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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仇滲血 劍分曲直

  屠森連續十一次騰挪,刀光閃射迴旋,他咆哮道:“你甭在那邊和那幾個飯桶夾纏,過來幫我攔住這裡的角兒才是正經!”
  燕鐵衣大聲道:“那也要我過得來才行,你看這三個,全是發了瘋似的豁著命在幹。”
  “巨蘆刀”“倉、倉”連聲架開了岑二瘸子與巫子咎的傢伙,屠森怒叫:“你不會放倒他們?”
  燕鐵衣猛的讓過潘照奇的生鐵扁擔,平起一劍又逼出了全世暉,他冷冷的道:“我說過,我不能幫你殺人!”
  屠森吼道:“你不一定要殺了他們,只要製住他們或拋開他們就行,由我自己來殺!”
  身形移回中,燕鐵衣叫:“我試試看。”
  刀光映著屠森充滿殺機的面孔,明暗之間,越現狠酷,他咬著牙道:“不要玩花樣,姓燕的,憑你的本事,足足收拾他們而有餘,你給我扎實點,休想再在中間搞鬼送人情!”
  燕鐵衣沒有吭聲,他一面默忖情勢,一面在迅速思考著自己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方式來處置眼前這個局面才最為適當?
  他在那裡左右為難的猶豫不決,但屠森卻已不再纏鬥下去,屠森已看出這個局面如果一直拖延膠著,對他來說,乃是有害無益的,同時他也明白燕鐵衣除了只會象徵性的幫他承受一份壓力之外,不可能助他實際殲殺敵人,現在,他就要以冒險的行動逼迫燕鐵衣履踐另一個承諾——在他生命遭受危難的時刻獲得安全的保障——屠森知道燕鐵衣會做到這一步,而他利用險招搏殺,本身的生命有了保障,重創敵人就大有方便了,逼迫燕鐵衣實踐此一承諾,等於為屠森自己貼上了一道護身符!
  陡然間,屠森在一個橫翻裡避過了黃長定的斧叉,這一次他卻不再跟著挪位,反而猛的迎向了巫子咎的盤龍棍!
  岑二瘸子的“冷月環”急起飛削下,沉聲叱喝:“老三留神!”
  巫子咎雙棍立時加勁,奮力劈砸下來,屠森上掠的身形驀然橫平,順著雙棍下砸之勢貼著棍棒迴旋,“巨蘆刀”暴閃之下,巫子咎急忙仰身,卻也免不了斜胸被劃一刀,皮開肉綻,鮮血飛灑。
  這時,岑二瘸子的雙環如弧,狠切屠森背脊,屠森沾血的“巨蘆刀”“削”聲回翻,“倉郎郎”磕擊雙環,而黃長定的斧叉卻又猛然攻到。
  屠森大吼一聲,刀刃縱橫擊舞,震斧盪叉,岑二瘸子目嗔如鈴,猝彈倒翻,“冷月環”
  “擦擦”兩響帶起了屠森肩背上的兩大塊皮肉,然而,屠森的“巨蘆刀”卻在環刃濺血的一剎那,流電也似激射,岑二瘸子悶哼一聲,頭頂上一塊巴掌大小的頭皮已連著毛髮揚上半空!
  人影暴撲,“玄虎”任宇澄和身衝進,“月牙鏟”倏插屠森肚腹,屠森猛的吸腰弓背,“月牙鏟”的力道在消除大半之後,仍然夠上了屠森的肌膚,然而,才只堪堪劃破了表皮,屠森的“巨蘆刀”已猝斬而下,任宇澄厲嗥著滾倒在地,一條握鏟的右臂卻齊肘削斷!
  滿臉鮮血的岑二瘸子悍不畏死的連環撞進,雙環直削屠森咽喉,而胸前血肉翻綻的巫子咎也虯髯倒豎,面孔歪曲的揮棍狠砸向屠森天靈蓋!
  屠森驀地尖吼:“燕鐵衣……”
  吼聲中,他根本不理砸劈下來的巫子咎雙棍,“巨蘆刀”微偏飛削,“當”“當”震開了岑二瘸子的“冷月環”,刃芒冷映,“嗤”的透進了岑二瘸子的腰側!
  由於屠森揮刀前刺,他的身軀便微微半俯,眼看著他就要付出傷害岑二瘸子的代價——背脊上承受巫子咎的雙棍,斜刺裡“太阿劍”的劍身急顫如嘯,已”鏗鏘”兩響接住了那狠狠砸落的一對“盤龍棍”。
  一抹冷酷的獰笑浮現在屠森的面孔上,他猝往後仰,“巨蘆刀”藉勢反揮,雙棍擊落于燕鐵衣劍上的巫子咎慘號著飛起五尺,又重摔跌下來——也是一條右臂,完完整整的一條右臂被斬斷了!
  狂叫著,黃長定的短柄山叉脫手飛射,屠森的“巨蘆刀”拔出,于岑二瘸手腰際,又快又準的將射來的小叉滴溜溜劈拋半天!
  黃長定便在這時雙手握斧,旋身橫斬!
  屠森快不可言的側翻急撲,貼地前射,斧刃在他背上急勁揮過,他的“巨蘆刀”眼看著就要透進黃長定的小腹!
  淒厲的呼號著,業已倒在地下的岑二瘸子奮力挺身翻滾,一只“冷月環”閃電他似飛削屠森的頸項。
  屠森依然刀去如矢,根本不理不睬,他不相信燕鐵衣會任由這枚利環將他傷著!
  滿心惱火的燕鐵衣猛一咬牙,“照日”短劍驟然流燦蓬飛,逼退了他的三名對手,“太阿劍”橫彈,寒芒映現中,硬生生撞開了那枚射向屠森頸項的“冷月環”!
  就有那麼快法,當第一枚“冷月環”甫始歪歪斜斜的震向一側,第二枚“冷月環”已呼呼旋響著暴飛而到——仍是指向屠森的脖頸。
  這時,黃長定在吸腹弓身之下,依舊不能躲開屠森的刀勢,寒光閃耀中,鋒利寬闊的“巨蘆刀”刃,即將穿進他的身體之內!
  屠森也不理會這第二枚來環,他一心一意只要殺死黃長定,至於身外的問題,燕鐵衣自會為他承擔解決!
  剎那間,燕鐵衣已決定他該怎麼做,他仍然出劍攔截那第二枚“冷月環”,然而,長劍的去勢卻並非只用一股“撇刀”,更暗中貫注了“壓”力在內,但見冷電一抹,急流猝閃,第二枚“冷月環”“倉”聲脆響,往上一揚,又倏而瀉落,剛好削在屠森那柄“巨蘆刀”上!
  而這時,“巨蘆刀”的刀鋒業已透進黃長定的小腹分許,被落環削震,刀身外彈,又割開了一條兩寸多長的傷口!
  黃長定夠種了,他竟然不顧腹部的創傷,咬牙切齒的挺身猛撲,利斧揮處,硬是在屠森大腿上砍了一記。
  屠森刀被震斜,刀身橫扯的力量,使他的姿勢也連帶歪俯了一下,只這微微的歪俯,大腿上就著了黃長定的一斧!
  叱喝宛似焦雷,屠森大掌橫過右臂翻揚,黃長定轉背硬接,“碰”聲悶響,合著他的一口鮮血噴出,這位“煞虎”便僕跌出去七八步!
  那邊,“巨虎”潘照奇哇哇怪叫,拚命似的衝了過來,生鐵扁擔有如狂風暴雨,呼呼轟轟,又急又快的攻向屠森!
  屠森大腿挨的一斧著實不輕,血糊糊的肌肉往兩邊翻裂,紅嫩紋絲的裹肌中顫蠕著細白的筋絡,傷口深可見骨,這時在潘照奇那兇狠凌厲的攻勢下,他就顯得有些吃力了。
  燕鐵衣在和“瘋虎”薛敬堂較鬥,在燕鐵衣來說,只是找一個不能正面幫助屠森的藉口,但薛敬堂而言,於目賭他的兄弟們連受損折後,急怒攻心,卻已是真的在傾力拚命了!
  “無爪虎”全世暉則已退出搏戰,正在指揮手下們搭救他受了傷的拜兄們,在一片混亂叫喊聲中,岑二瘸子、黃長定、巫子咎,任宇澄等人都已被抬到一邊,由幾名漢子在進行急救……
  屠森大腿的傷勢痛徹心肺,對他的行動造成極大的牽扯,背上的傷,也在大量出血,就更使他感到壓力沉重了;他如今不能隨意遊走騰挪,只能在小幅度範圍內做著艱辛的迴避動作,功力上便大打折扣,雖然僅是一個潘照奇,也對他形成了相當的威脅!
  生鐵扁擔翻飛摔砸,猛辣沉重,呼呼帶風,屠森的“巨蘆刀”截攔磕擊,只能在近距離中招架,由於他難以靈活進退迴轉,便夠不上足以傷害敵人的位置,這一下,他可是吃足苦頭了!
  潘照奇一面拚命攻擊,一面狂厲的吼叫:“狼心狗肺的賊種,千刀殺、萬刀剮的狗王八蛋,我要活活劈死你,把你砸成肉漿,搗為泥糊,我要你死透死絕啊。”
  屠森雖處劣勢,“巨蘆刀”的擊掠揮斬仍然準確隼利,他在對方瘋狂的進襲下沉著氣招架迎拒,並貫注全神,要窺穩一個空隙反取敵人性命!
  “瘋虎”薛敬堂竭力想突破燕鐵衣的封鎖衝往屠森那邊,但燕鐵衣卻不容他越前半步,“太阿劍”只守不攻,卻已把薛敬堂罩得捉襟見肘了。
  “大鍘鐮”的寒光回繞裡,薛敬堂喘息噓噓的道:“大當家,大當家,請讓我過去,幫忙幫到底,你算行好事。”
  燕鐵衣長劍彈閃翻飛,形勢綿密而嚴謹,他平靜的道:“稍安勿躁,薛兄,這種情況之下,你若過去挾擊屠森,於你於我來說,都不太好!”
  薛敬堂急切的道:“大當家,姓屠的連受兩創,業已是強弩之末,支持不了好久了,只要我一過去合同潘老五,必可很快將他收拾下來!”
  搖搖頭,燕鐵衣長劍縱橫中,十分穩重的道:“你把屠森看得太簡單了,薛兄,目前他確因傷勢牽扯,行動受到頗大影響,但是他的後勁極強,耐力悠長,尤其他素來狠毒,睚眥必報,斷不會輕易受製,更不會給你們有任何得手的機會,他心裡想什麼我知道,雖然在目前情形之下,他仍於本身不利的境況中意圖達到他盡將殲殺的目的!”
  “大鍘鐮”霍霍上下,薛敬堂神色狠厲,而且有一股決死不回的執著:“大當家,不管他怎麼樣,我都不能饒他,兄弟們的血豈可白流?有本事,他就連我們剩下這幾個一起放倒,否則他也就認了命吧!”
  燕鐵衣微往後退,道:“但是,薛兄,你可曾為我想想?”
  步步前逼,薛敬堂道:“怎麼說?”
  “太阿劍”抖出幾蓬絢燦的光雨,燕鐵衣道:“我怎能任由你們殺死我的救命恩人?縱然這位恩人不是個善類!”
  薛敬堂激昂的道:“大當家,事到如今,恕我們考慮不了這麼多了。”
  燕鐵衣的臉上一片冷硬,劍式越密:“薛兄既不體諒,那麼,你就憑本事闖吧!”
  表情立轉悍野,薛敬堂加強了攻勢:“大當家,你以為我辦不到?”
  燕鐵衣又笑笑,道:“恐怕是辦不到!”
  “大鍘鐮”幻化著奇異的晶瑩光彩,薛敬堂雙目中閃射著炙人的火焰。“我會試試,大當家!”
  點點頭,燕鐵衣的防禦忽然松了很多:“請。”
  薛敬堂略一猶豫,又咬咬牙:“大當家,得罪了。”
  燕鐵衣的長劍在一點至一點的過程中,連衡著成條成線的光束,而光束好像是凝固的,帶有森森的寒氣,他淡淡的道:“不必客氣。”
  於是,薛敬堂驀地暴喝,身形急偏,“大鍘鐮”狂劈狠削,在旋回的冷電交織卷舞裡,他陡然翻滾,在前式的光華眩映中,勾刃晃飛,猛的砍向敵人頭頂!
  “太阿劍”就在這時長龍也似吟嘯,劍身倏忽形成一面扁形的光弧,劍氣破空,發出“絲”“絲”激響,冷芒精電,燦耀生輝,立時將薛敬堂的攻勢全部封出!
  薛敬堂咬牙欲碎,揚起他的“大鍘鐮”,七十一次傾力劈揮,燕鐵衣根本不與他正面接觸,七十一次閃躲連成一氣,每一次都那麼恰到好處的避過了快速削來的鋒利刀刃!
  怪叫著,薛敬堂的“大鍘鐮”攔腰橫斬,他自己卻兇猛的往前衝出!
  燕鐵衣眼睛前視,反手一百劍凝成一百道曳光,串連擴展,急速流射,薛敬堂才只衝出幾步,雖然也奮力招架,卻在連中九劍之後打著轉子往外滾出!
  旁邊六七名黑衣大漢齊齊吶喊,居然對著燕鐵衣撲了過來!
  六七柄“鬼頭刀”橫豎並舉,亂斬而落,燕鐵衣仍然沒有正眼相視,“太阿劍”由左至右,劃過一條弧線,六七柄“鬼頭刀”便在“鏗鏘”連聲裡紛紛脫手,那六七名大漢也各自驚喊著往四周蹦跳開去!
  燕鐵衣長劍拄地,安詳的道:“不要激動,朋友們,我不是各位的對象,各位找錯主兒了;另外,你們的六當家也沒受什麼大傷,僅是皮肉上掛了點彩而已,這該不能算是什麼深仇大恨吧?”
  掙扎著從地下爬起來的“瘋虎”薛敬堂,果然只是受了些輕傷,看上去好像混身血糊淋漓的怪嚇人,其實,僅在皮粗肉厚之處,如肩背腿臂等部位的皮膚表面,被劃破了幾道裂口而已,他自己也明白,燕鐵衣又放過他一馬了!
  喘著氣,他咆哮道:“退下去,你們通通都退下去,連我都不是對手,你們往上湊,除了送死還管屁用?一群不自量力的蠢東西!”
  燕鐵衣笑道:“你也不必責罵他們,說起來,你的這些手下倒挺忠心耿耿呢,救主心切,那還顧得到自己是不是對手?”
  這是大框套小框——畫(話)裡有畫(話),薛敬堂豈會聽不出來?他面紅耳赤的道:
  “大當家既然明白我們的苦衷,就不肯網開一面?”
  燕鐵衣搖頭道:“我也不能背個蒙恩不報的罪名,薛兄,你該心裡有數,今晚偕屠森來此,我已經儘可能的給各位方便了!”
  抹了一把血與汗,薛敬堂急切的道:“但還不夠,大當家,真的不夠!”
  燕鐵衣靜靜的道:“請也替我想想,薛兄。”
  往潘照奇與屠森火併的那邊望了一眼,薛敬堂堅決的道:“我必須過去與潘老五會合,大當家,這是唯一的機會——”
  微喟一聲,燕鐵衣道:“歉難從命。”
  薛敬堂滿臉血汗污染,他急促的呼吸著道:“大當家,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你到底是幫屠森抑是幫我們?”
  燕鐵衣低聲道:“兩邊都幫——幫屠森是因為報恩,幫你們是為了你們不該遭至殺戮,就是如此,薛兄,我的難處你也該諒解!”
  薛敬堂猛一昂頭,迸出一句話:“我仍要衝過去!”
  燕鐵衣沉沉的道:“再試試吧。”
  臉上的肌肉痙攣著,薛敬堂痛苦的道:“大當家,像姓屠的這種人,你根本不該對他如此守信……”
  燕鐵衣冷冷的道:“屠森不是好人,的確不是,但他卻救了我的命,我報恩報得不情不願,焦酸悲苦,然而卻不能不報;這是我做人的原則問題,與他的善惡好歹並無關連!”
  薛敬堂絕望的道:“大當家,任怎麼說,你都是不肯讓步的了?”
  燕鐵衣深沉的道:“我對你們一直都在讓步,但是,也只能讓到這個限度為止?”
  薛敬堂緩緩舉起他那彎曲鋒利,光芒閃耀的“大鍘鐮”,神情悲壯的道:“也罷,大當家,我還是豁命硬衝吧!這一次,你不用手下留情,我也要盡朝絕處幹,衝不過去,我就死在你的劍下。”
  燕鐵衣眉宇深鎖,目光陰黯:“這又何苦?”
  薛敬堂道:“勢必如此了,大當家……”
  燕鐵衣尚未再做表示,面對著他的薛敬堂突然形色變化,視線越過他的肩頭凝固在某一點上,想張口,嘴巴吻合了一下,卻又忍住沒有出聲。
  於是,燕鐵衣也微微偏臉,順著薛敬堂的目光望了過去——中間那座寬大的石室門口,一個窈窕的身影正緩步走下台階,那是個女子,模樣約在三十左右,在火把光芒的映照下,清楚的顯出了她的輪廓、柳眉、杏眼、蔥管鼻,嘴唇稍大卻削薄,看上去相當俏,皮膚是那種淺淺的褐黑色,這樣的膚色,就襯得她更俏了。
  燕鐵衣心裡明白,那就是引起這場血戰的正主兒——“黑芙蓉”賈仙仙!
