無痕咬咬嘴唇,眼下的肌肉抽搐了幾次,她陰鬱的道:“我已經說過,我對他內在的察悟嫌遲了些,我總不信他敢起二志……等我有了警惕,卻業已鑄定了形勢,況且並無確切的憑讓,我又能為奈之何?牽一發猶將動全局,更逞論老二在‘金家樓’的份量!江湖上的日子夠凶險,夠動盪的了,自己若再發生鬥爭,不但悲慘,也實在是一樁愚不可及的事……”
  展若塵道:“樓主一心顧全大局,全力維持和諧,樓主可曾考慮到,那幹起意謀反的好妄之徒,是否也有與樓主相同的體念與度量?”
  金申無痕沙啞的道:“問題正在這裡,展若塵,我對他們的寬容及仁厚,久而久之,竟被他們視為此乃我怯懦優柔的表現了……”
  展著塵肯定的道:“可是樓主決不怯懦,更非優柔,樓主一向明斷果敢,早年如是,今亦如是,他們如果將樓主的容讓及寬厚做了錯誤的判認,對他們而言,就是一樁大大的不幸了!”
  雙眸中神采映現,金申無痕重重頷首:“展若塵,至少還有你知道我這老大婆不能輕辱!”
  展若塵昂烈的道:“只要一息尚存,必將誓死回護樓主左右,進退與共!”
  金申無痕感動的道:“好,好,展若塵,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好小子;疾風知草勁,板蕩識忠姦,有用得著你效命的時候!”
  展若塵嚴肅的道:“樓主,為樓主盡此棉薄,效以全忠,原是我的份內之事,樓主大德,不敢言謝,但憑一腔鮮血,七尺肉身,充樓主馬前之卒!”
  長長籲了口氣,金申無痕深為感慨的道:“展若塵,我怎不早上十年便認得你?”
  心神忽而顫震,展若塵連忙道:“樓主,目前似乎也正是時候。”
  金申無痕無聲的一笑:“是的,目前似乎也正是時候……”
  低喟一聲,她又道:“老頭子走得早,否則,見了你他一定喜歡,老頭子在閱入這方面和我一樣,就賞識有骨氣,有節操,忠耿不二的好漢!”
  展若塵審慎的道:“樓主,老爺子在世之際,‘金家樓’的大權,約莫也是樓主決斷的多吧?”
  金申無痕淡淡一曬,道:“老頭子活著的辰光,‘金家樓’由他掛名,實則還是我主事,里里外外許多大小瑣碎,都是我來裁決的,在你面前也不用避諱什麼,老頭子平生只有一怕,就是怕我!”
  想笑,又實在笑不出來,展若塵乾咳幾聲,道:“務請樓主貫徹往昔的英明,延續今後的毅力,果決處斷,鐵腕掌持,以維繫‘金家樓’的名聲基業至千秋萬世!”
  金申無痕深深的注視著展若塵,表情十分莊嚴的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展若塵又道:“所以,樓主,我們不能僅僅只是‘等待’;我們目前固然未能掌握叛逆者的確切證據,但徵兆已現,必須妥為防範!”
  金申無痕道:“你放心,我會預作安排的。”
  展若塵道:“尚有一層疑慮,樓主。”
  雙眉微挑,金申無痕道:“什麼疑慮?”
  展若塵輕聲道:“在樓主的成群屬下之中。樓主如何確知哪一個忠貞可靠,哪一個隱藏禍心?”
  金申無痕沉默了一下,道:“照目前的情形看,怕是不易分辨了,而光是靠表面上的種種判斷,又恐不盡確實,人心叵測,就要弄巧成拙了!”
  展若塵道:“我擔心的正是這種情況,樓主。”
  嘆息著,金申無痕道:“想來也真令人喪氣,突然之間,那些跟隨了多年,提攜了多年的夥伴弟兄們,竟似全被一層迷霧遮掩了,那麼濛濛朧朧的看不清切誰是誰,弄不明白他們的本來面目到底是副什麼模樣……以往的忠耿,如今的恭順,居然都已不能做為貞姦正反的依據,哪一個的內在若何,全被肚皮上的一圈肉相隔,連辨忠逆都是恁般不易;共同出生入死,患難偕與的一千故舊搭檔,只這須臾,皆已變得如此疏陌遙遠,如此不可依恃,欸,這算什麼江湖生涯?!”
  展若塵道:“至少該有個法子確定是好是忠,才好預為佈置,樓主,不能因為這個問題便使我們停頓在毫無俾益的自我煩惱裡。”
  金申無痕道:“當然,我且問你,你可有什麼良策以對?這件事,勢不能一一去問,間也不可能問出底蘊來,如果暗中查探,又怕時不我予之外更早激起異變!”
  點點頭,展若塵道卜“正是 有關‘金家樓’的每一個組成份子,其以往的來歷,與樓主的淵源,行為上的表現以及個人的觀念操守,我均甚不明白,因此在這上面無法為樓主建議參酌,可是,樓主自己是否有所體認?”
  金申無痕揣摸著展若塵話中的意思,一面沉吟著道:“你是說,我對我手下的人應該有所知曉一對他們的心性及節操方面加以分辨,從而做忠好之選?”
  展若塵道:“我是這個意思,樓主。”
  金申無痕雙手平撫於膝,目光微微低垂,聲音輕細但卻有力的道:“或許,你已經替我想到了某些人 在你認為堅貞可靠的某些人?”
  展若塵咧咧嘴,道:“業已稟告樓主,我對各位貴屬的了解並不深入,如此重大之事,實不敢肆言保舉何人,萬一有差池,這個責任便難以承當……”
  擺擺手,金申無痕道:“不須你負任何責任,展若塵,但我願意聽聽你的見解。”
  展若塵為難的道:“還是請樓主自行斟酌判定,拙意淺薄,恐不足為憑,又怕所見不明,貽誤全局,而以我如今的處境來指陳貴屬各位的忠好之實,則不但逾份,更是近乎臆測附會了……”
  金申無痕忽然神色微沉,音調也變得有些冷峭了:“展若塵,我一向認為你但直方正,風骨鱗峋,且敢說敢言,敢做敢當,卻想不到你也如同一般凡子傖夫,畏首畏尾,瞻前顧後,怕承擔,避責任,你這樣不肯與我肩摃,不能替我分憂,還怎說上誓死回護,進退與共?!”
  臉上浮起一抹隱隱的青白,展若塵用力吸了口氣,艱辛的道:“樓主言重了,我決不敢有意規避什麼,委實是限於各般環境,未能深切體認樓主左右心性操守,便因識人尚欠細微,方難向樓主有所呈述 ”
  哼了哼,金申無痕道:“不用說這些,展若塵,你也是老江湖了,平素水裡火裡,龍潭虎穴,亦都闖過盪過,見的場面不少,閱人自有分寸,你經驗足,世故深,加以觀察力強,反應敏銳,來到‘金家樓,也有好一段日子,我就不信會毫無所見,更不信你點不出我手下那幾塊料的底蘊來!”
  咽了口唾沫,展若塵苦笑道:“怕有謬誤難免,樓主,貴屬之中,有許多一絕大部分,我連見都未見過一遭,又如何能以厥詞肆言妄加析解,並定忠姦?”
  金申無痕不耐的道:“你說你見過的那些人吧,其他你有什麼看法也不妨一一直述,不管你的見解正確與否,也不管你是站在什麼立場說話,只要把你想到的告訴我,由我來裁決,對或是錯,我俱擔負全部責任,不會叫你受半點委屈!”
  展若塵無法再做推託,他十分勉強的道:“既是樓主如此吩咐,我就只好斗膽進言,一敘管見了,若有差誤欠實,不盡不全之處,亦請樓主寬於包涵 ”
  金申無痕道:“哪來這麼多廢話?”
  展若塵小心的道:“依我看來,‘金家樓’中樓主的家族乃是一股可以信賴的力量,無論以他們與樓主的親情血緣,抑或本身的利益來說,他們對樓主的忠貞與支持無須置疑的……”
  金申無痕頷首道:“不錯,金家族人一定會站在我這邊,他們和我一樣,都要仗著這塊招牌活下去。”
  展若塵接著道:“此外,樓主的近衛死士‘飛龍十衛’似乎也不會有問題,他們對樓主一向赤膽忠肝;崇敬有加,當不致生有異念 ”
  古怪的一笑,金申無痕道:“‘飛龍十衛’這十個兔崽子如果還有人出毛病的話,我老大婆這雙眼可真該由自己剜出來了;展若塵,他們你大可放心,便是造他們老子的反,他們也不會對我稍有二志,在我的感受裡‘飛龍十衛’甚至比金家的族人更要來得可靠可賴!”
  似是考慮了一下,展若塵忽然便下定了決心,正視著金申無痕:“樓主,有件事,也是一樁疑問,不得不向樓主稟明,尚乞有以英裁!”
  金申無痕敏感的道:“可是有關‘飛龍十衛’的事?”
  展若塵靜靜的道:“是的,是有關‘飛龍十衛’的事。”
  金申無痕的表情剎時顯得沉重了,沉重中更透著陰寒,她徐徐的道:“說吧,完全照實說,他們可是有了什麼不妥的徵兆?”
  展若塵謹慎的道:“樓主且請寬念,‘飛龍十衛’對樓主素來忠心不二,確乃死士,他們之間,並無絲毫異態呈現,只是有樁疑問,與十衛中的兩個人可能略有牽連,或是巧合,或是意外,總須查明問實,以解疑端,更證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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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忠姦誰屬

  金申無痕以那種平板的音調道:“我正在聽你說,展若塵。”清了清嗓子,展若塵道:
  “在先前甫見樓主之際,我已略微提過 前數日樓主相召於我,面授機宜,指令行事,這一切行動都做得異常隱密,然則卻又如何洩漏出去的?甚至在我剛剛離開‘金家樓’的辰光,便有對方的飛騎趕來攔截恫嚇?!”金申無痕雙目炯亮的問:“你懷疑是誰洩的密?”
  展若塵坦率的道:“還要請教樓主這樁事都有哪些人知曉?逐一篩剔,自可將那可疑之人查出!”
  金申無痕重重的道:“知道我召你至‘白石精舍’的只有四個人,我,你,以及嚴祥同易永寬。”
  展若塵道:“樓主自不會將此事洩知於人,我更不可能,剩下要追查的,便是樓主手下這‘飛龍十衛’所屬 嚴祥與易永寬了!”
  金申無痕斷然道:“他們絕不會背叛我!”
  展若塵沉穩的道:“我並沒有說他們會背叛樓主,但事實的發生卻是無庸置疑的,也是不可抹煞的;樓主召見我於‘白石精舍’的經過,已確然洩漏出去,而知道此事的人只有樓主及我加上嚴、易二兄四位,樓主為立事者,既當保密便不會洩密,我乃受囑行動者,不會拿著自己的生命及承諾做兒戲,除此之外,嚴祥及易永寬二位兄台是否也該表明一下他們的清白?”眼角向上抽緊了,金申無痕溫怒道:“展若塵、你的指控毫無道理,你可知道,你這乃是拿著我的心腹在開刀?”
  展若塵的神態又幽寂了,他低緩的道:“樓主,我們這是在研討一樁關係著整個‘金家樓’安危存亡的問題,因此我們只可就事論事,立論見解、不宜涉及個人的情感及喜惡;我對樓主一片赤誠,滿腔思義,絕無任何除了報效樓主以外的心念;‘金家樓’上下待我溫厚深摯,優禮有加,我對‘金家樓’每一個人都有著莫名的感懷之情 只要他們仍然是尊奉樓主,信從樓主。我毫無開罪他們的動機或理由,我也非常不願影響到樓主對他們的信賴與依重,尤其是樓主賞識的這些人,我甚至不認得他們,有的也僅是數面之緣,如果不是為了替樓主分憂解疑,不是為了鞏固‘金家樓’的千秋基業,我這樣做又是何苦?”金申無痕的形色柔和了,柔和中卻又透露著不快:“你看你,展若塵,我就這麼隨便說你幾句,你就不高興了?你應該明白,我嘴裡嘀咕是一口事,心頭卻比誰都明白好歹,莫不成連叫我發洩一下內在的煩鬱你都不肯多少擔待?”