  賈仙仙在眼前這種情形之下出現,並不是很適當的,然而,卻也是無可奈何的,有些人不習慣在別人為了自己拚命的時候苟安或退縮,有些人會在任何形勢之中與自己所愛的人同甘苦,共禍福,看來,賈仙仙便是了。
  賈仙仙的出現,非但使薛敬堂有些愕然失措,連正在與潘照奇火併的屠森也于查覺賈仙仙的身影后大受震動,他猛的用力架住了潘照奇揮來的生鐵扁擔,目瞪如鈴的大喝:“且慢!”
  潘照奇滿臉油汗,憤怒的大吼:“姓屠的,任你跪地求饒我也不會放過你,少來這套‘偏門’。”
  屠森沒有理會潘照奇的吼叫,他的表情極其古怪的凝視著緩步走近的賈仙仙,那張冷酷的、缺少變化而且也沾滿汗水的面孔上,漾浮著罕見的激動,他的雙頰肌肉往上扯緊,唇角在一下又一下的抽搐,兩邊太陽穴不停跳動,雙眼中光芒宛如熊熊的火——一種怨毒的、憎恨的火,一種愛戀的,祈求的火,一種不忘前情卻要加以毀滅的火,神色複雜,但卻表現著各樣意識的強烈。
  於是,潘照奇也發覺了屠森的異態,也發覺了賈仙仙的出現。
  呆了呆,潘照奇驚叫:“大嫂,大嫂,你怎麼在這時往外跑?大哥不是吩咐過叫你別出來麼?”
  賈仙仙十分平靜的道:“五弟,躲藏並不是唯一解決苦難的方法,更不是能以獲得平靜的途徑,何況你大哥與你們正在為了我要命?我怎能安心苟避於一隅?”
  潘照奇急忙喊著:“站住,大嫂,別再往這邊走,姓屠的歹毒得很,他會傷害你啊!”
  賈仙仙連看也不向屠森看一眼,她站住了,對著潘照奇道:“你大哥傷了?”
  潘照奇點點頭,咬牙道:“傷了,是姓屠的下的毒手。”
  賈仙仙痛苦的抖了抖,目光移動:“人呢?”
  潘照奇朝著那邊屋簷下的一堆人呶呶嘴:“在北屋下,正由老七他們施救中。”
  賈仙仙幽幽的道:“除了你大哥,還有誰掛了彩?”
  潘照奇恨恨的道:“二哥、三哥、四哥全躺下了!”
  賈仙仙朝四周看了看,七八十條黑表大漢固然木樁也似圍包著這裡,個個兵刃當胸,火把高舉,看上去似是頗有氣勢,然而,只要從他們那每一張僵硬的,怔忡的面孔上,從那每一雙驚悸的,愁苦的眼睛去探尋,便可體驗到在這種陣勢之中的實情是怎麼回子事了……
  她的視線在燕鐵衣身上略略停頓,便又繞了回來,這時,她才正面望向屠森,毫不畏縮的,直直的望向屠森。
  牙齒挫得“格崩”響,屠森的面孔扭曲著,迸出來的語聲尖冷如箭:“才幾個月不見,賤人,我還以為你不認識我了!”
  賈仙仙冷冷的道:“即使你化成了灰,我也能從灰燼中把你挑出來!”
  屠森狠厲的道:“敢對我這樣說話?你的膽量什麼時候大起來了?賤人,是仗倚著你那個姦夫來撐腰?你這爛污**!”
  潘照奇暴喝道:“姓屠的,你嘴巴放乾淨點,你算他娘的什麼東西?也配在這裡對著我大嫂呼來叱去!”
  屠森極端不屑的道:“你大嫂?真是新鮮,問問賈仙仙,她被我騎了多少次,壓過多少夜?她身上的那一塊肉我沒摸過,那一處私隱我不清楚?爛污貨,浪蹄子,煙視媚行的賤種,姓岑的當塊寶一樣抗了回來,搖身一變,居然成了你們的大嫂?其實岑二瘸子只算為我‘刷鍋’,丟人現眼到了極處,也只有你們這些王八羔子恬不知恥,一口一個‘大嫂’,叫得好像真的一般,呸!也不嫌嘴!”
  潘照奇幾乎氣炸了肺,他一張臉孔漲得赤紅,嗔目怪吼:“滿口放屁的匹夫,你他娘還有句人話沒有!我要把這一張臭嘴給你撕破,**養的……”
  賈仙仙輕輕搖頭,神情平靜的道:“五弟,不必在口頭上和他爭執,向來,他總是不饒人,無論那一方面他總不饒人,在他的心目中,除了他自己,從沒有替第二者設想過……”
  屠森粗暴的道:“臭**,你也不想想,在你們這一堆裡,那個能算是個人?”
  潘照奇大吼:“你更不是個東西!”
  屠森冷冷的道:“姓潘的,你儘管嚷嚷吧!我只怕你也嚷不多久了!”
  潘照奇火辣的道:“試試看,姓屠的,老子看你瘸著一條腿尚能蹦得多高?娘的皮,自己業已死到臨頭,卻猶在那裡充你娘的那門子人王?”
  陰沉的,屠森道:“潘照奇,我用你四個兄弟的血肉換來這兩處傷,我就能再舍上點什麼要你的狗命!”
  潘照奇暴躁的喊叫:“瞎吹你娘的渾牛,屠森,看我怎麼用這根生鐵扁擔把你砸扁搗爛,不知死活的狂口匹夫!”
  賈仙仙輕按住潘照奇的手臂,幽幽的道:“五弟,小心他,千萬不要激動,他端會在對方分神的當兒伺機下毒手,他徹頭徹尾就是個不擇手段的豺狼,對任何人、任何事,他除了專為自己利益打算之外,就沒有一星半點道義觀念!”
  屠森邪惡的冷笑:“好,賤人,把我出賣得好,辱罵得好,真會栽誣人啊!那怕這個人曾經與你有過一段夫妻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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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en7119 (2014-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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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情幻灰 禍連身心

  賈仙仙面無表情的道:“我們曾經有過一個時期的關係,不錯,但那並非‘夫妻之情’,屠森,你只是為了男人的需要,我也只算是供你洩慾的工具,除了我這個身子能使你滿足短暫的獸慾外,你何嘗有過一絲絲‘夫妻’的情分?”
  屠森怒叱道:“你竟敢這麼說?”
  一昂頭,賈仙仙道:“句句實話,我為什麼不敢這麼說?”
  屠森雙目泛紅,形色獰厲:“賤人,背著我偷人養漢,更趁我外出之際席捲細軟跟著姦夫潛逃,無行無恥,罪大惡極,你卻毫無慚悔之念,居然猶如此振振有辭,自以為是!”
  賈仙仙非常冷靜,也非常清晰的道:“屠森,我們把話說明白——我與你沒有夫妻名分,更無夫妻之情,我們同居過一段日子,你供我吃穿,我替你洩慾,更綴上挨你的打罵與一再的侮辱,因此,我們兩抵。在和你一起的時候,我沒有偷人養漢,我認識岑大哥是在你那次出走之後,他對我好,我也實在無法再與你共同生活下去,方才跟著岑大哥走了。在那以前,我從沒有背著你和任何男人有過曖昧,就算岑大哥,我也沒瞞著你,我要走就走給你看,明明白白和你脫離關係……所謂‘席捲細軟’,屠森,那更是你昧心之論,舉凡你的東西,我未曾拿過一點,我取走的,全是我自己的幾件衣物,僅僅是一個小包裹,我來山上的時候,各位兄弟還看見我把著的那個小包裹……”
  眼睛平視著屠森,賈仙仙又侃侃說下去:“屠森,你從來沒有把我當人看待,更沒有把我當一個妻子,甚至一個女人看待,在你來說,我只是你某種需要時的工具,譬喻吃飯時的碗筷,睡覺時的床榻,或是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樣;你要我的當兒,呼之即來,厭倦了以後,揮之即去,你毫不關心我,毫不顧慮到我心靈上、精神上、情感上的空虛及彷徨,你隨時進出這間房子,要來就來,要走即走,從不向我招呼一聲,你的一切只是純屬於你個人,與我沒有牽連,而我,充其量僅是你所有的一件物品,私用的,卻不值愛惜的一件物品而已……”
  屠森面帶嚴霜,一言不發,兩眼的光芒卻狠毒得嚇人!
  賈仙仙毫不畏怯,更不激動,只是那樣平淡的接著繼續敘說:“對你而言,我不但怕了,倦了,更是心也死了,屠森,我們沒有經過正式的婚約,我沒有妻子的名分,也不曾有兒女之累,我們之間只是那樣輕率的攪在一起,所以也就那樣容易又平淡的分開,我與你已毫無瓜葛,我未曾佔有一丁點你所有的——無論是有形無形的什麼,你亦不曾佔有我的什麼,因此,對這次的分手,我毫無愧疚。令我傷痛的是,你卻如此狠毒的追我、迫我、恐嚇我,似是非要將我逼上了絕路,你才稱心如願;屠森,我永不會再回到你那裡,你更無權阻止我去尋求我自己的幸福遠景,現在你要倚仗著暴力來毀滅我已經得到的安樂,我們當然要抗拒,要掙扎,但是,縱然我們全數犧牲,也決不會向你屈服及遷就,你能殺死我們的軀體,卻無法分拆開我們連在一起的心,屠森,你不能算人,你已經早就是一頭毫無人性的野獸。”
  屠森緩緩的,但卻冷硬如鐵的道:“說完了,你……”
  點點頭,賈仙仙道:“不錯,說完了。”
  屠森陰沉的道:“我今晚至此,不是同你們講道理,論是非的,過去的事,不必再提,提了也沒用,賤人背我私逃,就是該死,岑二瘸子勾引了你,更是該死,你們這兩個狗男女通通該死,你們周圍這些爪牙幫兇也不能活,你們所做的,便要付出代價,我會血洗‘旗鬥山’,將‘八虎將’上上下下連人帶物一同毀滅,斬草除根,雞犬不留,我的心頭恨,要你們流盡所有的鮮血方能滌除!”
  賈仙仙幽幽的道:“不管你怎麼做,我們還是不會向你屈服,一點點也不!”
  屠森冷冷一笑:“賤人,你死定了!”
  賈仙仙古井不波的道:“只要能求到心裡想求的幸福,雖然付出生命的代價,也了無遺憾。”
  屠森半開著眼,眼皮卻不住跳動:“當著我的面,你竟敢一再說這樣的話,賤人,真恬不知恥,喪心病狂,你在發瘋、發癲,你是在侮辱我、刺激我,真真可恨可惡透頂!”
  賈仙仙冷寞的道:“如果是,也全是你所自找……”
  突然大吼一聲,屠森的身形矯捷有如豹躍,他竄掠的姿勢彷彿含蘊了無比的憤怒,強烈的凶悍,至極的仇恨力量,像一座滿含溶岩流漿的火山炸開,挾著雷霆萬鈞的震撼臨頭壓向賈仙仙。
  賈仙仙早已在全神預防著了,屠森的身形甫動,她已猛然旋出六步,身法手眼竟也相當俐落。
  潘照奇更不怠慢,怒叱厲喝連聲,生鐵扁擔有如平地起風,“呼”聲卷掃向空中的屠森!
  甫始前撲的屠森,凌空斜滾,“巨蘆刀”恍同流星的曳尾,劃過長長的一道光芒,急指閃躲中的賈仙仙!
  賈仙仙一面努力躲避,翻腕之下,背上斜背的青鋼劍也自出鞘招架,刀劍相撞,賈仙仙雖未傷著,卻被震出了好幾步。
  潘照奇方才的一掄急攻完全落空於敵人的斜滾中,他又急又怒,奪身再撲,生鐵扁擔挾著強勁力道狠狠砸來!
  屠森一擊不中,把滿腔怒火通通發洩到潘照奇的身上,對方的生鐵扁擔一到,他竟不再閃躲,猛的迎上,扁過刃鋒橫向肩背,居然剎那間硬硬挨上一記!
  “砸”一聲的震響裡,屠森雖已刀面墊隔於肩背之上卸消了不少壓力,然而重擊之下,仍然打得他一個踉蹌,滿口噴血,但是,就在那一個踉蹌裡,他的”巨蘆刀”已在狂旋中斬斷了潘照奇的兩條腿。
  “哇”的一聲慘號摻合在賈仙仙那聲遲來的“五弟小心”的驚呼裡,潘照奇小山也似的身體重重橫跌下來!
  猛一挺身,屠森形容獰厲如鬼,“巨蘆刀”倒翻,全力揮向潘照奇的背脊!
  人影便在這時撲到,青鋼劍的鋒刃閃亮,對準屠森腰脅直刺!
  屠森無奈之下,轉身揮刀橫截,可能由於他受創不輕,血氣未定之故,這一橫刀回截,居然稍慢一步,刀刃雖然擋開了劍鋒,卻仍被劍尖在腰際劃開一道半尺長的血口子!
  大吼著,屠森左掌飛翻,去勢如電,“哼”的一聲,便把手執青鋼劍的賈仙仙打了個溜地滾!
  這時,四周喝叫紛起,二三十名黑衣大漢奮勇衝上,刀光霍霍,拚命攔截屠森!
  身子搖晃著,屠森的“巨蘆刀”卻依然隼利無匹,寒光飛閃流燦,剎那時血肉橫濺,嗥號連聲,眨眼間已翻跌出七八個人!
  但是,緊接著又有二十多名大漢一齊撲上,“鬼頭刀”揮舞如林,個個悍不畏死的向屠森狠攻猛纏。
  燕鐵衣就在這時凌空而落。
  長短兩道冷電相互映輝,穿射如虹,在一片耀眼的光華交織裡,但見一把把的“鬼頭刀”四散拋擲,一條條的身影也連帶被震得滿地翻滾!
  拄刀身前,屠森連連喘息,一張面孔慘白汎青!
  雙劍擊掠迴旋中,燕鐵衣大聲道:“我來替你解圍了,屠兄!”
  一面喘,屠森邊咒罵著:“姓燕的……你太可惡……你原該早……早就可以來的……
  你……你故意磨蹭……分明……分明心懷鬼胎……別有圖謀……”
  燕鐵衣氣憤的道:“胡說八道,如果我‘心懷鬼胎’‘別有圖謀’,我尚過來做什?乾脆叫你死在亂刀之下不好?我何必還多此一舉?”
  狂笑一聲,屠森嗆咳著道:“你也把我太……太看低了……姓燕的……不錯,我負傷累累……但若說這些個廢物就能收拾了我,那卻是齊東野語……不信………你住手,讓我將他們全部……全部宰殺給你看!”
  燕鐵衣冷冷的道:“別想得太簡單,對方還有幾個硬角色,看吧,‘瘋虎’薛敬堂也衝過來了,你自認在你這種情況下還應付得了他?”
  屠森咬牙道:“就是宰不了他……至少也叫他替我墊棺材!”
  燕鐵衣尚未來及答話,“瘋虎”薛敬堂真同一頭瘋虎般不要命的衝了過來!
  “大鍘鐮”的冷光有如彎彎新月交映迸射,綿密又凌厲的罩落,薛敬堂一邊目眥齒裂的狂呼大喊:“屠森你這惡賊、魔星、劊子手,你這心黑手辣的不仁匹夫,我今天要叫你能全屍抬出,就算我姓薛的祖德不修。”
  他吼罵是吼罵,但他的攻勢卻全叫燕鐵衣給封了出去,不但是薛敬堂難以攻進,四周的幾十名黑衣大漢也一樣難越雷池半步。
  拚命揮舞著“大鍘鐮”砍斬的薛敬堂,不由氣湧如濤的大叫:“燕鐵衣,你要講點是非,分明好歹,不能一昧報你的私恩就抹殺公義啊!姓屠的值得你這樣替他出力效命?你要幫也該幫那值得幫的,像屠森這種天人共憤的卑鄙禽獸,惡毒畜牲,你幫他就不怕玷辱你自己的名聲麼?”
  燕鐵衣雙劍揮掠,心平氣和的道:“薛兄,說話也不要單看一面,對你們,我已是很對得起了,如果我從開始就協助屠森向各位下手,如今各位躺下來的就決不止是那幾位,退一步講,我仍由屠森承擔了大部分的陣仗,設若我代他頂下你們多半力量,各位除了被他逐一殲殺,各個擊破之外,尚能有個什麼結果?”
  薛敬堂狂攻中,切齒吼喝:“燕鐵衣,無論你說什麼,你還不能辭那幫兇之名!”
  燕鐵衣小心封截,冷冷的道:“各位若是如此不知好歹,我也無話可說,只有任由各位論斷了!”
  背後,屠森惡狠狠的道:“姓燕的,你可是說了實話了?”
  燕鐵衣淡淡的道:“本來你也心裡有數,我想瞞也瞞不住;但是,你也別和他們一樣不識好歹,屠兄,我沒有漏掉一樁我所允諾過的事,我已幫你阻截了部分敵人,分擔了你的壓力,而且,現在就正是在救你的命!”
  屠森恨聲道:“但你原可做得更多!”
  雙劍回繞四周,燕鐵衣道:“多與少,是由我來決定,屠兄。”
  身子抽搐了一下,屠森憤憤的道:“就在我要刺殺黃長定的時候,岑二瘸子飛環搶救,他的第一枚‘冷月環’你倒攔得不錯,但第二枚‘冷月環’來的當口,你是怎麼搞的?明明挑起了,卻又為何反落下來更砸到我刀上?”
  燕鐵衣的雙劍在一片四湧的光波下逼開了當面的薛敬堂,他安詳的道:“大概是挑得太急,一時沒將分寸拿捏準確,失了點手!”
  屠森怒道:“胡說,憑你的功夫也會失手?”
  笑笑燕鐵衣道:“人有失神,馬有亂蹄,吃飯還有不掉飯粒,吃燒餅還有不掉芝麻粒的?偶一失算,誰也免不了,否則,我豈不變成神仙啦!”
  屠森陰毒的道:“總之,你自己心裡有數!”