  展若塵道:“不敢,唯恐樓主誤會我別具用心,那就真是傾黃河之水也難洗清此惡嫌了!”
  金申無痕惱道:“胡說,越扯越不像話了,不准再在這個題目上推敲糾纏,惹我生氣,從現在開始,我們還有許多更重要的正經事須做決定。”
  展若塵正容道:“是,樓主。”
  金申無痕道:“有關嚴祥與易永寬的問題,待會我們再查詢清楚,不過,我總認為他們不可能出賣我,這簡直難以思議!”
  展若塵道:“他們不見得存心洩密,樓主,我已說過,疏忽或巧合,大意及緊張,往往都會給有心人一個臆測的依據,蛛絲馬跡,亦可憑而追本溯源!”
  連連點頭,金申無痕道:“很有道理,稍停我們就會問個明白!”
  喃喃的,這位“金家樓”的主宰卻又在咕噥了:“這兩個兔崽子……不曉得在什麼地方給我出的紕漏?”
  展若塵此刻順著方才的話題徑自往下說:“樓主,我的看法除了金家族人乃是一支可靠可賴的力量外,‘飛龍十衛’亦乃樓主的死黨,這兩股人馬,在對樓主的忠貞上,當不至於有所異變……”
  金申無痕肯定的道:“不止是‘不至於’,展若塵,乃是絕對不會;在江湖上翻滾了這多年,守著這偌大一片基業,莫非我連幾個賣命的伙計也抓不住?!”
  展若塵微微一笑,接著道:“另外,貴屬‘月’字級的三把頭玄小香兄對樓主的忠心也無庸置疑。”
  金申無痕道:“你是說‘蹦猴’玄小香?”
  展若塵道:“正是他。”
  忽然嘆了口氣,金申無痕道:“展若塵,‘金家樓’兵多將廣,人才輩出,莫不成在恁多好手裡,你就只能點出玄小香這麼塊料來充忠良?其餘的便全靠不住麼?”
  急忙搖頭,展若塵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樓主,因為玄小香與我接觸較多,自然多少有些了解,觀察他平時舉止言談調形態之間對樓主的崇敬愛戴之憂實乃出於五內,發自帥腑;人的真正意念所蘊,往往流露於無形之中,我體察得出他的心向著何;至於樓主其他下屬,我甚少親近,因而也就不敢妄下斷論了……”
  金申無痕道:“依你看,我們老三也會有問題麼?”
  展若塵想了想,道:“潘三當家照說是應該站在樓主這邊的,但目前並無任何有關於三當家的態度跡象可尋,正反順逆,實難做絕對的肯定,樓主知道,這可不是能以憑空猜測的事。”
  金申無痕有些煩惱的道:“人心隔肚皮,看不見也摸不著,自從發生了這些疑端險徵後,連人們以往的表現同一貫的操守也都得重新評估了,他們勢須再要接受一下考驗,麻煩的是,我們不能等到考驗過去方始辨別忠好,我們得想個法子在事情爆出以前就能分清楚誰是這邊的,誰是那邊的,否則,預為防範的安排,就要大費周章了!”
  展若塵道:“樓主,眼下只有就確實能以掌握的人手先做安排,力量或自不足,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我們不可冒險,萬一各項準備計劃被對方的奸細滲人探悉,情況就會大大的不妙了……”
  頓了頓,他又道:“再說,光憑樓主這兩批班底,業已實力不弱,足夠撐上一撐,對方縱然暗蓄叛勢,私相勾結,到底有所顧忌,不敢明目張膽,諒他們也強大不到哪裡去,而‘金家樓’的各級弟兄,忠心向主也應該比附逆造反的比例更多才是。”
  “嗯”了一聲,金申無痕道:“不錯,人心會變,總不能全變了!”
  展若塵道:“可惜的是我們難以搶先動手。”
  金申無痕道:“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展若塵,貿然行動之下,將造成嚴重的不良後果 那種騷亂及震蕩,會搞垮了‘金家樓’。不說自家窩裡的人心惶悸吧,在外面,冷眼瞅著端等落井下石的朋友們更在不少……”
  展若塵道:“我明白,樓主,所以我也只有同意樓主這消極的行動方式 等待了。”
  金申無痕道:“但我不會傻到只是坐在這裡看風色,我將如你所說,儘量預做應變準備。”
  是一副欲待告辭的模樣,展若塵道:“樓主是否尚有其他吩咐?”
  金申無痕似乎示意,低聲道:“你且稍坐片刻,我這就叫嚴祥和易永寬進來。”
  微覺遲疑,展若塵道:“樓主,若是樓主待要查詢那件事情,以他們與樓主的關係來說,我在場是否會有所不便?處在這等形勢下,只怕彼此皆將感到窘迫……”
  金申無痕正色道:“不然,忠義所在,一心表誠,何來窘迫之有?”
  展若塵搓了搓手,道:“樓主既如此說,我便只有從命了。”
  於是,金申無痕擊掌三響,當第三聲掌音甫落,房門已被輕輕推開,“飛龍十衛”中的嚴祥垂手而入,恭謹的哈著腰肅立門邊。
  金申無痕頭也不回的吩咐:“叫易永寬也一起進來。”
  嚴祥應一了聲,迅速退下,片刻後,已偕他的夥伴易永寬一同來到。
  眼瞼半合,連金申無痕的語聲也是低沉而倦緩的:“前幾天的那個晚上,我叫你們去如展若塵至‘白石精舍’見面,曾經嚴囑你們謹慎守密,不可洩漏此事,你們兩個還記得麼?”
  嚴祥與易永寬雙雙躬身道:“記得。”
  雙目倏睜,金申無痕冷厲的道:“不幸的是,這件事卻已洩漏出去了!”
  這兩位“飛龍十衛”中的弟兄,聞言之下俱不禁全身震晃,面色大變;踏前半步,嚴祥以一種顫懼的聲音道:“回稟老夫人,小的自奉諭‘白石精舍’之外守衛迄至事畢,一直半步未敢擅離精舍左右,亦未曾見過任何閒雜人等,事後也絕未露一字,為何洩密,小的實不知情。”
  臉色泛良的易永寬跟著也走前半步,惶恐不已的道:“小的受命前往請展爺赴者夫人之召,亦是直去直返,既未語及他人,途中也不曾與人朝面,竟爾洩露風聲,小的深覺惶惑……”
  冷冷一哼,金申無痕道:“嚴祥沒有洩漏此事,你易永寬也不曾露過風聲,那麼是我自己宣揚出去的羅?抑或展若塵自嫌命長有意朝刀口上撞?”
  汗水沁額的嚴祥呼吸都粗濁了,他掙扎著道:“老夫人明鑑,小的便是賠上性命,也不敢稍違老夫諭令……”
  易永寬乾咽著唾液,喉結在上下移動:“小的對老夫忠心效死,可表鬼神,任何情況之下,亦不會違反老夫人指示……”
  金申無痕尖銳的道:“說得好聽,事實卻不容抹煞,你們都說沒有秘密,但我約見展若塵的經過業已被好人得悉,我們一共只有四個人知曉此事:我、展若塵,再就是你兩個,我不曾向外表露,展若塵也不會宣揚,你們又都堅持一直守口如瓶,那麼,到底是誰走漏的風聲?莫非是對方卜算出來的?”
  躬著腰,嚴祥委屈的道:“這。老夫人,小的也不明白……但小的絕未洩漏片言隻字……”
  易永寬也吶吶的道:“小的等追隨老夫人多年,皆以命附,以身相寄,便是刀加頸,也斷難滅此忠誠,乞求老夫人明察 ”
  這時,展若塵輕輕的開口道:“樓主,可容我與嚴、易二位兄台一談?”
  金申無痕陰沉的道:“你有話就說吧。”
  低咳一聲,展若塵道:“嚴兄、易兄,我此時向二位所提的問題,只是幫助二位回憶一下當夜的情況,從而由蛛絲馬跡中尋找出可能的線索來,此外毫無他意,若有不周之處,還請二位兄台海涵 ”
  嚴祥與易永寬二人連忙回應道:“不敢,展爺。”
  展若塵柔和的道:“嚴兄,請你仔細想想,當晚你除了在:白石精舍,守衛之外,有沒有到別的地方去過?亦或是接觸過什麼人?我是說在你受樓主諭令之後,迄至精舍守衛之前,以及事完後的那天晚上?”
  苦苦追憶了一會,嚴祥道:“展爺,那天夜裡,自老夫交待此事過後,我就先陪著老夫人到‘白石精舍’去等你了,老老進了屋,我便一直守候門外,你與老夫談完了後,我又侍隨老夫人回到‘大金樓’,當晚上沒有和以外的伙計們見過面,只是與‘大金樓’的幾個庸僕淺聊了片刻,當然我不會扯到這件事上去。”
  驀地一易永寬一拍前額,急切的脫口道:“對了,我想起一件事來!”
  展若塵精神一振,忙道:“易兄,請示下。”
  舐著嘴唇,易永寬迫促的道:“那天晚上,老夫人要我去請展爺至‘白石精舍’相見,我剛剛出了門,就遇到小帳房的執事謝寶善,老謝和我是酒友,交情不惡,他一遇上我就硬拉著去他那裡喝兩杯,我說有事,他又纏著不放,非陪他來上幾盅不可,我急了,才告訴他我要去見展爺 ”
  金申無痕面若嚴霜,聲調更是銳利如刃:“易永寬、你這不可重托的蠢才,你居然給我捅出這等紕漏,你可知你這一句話誤了多少大事?引發多少危機?你簡直糊塗透頂!”
  兩側的頰肉抽搐著,易永寬的兩手緊緊扭絞,他拼命咽著唾沫,艱辛又吃力的道:
  “但……但是……,老夫人……我……我並沒有……”
  猛一昂頭,金申無痕的兩眼中宛如迸濺著灼熱的火花:“你還要強辯?還待推諉?你真是好一個忠義之士!”
  “卜通”一聲,易永寬跪到地上,顫著聲道:“小的知罪了 ”
  一邊,嚴祥壯起膽子,硬著頭皮為他的夥伴緩頰:“啟稟老夫人,永寬這也是無心之過,他只向謝寶善說了一聲要去見展爺,既未透露為了什麼事去見展爺,亦未表明受了何人差遣去見展爺,這只乃一句極普通的回答,似乎不該發生問題,再說,那謝寶善是否確有奸細嫌疑,眼下也尚不敢斷言……”
  金申無痕眼睛眨動了一下,語氣竟是十分柔和:“是麼?嚴祥,是像你所說的這樣麼?”
  倒吸了一口涼氣,嚴祥驟然之間哆嗦起來,他驚懼的,惶驚的道:“老夫人恕宥 ”
  金申無痕平板冷漠的道:“只要稍稍具備一點頭腦,一點常識的人,都不可能有你這種幼稚愚蠢的想法;嚴祥,‘金家樓’上下誰是不知道易永寬是‘飛龍十衛’之屬;他與展著坐遠無淵源,近無私交,寅夜前去相見,不是奉我之諭又會受誰差遣?而我既在如此辰光著人前去召請展若塵,如非要事莫不成我閒膩了找他來聊天解悶?你毫無見地、思緒不清,卻照以推測人家也如你一般糊塗?謝寶善目前雖未確定有姦妄之名,卻已有姦妄之嫌,在他能以洗脫罪嫌之前,你敢為他擔保他的清白麼?”