  兩劍交合驟分,燕鐵衣平靜的道:“希望你也稍稍知道滿足才好,屠兄。”
  重重一哼,屠森道:“你這是在教訓我。”
  一團劍花有如一朵蓬蓬映現擴展,冷光劍氣,盈盈生寒,燕鐵衣淡漠的道:“如果你這樣認為,那就是了!”
  屠森不由自主的緊握刀柄,咬牙道:“姓燕的,你不要太過囂張——”
  沒有回頭,但燕鐵衣卻似腦後生眼般看得分明,他劍刃擊閃中,緩緩的道:“你的手,屠兄,最好在這時不要亂動,我的反應很敏銳,往往過於敏銳了,就全憑直覺而不經大腦,如若有什麼萬一,對你對我,只怕還不甚愉快……”
  屠森緊握刀柄的手慢慢松了,卻嘴巴強硬的道:“燕鐵衣,你以為我含糊你?”
  燕鐵衣長劍上翻,短箭直穿,冷冷的道:“我並不以為你含糊我,但至少,你也應該明白我不含糊你,尤其在你眼前的的情況下。”
  屠森挫著牙,雙眼冒火:“你是個怪物,不折不扣的怪物……”
  燕鐵衣七十六劍並射四飛中,回首一笑:“這已算是你對我最友善的稱呼了,屠兄。”
  就在這時,斜刺裡人影閃晃,“無爪虎”全世暉已經撲到,他的“雙耳戟”一輪,立時加入戰圈,邊大呼道:“燕大當家,請讓一步,這正是我們收拾屠森的大好機會。”
  燕鐵衣嘆了口氣,長劍飛旋:“全兄,如果能讓,我還不早讓了?”
  薛敬堂厲烈的道:“燕鐵衣助紂為虐,不分是非,他是全心要與我們豁到底了,老七,用不著再央求他!”
  全世暉揮戟進擊,急切的道:“大當家,你何苦如此幫著姓屠的迫害我們?”
  燕鐵衣一百劍流電也似逼退了全世暉,搖頭道:“我沒有幫著他迫害你們,全兄,我只不能任由你們將他殺害罷了!”
  戟飛強猛,全世暉悲憤的道:“大當家,我們‘八虎將’已被屠森茶毒至此兩個重傷,三個殘廢,一個業已身亡,就連我們大嫂也落了個血染當場,這仇這恨,你就狠心攔著不讓我們報?”
  燕鐵衣遮擋著,無可奈何的道:“我不能讓救過我命的人死在你們手中,死在我的眼前,全兄!”
  薛敬堂貼地掃揮他的“大鍘鐮”,犴暴的吼:“老七,不用再說了,任你說破了嘴,姓燕的也不會體諒我們半點!”
  長劍點彈中,燕鐵衣凜然道:“薛敬堂,你們又何嘗體諒了我什麼?我一而再三的包涵你們,容讓你們,成全你們,你們知不知道我的苦衷與我的難處?如果我真要對你們不利,薛敬堂,你‘八虎將’在我燕鐵衣面前還不算什麼金剛羅漢,未見得就已經成了氣候!”
  於是,薛敬堂不響了,全世暉也放緩了攻勢,形態有些畏瑟的道:“大當家請恕過我拜兄的無禮失言,他實是太激動,太悲憤了……大當家,任是誰落到這步田地,恐怕也會像這個樣子……”
  燕鐵衣冷冷的道:“全兄,我為你們著想,你們多少也應該替我想想,形勢是相對的,大家全憑良心,你們不欠我什麼,同樣的,我也不欠你們什麼!”
  全世暉吶吶的道:“大當家,我們也不敢使你為難,實在是……”
  忽然,一名黑衣大漢就在此時奔了過來,大呼著打斷了全世暉的話:“六哥、七哥,當家的方才傳令,說立刻停止廝殺,並禮送燕大魁首等下山。”
  薛敬堂與全世暉早就沒有勁了——攻又攻不進,打又打不贏,辣手施不下,也無計可施,這樣的膠著實在沒有意義,若不是岑二瘸子受傷後尚能及時下這麼一道諭令,他們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才好?
  這一來,正中燕鐵衣下懷,本來,他是打的突圍的主意,但突圍在這種場合中不見得漂亮,尤其留下一個恩怨不分的尾巴最令他所不願為,岑二瘸子及時想到這上面,可說一舉兩得,替彼此都解了困。
  薛敬堂與全世暉立即退後,並連聲喝令手下停止進攻,正在亂嘈嘈的當兒,站在燕鐵衣背後的屠森竟然一聲不響,猝然前掠,“巨蘆刀”閃飛如雷,暴劈薛敬堂與全世暉兩人!
  薛全兩人正在分神叱令手下退後,又猝不及防,得到發覺情勢有了突變之後,業已躲不過“巨蘆刀”的刀圈以外了!
  然而就在這危急萬狀之際,一團黑影以那樣猛烈的快速凌空飛落,直撞屠森。
  正要得手的屠森驟遭意外,不禁氣得大吼一聲,飛快回刀自保!
  那團直落下來的黑影又在這時驀地翻出,打了個轉一個踉蹌搶出好幾步才堪堪站穩。
  屠森怒目瞪視那人——他原以為是燕鐵衣,但目光一瞥之下,不禁頓吃一驚,有些發呆,原來那只是個“八虎將”手下的黑衣漢子!
  那黑衣漢子更是在發呆,滿臉的驚悸與迷惘之色,他連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原先好端端的站在一邊,就突的在一條黑影閃晃下便騰雲駕霧飛了起來,卻在往下跌落的瞬息又橫翻出去,更且那樣湊巧的居然沒有摔跌,以兩條腿落了地他從頭到尾還是在一種混亂迷糊的情形下被一股奇異的力道操縱扭轉著,身不由主,莫名其妙,直到他站穩了,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當然,說穿了很簡單,那是燕鐵衣的傑作,力道上的靈活運用以及熟悉慣性反應的預先操縱而已,他強過人的只是那兩個“快”與“巧”字!
  屠森正在怔愕狐疑的當兒,脫出刀口下的薛敬堂與全世暉已勃然大怒,兩個人齊聲暴喝,對著屠森就撲了上來!
  燕鐵衣一閃而至,攔到屠森身前,雙劍胸前交叉,微微一笑道:“二位,怎麼又要翻臉?”
  薛敬堂嗔目切齒的咆哮:“你方才可是親眼看到了.大當家,姓屠的竟然趁我們歇手退兵的空隙,抽冷子打我們暗算,差一點就著了他的道!”
  全世暉也憤怒的道:“大當家袒護這裡,不想他卻這等卑鄙狠毒法,大當家,你叫我們再怎麼出這口氣?”
  燕鐵衣平靜的道:“有驚無險,二位,總算你們的兒郎見機得快,及時替二位解了圍,我看,就不必再計較了吧?”
  說著,他眨了眨眼。
  於是,薛敬堂與全世暉立即明白了,方才並否是他們那個手下機警或者本領高強,其中一定又是燕鐵衣暗裡施手腳助了他們一臂!
  吸了口氣,薛敬堂道:“也罷,既是大當家如此交待,我們也不敢再說什麼,就便宜了這裡。”
  全世暉也躬身道:“送大當家等下山!”
  這個“等”字,內含的意思便指明也可讓屠森離開了,當然,“八虎將”之所以如此忍氣吞聲,委屈容讓,並不是對屠森的仇恨有任何消彌的意思,完全為了燕鐵衣攔在中間,他們根本報不了這個仇,既然目前報不了仇就只有放到將來,否則,仇不能報更得罪了燕鐵衣,就未免太不值了!
  瞪著屠森,薛敬堂把話說透:“姓屠的,‘八虎將’與你仇深如海,不共戴天,這筆血債,只要我們一日不死,便一日不休,你等著吧!錯開眼前,我們終有與你結算的時候!”
  屠森陰沉又沙啞的道:“很好,今日未能將你們刀刀誅絕,我更乃如芒在背,如骨梗喉,恨不可抑,我定會再來找你們,那時,‘天刀鏤魂’與‘八虎將’之間,就必須要從這人間世上劃掉一方,此仇不消,此恨不了,我永生也不得安寧!”
  全世暉咬著牙,怨毒的道:“就是這話,屠森,我們與你,勢必有一方不能存在于世,血仇血債,總要清償結算,不是你找我們,便是我們找你!”
  屠森雙目泛赤,聲音迸自齒縫:“不錯,讓我們彼此全銘記在心——不死不忘,不死不休!”
  燕鐵衣道:“好了,這是以後的事,現在讓我們且先離開此地再說。”
  他又轉向薛全兩人,和悅的道:“二位兄台,我們走了,尚請代向岑兄以及其他各位致意,燕鐵衣祝福他們早日康復,再享人生!”
  薛敬堂與全世暉雙雙躬身:“多謝大當家盛情,更謝大當家成全,大當家一路順風,山高水長,後會有期,請恕我們不遠送了。”
  雙劍入鞘,揮揮手,燕鐵衣道:“不必多禮,二位,就此告辭!”
  說著,他轉身插手屠森肩腋之下,半扶半攙,頭也不回的飛掠而去。
  深夜,“旗鬥山”黑暗陰沉,只有這火把照耀著一片山腰平陽,映閃著點點青綠赤紅的焰苗,照著地下的斑斑血肉,那一張張木然僵硬的人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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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山可移 本性難移

  只離開“旗鬥山”三十多里地,屠森就撐不住了,在這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荒野裡,于晨光微熹中,燕鐵衣費了好大功夫,方才在官道旁不遠的一片斜坡連接著山崗的中間,找著一處淺洞,攀上這片小坡,那座崗子灰禿禿的往下俯壓著,這淺洞,不,說是縫隙還更要貼切些,便在崗腳下像裂開一張怪口般掀張在那裡,洞呈狹長形,不深,高矮剛容一個人直立,倒還相當乾燥,略一清掃,便也顯得乾乾淨淨的了。
  燕鐵衣又找了一堆乾草鋪在洞裡,再忙著攙扶屠森躺下,緊接著提拎水囊到附近尋找小溪之處汲水,等一切弄舒齊,便在屠森的指揮下開始為這位人王療傷。
  屠森隨身擁帶著一個皮卷,將皮卷伸展開來,裡面是綴連著各形各式,大大小小的扣環,扣環中便套著一些小瓶小罐,或瓷式木式玉的筒盒,更有些奇形怪狀的精巧器具,真是琳琅滿目,蔚為大觀。
  燕鐵衣雖對醫道有點粗淺的認識,但見了這個場面卻不禁眼花繚亂,大感無措,屠森勉力半撐起身子,先叫燕鐵衣取淨布沾水為他洗滌傷口,又仔細指點著先拿這個瓷瓶傾多少藥來,再取那個玉盒敷多少藥膏,無論是盛藥的物件,藥形的種類,顏色,分量,甚至使用那一樣器具上藥,屠森都異常謹慎而細密,直將燕鐵衣手忙腳亂的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方才把這樁治傷的工作做完。
  收拾好了一應雜物,燕鐵衣又看著屠森自懷中另外取出一只羊脂小玉瓶來,旋開瓶塞,傾在掌心中三粒翠綠色的藥丸合水服下,才長噓一口氣側身躺臥,模樣似是輕鬆不少,燕鐵衣眼睛在看,心裡不禁想——屠森殺人如麻,心狠手辣,但對他自己的性命卻愛惜得緊,只看他對身子的維護珍攝,就知道他是多麼希望他自己長命百歲,青春不老……
  屠森忽然冷森森的開了口:“你老望著我做甚?”
  燕鐵衣聳聳肩,道:“沒什麼,我只覺得你的醫術很高明,尤對臨到自療的情形下,不但高明,更且心細如發了。”
  哼了哼,屠森道:“江湖浪跡多少年,卻只混來個孑然一身,無親無故,自己若不關懷自己,又叫誰來費心?再說,我對你也不敢太信任了!”
  燕鐵衣不悅的道:“什麼話?莫不成我還會害你?”
  屠森沉沉的道:“照說是不會,但我還是小心點好,這年頭,什麼事也不敢保准不出岔。”
  搖搖頭,燕鐵衣道:“對我也懷疑,未免小心得過了分,我若想要害你,大可明著來,犯不上暗裡坑你,我是個什麼個性的人,你該有數。”
  屠森眼珠子一翻,道:“信任如同毒藥,燕鐵衣,我就是因為處處仔細,時時自慎,方能在強敵環伺之中活到了現任,而且我尚打算再繼續活下去。”
  燕鐵衣笑笑,道:“屠森,假設你的習性不改,作風如舊,恕我冒昧的說驚恐怕你就不見得能活到你想像的那麼長久。”
  瞪了燕鐵衣一眼,屠森冷銳的道:“我知道你是有此心念,燕鐵衣,你巴不得我早死,但是如不了你的意,我會活得夠長久,甚至比你還要長久!”
  燕鐵衣道:“你別看錯了我,屠森,我其實也希望你多福多壽,然而,與多福多壽相連的,尚得多慈悲,多仁恕,你也是飽經世故的人了,應該看得出多行不義嗜殺的人到底還是多福多壽的少。”
  屠森粗暴的道:“我只管自己,我認為是便是,非便非,什麼仁義慈悲,雞毛蒜皮的那一套我顧不了這麼多,我活得很好,這麼些年來我一向如此,還不一樣繼續活了下來?也不見遭到什麼橫禍!”
  燕鐵衣靠著凹凸不平的洞壁坐了下來,淡淡的道:“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屠森,看樣子你是回不了頭了!”
  屠森輕蔑的道:“回不了頭的是你,燕鐵衣,你迂腐虛偽,做作,圓滑,巧飾,口是心非,完全一套表面功夫,以為我看不出來?”
  燕鐵衣不慍不怒的道:“日久見人心,屠森,表面功夫是遲早要露破綻的!”
  大約傷口在扯痛,屠森透了口氣,厭煩的道,“行了,不要再與我說這些了,我不喜歡聽,一派陳腔濫調!”
  沉默了片刻,燕鐵衣道:“屠森,你的傷,你自己估量著什麼時候才能痊癒!”
  屠森忖度了一下,道:“半個月可以合口,完全痊癒則可能要個把月以上的功夫才行。”
  燕鐵衣道:“必須這麼長的日子麼?”
  臉色一冷,屠森不快的道:“這是我的醫術高藥效特靈,方才能在個把月中完全康復,隨便換了別的郎中,他要在三個月以內治癒我身上的傷,我就跪下來向他叩頭拜師!”
  燕鐵衣道:“這一點我倒深信不疑。”
  屠森憤憤的道:“姓燕的,你不要不耐煩,個把月的辰光一瞬即逝,快得很,待到把與管婕妤的那檔子事一辦完,你我便立時分道揚鑣,我不會多牽累你一天!”
  燕鐵衣愁眉不展的道:“不用你說,辦完了事我也就算還清了債,屆時甭提一天,一個時辰我也不與你多纏夾,馬上就得避瘟疫一樣躲開你,令我頭痛的是,到那一天之前,中間這段日子可就難熬了。”
  屠森滿臉陰晦的道:“這就要你勉為其難,好歹‘熬’過去……燕鐵衣,此乃你的承諾,也是你的責任,要知道你留在這裡,乃是……”
  打斷了他的話,燕鐵衣連連點頭:“報恩,報恩,我清楚,我明白,我記得……”
  無精打彩的他又道:“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呢?總不能在你養傷的這個把月裡,全縮在這荒地野洞中不見天日呀,況且還有些現實問題要解決,譬如飲食啦,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一般物品啦……”
  屠森冷冷的道:“少囉嗦,我們在洞裡至少要住上七天,待到傷口生長肌肉,開始黏合的時候,方可離開,而我尚不便騎馬,你再去替我雇輛篷車,一路往‘大旺埠’去,邊走邊養傷,待到了‘大旺埠’,約莫也就痊癒個七八成了,稍微再休歇幾天,便可按照計劃進行正事。”
  燕鐵衣道:“這是你在同我商議呢,抑或只是把你的決定告訴我而已?”
  屠森板著臉道:“商議什麼?你照做就是了!”
  燕鐵衣頷首道:“我就曉得你是這個意思。”
  良久,屠森沒有出聲,他臉色在隱隱變化,好似正在回憶著什麼……。
  燕鐵衣也就默然不響。
  果然,屠森終於恨恨的開口了:“燕鐵衣,我越想,越覺得你不是個東西!”
  怔了怔,燕鐵衣道:“怎麼突如其來放出了這一句?我又在那兒叫你看著不開心啦?”
  屠森咬著牙道:“在‘虎頭溝’的‘彩玉坊’,雖然重創了‘五絕十刃’與韋無名,但卻沒有達到我刀刀誅殺的目的,於‘旗鬥山’對付‘八虎將’,除了事先先幹掉一個‘邪虎’辛傖之外,其餘七個人也只是重創其二,殘肢其三,連那**賈仙仙都未能殺卻,僅僅打傷了她而已,這次行動,也一樣沒有完成我的心願,將他們斬盡殺絕,追根究底,全是你在當中搞鬼作梗,至少,也是為了你不曾徹底同我合作的緣故!”
  燕鐵衣平靜的道:“你不要在那裡瞎抱怨,屠森,在‘虎頭溝’‘彩玉坊’與‘五絕十刃’同韋無名的拚鬥中,我替你擔了多少風險?擋住了多少危難?不是我,你即使未曾與他們同歸於盡,也逃不過那一顆炸藥暗器,‘旗鬥山’上,你身掛重彩,若非我一力相救,你能豎著下山?早就橫過來了,我答應你的事沒有一件不兌現,我幫你掠陣,為你承擔壓力,分散敵手,危急時救你出險,俱偕一一做到,我那一點不夠扎實?你這句?不是東西,真叫傷人的心!”