  嚴祥汗水涔涔,狼狽不堪的囁嚅著:“小的……小的愚昧……小的……荒謬……”
  金申無痕徐緩的道:“易永寬,你自己說吧,該當何罪?”
  以額碰地,易永寬的腔調哽塞,但卻悲壯:“小的誓以生命投報老夫人,不幸有此疏失,甘當自刎謝罪!”
  一揮手,金申無痕酷烈的道:“很好,我會厚葬你!”
  嚴祥全身一抖,雙膝落地,窒迫的叫:“老夫人……”
  “霍”聲站起,展若塵重重的道:“慢著!”
  匍匐地上的易永寬,一手撐地,頭臉上揚,慘白的面孔交布著那種淒涼的果決與坦蕩的殉道神采,可是,展若塵這一喝,卻顯然令他一時之間陷於困惑,無所適從了。
  金申無痕表情倏沉,生硬的道:“你想做什麼,展若塵?”
  展若塵雙目直視著這位女中霸主,夷然不懼的道:“只是想及時彌補樓主將要犯下的錯誤。”
  金申無痕陰冷的道:“你以為你是誰?又以為你在什麼地方,對什麼人說話?”
  展若塵鎮靜的道:“我明白這一切,樓主,非常明白;站在我對樓主的赤誠報效立場上,如果樓主所行所為有了偏失而我仍隱諱不言,畏縮不出,則我對樓主的赤誠便乃敷衍,對樓主的敬仰只是虛偽,因此,我寧肯觸怒樓主而獲罪,卻不願做一個口是心非,依順巴結的應聲漢,我甘冒樓主之雷霆,亦不甘當個諂媚阿諛的奴才!”
  雙目圓睜,金申無痕的兩邊“太陽穴”在不停“突”“突”跳動,她惡狠狠的道:“展若塵,你膽子不小,竟敢如此頂撞我!”
  展著塵低沉的道:“這不是‘頂撞’,樓主:這是‘忠諫’、而忠諫自古以來就是逆耳的!”
  瞪著展若塵好一會,金申無痕方始木然道:“好吧,我倒要聽聽你這是什麼‘忠諫’?”
  展若塵語聲穩定的道:“其一,易兄有此疏失的動機在於無意:有意無意之間的差別乃有千里之遙;其二,是否為了他這一句話方才走漏了消息尚在未定之數,易言之,那謝寶善的底細猶待查明;其三,就算是因為易兄這無意的疏忽而走漏了消息,就算那謝寶善果是姦逆,易兄追隨樓主多年,誓以生從,誓以死報,如此忠貞義士,竟以這無心小過驟而遭至自絕之罪,對樓主來說,不僅是一種損失,更是樓主德威淪喪的開始。”
  金申無痕古怪的道:“德威淪喪的開始?”
  展若塵凜然道:“不錯,服人以德,屈人以威,人心不能服德,以威屈人便難長久;樓主正當用才之際,‘飛龍十衛’皆乃忠義,樓主德威兼涵而殺之,豈不強似嚴刑峻法以屈之?”
  沉默了好半晌,金申無痕嗓門有些低啞:“展若塵,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小輩,居然在我面前大放厥詞,以這些老掉牙的陳腔濫調來教訓我?這人間世,我翻滾了多少年?經驗了多少年?什麼堂皇正大的道理不清楚?什麼邪魔鬼祟的事情沒見過?如何做人,如何處世,我還會不明白?莫非尚要你來吩叨?”
  展若塵微微一笑,道:“樓主聖明。”
  金申無痕悻悻的道:“真正放肆!”
  展若塵以眼觀鼻,上身前躬:“還請樓主包涵。”
  屑梢輕揚,金申無痕道:“罷了;易永寬,你起來。”
  叩了個頭,易永寬爬起身來,噎著聲道:“樓主慈悲,小的永銘在心 ”
  金申無痕冷冷的道:“不用謝我,該謝的是這位有好膽氣的‘屠手’展若塵!”
  轉向展若塵,易永寬的眼眶中有瑩瑩的晶芒在閃動:“展爺,我不知該如何向展爺致謝 ”
  展若塵懇切的道:“原本是我惹出來的禍端,卻險些使易兄蒙受此難,我要向易兄道罪猶尚不及,又有何顏敢於接納易兄重謝?尚請就此略過,也好令我稍覺安心 ”
  易永寬一再用力吸氣,仍是那種感激零涕的聲音:“展爺言重了……我又怎生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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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隱隱血霧

  這時,金申無痕沒好氣的插嘴進來道:“得了得了,你們兩個彼此倒是維護得緊,正題還擱在這兒,別淨扯些閒篇啦!”展若塵肅容道:“樓主大度,我算見識了。”
  金申無痕道:“少給我高帽子戴,這是給你台階下,你都不懂?”
  展若塵道:“辱承樓主厚待,我確然心領神會。”
  嚴祥一旁忽然冒出句話來:“老夫人,是否該將那謝寶善擒起來拷問一番?”
  橫了嚴祥一眼,金申無痕道:“蠢才,你是要打草驚蛇不是?”
  怔了怔,嚴祥愕然道:“打草驚蛇!小的不明白老夫人所指為何 ”
  深沉的一笑、金申無痕道:“不用急,很快你們就會知道了,大約就在這段日子裡,咱們‘金家樓’極可能有場大熱鬧好瞧 ”多少有了點領悟,嚴祥卻不敢多問,他吶吶的道:“小的們全憑老夫人指示便是。”
  易永寬也若有所感的道:“這些日來,小的亦在隱約間覺得氣氛不對,一時雖說不上來有何處不熨貼,卻總感到不自在,就好像,呃,被人隔離或暗影裡受到監視一樣,做起事來,多少有點礙手礙腳的彆扭勁 ”金申無痕冷靜的道:“你們兩個別在這裡瞎猜疑了;嚴祥,你現在前去召集十衛聚合,我有話要交待你們;易永寬,你到後面‘九昌閣’去通報三老爺一聲,請他傳知金家親族們在閣裡等候,我隨時前往同他們有要事商討!”於是,嚴祥與易永寬恭應著,匆匆離開辦事去了;展若塵低沉道:“樓主,如果無事交待,我想先行告辭,回住處略微梳洗一下 ”
  似乎沒有聽到展若塵在說什麼,金申無痕皺著雙眉,慢吞吞的道:“我在想,你回到原先的住處是否安全?”
  笑了笑,展若塵道:“這一層我已考慮到了,樓主,怕他們不會死心,仍將找機會對付我,明裡暗裡,對方總希望先把我擺平了,好歹也少個掣時的人。”
  金申無痕道:“你好像並不在意?”
  展若塵安詳的道:“我就是從這樣的環境里長大的,樓主,危險與血腥,早已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並非打現在才開始。”
  金申無痕喃喃的道:“你過得習慣麼?看樣子你似是相當習慣……”
  搖搖頭,展若塵的眸瞳中映漾起一抹自嘲又無奈的神色,他道:“人這一生,有許多事是永遠無法習慣的,譬如殺伐、爭鬥、死亡等等,但是不習慣卻成為逃避現實的藉口,只要被逼到那樣的環境裡,要求生存就必須適應一定的生存法則,樓主,久而久之,也就麻痺了,冷漠了,這卻僅能解釋做自我的壓制與強迫,若說習慣,未免就可悲了……”金中無痕道:“這些話居然會從你這種人嘴裡說出來,實在多少令我覺得訝異,展若塵,你可知道江湖上的朋友都稱呼你做什麼?”
  展若塵笑得有點苦:“不管他們怎麼稱呼我,樓主,惡胚歹棍少有天生的,我雙手染血,也不是性喜如此,許多時候除了這樣的方法,就沒有更佳解決事端的途徑了……”
  金申無痕道:“你是否還想回到原住處呢?”
  展若塵道:“樓主寬念!不會發生什麼意外的。”
  金申無痕嘆了口氣,道:“展若塵,在這風譎雲詭,陰霞密布的時節裡,我實在折損不起幫手,尤其似你這樣重要可靠的幫手,設若你有了萬一,不止是賠上你自己的命,也等於癱了我一條手臂,影響之大,不堪想像 ”
  展若塵咬咬下唇,沒有說話。
  金申無痕極為敏感的道:“你是否認為我這樣講大自私了?好像處處都在替我自己打算?”
  展若塵靜靜的一笑:“不,樓主說的全是實話,而樓主也不盡是只為個人打算,更為了‘金家樓’多少人的生命,‘金家樓’辛苦創立的基業打算。”
  滿意的頷首,金申無痕道:“你能想到這些,我就很安慰了,這偌大一片基業,金家多年來的名聲,我決定要傾全力加以維護,不能叫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給竊據糟蹋了……”
  展若塵肯定的道:“他們難以如願,樓主,否則天道的逆順,人倫的興滅,豈不皆變做口詞了?”
  金申無痕道:“說得是,可恨這幹畜牲竟想不透這一點!”
  展若塵道:“樓主,他們不是想不到這一點,而是由於權勢利慾的野心所驅,抹煞了,或是鄙棄了其餘的顧忌;當人們被某一項願望吸引到近乎瘋狂的程度時,除了他的目的之外,任是什麼道理法則也都形成等而下之的了……”
  似是在想著什麼,金申無痕沉吟俄頃,突然道;“我再三考慮,展若塵,你還是搬到我這裡來暫且住下,也免得力量分散,為對方留下可乘之機,大家近便點,容易照應,發生事故的當口亦利於行動。”
  展若塵不能再推辭了,他道:“也好,趁樓主傳令‘十衛’及赴‘九昌閣’之暇,我回去住處略略收拾一下,今晚上就搬過來。”
  金申無痕道:“就這麼決定,稍停我會著人替你將住處安排妥當。”
  謝了一聲,展若塵長揖告辭,他也只是剛剛走到門口,金申無痕卻又叫住了他。
  回過身來,展若塵上體微微前傾,雙目注視金申無痕,是一副等候聆聽教示的神情。
  金申無痕低聲道:“我還要讓你去辦件事,展若塵。”
  點點頭,展若塵道:“但憑樓主吩咐。”
  金申無痕形色中透著隱隱的冷酷,意韻連語調也都泛著寒氣了:“去把他的底子給我揭出來!”
  有些迷惘,展若塵問:“樓主是指?”
  金申無痕陰沉的道:“那謝寶善。”
  展若塵慎重的道:“樓主不是說怕會打草驚蛇麼?”
  金申無痕緩緩的道:“不錯,我先是這麼顧慮著,方才我又一想,我們可不能老是像這麼幹耗著等挨打,好歹也得摸清點對方的底蘊,能做進一步的措施豈非更妙?眼下謝寶善就是一條路子,循著路子摸,不怕沒有頭緒,把這小子像祖師爺似的穩穩噹噹供在那裡未免太便宜了他!”
  展若塵略略遲疑了頃刻,方道:“我不認識這姓謝的,又不知他的居處,樓主,請易兄或嚴兄其中某一位去辦此事,相信亦可勝任,豈不是比我更要便當得多?”
  金申無痕道:“不派他們去,就是怕他們誤了事,展若塵,前往掏那謝寶善的底,得有個先決的原則 既要達成目的,又不可走了風聲,我估量過,只有你去辦我才放心;‘飛龍十衛’那幾塊料,明槍硬仗足堪一拼,稍稍機伶點的把戲他們可就透著拙了,又怎能比得上你?”
  展若塵道:“樓主既是信得過我,我自當遵諭而行。”
  金申無痕道:“小帳房離這裡不遠,從大門出去,向左走,沿著那條青石板路一直下去,過道小橋,紅磚砌造成的那幢樓房就是了。”
  展若塵道:“謝寶善便也住在其中?”