  屠森火辣的道:“但你原可更進一步支持我,如果你幫我敵住他們的主力,我就能以逐一殲殺他們,退一步說,你便是在我同對方拚搏之間助我幾次,我也有把握乘隙斬殺敵手,你卻沒有如我希望的那樣做,害我兩次報仇之舉,都弄得虎頭蛇尾,不上不下,又耗了力,又沒落個徹底了結!”
  燕鐵衣道:“屠森,我只幫你到我所答應的程度,我沒有說直接助你下手殺人,我就不能那樣去做,至於當時情形如何處置才適當,那是我的事,我自會斟酌忖度,只要我沒有違背承諾,你就不能對我有所責難,否則,便是你的偏執了!”
  屠森懊惱的道:“我實在不明白,像你這樣報恩,到底算幫了我多少忙?”
  燕鐵衣道:“幫大了。”
  屠森冒火道:“幫大了,你倒是說說看,有多麼個大法?”
  燕鐵衣和緩的道:“如不是我,屠森,你便有三條命,如今只怕一條也不剩了!”
  咕嘟了一聲,屠森沒說話,但由眉梢眼角的神韻上來看,顯然他對燕鐵衣並未諒解,仍然抱著極大的不滿與怨恨!
  燕鐵衣也知道屠森的想法,但他毫不覺得氣憤——因為他深切明白,屠森壓根就不是個可以和他講通意念的對象,更不是個肯講道理體諒他人的人!
  屠森在一陣憋著氣的僵窒之後,又生硬的開口道:“‘五絕十刃’與韋無名那檔子仇怨,固不能了,以後我還會想盡方法再找他們算帳,‘八虎將’和我之間的這股子恨,更難以消除,尤其岑二瘸子與賈仙仙這一對狗男女,我對他們恨之入骨,食其內,寢其反,凌遲碎剮,挫骨揚灰,猶不能使我解恨,只要我一息尚存,有任何可能傷害到這兩個姦夫淫婦的機會,我都將毫不考慮的去進行,我要叫他們痛苦哀號,生死不能,叫他們受盡人世上所有的折磨,再讓他們眼睜睜的,一丁一點的趨向滅亡。”
  燕鐵衣沒有回答,僅是靜靜的看著屠森。
  臉頰的肌肉微微痙攣,鼻窪兩側與唇角的下垂處便形成一片大略的三角陰影,屠森的模樣,在這時看上去更為酷厲狠毒了,不帶絲毫人的氣息:“燕鐵衣,可能你沒有真正體驗過‘恨’的滋味,這個‘恨’字,不光是它表面上那樣一個字而已,甚至它所包涵的意義也形容不了確實的感受,燕鐵衣,恨是一種嚙噬,一種刺戳,一種火炙的痛苦,它絞腸剜心,錐骨裂肉,它像一副枷鎖,帶刺的枷鎖,它套著你的不只是你的身體,更是你的精神,你的靈魂,你的自尊,它充滿了暴戾,是一切折磨的組合,殘酷又毫不容情,它會虐待得你發瘋發狂,發痴發癲,你走到那裡,它便如蛆附骨,如影隨行,如一個惡魔盤據在你心裡,它太可怕,太可憎,太可厭……”
  燕鐵衣仍然一言不發,仍然那樣看著屠森。
  嗆咳了幾聲,屠森稍顯激動的道:“而消除‘恨’拋脫‘恨’的唯一方法,便是將那‘恨’的起源毀掉,由物體引起的‘恨’,便毀滅那物體,由人引起的恨,當然只有將人毀滅,除此之外,再沒有更好的方式,說些天官賜福或仁義道德的話,都是空談,都是不著邊際的虛言,根本解決不了身受者的痛苦……只知道用空話去勸解別人忘卻恨,或寬宥恨的人,是世上最不負責任的人,最可惡的人,因為他不明白‘恨’的殘虐,不知道身受者的委屈無奈,更因為他自己沒有遭到‘恨’的侵蝕!”
  燕鐵衣只是微微嘆了口氣。
  屠森像是十分疲乏,他喘息了一會,道:“你同不同意我的話?”
  燕鐵衣平靜的道:“有關你對仇恨的解說以及感受,我完全同意,但是,不同意的是你忘了一件事。”
  屠森睜大雙眼:道:“什麼事?”
  燕鐵衣緩緩的道:“產生這種,‘恨’的原因,屠森,恨要有足夠的支持力量才恨得深,恨得重,恨得如此強烈,而且恨的力量與來源要正確,方才恨得有聲有色,但你的恨,恕我冒昧的說,起源卻頗值斟酌——大部分是你自己造成的,更講得明白些,是你自己找上這些事去生恨,由你造成恨的起源,所以,你是咎由自取,完全是自己把自己推進了自我煎熬的火坑中!”
  閉上眼,良久,屠森才沉重的道:“那麼,你是說,過錯在我?”
  燕鐵衣坦然道:“是的,過錯在你。”
  頓了頓,他又道:“你劫鏢殺人,又連續傷害苦主師徒,所以才造成與‘五絕十刃’韋無名等人的爭端,你虐待你的女人,藐視她的存在,逼她離你而去,進而演變成你同‘八虎將’的——,在管婕妤的地盤裡打劫逞暴,明裡是無顧她的尊嚴,影響她在當地的威信,暗裡,是抽她的後腿,削弱受她庇護的一般商旅對她的敬仰,就好像在你的家門前毆打你的鄰居,而不將你置于眼中一樣,她找你算帳,其起始之原因尚是由你造成……種種端端,屠森,這恨全是你自己堆砌的,也是你將自己侷促在你堆砌成的恨之石堡裡。”
  慢慢睜開眼,屠森的瞳孔深處就似在燃燒著兩把火,在伸縮著毒蛇那猩紅的蛇信,狠厲極了,也兇邪極了,他低沉的道:“燕鐵衣,你竟敢對我這樣說話?”
  燕鐵衣戒備的道:“屠森,難道你不喜歡聽實言?”
  屠森注視著燕鐵衣,道:“這不是實言,一切違背我心意,不為我所喜的話都不是實言,我厭惡的事情亦就是錯誤的事情,總之順著我意願的才是好的,拂逆我意願的就是罪過,你知道麼?”
  燕鐵衣道:“這只是你自己才如此認為,屠森,其實此乃莫大的荒謬,張狂,跋扈,蠻橫,加上至極的不可理喻,屠森,你要明白,在這人間世上,你並非唯一的主宰,事理的準法,你也沒有掌握無可抗拒的權力,尤其你沒有一套以非為是的魔術本領,憑什麼你要這麼任性放肆到幾近瘋狂的地步?”
  屠森喃喃的道:“一把刀,夠不夠?”
  燕鐵衣搖搖頭,道:“有比你更快的刀,屠森。”
  哼了哼,屠森道:“誰都知道天下之刀,數我最快!”
  燕鐵衣道:“那是有形的,有限的,屠森,還有無形的,無限的刀,在人心裡!”
  屠森道:“沒有用。”
  燕鐵衣道:“不敢說,屠森,這些無形的刀,往往便會聚成一股澎湃的力量,一片憤怒的浪潮,那股力量雄渾無比,不是你手上這柄有形的刀所能抗拒於萬一的!”
  屠森冷冷的道:“我尚未見過。”
  燕鐵衣道:“如果你迷途不返,一直像這樣兇橫下去,你遲早便會遇上,而那時,你便千悔萬悔,也再來不及了。”
  屠森不屑的道:“試試看!”
  燕鐵衣道:“世上有些事,只有試一次的機會,試過以後,永無第二遭了。”
  屠森道:“任你怎麼說,我都不信!”
  嘆了口氣,燕鐵衣道:“你會信的,當到了那一天,那一刻……”
  屠森奇異的瞪著燕鐵衣,道:“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
  燕鐵衣安詳的道:“不會感念我,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
  咬咬牙,屠森道:“我想殺了你,燕鐵衣,自‘虎頭溝’開始,我無時無刻不想殺你,這個念頭越來越強,越來越烈,但從未像此時這麼迫切過!”
  燕鐵衣安詳的道:“沒有出我意料之外,屠森,我早曉得你視我亦如仇敵,但我尚可忍耐,因為一個忠諫者,往往受到對方的忌恨。”
  屠森狠毒的道:“你要注意,燕鐵衣,對你而言,我已是盡到最大的耐心,我生平從未容忍任何一個人像對你這樣的容忍過,但你必須放明白,一旦我的耐心完了,不能再忍受你了,你也就宣判了死亡的命運!”
  燕鐵衣淡淡的道:“對你,你很容忍,不錯,但若說你一朝不容忍我,便是我生命的終結,那也未免言之過分,屠森,你這‘天下第一刀’對別人去耍,在我燕鐵衣面前,只怕就未見能像你對付其他人一般隼利了!”
  屠森緩緩的道:“看樣子,你是真想嘗試一下?”
  燕鐵衣微笑道:“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當然奉陪。”
  屠森的雙目中宛似流燦著淋淋血光,他陰鷙的,卻全心全意的道:“早晚,燕鐵衣,我會如你的心願。”
  燕鐵衣和悅的道:“無遠弗屆,隨時候教。”
  屠森的唇角抽搐了幾下,沉沉的道:“你太狂,也太靈,燕鐵衣,遲早是我的心腹之患!”
  燕鐵衣輕輕的道:“那全看你願不願意我成為你的心腹之患?”
  側臥的身子微微轉動,屠森沙啞的道:“燕鐵衣,我不在乎你!”
  點點頭,燕鐵衣道:“你無須‘在乎’我,屠森,只要你‘在乎’你的行為就行。”
  短暫的岑寂之後,屠森蕭索的道:“這一輩子,我都會依照我自己的方法去為人行事,燕鐵衣,你左右不了我,更威脅不了我,你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燕鐵衣低喟道:“我說得不錯,一開始我就說得不錯,屠森,你真是病入膏骨,無可救藥了!”
  屠森冷淡的道:“在我看來,你才是!”
  燕鐵衣道:“是非自有公論,並非單憑自己的意氣來下結論的,屠森,那樣就顯得幼稚了。”
  濃眉上揚,屠森強硬道:“我早告訴過你,我就是‘公論’,我就是是非,我就是代表所有的一切!”
  話談到這裡,就像船觸了礁,還能再朝那裡進行?燕鐵衣對屠森是完完全全的失望了,一個人,執迷不悟到這等地步,尚如何再超渡他,點化他,自懸崖之側拉他一把?
  站了起來,燕鐵衣轉身朝洞外走去。
  屠森冷寞的在他背後開口:“你到那裡去?”
  燕鐵衣彎下身子趨向洞口:“到外面走走,透透氣,散散心,這裡太叫人覺得翳悶。”
  屠森提高了嗓音:“別忘了我必須有人侍候,早點回來!”
  燕鐵衣頭也不回的鑽出洞口,是的,他看得不錯,屠森就是那樣的典型除了他自己,心目中永遠不會有第二個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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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狠冠絕 冷血鑄孽

  在這蝸洞似的確穴裡蟄伏了七天,在屠森來說,因是相當難受,對燕鐵衣而言,尤其痛苦,因為屠森帶傷在身,目的是為了休養,有其必須忍耐的理由,但燕鐵衣好端端的一個人,卻也硬被拘限在這不見天日的蝸洞附近,又陪伴著這麼一個與他格格不相入的人王,可就夠苦了。
  今天,已經到了第七天,也就是屠森認為可以上道的日子,一大早,燕鐵衣便迫不及待的趕向前面的鎮甸去租車,最近的一處鎮甸也在四十多裡以外,一來一回八九十裡地,他希望午後可以走得成——對於屠森,他侍候得自覺像二十五孝了。
  燕鐵衣走後沒有多久,屠森便獨自撐著起來伸腿,這些天,他也被憋得不輕,悶得心慌,拗斷了一根樹枝權充枴杖,一個人步履蹣跚的走到坡下路旁,覺得累了,揀了個地方坐下來歇息。
  他歇息的所在挑得很好,很隱密,是一叢雜樹的後面,路上的動靜他看得很清楚,但走在路上的人若不接近,卻看不著他。
  這不是杞人憂天,屠森的顧慮很有道理,此地隔著“旗鬥山”太近,他要掩蔽點行藏,不希望被“八虎將”的人發現他的蹤跡,否則,在他目前的情況下,就不是一樁有趣的事了。
  天氣很好,日頭曬著雖有點躁熱,但坐在陰涼裡便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屠森悠閒的坐在那裡眺望遠近的景色,看久了,便膩膩味味的打起盹來,也不知道瞌睡了多長的辰光,一陣轆轆的車輪滾動聲突然將他驚醒!
  車輪的聲音不急不緩的徐徐接近,屠森眯著眼望過去,呃,是一輛單轡拖的木罩殼馬車,他抬頭看看天色,還早嘛,燕鐵衣來回八九十裡路,會這麼快就把車雇回來了?
  他正在疑惑,那輛木罩殼馬車卻並未在坡下停頓,管自沿著官道朝前馳去,前座上那個穿著一身短襠的車夫,卻像在尋找什麼似的探頭探腦往四邊打量。
  屠森微微朝後縮了縮,他已確定這輛車不是燕鐵衣所雇的了,那車夫雙眼到處巡邏,屠森不願被對方發現,心裡卻有些著惱,他不知道趕車的那仁兄在尋視些什麼?又想找些什麼?
  忽然,那輛木罩殼馬車在三十多步前停了下來,趕車的扭頭對著車窗裡不知說了幾句什麼,匆匆奔下馭座,一邊東張西望,一面對著這片雜樹叢便奔了過來。
  屠森看在眼裡,不覺有些怔忡與驚疑,他搞不清楚,那漢子朝這邊奔過來,到底是什麼意思,有什麼企圖?屠森自認並沒有被那人查覺行藏,而四周又無甚值得對方如此發生興趣的事物,他這麼急切的停車跑過來,是叫什麼吸引住了?
  正在迷惘間,那漢子業已奔近,不但奔近?更一個蹦子跳繞向雜樹叢之後,屠森這時想要躲避,卻已來不及了。
  那漢子跳了過來,伸手就扯開了褲腰帶,手忙腳亂的往下褪褲子,他剛把褲腰拉到一半,抬頭處,又嚇得“猴”聲怪叫,差點一個筋斗倒仰回去——他這才看到,屠森正坐在對面,滿臉嚴霜,目光炯炯的瞪視著他!
  面青唇白的,那漢子抖索索的指著屠森,哆嗦著道:“我的天爺……你………你是幹啥的?坐……坐在這裡搞什麼名堂?悶不吭聲的,險險呼嚇破我的膽……”
  屠森凝視那人,緩緩的道:“你跑來這裡又想做什麼?”
  對方抹了把冷汗,餘悸猶存的道:“我?我是來方便的呀,一泡尿差點漲破了肚皮,這一路上來偏又少掩遮,時刻都有行腳經過,難得找到一處可以方便的地方,好不容易看準了這裡,又竟遇上了你這麼一號祖宗,還幾乎嚇得我把這一泡尿撤進了褲襠裡。”
  屠森素性多疑,他不禁打量著說話的漢子——結結棍棍的身架,黑臉膛,細眉毛,腫眼泡,滿臉絡腮鬍子,長相有點粗,但江湖氣卻極少。
  那漢子左盼右顧,急著道:“這位呃,老哥,你避一下吧?當著你的面拉開褲子撒尿,總不大合宜,你說是不?我這裡急得業已像什麼似的了!”
  屠森冷峭的道:“一個大男人,隨便那裡都能方便,為什麼還如此尊重其事的這等避隱法?莫非只為撤泡尿也要挑處好風水地?又把車子停得恁遠,約莫生怕那股尿騷薰著了車裡的寶貝?”
  那漢子忙道:“你這就有所不知了,老哥,我何嘗不曉得在路邊便可解決?但車子裡坐的可是兩位女眷呀,更且不是尋常的女眷,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如此放肆。”
  屠森轉頭自叢密的枝桿間隙裡,朝車子停著的地方瞄了一眼,他冷沉的道:“不尋常的女眷?什麼樣不尋常的女眷?皇親國戚?”
  這車夫往前湊了湊,神秘兮兮的道:“好叫你得知,車上的兩位女眷,雖不是皇親國戚,但在這周圍幾百里的地面上來,說也就和皇親國戚差不多了,一位是‘旗鬥山’‘八虎將’大當家岑舵把子的出閣女兒,一位是大小姐的貼身丫環。”
  說到這裡,他不覺頗有點“與有榮焉”的沾沾自喜味道,好像出這趟車,轉彎抹角與“八虎將”攀上了點交道,也就無形中挺得直腰桿了——這位仁兄做夢也想不到,這幾句話一出口,卻業已給他自己貼上了幾道加急的“催命符”!
  屠森面無表情,慢吞吞的道:“岑二瘸子有個女兒?”
  那車夫面色一變,神色驚惶的連連搖手:“呃……這位老哥,你說話可得小心點,稱呼岑大當家的渾號乃是大不敬,萬一被他手下的什麼人聽了去,就是自找麻煩了。”
  屠森忽然溫和的一笑,道:“我是說順了口,你別見怪,伙計,你剛才說,車上坐著的兩位女眷,一個是岑大當家岑雲的出嫁女兒,一個是這位少奶奶的貼身丫環?”
  胸膛一挺,這一位道:“一點不錯,莫非我還會騙你?是因為街頭騾馬行的廖老闆賞識我,在接到那邊的知會後方才叫我出車,廖老闆知道我做事仔細,懂規矩,我這輛車的騾兒又溫馴,而我小李鬍子的馭術又是‘六通橋’那一帶有名的。”
  屠森像是全沒聽到這小李鬍子在說些什麼,他諱莫如深的道:“岑雲這出嫁女兒住在‘六通橋’?他為啥又突然趕回娘家?”
  小李鬍子似乎已忘了內急了,他表現著他雖是個趕車的,卻大不同於彼類的權威身分,壓低了嗓門,一派慎重的道:“我說與你聽,老哥你可千萬不要向外傳,前幾天‘旗鬥山’‘八虎將’的老窯裡出了岔子啦,被兩個武功極高的仇家找上了山門,一場昏天黑地的拚殺下來,‘八虎將’的幾位大爺受創很重,但到底把那兩個仇家給宰了,岑家大小姐就是在得到山上出事的消息後,急著趕回探視她爹。”
  屠森“哦”了一聲,點頭道:“‘六通橋’距此約有兩百多里路,自傳到資訊,岑姑娘再往這邊趕可不須五六天的時間?車子走得到底較慢。”
  小李鬍子忙道:“不算慢了,兩百六十裡地,我只走了三天便近邊啦,換了別人趕來,怕不要個四五日?再說,車上是婦道人家,要急,也急不來。”
  屠森笑臉道:“那兩個上‘旗鬥山’去尋仇的人,你方才說已經被‘八虎將’幹掉了?”
  嘿嘿一笑,小李鬍子道:“可不,兩個膽大包天的傢伙,一個也沒活著出來,全吃‘八虎將’的大爺們給掠下了,不是我說,那兩個人就算是兩個人王吧,也不應這麼個狂法,他們該打聽打聽,‘八虎將’的八位大爺是怎麼回事?人家一個個都懷有一身絕技,功高蓋世,勇猛無雙,水裡來,火裡去,上天捉飛鷹,越嶺搏猛虎,入海擒蛟龍,那等的能耐,豈是輕易招惹得的?可笑他兩人卻楞著往山上闖,在‘八虎將’的大堂前撒野肆威,那不叫自找霉倒叫什麼?任是他兩人功夫也不差,傷了那八位爺中的幾個,但搭上了性命,說起來也是不值呀!”
  屠森淡淡的問:“岑雲那女兒,多大啦?”
  小李鬍子笑道:“二十三了,打十九歲出嫁給‘六通橋’‘鄭家油坊’的少東鄭有為相公,算算也近四個年頭啦,我還記得她嫁過來的那年……”
  屠森打斷了小李鬍子的話,神情古怪的道:“小李鬍子,剛才你說,你做事仔細,懂規矩,尤其駕車的功夫高人一籌,這都是你的些好處,是不是?”
  怔了怔,小李鬍子道:“是呀,怎麼啦?”
  屠森陰惻惻的笑道:“可是,你有一樁缺欠,大大的壞處,你自己知不知道,別人有沒有告訴過你?”
  小李鬍子迷惘的道:“呃,我卻不曉得我什麼地方像你說的這樣?”
  屠森眯著眼道:“你太多嘴,小李鬍子。”
  張大了嘴巴,小李鬍子又趕緊再合上,乾咽著唾沫道:“老哥,你別說笑了,我可一向不是個愛傳話的人。”
  屠森伸出大拇指來點了點自己:“我就是七天前上‘旗鬥山’找‘八虎將’尋仇的主兒,我沒有死,並且更重創了那八個沽名釣譽的無能匹夫,小李鬍子,你卻聽風是風,聞雨是雨,在這裡附會盲從,胡說八道,瞎了雙狗眼替他們吹噓掩遮,正是一丘之貉,是可恕猶不可恕,該殺之至!”
  一下子僵住了,小李鬍子面青唇白,禁不住混身慄慄發抖,他直著眼,歪著嘴,只曉得不停朝裡吸著涼氣哆哆嗦嗦的道:“什什麼?你你……你就是那………那上‘旗鬥山’攪攪擾的人?老哥……老哥你可……別別嚇唬我……我我不信就這麼巧……天地蕩蕩……恰會叫我遇上……”
  屠森煞氣盈眼的道:“信不信是你的事,混帳東西,你這條狗命卻不容你再活下去了!”
  小李鬍子一邊往後倒退,一邊急忙搖手:“老哥,老哥,你,你不要胡來………就算你是那個人王,我與你也無怨無仇,你你……你怎能對著我下這毒手?”
  哼了哼,屠森半步不動,聲音狠得帶血:“你和我在這裡朝了面,又正在替姓岑的那一家子幹活,就這兩樣已足夠死有餘辜,舉凡與姓岑的任何有關連的人事物,都該斬盡殺絕,寸草不留!”
  小李鬍子的那一泡尿,早已化成了冷汗濕透衣衫,他呼吸急促,驚恐至極:“老哥……
  老哥……我斷不會洩露你的行跡……我也可以馬上不替她們趕車,轉身就走,……老哥……
  你可害不得我……我沒有得罪過你過!”
  屠森冷酷的道:“現在求饒,業已遲了。”
  說著,他猛然往前跨步——由於他想要以這種較為強烈的動作震慴對方,這一跨步便不禁用力了些,牽動傷口,痛得他身子一弓,臉色都變了!
  正在又驚又怕,打算抽冷子奔逃的小李鬍子,見狀之下不覺先是迷惑,繼而竊喜,現在,他忽然另發奇想,乾脆不跑了。不但不跑,反而往上湊近了些!
  一陣子痛苦的抽搐過後,屠森透了口氣,緩緩直起腰來,剛以衣袖拭去額頭上的汗水,也同時發現那小李鬍子的異態!
  小李鬍子打量著屠森,口氣與方才的情形是截然不同了,竟是強硬得緊:“餵,你說你是前幾天上‘旗鬥山’撒野的那個人,就算你是吧,你有什麼憑證證明你是那個人?還有,另外一個呢?”
  屠森不曉得對方在搞什麼鬼,他有些不解的道:“你是什麼意思?”
  小李鬍子雙手扠腰,擺出一副狠像:“娘的,老子險些便吃你糊住了,憑你這副熊樣,也會是敢上‘旗鬥山’發威的人物?明明傳聞那兩個人都已死了,你卻他娘打橫裡鑽出來硬要頂這口缸,不消說,你便不是那兩個人的同黨,也必然與他們有著牽連,賊頭賊腦躲在這裡,八成是刺探虛實觀望風色來的,老子今天先擒住你,好歹困你回山上領賞報功!”
  原來如此——屠森不覺又好氣又好笑,他慢條斯理的道:“你小子居然打的是這個主意,我只怕你一頭撞進黃泉道上,還不知道是怎麼個去的呢?”
  小李鬍子早已拿定了主見,他斜吊起一雙眼道:“去,去,去,少他娘又來裝狂賣狠,活像真的一樣,看看你自己這個架勢吧,混身帶傷,離死只差一口氣,連兩條腿全拖不動了,尚敢煞有其事的威嚇於我?活該我小李鬍子走運,這一遭就要反擒住你大大露臉——娘的皮,也幸虧我機靈,看出了你的破綻來,老子若真個被你嚇跑了,丟人不說,這一樁功勞也就白拋啦?”
  怪不得這小子原先一副窩囊像,唯恐逃命不及,眨眨眼,就全反過來了,更兇橫得叫人迷糊,屠森這才想到,小李鬍子是欺負他一身帶傷!
  淡漠的,屠森道:“來吧,我就站在這裡,有本事,你就困了我去報功領賞!”
  小李鬍子一捋兩臂衣袖,露出了結實粗壯的肌肉,他更作勢舉臂,使肌肉更形突虯墳起,瞪著眼,咬著牙,他兇巴巴的道:“你就認了命吧,誰叫你露了底來?這就叫‘弄巧成拙’,你想擺空架子嚇我,如今說不得我就要好生收拾你了!”
  屠森平靜的道:“請。”
  小李鬍子猛一挫身,張牙舞爪的便往上撲:“好狂徒,你還不……”
  “不”的下面那個字,便如同小李鬍子憋在肚皮裡的那泡尿一樣,永遠掙不出了——“巨蘆刀”的刀鋒斜過小李鬍子的胸膛劃過,幾乎切進了他半個身子,血沫與被削斷並擠而出的腑臟碎糜揚飛半空,這些過程的始終,只蘊於寒芒的一閃而沒。
  歪咧著嘴巴,僵直的伸出舌頭,小李鬍子連哼全沒哼出一聲,雙手略一揮舞便僕倒於地——如果在他死前尚來得及思想,他一定會後悔他這“報功領賞”的念頭可是起得大大的謬誤了!
  屠森眼皮子也沒撩一下,拄著樹枝,步履滯緩的轉出這叢雜樹,直向官道前面停著的那輛木罩殼車走去。
  這時,車子的後門剛好啟開,一個十八九歲,眉清目秀白白淨少女怯生生,又急惶惶的踩著腳踏下來,一邊口中聲音不大卻相當迫切的叫:“小李鬍子,小李鬍子,你到那裡去了?快點回來趕車呀,少奶奶可急壞啦……”
  閒閒的,屠森逐漸接近了那輛木殼車,也接近了那個一身淺綠衣裙,丫環模樣的少女……
  那少女也發現了屠森,她先是怔忡,繼而羞怯的低下頭來,但是,等到屠森來在身邊,她卻鼓足勇氣,十分靦腆的啟聲招呼:“請問——這位大爺……”
  站住了,屠森和藹的道:“有什麼事?”
  少女羞紅著一張清水臉兒,垂著目光道:“這位大爺,請問你方才可曾看見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趕車大哥?”
  屠森淡淡的道:“是不是很結實的身子,黑臉膛,細眉毛,睡眼泡的那麼一個人?”
  連連點頭,少女不由仰起臉來,接觸的是屠森那抹和善的笑容,於是,她益發放心的道:“可不,那就是他,小李鬍子,大爺,我們打通‘六通橋’來,要往‘旗鬥山’去,小李鬍子是替我們趕車的車夫,他剛才這裡停車,說……說……”
  臉兒更紅了,少女講不出“方便”兩個字來,期期艾艾了半晌,方才接下去道:“他說有點事,叫我們主僕倆等一下,但一去這麼久全沒回來,四周又不見人影,不知死到那裡去了,把我家大小姐都等急啦……”
  屠森伸手朝右前方的一處路邊窪地指了指,道:“我看見他好像是鑽到那個附近去了,這麼久,大概……唔,出恭吧?”
  那少女飛紅著臉吶吶的道:“這死人……”
  屠森四處一望,裝做一副熱心熱腸的樣子:“這樣吧,小姑娘你先上車,我在前頭牽著馬將車拖到那裡,你們主僕便在車上等著,我再下去幫你們吆喝兩聲,催他出來。”
  少女感激的道:“這位大爺,麻煩你真不好意思,全是小李鬍子害人。”
  擺擺手,屠森親切的道:“不客氣,出門在外嘛,誰也會有個不便處,何況二位都是婦道人家?些許小事,自可代勞,小姑娘,你上車吧。”
  又是連聲道謝,少女上了車,關好門,於是,屠森便繞到前面牽著馬轡頭,將這輛木罩殼的馬車一直拖到那處窪地邊。
  這塊窪地斜沿向下,底部是平的,然而從路邊開始便蔓生著及脛的野草亂,並一直延伸向下,站在路上往下望,盡是萎萎雜草,蓬長掩隱,根本便看不到底部是個什麼情形!
  屠森很滿意,臉上浮起了猙獰狠酷的笑容,他回頭望望車子——可憐車中那兩個姑娘尚不知厄運臨頭,正在被人往俎板上送!
  一剎那間,屠森猛然牽馬自大路轉向窪地,他動作如風,硬拉著馬兒朝下奔,馬兒掙扎著,嘶叫著,車身在顛震,在搖晃,在跳動,就在馬嘶車撼,又如雜著女人的尖叫驚呼裡,這輛車便轟隆嘩啦的衝到窪地裡,由於勢子太急太猛,又一下子側翻過去!
  屠森忍住身上傷口的痛楚,一咬牙,刀起如電,“拍”的一聲便將一顆巨大馬頭血淋淋的削拋於丈外,然後,他不顧車箱裡那種淒怖的哭叫,來到業已震開的車門後,先一伸手,抓著頭髮把那綠衣丫環拖了出來,那可憐的少女已是釵橫鬢亂,秀髮蓬散,額角也碰破了一大塊,血淋淋的好不慘然。
  屠森一把將那少女拖出,那少女驚恐欲絕的大睜兩眼,淚水汪汪中,尚不及出聲求饒,“巨蘆刀”的鋒刃已深深透進了她的心臟!
  “嚶”的慘哼了一聲,這少女全身一挺,抽搐了幾次,便軟塌塌的垂下了頭,寂然不動了。
  屠森拔出血污的刀鋒,看也不看那少女一眼,回身又鑽進了車箱,拎著另一個女子便橫拖直曳的又扯到了車外!
  這是一個比那綠衣丫環年紀稍大的少婦,二十三四歲的模樣,體態豐腴,膚色白 細嫩,長像只算中人之姿,一張圓圓的面龐,眉宇目梢,隱隱然有幾分岑二瘸子岑雲的神韻!
  這少婦的黑發也散開了一邊,釵鈿落地,眼角大概撞著了什麼,烏瘀了一大塊,嘴唇也滲著血,再加上滿臉的恐怖驚悸之色,模樣淒慘得緊。
  屠森的“巨蘆刀”寒凜凜的比在少婦咽喉上,他扭曲著面孔,暴烈的低叱:“你是不是岑雲的女兒?”
  少婦的身子像篩糠似的發抖,她驚嚇過度,哭泣著語不成聲:“是……是………我是……我姓岑……不……我姓鄭……我叫……叫鄭岑巧貞……”
  屠森以口咬刀,猛一把撕裂了岑巧貞那襲繡工精緻,質料高貴的紛紅縷刺百蝶兒的羅衫,又瘋狂的將她中衣撕碎,最後,一條小紅肚兜也揚上了半空。
  岑巧貞似是已被嚇呆了,驚痴了,她不知道掙扎,也忘記了叫嚷,只是一雙眼震駭驚怖的直直瞪視著不遠處她那貼身丫環僕俯在血泊中的屍體,瞪視著那邊失去了頭顱的馬身。
  在那一身雪白豐滿的皮肉眩映中,在那玲瓏凸凹的明暗影像浮現裡,在屬於女人特有的肌骨馨香誘惑下,屠森插刀身邊,不顧一切,恍同餓虎撲羊般壓了上去!
  有如一陣狂風暴雨的肆虐,像浪濤的澎湃洶湧,這是一闋邪惡的,兇猛的,殘酷得毫無人道的蹂躪之曲!
  良久……
  屠森滿足的噓了口氣,吃力的從岑巧貞身上爬了起來,他一面穿衣,一面注視著仍然和方才承受強暴時一樣,姿勢絲毫未變的岑巧貞,他發覺,岑巧貞的臉上是一片木然,一片僵硬,一片凝固的驚恐形態,兩只眼依舊直楞楞的瞪著她那婢女的屍體,瞪著那失去頭顱的馬身!
  俯腰抓著岑巧貞的頭髮拉得她半坐起來,屠森惡毒的咆哮:“小**,你聽清楚,我是屠森,七天前上‘旗鬥山’尋仇,重創了你那老朽父親及另外七個廢物的人就是我,你那無恥無義的父親勾引了我的女人,我就玩他的女兒,這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一報還一報,懂不懂?”
  岑巧貞雙眼直視,茫然又空洞的瞪著屠森,吶吶的毫無平仄的道:“我姓岑……不……
  姓……鄭我叫鄭岑巧貞……”
  右手翻飛,重重兩記耳光,摑得岑巧貞頭臉歪揚,鼻口濺血,屠森扭著面孔怪叫:“小娼婦,臭**,你爹搶了我的女人,我就強姦他的女兒,這就是那老王八蛋的報應,聽明白,到了陰曹地府,別忘把原由說清,好讓閻王老子知道這筆帳該朝誰的身上記!”
  岑巧貞似是已不覺得痛,不知道怕了,她仍然直直瞪著一雙眼,於頰腫唇裂中,鮮血津津的重覆那幾句話——僵硬又空洞:“岑……不……我姓鄭……我是鄭岑巧貞……我姓岑……不,姓鄭……我叫鄭岑巧貞……”
  望著手中抓牢的女人,屠森亦不覺一股寒氣沿自背脊升起——這女人業已被嚇痴了,驚瘋了!
  猛一咬牙,屠森手掌一翻““巨蘆刀”又準確無比的穿進了岑巧貞的左胸,鮮血湧處,岑巧貞甚至連哼也沒哼一聲,就像那樣——雙眼直瞪,嘴唇微張著,仰頭向後的斷了氣!
  就似拋開一把污穢的垃圾一樣,屠森急速將岑巧貞的尸身推出,然後,他艱辛的站立起來——此刻,他才發覺自己混身痛楚,宛如要被撕裂般的火炙感覺,幾乎令他搖搖欲墜!
  他檢視自己,汗透衣衫,血漬浸染,也不知是方才沾染上那兩個女人的血,抑是他自己身上傷口迸裂時流出來的血,總之,狼狽不堪!
  透了口氣,他試著舉步,卻頭重腳輕,飄飄晃晃,像每一步全踏進了雲端裡,站住腳,他顫巍巍的伸手入懷,又取出那只羊脂小玉瓶來,旋開瓶塞,仰起頭一口氣吞了五顆翠綠色的藥丸!
  這種藥丸,是屠森自己採集藥材,精心煉製而成的,對於止血生肌,平和中氣俱有神效,他一連服下五粒,便又坐下來開始調息休歇。
  過了片刻,也許是第六感吧,屠森老覺得心神不寧,惴惴難安,直覺中,他老感到這裡不只是他一個人,就好像在附近什麼隱密所在,尚有另一個人在望著他一樣,使他混身泛冷,如芒在背……
  陡然間,他扭頭回視。
  這一看,差點使他失聲駭叫起來,沒有錯,就在身後兩丈許處,野草飄搖中,一個人正凝視著他——燕鐵衣!