  金申無痕道:“小帳房一共有三名執事,謝寶善便是一個;那幢紅磚小樓的樓下是理帳出納的所在,樓上有存放銀錢的櫃庫,他們三個也都住在上頭。”
  展若塵道:“有其他的守衛人員麼?”
  笑了笑,金申無痕道:“當然有,好像是兩名看守輪值巡班吧,但以這兩個看守者的能耐來說,對你絲毫起不了阻礙作用,你將如入無人之境。”
  展若塵微覺尷尬的道:“幸好是承樓主諭令行事,否則銀錢重地,我寅夜出入,怕就難洗惡嫌了。”
  金申無痕莞爾道:“你也大小覷了自家,展若塵,就憑你,那小帳房中的區區之數,夠得上你耗功夫跑一趟的嗎?便真個被搜淨了,誰也不會相信你的胃口小到這步田地!”
  潤潤嘴唇,展若塵道:“謝寶善,樓主,是副什麼樣的生像?”
  金申無痕道。
  “瘦瘦小小的身材,面皮透著于黃,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吧,細鼻窄額,包你一眼就能認得。”
  展若塵道:“還請樓主交待,該要如何迫他招供?事後又以何種方式處置為宜?”
  金申無痕笑得相當寡絕,那是一種丁點情感也不帶的,只能算是形式化的肌肉牽扯,她那一雙鳳眼中流閃的不是波光,竟透著凝固的殺機:“你是行家,可不是?用不著問我,就照你認為最妥貼的法子去辦,你自己看怎麼做合適就怎麼做,只有、端,可別洩了風聲。”
  展著塵道:“如果萬一……樓主?”
  金申無痕挑起眉問:“什麼萬一?”
  展若塵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萬一那謝寶善是無辜的,總不能一概皁白不分。”
  金申無痕道:“當然,他著果是無辜,自不該受罰;展若塵,對於忠好真偽的分判,我想你一定極具心得,明察秋毫,很少人能誆得了你,嗯?”
  展若塵似笑非笑道:“怕的是忠好辨明之後,不論好歹,這人都得脫下層皮了,果是叛逆,活該罪有應得,設這人乃是蒙冤受屈,一頓生活吃下來豈不透著晦氣?”
  金申無痕淡淡的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誰叫他牽扯到這樁麻煩里來?不把性命賠掉,已算他祖上積德,僥瞭高香,受點累,吃點苦,何足道哉?”
  語調平淡又漠然,可是金申無痕說的卻是事實,卻是通俗的道破了一幹小人物的低微與悲哀,在一個巨大的,冷酷的人欲漩渦裡,在一場錯綜複雜的陰謀風暴中,計多角兒只是一滴水珠,或則一顆靠邊站著的棋子,混著轉、推著動;沒有多大的好處;但又非得趨附聽從不可,成敗之間,往往也就變為主子們的犧牲品及替罪羔羊了;好譬戰功彪炳的大將,他的名成利就,卻是多少他麾下的軍士們用白骨疊架的?由零碎組合為一個主體是不錯,光彩的是露臉伸頭的人,那些鑄成整體的個別單元,便乃真的是微不足道了。展若塵世故極深,他是過來人,經得多,也見得多了,金申無痕的話他毫不覺得訝異,人間世上,原本就是如此炎涼澆薄,定了型的是人性,而金申光痕位高權重,手掌數幹人的生死運數,她猶能分得清賞罰公允,忠好明判,業已算是位慈主了,換了別個更不知會憑添多少冤鬼屈魂  金申無痕了解的點著頭道:“你是個很明白事理的人,展若塵,可貴的是你也能透析那些不合正規常情的事理,現在,我更加明白我為什麼會越來越喜歡你了。”
  展若塵笑了笑,道:“樓主抬愛。“金申無痕道:“時光已經不早,你就快去快回吧,在我再見到你的時候,希望你已從謝寶善那裡得到了些什麼一無論是好的或是壞的。”
  展若塵回應著,施禮退出,他一邊朝“大金樓”外走,一邊在尋思,到底,他能從謝寶善那個小角色身上獲得什麼?教訓不止一次了,對方防範嚴密,步步為營,不透分毫間隙,這條路,約莫又是一條死巷子!
  籲了口氣,他撒開大步急走,他想,死巷子也好,總得試著掏掏看能否豁然貫通。
  過了小橋,那幢兩層高的紅磚小樓便在眼前,青石板路彎彎曲曲的通到小樓門口,小樓四周還植得有兩環自楊,風拂枝搖,打眼一瞧,倒挺有那麼幾分雅味。
  不錯,是有兩名黑中黑衣的大漢在小樓附近繞著圈子巡守,兩位仁兄肩摃“雙刃斧”,百無聊賴的拖著腳步兜轉,每次碰頭,偶而交談幾句,卻俱是一付吊兒啷噹的松垮動,哪還有一絲半點警覺性?隱在橋頭邊陰影中的展若塵見狀之下,不禁大搖其頭,“金家樓”的威名渲赫、實力雄厚,自來少有外道的同源敢於招惹,因此“金家樓”上下的太平糧也就吃長了;安逸無為的日子足以消志懈勤,磨損銳氣,“金家樓”的許多人,可不正在逐漸腐蝕於懶散裡?展若塵心中在嘆喟,卻又有著一股自嘲的感覺 在“金家樓”的地面之內,更奉有金家樓主的親諭辦事,卻必須從暗裡進行,以他身為“金家樓”客卿的身份,竟得避諱諱于兩小角色,這算是什麼呢?、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確實複雜矛盾得不能用幾句話說清了。
  忖量妥了形勢,也選擇妥了角度,展若塵略略屏息,正待前往掩掠,來路上,卻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走得很急,鞋底擦在青石板上,宛若一步追著一步的響至近前。
  展若塵凝目望向橋的那端,他確定來人必是“金家樓”內部所屬無疑,否則寅夜行動,斷不會如此無所顧忌,而這人行路的方向又似是小樓這邊,很可能亦是小帳房中的執事,或許正乃 微微笑了,展若塵暗暗慶幸自己的好運道,一點不錯,夜色掩映里來至橋對面的人,瘦瘦小小的身架子,,黃乾的一張面孔,細鼻窄額,正乃那位謝寶善謝執事。
  果如金申無痕所言,展若塵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更巧的是相遇在此,可給他省了不少手腳,看樣子,出師得利,像是個好兆頭哩。
  謝寶善的舉止似乎頗為匆忙,神態間也透著陰鬱怔忡之色,他急急的踏上小橋橋面,還不停用衣袖擦拭腦門上沁出的汗水……於是,展若塵身形閃躍,貼著橋欄一沾翻起,剛好站到謝寶善的背後三步之處。
  正滿懷心思,頻頻拭汗的謝寶善,驟覺眼角黑影一閃,猛的嚇了他一大跳,站定再瞧,卻是一片沉暗,四周寂寂,啥的異像也沒有。
  怔怔的呆了須臾,這位執事老爺不禁深深吸了口氣,喃喃自語:“真個活見鬼了,心惶神亂,莫不成這雙眼也有了毛病;方才那陣子雖說昏昏花花的,卻明明有道黑影一晃,怎的卻又四野清平,一片靜盪!”