  四目相對,屠森不由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他永生永世也不會忘記,燕鐵衣在這一瞬間裡的眼神與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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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嚙心痛 河濁氣戾

  燕鐵衣挺立在那裡,僵硬得彷彿石塑木雕,兩眼睜得幾乎破裂,目光中泛映著盈盈的血彩,又像噴射著紅毒的火焰,他臉上的肌肉扭絞,好像在忍受著什麼錐心刺骨的痛苦,而他的牙齒深深陷入下唇,血絲隱隱滲現,他的整個形態,便由這樣無比的憤怒、悔恨、失望、沮喪、悲駭、與辛酸所組合了,表露得淋漓盡致,強烈尖銳至極!
  屠森忽然有些瑟縮,他避開了燕鐵衣的目光,別過頭去,強欲掩飾什麼似的故意重重呼吸著,一次又一次。
  緩緩的,燕鐵衣一步一步朝這邊走近,他的步履沉重,宛似拖著萬鈞之物,而他的面容在這時更顯得憔悴與晦澀,他像忽然變得蒼老了,臉上,再也找不著絲毫那種天真的神韻,童稚的表情,他宛如一個剛剛受過絕望打擊的落拓浪者,表裡之間,俱是一片灰暗。
  屠森沒有說話,燕鐵衣也沒有說話,彼此皆是那樣的僵寂與冷寞,彼此也都感覺得到那樣的距離同隔閡,彷若兩個相對的三角錐形態與意議上,充滿了尖銳及火辣!
  屠森站著沒動,燕鐵衣極其緩慢的在四周繞巡了一圈,當然他更清楚的看明暸一切,看明暸翻傾的車體,失去頭顱的馬身,那丫環的屍體,以及,岑巧貞裸袒的遺骸——對於岑巧貞的面孔,他特別注視了良久。
  燕鐵衣依然默無一言。
  最後,屠森實在忍受不住了,這股沉重的翳悶與僵冷,幾乎將他的心肺壓炸,突然間,他嘶啞的大吼:“你少管我的事,燕鐵衣,你算什麼東西,你想什麼來指責我?我想如何就如何,要如何便如何,我這是報仇,你知不知道?這叫報仇,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岑二瘸子勾引我的女人,我就強姦他的女兒,我要叫他痛苦終生,悔恨終生,我要使他睡夢也不得安寧,我叫他時時刻刻不忘這樁慘事是因他造成,我要叫他一輩子都在心靈上,精神不如死,活也活在魘境那般的悽惶恐悸裡,我要他發瘋,發狂,家破人亡……”
  目光冷峭的看著屠森,燕鐵衣依舊沉默不響。
  屠森面孔漲得赤紅,兩眼凸突,口氣四濺的大叫:“你,燕鐵衣你不用假正經,假道學,你純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欺世盜名,沽名釣譽,偽君子,真小人,混帳透頂,卑鄙齷齪,掛著黑道大豪的招牌,淨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你是個下九流的鼠輩,戴著假面具的毒夫,你不准管我的事,而諒你也不敢管,我不聽你那套陳腔濫調,胡言亂語,我有我的行事方法,有我的主觀思想,你算老幾?呸,也配來左右於我?你住口,不准狡辯,你什麼也不是,只堪稱個刁猾姦狡之徒,我比你要清高得多,堂皇得多,同我相比,你只有為我提鞋的分……”
  燕鐵衣看著他,嘴唇緊閉,額頭兩邊的“太陽穴”卻不停的,急速的跳動!
  屠森揮舞著雙臂,激動的吼叫:“你不服氣想對我不利?哼,你過來呀,拿出你的雙劍,過來和你的救命恩人拚上一場,不要緊,讓我們對殺,即使我重傷未愈,被你殺死在此,也不會有人知道你忘恩負義,殺害了你的救命恩人,你可負天下士,不可天下士負你,過來,姓燕的,有種你滾過來,我和你決死一戰!”
  燕鐵衣終於開口了,聲音廝亞而低沉:“到現在以前,屠森,我尚未開過口。”
  屠森咆哮:“你說,你說,你憑你要說什麼,要做什麼,我姓屠的全接著,全不含糊!”
  冷硬的,燕鐵衣道:“眼前的情景,你所犯下的罪惡,屠森,你知道其嚴重性與無可寬恕的決斷性?”
  屠森直著嗓子喊:“你憑什麼管我,指責我,威嚇我?我沒有錯,我的做法完全是正確的,我是在報仇,在報仇啊。”
  燕鐵衣道:“這已經不叫報仇了,屠森,這是在作孽!”
  屠森嗔目怪叫:“放屁,你是什麼東西?你又有什麼仗倚?你敢如此對我謾罵指責!”
  燕鐵衣沉痛的道:“對你屠森,我早已失去謾罵與指責的興趣了,人間世上的任何勸解方式,對你來說,都不會再有功效,除了自趨毀滅一途,再也沒有什麼能以阻止你這樣的瘋狂與暴虐,屠森,你真正使我心灰意冷——現在我所求的,就是你自趨毀滅的那一天越早來臨越好,而不論是以任何一種形式來臨皆為我所期盼!”
  屠森大罵:“你,你忘恩負義,燕鐵衣,你吃裡扒外,受了我的救命之恩,你卻幫著不相干的人說話?你竟為了這樁子事來詛咒我?你混帳,無恥,毫無心肝。”
  燕鐵衣凝注屠森,緩緩的道:“小事?屠森,你殺害了那個無辜的車夫,又屠殺了一個可憐的弱質少女,更將岑雲的女兒先姦後殺,這種狠毒的,滅絕人性的,殘酷邪惡得無以復加的罪行,你竟稱其為小事?”
  屠森怪吼:“我這是報仇,你懂不懂,我這是報仇?”
  燕鐵衣面色陰晦的道:“冤有頭,債有主,屠森,和你有仇的是岑雲,你那女人所投奔的對象也是岑雲,與岑雲的女兒毫無牽連,她沒有過失,更無罪行,憑什麼要她來承受這樣殘酷的命運?你心狠手辣,斬盡殺絕,不顧一丁半點的仁義之道,喪天害理,業已至極,你簡直不是人,是一頭野獸,最最歹毒的野獸!”
  屠森豁出去了,他把心一橫,兇猛的叫:“姓燕的,我就是這個樣子,你想怎麼辦,任憑你吧,看我屠某是不是憚忌你?”
  燕鐵衣冷銳的道:“三條人命,三條無辜犧牲的人命……屠森,你要記住,千萬記住,在我蒙受你的恩惠迄今,這是我最後對你容忍的一件事,最後一件,如果還有下一次,那麼,就是你迫得我要忘‘恩’負‘義’了!”
  屠森厲吼:“你真敢這麼做?”
  目光是灰澀的,燕鐵衣道:“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你也明白,而是我願不願的問題,屠森,姦殺之事,是首惡重罪,列入十不赦之條,我有生以來,只要遇上此類惡行,向未放過任何一個作孽者,屠森,你犯了,你於我卻有救命之恩,看在這個情分上,我不得不再次容忍,然而,我內心的慚愧、羞惶,歉疚卻是無可言喻的,行道江湖以還,自來沒有做過一樁負咎含私,有失公道之舉,今天,我卻為你做了,屠森,這比刀剜,刃利刮,猶更令我痛苦十分……做一個人,尤其一個武士,講究的便是一個‘義’字,若連這一個字的內涵也受到了蒙蔽與混淆,無論是否得已,亦算有失立場,愧對良知,愧對人格了……”
  屠森重重一哼,雙眼望天,沒有說話。
  燕鐵衣又嘆了口氣,道:“想你不會忘記辛傖姦殺那村姑的暴行,我沒有饒過姓辛的,事情被你重演,而我卻容忍了你,對我來說,乃是一種極大的諷刺,也是一種無比的恥辱,我精神上的負擔,良心上的影響至深至鉅,也是我自己為自己的操守上污瑕,在這件事上說,公正業已被我歪曲了,侮蔑了……屠森,你就算不替你想,也請你念在我多年以來謹慎維護的名聲清譽上,莫叫我一再失去我立身處世的原則。”
  屠森蠻橫的叱喝:“少來這一套,什麼名聲,什麼清譽?什麼立身處世的原則?完全一派男盜女娼,掛羊頭賣狗肉,燕鐵衣,你拿去哄哄那些二楞子尚可,在我面前,休要一提再提,你不覺膩味,我早已耳生老繭,厭煩之極,如果你以為你那些陳腔濫調可以對我發生作用,就是無比的可笑同愚昧了!”
  燕鐵衣表情木然的搖搖頭——人心如此,夫復何言?
  屠森大聲叱道:“車呢!雇來了沒有?”
  燕鐵衣沉沉的道:“在山坡下的路旁停著。”
  屠森兇惡的道:“駕車的人可也看見那叢雜樹後的屍體了?”
  燕鐵衣道:“沒有,否則只怕早嚇跑了,那具體體還是我在洞穴中找尋你不著,正在四下遍尋中方才偶然發現的,由尸身上的傷口看,我即知是你‘巨蘆刀’的傑作!”
  屠森冷笑道:“真好眼力!”
  燕鐵衣平靜的道:“由那屍體的傷口,證明人是你殺的,屍體穿著短襠,草鞋,兩手虎口部分起著厚皮老繭,臀後市質打磨光滑,且結有補釘,左右全顯示著這是一個慣常握鞭久生的粗活人——車夫,因此,我找那輛車,路上有極淺的新印輪轍,至這片窪地邊緣消失,然而斜沿向下的雜草卻有被輾壓拖扯的痕跡,我順著找了下來,剛好看到你把岑雲女兒的屍體推了出去!”
  咬咬牙,屠森道:“多巧!”
  燕鐵衣道:“是巧,但尚不夠太巧,我正在往下尋找中,隱約聽到有人的聲音傳自這邊,那聲音很古怪,好像是在一種極度震駭下陷於麻木狀態的囈語,空洞的反覆念道著什麼姓岑姓鄭的,我急忙隨聲過來,卻已來不及阻止這件暴行,你已下了毒手,我僅看到那具體身被你兇狠的推出,看到你‘巨蘆刀’上沾染的鮮血!”
  屠森怒道:“幸虧你來晚一步,否則,我斷不容你對我的行動有任何妨礙!”
  燕鐵衣恍若未聞,接下去道:“在我聽到那種反覆的念道聲時,我就有個預感——會不會是岑雲的什麼親人?及至我來到現場,查視過這一切情景,又端詳過那女人的面孔輪廓後,我斷定,這被你姦而後殺的女子,必然是岑雲的妹妹或女兒之屬,現在我知道這是他的女兒,你已經在囂叫中告訴了我。”
  屠森突然激烈的叫:“姓燕的,甚至在你尚未肯定那小**的身分之前,竟就先打定了要阻止我的念頭?就擺出這麼一副拚命的架勢來給我看!”
  冷寞的,燕鐵衣道:“被害人的身分並不頂重要,屠森,重要的是你犯下的這樁罪行——不管對象是誰,都一樣無可寬恕!”
  屠森雙目如鈴,挫牙如磨:“燕鐵衣,隨你賣什麼狠,發什麼狂吧,只要你膽敢干涉我復仇的事,我就要將你生剝活殺,不信,你可以嘗試一次看!”
  燕鐵衣冷冷的道:“類似這樣的情形,不要再有下次,屠森,否則我向你斷言,你的刀同我的劍勢必交鋒,你的血或我的血也必將有一人濺揚!”
  屠森大喝:“不要再說了,燕鐵衣,為著你,不要再說下去,我們上車!”
  燕鐵衣唇角抽搐了一下,僵木的道:“當然,上車,我與你同行的道路,也就快到盡頭了!”
  說著,他轉身管自飛掠而去,毫無回顧。
  狠毒的瞪視著燕鐵衣一陣風也似往上卷去的背影,屠森的表情宛似一條蛇 一條露齒噬取獵物之前的百步蛇!
  ※        ※         ※
  在來到“大旺埠”的這一路上,屠森獨臥車內,燕鐵衣策騎跟隨,每日的行程相當緩慢,走了大半個月,這天傍晚,方才抵達“大旺埠”前的集貨碼頭,這處熱鬧非凡,嘈雜混亂無比的大碼頭,就叫“帆子集”。
  大半個月來,燕鐵衣與屠森沒說上十句話,彼此間冷淡異常,那模樣,不像是結伴尋仇的搭檔,倒似是一對找場地決鬥的冤家了。
  “帆子集”靠臨黃河濱的一帶,泊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船隻,桅檣密密地聳立,燈火高懸,燦若繁星,儘管天色已暗,六條石砌碼頭上還人來人往,堆集如山的南北貨物也正由抗夫們一件件的往船上搬運,船弦與碼頭間橫搭的踏板,不住上下起伏,有韻律的“嗨唷”聲,粗沉不絕,還有人們的叱喝聲,叫罵聲,笑語聲,交織成一片暗囂的音浪,就好像混濁河水激湯,及浪花的聲響,不絕不息。
  碼頭的形勢乃是被圍在略呈鉗形的河灣裡,“帆子集”只有濱河的一條街,住家極少,大多是棧房、客店、飯館、酒樓、茶肆,以及這種地方不可或缺的賭場及妓院,此等景況,光想想,也就知道是怎麼個烏煙瘴氣法了。
  由這裡到“大旺埠”只有三裡地,旱路水路都是瞬間可達。
  屠森吩咐在一家極為狹小臟亂的客棧前停下車,並打發了車子,自顧自走進了客棧裡,顯然,他是要在這裡住下來了。
  燕鐵衣對於這種龍蛇雜處,各形人物會集的地方最是討厭,那等充滿腥羶騷臭的臟亂環境,更為他所不敢領教,但是,眼看著屠森執意住下,他也不願出聲,只有硬著頭皮跟進了店裡。
  訂了兩間樓上的客房,在這家店裡已算是較上等的了,然而房間的狹小污穢,與那股子隱隱約約的霉腐氣息,仍叫燕鐵衣吃他不消,望著那張蟲蛀斑剝的木床,以及床上黃黑泛著油光的粗劣被褥,燕鐵衣連坐都不想坐,更甭提躺上去了。
  自然,他也明白屠森在此落腳的用意,這裡四方雜處,三山五嶽各行各檔的人物皆有,地方亂,來往的人穿流不息,便不易引起注意,住在此處休歇個幾天,要比起住在“大旺埠”,牢靠得多,行跡亦不惹眼——只是,燕鐵衣卻真被憋苦了。
  屠森的傷勢,在他自己的悉心治療下,比他預料中的恢復得更快,差不多已將好全了,但他對於自己的身體非常愛惜,不到徹底痊癒,他是不肯再去冒險的。
  於是,在這間客棧裡,一耽擱就又是五天。
  五天中,燕鐵衣除了晚間盤坐於卷掀起被褥的床榻上調息運功,並藉以休歇外,白天便獨自一人四處溜達,這裡沒有人認識他,或到茶館坐坐,酒樓里來上幾杯,要不便至碼頭上看看光景,日間的時辰要比夜晚深宵容易打發得多。
  屠森五天裡可是一步房門未出,除了吃就是睡,該服該抹的各種藥物更是按時按重,一絲不苟,完全一派高枕無憂,優哉遊哉之狀,他不像處在尋仇的前夕,而似到這裡當老太爺來了。
  不知道屠森還要在這裡呆上多少天?但燕鐵衣也懶得去問他,正如燕鐵衣所說的,他與這位人兄搭擋的旅程,就快要到達盡頭了,這麼些日子全忍了下來,只剩幾天光景,他還犯得上害急?
  又入夜了,這是來到“帆子集”第六天的夜晚。
  一更天。
  “帆子集”的街上比較清靜了些,可是有些地方仍然鬧得緊——賭檔,妓院,以及碼頭上那裡像是永無盡止的循環著嘈雜與喧囂,循環著一些為求生存而耗損又輪轉的生命,表面上熱鬧,其實枯燥乏味得很。
  現在,這些聲浪便隱隱約約傳入了燕鐵衣的房裡,像很遠,卻又似很近。
  他盤膝打坐,垂眉閉目,狀似老僧入定,彷彿凜然盤坐於天魔亂舞中的一尊菩薩,神彩湛湛,寶像莊嚴。
  就在這時
  一聲極輕極細的音響傳自屋頂,又跟著傳來了第二聲第三聲,前後竟有八次音響從瓦面傳來,非但如此,窗下的窄巷裡,門外的走廊上,也都發出了這樣相似的聲音,人的雙腳在與物體點觸時的聲音!
  那全是些有著極佳輕身功夫的人自高處或遠處掠至著地點一剎那間的聲響,人數相當不少,看樣子,這裡已被包圍了——主要目標似是隔壁,屠森住的那間房子!
  燕鐵衣靜坐不動,他在等候進一步的變化。
  顯然,隔室的屠森也已經有了警覺,這次他卻機靈得緊,不再與燕鐵衣乾耗著打冷仗了,木板壁上,立時傳來他連續不斷的彈指聲!
  燕鐵衣沒有回應,他實在極為厭惡——屠森這個人,是不肯放棄任何促使燕鐵衣向他報恩的機會的,他付出的,時時刻刻都不忘收回!
  於是,在屠森的房門外,一個冷沉的聲音響了起來:“姓屠的,出來亮個相吧,你有什麼打算,不妨明著說出來!”
  屠森的房間裡沉默著沒有答腔。
  那冷沉的嗓門又開口了:“屠森,何必這麼藏頭露尾?你也是混世面的人,況且更混得響噹噹的,是個人物,來到黃河兩岸,就是我們的客人,無論你來的目的如何,總該讓我們朝個面,是好是歹,彼此全開誠佈公!”
  接在這人後面,另一個剛烈的聲音也發了話:“怎麼著?還要我們進房來請駕?”
  這時,屠森終於回答了,陰狠得緊:“外面說話的人,大概是管婕妤那婆娘手下的二管事‘九手君子’上官如波與三管事‘玉簫’曾雙合了?”
  冷沉的聲音生硬的道:“不錯,難為你還記得,我正是上官如波!”
  剛烈的嗓門也鏗鏘的道:“好記性,還記得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曾雙合,屠森,大家既是老朋友了,你該放大方點,出來交待幾句話吧?”
  屠森冷笑道:“有什麼好交待的?”
  房門外,上官如波的語聲更見峭銳:“譬喻說,你來‘帆子集’有什麼目的?對我們‘筏幫’懷有何種企圖?為什麼來此五六天足不出戶?對上次那樁你是持的什麼態度等等!”
  重重一哼,屠森火辣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又不是你‘筏幫’的私家地盤,莫非我來不得?既來了只怕亦犯不著先向你們稟報吧?對你們‘筏幫’有什麼企圖則更是笑語,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三竿子撈不著,我對你們還會有什麼企圖?至於我五六天足不出戶,那是我高興,各位還管得著這一段?上次那樁——,我的態度如何是我的事,二位總不會期望我對管婕妤這婆娘感恩頌德吧?”
  上官如波冷冷的道:“聽你的口氣,是來意不善了?”
  屠森暴烈的道:“善與不善,你們又待如何?”
  那曾雙合突然厲聲道:“屠森,自從上次你在我們水面上擅行劫奪商船,被我們當家的逐走之後,即已嚴重告誡你不得再回此處,可是你竟敢藐視我們當家的所提警告,去而復返,足見心懷叵測,圖謀不軌,這一次,只怕你來得去不得了!”
  上官如波也強硬的道:“在你那次挑釁行動之後,我們當家的即已下令‘筏幫’上下,以及境內各水路碼頭同道,對你嚴密加以防範,一旦發現你姓屠的行跡,馬上傳報,你當你尾縮這客棧房內不出,便可高枕無憂?姓屠的,你太也低估我們了,只在前天,我們業已得到有關你各項可疑情況的報告,在我們隱伏監視下,你雖極少露面,卻終於被我們摸清了底蘊,今日,我們確定來人是你,方才在入夜之後來請你的駕,你卻言詞閃爍,口氣蠻橫,看樣子,大約是想前來找場或啟端的了?”
  屠森惡狠狠的道:“好狗才,算你們有爪有牙,更有一只能夠嗅味聞腥的鼻子,不錯,我正是來找場的,你們總不至天真到以為我會忘記昔日那一箭之仇吧!”
  上官如波蕭索的道:“我們當然不會以為你有如此度量與胸襟,所以,我們也就早防著你了,所以,今晚上我們才找上門來!”
  重重一哼,屠森道:“充其量,你們也就是故技重施——來個以眾凌寡罷了,姓上官的,只不過這一遭恐怕你們就不會有上一次的好運氣了!”
  上官如波語聲輕藐的道:“我們知道你帶了個幫手來——住在你隔壁的那一位,我們也暗中吊著他好幾天了,儘管我們表面上裝作並不相識,但蛛絲馬跡,在在證明你們乃是一丘之貉,姓屠的,你放心,我們將有機會給你讓你與你那幫手發揮個夠!”
  燕鐵衣暗中撇撇唇角,默不作聲——他當然知道,他的門外,房頂,窗下窄巷附近,也一樣被對方釘上了,只不過人數沒有釘住屠森的多,他們似是把主力全放在屠森身上啦!
  不過,燕鐵衣雖然因為對方的語氣太狂而頗不悅,但也不得不佩服人家確有兩套,別說能在這雜亂喧嚷的地方,探出他們的行藏來已屬不易,即使他自己被人跟蹤了三天居然也懵然不覺,人家這分能耐,亦不可謂不高了!
  此刻,隔壁房中屠森嘿嘿笑了起來:“很好,上官如波,就憑你這幾句話,我就會讓你們樂個夠!”
  上官如波譏剌的道:“屠森,話先不要說得太滿,我們就拭目以待,看看誰會樂個夠吧!”
  屠森粗暴的道:“這一次我來,目的便是要報仇雪恨,給管婕妤那賤婦一個徹底的教訓,向你們這群烏合之眾討回昔日的公道,上官如波,我若不血洗‘筏幫’,不盡屠‘煙霞院’的大小活口,我就不算是人生父母養的!”
  冷森的一笑,上官如波不屑的道:“就憑你!”
  屠森狂聲道:“不錯,就憑我,老子如沒有把握,也不會來,既來了,便好歹叫你們弄個人仰馬翻,雞飛狗跳!”
  曾雙合大吼一聲:“你配?姓屠的,把你連皮加肉帶骨頭一遭算上,也不夠秤一次的!”
  “呸”的吐了口唾沫,屠森叱道:“管婕妤褲襠下的狗腿子,你敢先來秤一秤!”
  曾雙合怒喝:“我看你能上了天?”
  隨著這句話,立時傳來一陣“嘩啦啦”的木門碎裂聲,緊接著數聲暴叱齊起,一片金屬破空之聲,襲進了隔壁那間狹小房子!
  當各種驚心動魄的聲響才起,只聽窗戶輕響,屠森的聲音飄曳落下:“免崽子們,後面來!”
  不錯,這句話也算是通知燕鐵衣的!
  搖搖頭,燕鐵衣無可奈何的剛剛伸開腿準備下房,他的房門已在突起的一聲響碎裂分散,五條人影閃電般衝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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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殊死鬥 手辣膽毒

  房間已經夠窄了,猛一下再衝進了五條大漢,幾已沒有轉身之餘地,而五個人的五樣兵刃,卻又那般緊密的對著床上的燕鐵衣劈砍下來!
  燕鐵衣不禁心中有些惱火,對方一照面就是要命的架勢,未免也太歹毒了點;他半聲不哼,“削”的一聲鋒刃破空之響猝起,寒光眩閃中,五件兵器全部歪斜跳盪,失去準頭,燕鐵衣長身掠向半敞的窗外,身形移動間,“照日”短劍回射蓬飛,在一束晶瑩穿織的芒影裡,五名大漢嗥叫連聲,剎那時滾做一堆——全都在膝蓋骨上挨了一劍!
  當他們倒跌,燕鐵衣的身形業已落向樓後的窄巷裡,然而,就在雙腳堪堪沾地的瞬息,背後屋頂上面,幾點冷星,暴襲而至!
  燕鐵衣看也不看一眼,“太阿劍”倒翻彈點,“叮噹”數響,那幾枚挾勁風銳勢襲來的暗器,立時激飛,散落於沉沉的暗影中。
  就這一個動作之後,燕鐵衣發覺,他已經被埋伏巷中的筏幫人包圍了!
  過去只有六、七步,屠森更是早已陷入重圍之內,圍截屠森的人手,要比對付燕鐵衣的多得多,很明顯的,人家是把重點擺在屠森的身上!
  這條窄巷,位置是在那家客棧之後,正對著客棧背面的上下窗口,直形的巷子略微帶彎,巷寬大約只有五、六尺,兩個人面對面的一站,便覺得很擠迫了;巷子兩邊,其實並沒有巷牆,僅是客棧背面的建築與連衡的幾戶人家後院,與對面櫛比的房舍相夾持,便留下了這麼一條通巷,很黑暗,也很污穢,一股騷臭腐霉的氣味直衝入鼻。
  屠森不挑屋裡,不上房頂,更不另約地方,卻偏偏選了這麼一處所在準備動手,其實乃是最聰明的做法;巷子窄,可以佔取空間便不大,相對的,攻擊面也就縮小了,在這種形勢裡,人數多的一方自然比較吃虧,因為人數再多,受空間限制,能夠容身巷內加入攻擊的也就是幾個人,遞得進招式的便亦只有那幾個角度而已,另外,此處一片沉黑黝暗,人多的那邊動手時就要越發小心,以免傷了自己夥伴,如此一來,更可收牽足扯肘之效了!
  堵著屠森的人有十三個之多,圍在他身前三邊的就有五名,客棧屋頂上又是五名,巷子這邊的房脊上猶有三個,十三個人,便把屠森鐵桶似的困緊了。
  燕鐵衣這邊卻比較輕鬆,從上算到下,也只有七個人而已,客棧瓦面上有三位,巷子裡三位,背後屋頂上一個,如此而已。
  現在,截著屠森的那些人裡,有個身形瘦瘦小小的朋友開了腔……一聽口音,就是那位“九手君子”上官如波:“姓屠的,這可是你自己挑揀的好風水地,我看你再怎麼個插翅飛騰法!”
  屠森冷峭的道:“上官如波,我看你還是替你們自己多打算吧,這條臭巷子,正好適宜你們這些酒囊飯袋,做為伏屍曝骨之所!”
  和上官如波站在一起的,是個粗橫漢子,他狠辣的道:“死到臨頭居然還敢大言不慚?
  屠森,你不止是瘋狂,而且是愚蠢!”
  屠森雙手一拍,傲倨的道:“曾雙合,你先來試試,看看我屠某人是不是瘋狂,是不是愚蠢?”
  那粗橫大漢——“玉簫”曾雙合暴烈的道:“正有此意,姓屠的!”
  屠森大刺刺的道:“方才在房間裡,你未能一顯威風,諒是耿耿於心,曾雙合,眼前場面正好,你可在眾目睽睽之下,亮幾手你那蓋世絕技!”
  曾雙合大吼:“你接著,姓屠的混帳狂夫……”
  突然,站在對面屋脊上的三個人中為首的一個沉穩的開了口:“雙合,且慢。”
  聽到聲音,曾雙合立時頓住,微微仰首卻略現激動的道:“大管事,屠森這廝執意挑釁,居心歹惡,若不即時加以制服,深恐再生變異,一旦縱虎歸山,則本幫後患無窮……”
  屋頂上的那人語調平靜的道:“我曉得,今晚我們奉當家的交待來此,目地也就是為了要收拾姓屠的,但是,卻不可因一時意氣而亂了步驟,雙合,稍安毋躁,照著預定的計劃來!”
  屠森嘿嘿一笑,道:“今晚上‘筏幫’可真是群英聚合,精華會萃了,想不到連管婕妤手下的大紅人,盛名喧嚇的‘金麒麟’嚴長卿嚴大管事也‘御駕親征’了,我屠某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屋頂上挺立著的高大身影,宛若泰山不動,聲音更是異常凝重:“屠森,從上次在河面上與你親近過,以為你經此教訓,或會痛定思痛,捫心自省,多少改一改你那種乖張暴戾又跋扈傲倨之態,然而你竟是毫無悔意,非但蔑視我們的警告,又在此地出現,更且懷有報復惡念;屠森,今番你捲土重來,不論有什麼打算,只怕你都將噬臍莫及!”
  狂笑一聲,屠森道:“嚴長卿,不要賣狂,你們這群纖夫船工出身的苦力角色,扳穿了只是一幹下九流的烏合之眾;說到教訓我,你們憑的是那一門?這條浩蕩黃河是你們‘筏幫’買下來的麼?我做我的獨腳生意,挑揀我認為合宜的肥羊下手,玷辱了你們還是冒犯了你們?你們居然見著眼紅,由管婕妤那婆娘帶頭,聚合‘筏幫’總管事以下十名管事,並其四‘勇衛’,藉人多勢強相襲於黃河水面,擋我的財路,掃我的臉面,這是你們乖張暴戾,跋扈傲倨,還是我?你們不捫心自省,竟然尚硬要以非作是,把過失諉諸我的頭上?呸,你們算是什麼玩意?我屠森又豈是吃這一套的?今日我來此處,就是要報那一箭之仇,雪那受困之恥,刀刀誅絕你‘筏幫’這幹牛鬼蛇神,用血抹紅你們的‘煙霞院’!”
  嚴長卿緩緩的道:“屠森,你真是強詞奪理,皁白不分,荒謬歪曲之極江湖同道,各有基業,各據地盤,這是一貫的傳統,也包容了多少年來血汗的累積;我們在這裡扎根,生長,延續,自有我們的淵源及依據,我們付出了代價,當然有權在此求取生存的所須,和維護我們生存的所須;你越界行事,上線開扒,一未先打招呼,投帖告幫,二不事後解說,獲致諒解,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連續蠻干,在我們的地面上橫做無本生意,屠森,我們在此創威立信,有我們立定的規矩與成律,水陸上的行旅客商按時向我們繳交規費,由我們包攬大部分運送買賣,我們亦便保護他們的安全,使其不遭侵害,像你這樣劫掠搶奪,無所憚忌,設若我們不聞不問,任你胡鬧下去,往後還能再混字號嗎?又如何再接受人家的供奉?
  你說說看,屠森,是誰在斷誰的財路,誰在掃誰的臉面?”
  屠森凶悍的道:“不要囉嗦這麼多,嚴長卿,我不管你們是怎麼個內情,又有些什麼烏七八糟的規例,這全是你們自已在關著門起道號,自己封的名,自己封的地,別人如何且不去說,我就先不承認,天下人走天下路,我姓屠的浪蕩江湖幾十年,走八方,闖四海,向來便不理這一套,否則江山全叫你們霸佔瓜分了,我吃那一份!”
  嚴長卿搖頭道:“屠森,枉你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居然卻說出這麼一番諢話來,豈非不可理喻?”
  屠森粗暴的道:“你們除了只能接受一個‘殺’字外,又曉得什麼歪理?”
  嚴長卿俯視著他,低沉的道:“如你所言,屠森,武林中的規矩,江湖上的統,甚至黑白兩道的道義全可棄而不顧了?大家全似你這般隨心所欲,胡作非為,這天下還是一個什麼天下?一幹並無自衛能力的老民百姓就應該飽受蹂躪宰割麼?”
  屠森冷笑道:“不錯,適者方能生存,這原本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人間世界,嚴長卿,對我對你,也全是一樣,你們的力量能夠壓制我,我只有認栽,反之,你們就也承受了吧,什麼道理,什麼規矩,都是狗屁,武力才是一切,刀刃始為公義,說什麼冠冕堂皇,天官賜福的話皆是白搭!”
  面對屠森的“玉簫”曾雙合咬牙切齒的道:“大管事,姓屠的如此蠻橫乖張,你可也都聽到看到了,這種人還能和他再說什麼?他既要在刀口子下見真章,我們便成全了他!”
  上官如波也冷靜的道:“大管事,我們奉諭前來圍兜此獠之際,當家的即已推測他是來意不善,挾怨而至,當家的並已授權,如在實在無可婉轉之情勢下,可以先斬後奏,以除遺患,大管事,眼下業已到了這個辰光了!”
  嚴長卿微喟一聲,道:“屠森如此冥頑不靈,執迷不悟,真是可惜他那一身好本事。”
  “呸”了一聲,屠森厲烈的道:“用不著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們早就是打了譜來對付我的,而我更是一心一意來找你們清結舊帳,大家全不必客氣,豁上命拚上一場,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
  上官如波尖銳的道:“姓屠的,你好像認為你很有把握?”
  雙目中光芒如焰,屠森道:“正如同你們也認為很有把握一樣,上官如波,誰能吃定誰,很快我們就可以知道!”
  這時,曾雙合又大叫:“大管事,請下令襲殺!”
  屠森陰惻惻的笑了:“甭擺這些臭架勢了,姓曾的,橫豎你們也是要並肩子一擁而上,來個眾凌寡,多吃少,這是老章法,沒個新鮮處,來來來,就湊合上來吧,別淨顧著吆喝,嚇唬不了人,反叫自家喪了元氣!”
  屋頂上的嚴長卿嘆了口氣:“屠森,你是怎麼渡化也渡化不了,如何勸解也勸解不來,我們業已盡了本份,這血腥後果,你可怨不得人!”
  屠森狠厲的道:“閉上你那張烏嘴,嚴長卿,你們從根本上是起著什麼心來的?明明是打算硬幹狠殺,斬草除根,偏又滿口的仁義道德,虛情假意,說穿了,也就只是想落個殺人的口實,對外推卸責任的藉口而已,不要緊,你們盡可大夥一起上,你們不要臉已經成了習慣,用不著再掩飾什麼的,你們拿得出,老子就收得下!”
  嚴長卿淡淡的道:“好,屠森,你準備著吧。”
  不待屠森回答什麼,他已向著客棧樓上原先屠森住著的那間客房窗,提高了聲音道:
  “總管事,我們下手了。”
  屠森與那邊的燕鐵衣仰頭望去,這才發覺在屠森那間房子的窗口邊,居然也映現著好幾條人影,嚴長卿的語聲甫落,窗口裡的一個人已中氣十足的開了口:“亮燈!”
  隨著他這兩個字,客棧對面的那排屋背上,立時以長竿穿瓦,挑出了二十多盞“氣死風燈”,而客棧樓下背著巷口的幾扇窗戶也紛紛燃亮了燭火,光輝映照,上下通明一片!
  看來,“筏幫”的人也早有準備了,那二十多盞“氣死風燈”悄無聲息的穿瓦而出,可見是預先就在屋頂上量妥了方位,挖好了洞孔,而這麼多盞燈火能在一聲令下即刻挑出,亦是早就備齊了的!
  如此一來,屠森想利用黑暗以增加敵人困難的打算就被挫消了一半,現在,他只有妥善運用地勢來同對方周旋了!
  就在燈火挑現的瞬息,屠森毫無先兆的猝然進步,冷光有如匹練,“削”的一聲便飛擊向他面前的五個敵人!