  說著,他又搖搖頭,嘆了口氣:“這兆頭可透著邪,但求皇天保佑,別出什麼紕漏才好。”
  在他後面,展若塵十分安詳的接口道:“皇天保佑的是忠良義士,可不保佑心懷叵測或圖謀不軌的姦妄之徒,好朋友,你若自認無愧於心,便沒有什麼好忌諱的!”
  全身肌肉倏然收縮,謝寶善直黨的感到後頸窩的汗毛全都倒豎起來,他連連打了幾個寒噤,驚駭又吃力的緩緩轉過身來,對面,展若塵正在向他徽微頷首示意。退了一步謝寶善瞪著展若塵,張口結舌的道:“你……你是人……是鬼?”
  展若塵靜靜的道:“如你胸懷坦蕩,可表天地,則人亦好,鬼亦罷,又何所驚懼?”
  兩只眼球幾乎要突出眼眶直定定的盯視著展若塵,好半晌,謝寶善方才神魂甫定,他指著對方,顫巍巍的打著抖音道:“好呀……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人……活生生的大活人,大膽東西,你是真正嫌命長了,居然敢在深宵僻靜之處,唬弄你家謝二爺……”
  展若塵古井不波的道:“我認識你,謝寶善。”
  一挺胸 謝寶善在察覺對方乃是個活人之後,膽氣倏壯,他惡狠狠的道:“裝神扮鬼的宵小鼠輩,你這番算是自投羅網,劫數難逃,你可知這是何處?我謝二爺又是何人?只要我一聲叱喝,便叫你插翅難飛,五花加綁 ”
  “綁”字隨著謝寶善的唾沫星子正往外噴,那麼一抹青寒冷凜的光華便仿佛電閃幻映,一剎間透骨的冰涼貼著他的喉核驟沾又消,這位謝二爺,倏然一個哆嗦,牙齒業已咬破了舌尖。
  是的,他當然明白剛才那瞬息裡的冰涼感應乃是什麼 雖則他並沒有看見,而越是如此,便越令他心膽俱裂,魂飛魄散了……展若塵仍然像先前一樣古並不波的道:“這只是告訴你,你將來不及做任何呼救的舉止,謝寶善,人的頭顱連接在頸項上並不牢靠,尤其對我的利刃及快速而言,要令頭顱與頸項分家乃是非常容易的事,方才,你業已體驗過我的警告了。”
  乾黃的面孔不由泛了灰青,謝寶善冷汗如漿,抖個不停的道:“你……你是誰?你……
  你想要……要什麼?”
  展若塵閒閒的道:“跟我走,姓謝的,我想問你幾句話。”
  嘴巴翕張了幾下,謝寶善無助的,卻又期盼的回頭朝著橋那邊望了幾眼;展若塵背向著他,卻似腦後生了眼睛般冷森的道:“不必期望那兩個守衛者對你有任何幫助,謝寶善,在他們到來之前,你早就魂斷命喪了 如果你想試試,這便是我預先提醒你的下場。”
  謝寶善全身透冷,他吶吶的道:“你別誤會……我,我沒有這個意思……”
  展若塵生硬的道:“我不在乎,你有沒有這個意思全是白搭,只要你叫嚷一聲,你便活不成,那兩位也一樣活不成,我可以打包票,叫你們在黃泉道上一路走!”
  幹澀的咽著唾沫,謝寶善恐懼的道:“這位……呃,老兄,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展若塵一邊挪步,一邊頭也不回的道:“跟我走。”
  謝寶善明白他毫無選擇餘地,咬咬牙,只好跟著展若塵朝前走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不徐不緩的走著,卻是越走越偏僻,越走越黝暗,不久之後,已來在一道土堤之側,上堤外面,便是荒野冥寂了。
  不安的向四周環顧著,謝寶善心驚膽顫的道:“業已到了效野啦,老兄,有什麼話,何妨在這裡就說?前頭怪荒寒的不比這裡還利便點 ”
  站住腳步,展若塵“嗯”了一聲,道:“不錯,這裡是比較利便點。”
  雙手緊張的搓揉著,謝寶善惶恐的道:“敢問老兄尊姓大名?有何見教?”
  展若塵微微一笑,道:“你不認得我?”
  端詳了展若塵半天,謝寶善愁眉苦臉的道:“老兄見諒,卻是面生得緊……”
  展若塵背負著手,意態安適的道:“我提一個人,你一定熟悉,而且頗有交情。”
  謝寶善惴惴的問:“不知老兄指的是哪一位?”
  展若塵悠然道:“易永寬,‘飛龍十衛’中的易永寬。”
  面孔立時痙攣了一下,謝寶善隨即掩飾性的乾笑起來:“老兄是指永寬呀?熟,熟,我與他當然熟,不止是熟,還是老朋友,我們經常在一起湊合,就是前些日子,猶一道喝了半宿老酒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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