  光芒閃映中,上官如波等五人立時暴退,屋頂上的嚴長卿急撲而下,黃袍飄揚裡,兩團鬥大的“金瓜錘”猛砸屠森!
  屠森身形倏晃,反手一百七十刀彷彿一百七十條流電閃射,鋒刃破空,聲如鬼哭,嚴長卿大喝一聲,雙錘翻飛,又一個筋斗倒躍回去!
  巷子裡,曾雙合貼地暴竄,一雙“紫鳳刀”揮霍燦耀,宛如端雪花飄,卷揚向上,屠森半步不退,刀舞芒銳,眨眼間便將曾雙合的招式全部封出!
  上官如波身形微閃,猝撲猝回,這一來一回的過程中,他那粗逾兒臂的“判官筆”已向屠森吞吐攻擊了六十六次!
  屠森的六十六刀同時並出,金鐵撞響聲混激一片,兩側,一個使兩只短柄銀槍,一個使長“喪門劍”的大漢合襲向前,但甫一照面,已被屠森的“巨蘆刀”截逼而出!
  這一邊,正對燕鐵衣的三名“筏幫”好手也展開了攻擊,燕鐵衣背靠著牆,輕描淡寫的化解著對方招式,完全採取和以前在這種場面中一樣的策略——守,他的注意力大都集聚在屠森身上,他要預防著屠森萬一不支,好來得及施援。
  屠森在上下六個敵人的攻撲裡,仍然進退自如,遊刃有餘,他的武力的確是高,那六個人,在“筏幫”裡全是一流的硬把子,但待到和屠森玩上了,卻頗受威脅,攻拒之間,完來處於被動的地位,莫說傷到屠森,能夠勉強將他纏住,業已是相當吃力。
  燕鐵衣看在眼中,卻並不覺得輕鬆,他知道“筏幫”的內容很不簡單,組織嚴密,能者眾多,尤其規劃謀略,更有獨到之處,他們必然也清楚屠森的不易相與,因此,他們既然主動堵上了屠森,便是有備而來,絕不會虎頭蛇尾,虛張聲勢,目前的陣容,可能只是主力的一部分,恐怕壓軸好戲還在後面呢。
  就在他暗自忖度的須臾裡,屠森已是豁開來幹了——他在再次以凌厲的刀法將由上而下的嚴長卿擋出之後,於迎接那雙槍敵人的快刺中,猛然身形側偏,雙槍貼著他的身子落空,“巨蘆刀”的光華倏映,使那雙槍的大漢整個身體便平撞起來,半邊腦袋剎那時拋揚,白白的腦汁與濃濃的血漿迸濺,連一聲嗥叫都未及發出!
  “殺——。”
  “玉簫”曾雙合的“紫鳳刀”暴斬橫劈,同時嗔目狂喊,屠森驀地矮蹲,”巨蘆刀”飛劃出兩條眩目的光流,兩聲撞響融為一響,“紫鳳刀”跳盪歪斜,但是,曾雙合猝而拋肩急旋,就在他的領口中,“呼”聲飛出來一溜渾圓細長的白影,白影甫現,立時響起一片高低不同的尖銳音律,屠森的“巨蘆刀”循聲挑削,竟在連削三次中,俱未中的——聲音的變幻怪異而飄忽,明明在上,那溜白影卻旋舞向下,明明在左,白影的實體卻迴轉於右了!
  屠森三次快削,次次落空,這三次削斬的動作快逾電閃,卻也微微露了空隙,曾雙合便抓緊這一線之機,雙刀暴切入內!
  寒芒交織中,屠森刀翻有如石火映現,“紫鳳刀”的利刃擦過他的大腿兩側,皮開肉綻下,他已不容對方生出,“巨蘆刀”順著翻揚之勢,劃過曾雙合的咽喉,一抹血水隨著曾雙合的悶嗥同起,可是,那溜在空中旋飛的白影也倏忽尖嘯著直落,屠森回刀橫截,又因為對聲響的判斷錯誤而截空,他奮力躲避,讓過了後頸,卻未能避開肩頭,但聞“撲”的一聲,那溜白影已插進了他的左臂內!
  那是一根奇異的東西——兩尺長,只有拇指般粗細,兩頭尖銳,中間略寬,上帶七個對穿小孔,通體潔白如玉,且呈現著微微的弧形,這樣的一件暗器,不但能以發出奇異飄忽的音響,亦可做多次的,難以捉摸的旋舞,而且由於質地光潤滑溜,便是受到撞擊,由其弧線作用,更能順勢翻折,的確是一種別出心裁又頗為狠毒的暗器!
  曾雙合號稱“玉簫”的由來,便在於這根簫形的利器上,但是,他若不施展這件東西,只怕再怎麼樣也不會叫人猜得到!
  肩頭上挨了這一記,不禁把屠森往前撞出了兩步,當面那個生了一雙豹眼的壯漢狂吼著衝撲,一對“虎頭鉤”兜胸便挑!
  “巨蘆刀”斜起橫截,兩柄“虎頭鉤上下”分開,斜起的刀鋒暴落,狠狠透入對方的肚腹,但是,那名大漢卻不往後仰,一聲長號,反朝前挺,刀尖穿露出他的脊骨,他卻雙臂合力,死死抱住了屠森!
  事情的始與終只是一剎那間,那個使長“喪門劍”的漢子已扭曲著面孔,十九劍暴卷屠森背後!
  屠森也夠狠了,他怒吼半聲,就以摟抱著自己的這個身體迎接對方驟雨也似落下的劍鋒,只見血肉裂卷,紅芒映濺,那死力摟抱著屠森的大漢,固然頭臉背脊上布滿縱橫劍痕,一道道的可怕傷口累累交織,但屠森也挨了好幾下,雖說僅是劃破皮肉,也令他怒火如熾,憤不可抑!
  在寒光的瀉落中,屠森突然左右暴閃,大斜身,連著那大漢的屍體往前猛衝,同時奮力將早已透入這具體體裡的“巨蘆刀”往前硬撐,使“喪門劍”的那人慌忙往後急退,“咚”
  一聲碰上了牆壁,急迫裡,他長劍方待由橫變直,卻已來不及了,透出他同伴背後的寸許“巨蘆刀”尖,業已重重戳進了他的左胸!
  “嗷……哇。”
  慘號著,這人雙眼上翻,身體僵挺,長劍“倉郎郎”墜地,屠森猛力拔刀,血水狂噴中,倒下的是兩具體體!
  上官如波飛竄上來,“判官筆”抖起點點晶芒,有如一蓬星雨罩上屠森的背部!
  “巨蘆刀”在一團繞回穿射的冷電中迎拒,雙方筆刀交鋒,火花四揚,脆響密集,方才各退一步,對面屋頂上,兩條身影怒矢般射到!
  屠森尖嘯著,“巨蘆刀”左右飛閃,刃芒揮斬穿擊,由上撲來的兩人不但雙雙招出被封,更各自挨了三刀,兩個身體在空中連連翻滾,血雨紛灑,而在此瞬息,上官如波的“判官筆”急出,連在屠森腰脅間刺中兩次!
  屠森猛然吸腹凹胸,竭力使對方的筆尖刺入不深,他的“巨蘆刀”凝結成一蓬光燦交織的蛇電,暴落急罩!
  於是,上官如波雖然揮筆招架,臂飛腕轉恍同九手齊舞,卻仍未完全擋住屠森這起於一剎那的狂厲斬劈,在一片金鐵互擊聲中,他還是挨了七刀——七刀刀刀皆是致命的要害!
  上官如波混身濺血,他像喝醉了酒一樣,東跌西撞,連連打著轉子往外摔出,一對“判官筆”早就拋落於地。
  兩串鬥大的金弧便在這時有如迅雷殛頂般兜頭飛來,力道萬鈞,兇猛無比 嚴長卿的“金瓜錘”!
  屠森咬牙嗔目,血汗滿臉,他不退反進,長身上迎,“巨蘆刀”的刀刃彷彿吐射著冷焰,帶著銳風,在點與線的光彩閃映中彈跳穿舞,“當”“當”“當”有如密集的鐘響,硬是將嚴長卿這輪狂猛的攻擊破除!
  猝然弓身縮背,屠森的軀體一團珠也似滾動,在嚴長卿的飛躍退避裡,刀芒似雪融風,呼嘯卷揚,“括括”兩聲,嚴長卿的大腿上已被削掉兩片厚厚的皮肉!
  大吼一聲,嚴長卿左手裡擲飛,屠森的身形斜掠三尺,剛剛讓過,嚴長卿的右手裡也緊跟著拋出,這一次,屠森可躲了,他形容猙獰淒怖,狂笑如號,橫身側旋向前,在那枚“金瓜錘”擦著他腰邊掠過的一剎那,他的“巨蘆刀”已臨至嚴長卿的頸邊!
  客棧樓頂瓦面上,五條人影便似五頭大鳥般急掠而至,閃閃爍爍的幾十點寒光,流星殞石般凌厲的先後射向屠森背後!
  屠森的刀鋒只要稍稍再挺揮一寸,便可割切到嚴長卿的脖頸,但是,如果他不立時躲避或運刀自保的話,固然他能夠傷害嚴長卿,但是,他自己亦恐不免!
  猛然嘶啞的怪叫,屠森恨不可抑,他扭身翻轉,“巨蘆刀”宛若炸碎了一團琉璃球,幻為千百條,千百點光影冷芒,四散噴彈,在一片刺耳的銳氣破空聲裡,他的雙腳暴飛,急踢嚴長卿!
  情況的變化是快不可言喻的,一剎那的起始,便也在一剎那間終結,而過程只是那樣令人眼花繚亂的一團影像閃動,一片光華流燦!
  幾十枚暗器拖曳著晶凝的光尾拋揚四方,嚴長卿也被踢得“嘩啦啦”的壓塌屋頂墜落下去,但是,就在嚴長卿跌落前的瞬息裡,他靴筩中一柄專備用于水底貼身搏殺的尖鑽,也刺進了屠森的足踝中,透過屠森軟靴,前後對穿而過!
  屠森切齒欲碎,不顧一切的躍空滾翻,“巨蘆刀”縱橫劈掠,將那五個凌高撲下的敵人逼得叱喝連聲,紛紛後退!
  但是,那五個人只是略略一窒,又合擁而上,五個人的五件兵刃如若狂風驟雨般兇狠的攻殺挺進,復與屠森混戰成一堆!
  屠森連受多處創傷——有大腿內外兩側各卷裂開一道三、四寸的血口子,肩頭那只“玉簫”入肉透骨,痛苦非凡,臉上,雙臂也有幾處割傷,腰脅間的傷處亦血流不止,再加上左足踝這透穿的一鑽,各種創傷的組合,非但已將他染成了一個血人,更見嚴重牽制了他的行動能力!
  五條大漢的這一次撲擊,也是不要命的野悍法,五個人全都是一副“與敵偕亡”的架勢,個個奮不顧身,豁死進攻,招招是同歸於盡的動作一式,是玉石俱焚的打算,五個人全像瘋狂了!
  又一次的齊進合撲裡,屠森驀然貼地橫翻,“巨蘆刀”“倉郎”架開一柄”霸王鑭”,一把馬刀,刃鋒閃射,眨眼間已各分九次穿刺又縮出自兩個對手的肚腹中,腸臟溢出裡,那兩個尖號著的大漢竟然不倒,以“霸王鑭”與馬刀交叉暴劈!
  屠森人是貼地翻進的,對方兩人這出乎意外的垂死反擊,令他大感狼狽,刀鋒橫起,架是架住了,但旁邊的三件傢伙又疾速地刺向他身體各部致命之處!
  客棧的窗口中,此刻又有七條人影驚鴻也似,一現而落!
  比一切更快來到的,是燕鐵衣,——他流光般穿越出他那幾個對手的陣勢,長劍“太阿”的寒芒有如一條經天而起的白虹,紫電迸濺,劍氣森森,匹練也似的旋繞,立即將三件向屠森身上招呼的兵刃激震開去,並同時把樓上撲落的七條人影逼得四散躲避!
  以刀撐地,屠森挺躍而起,卻不由大大的搖晃了一下,幾乎一個踉蹌又摔跌下去!
  燕鐵衣低促的道:“走吧!”
  屠森喘著氣,憤怒又怨恨的道:“我還以為你真要恩將仇報,看著我挨剮了?”
  燕鐵衣冷冷的道:“別多說了,我們快走……”
  屠森再度搖晃了一下,切齒道:“不,我要斬斷這些龜孫子,一個也不容他們活著出去,你要幫我,一定要幫我,這正是你報恩償債的最佳時機,也是最後時機了!”
  望了屠森一眼,燕鐵衣沉著臉道:“我看你有點迷糊了,屠森,你掛了這一身彩,又在重圍之中,憑什麼再‘斬絕’人家?‘筏幫’今晚乃是有備而來,好手雲集,精英會萃,里里外外全把這附近圍滿了,以你現在這種情形,若不是有我為助,能否突圍都成問題,尚奢談什麼進一步的報復?”
  屠森一臉的血汗污染,映著紅艷艷,青慘慘的燈火,看去越發恐怖獰厲,他瞪著燕鐵衣,惡狠狠的道:“你又是幹什麼的?你難道就不能幫我抵制他們?不能幫我誅殺他們?”
  燕鐵衣生硬的道:“不要忘了,屠森,我不助你殺人!”
  屠森火爆的道:“但你至少也該幫我不遭對方傷害。”
  燕鐵衣道:“不錯,我現在同你一起突圍,正是為了不讓你被他們坑死在此!”
  就在兩個人互相對了這幾句話的當兒,方才從客棧樓上窗口中躍下來的七個人,與原先自瓦面上撲落的五人裡面存的三個,業已會合一起,又再圍了過來,不但如此,那邊對抗燕鐵衣的七位亦同時奔近!
  就在人影晃掠中,巷子對面的屋脊上又冒出了二十多條身影,另外,巷子兩頭更有不知多少火把燃起,刀光閃閃,鋒芒隱隱,大批“筏幫”的人手開始擁進,看情形,他們為了要截殺屠森,真是不惜孤注一擲,傾巢而出了!
  客棧樓上的窗口裡,仍然尚有人在,此刻,又是那位“總管事”宏亮堅定的聲音傳來:
  “裡外全把穩了,兄弟們,大家沉著應戰,姓屠的身受重傷,業已是‘個中之鱉’,難以逃脫,我們照著預定的計劃來,今晚必要誅除此獠,永絕後患!”
  “筏幫”那邊的人雖多,但卻肅靜無嘩,有條不紊,除了沉疾移動的腳步聲,便是兵器輕微的磕撞聲,再就只有火把偶而爆起的“劈拍”聲了,然而,越是如此,越見其一股蕭煞陰森的窒人氣息!
  悄細的,燕鐵衣道:“看仔細了,屠森,這等陣仗豈是你眼下的情況所堪對抗的?直到如今,管婕妤連面尚未露,你要再強撐下去,很可能正主兒的邊都沾不上一下,便叫她的手下人給擺平了!”
  屠森目光四邊巡視,惱恨無已:“卑鄙無恥的‘筏幫’,下賤齷齪的管婕妤,竟然用這種不公不平的手段來對付我,倚仗人多取勝,算是什麼英雄好漢,簡直把武林同道的顏面全都丟光賠淨了,一群打濫仗,眾凌寡的豬狗,畜牲……”
  燕鐵衣低聲道:“你要罵,以後有的是時間,現在卻不適宜,屠森,我忠告你,再不走,只怕就更不容易脫身了!”
  雙眼裡兇光如火,屠森咬咬牙,極為不甘的道:“好,我們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馬上就會捲土重來!”
  點點頭,燕鐵衣道:“這才是聰明的做法,識時務者方為俊傑——走,我替你開道。”
  說著,他猛旋身撲向巷外,長短雙劍齊出並飛,看不見他的身影,只見一大一小兩團光輪交織翻滾,氣流波動,尖嘯如注,屠森在後揮刀跟隨,刀芒縱橫,蓬射閃掠,雙劍一刀,便有如一片由刃鋒組合成的勁風,挾著無比的銳勢卷了過去!
  堵塞巷子裡的“筏幫”人眾,根本便不能靠近,接觸之下,不是滾跌翻僕,就是傢伙出手絞脫,一時間但見身影倒飛,人體撞傾,兵器大把丟棄滿地,怒叱厲喝,怪嗥長號之聲亂成了一片!
  就像這樣滾湯澆雪般,燕鐵衣替屠森打著衝鋒往外突圍,真是所向披靡,摧堅陷陣,待到客棧中及後巷裡的“筏幫”大批好手見情不妙,臨時調聚增援,他們兩人早已衝出巷外,鴻飛冥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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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彼岸渺 黑道英雄

  從“帆子集”那個刀林燈海,血濺屍橫的慘烈場合裡突圍出來,屠森的情況可真是夠狼狽了,混身的血,混身的傷,滿腔的怨恨同憤怒,他一路上不停的詛咒著,詛咒“筏幫”,詛咒管婕妤,甚至連燕鐵衣也在他詛咒之列!
  來到距離“帆子集”十餘裡外的一處荒野裡,屠森堅持不再走遠,燕鐵衣無奈之下,只好挑選了一片松林子暫時棲身;在無燈無火又無水的情形裡,屠森毫不遲疑,立即為他自己治傷上藥,摸著黑,他的動作依然熟練而正確,並且,這一次他沒叫燕鐵衣幫忙。
  坐在一邊,燕鐵衣的雙眼在黑暗中閃眨著,就宛似兩顆晶瑩冷澄的烏亮墨玉:“屠森,不要我代勞?”
  屠森哼了哼,道:“你歇著吧。”
  燕鐵衣低聲道:“其實,我們大可以再往前走走,找處可以遮風避雨,有火有亮的地方,說不定可以弄上一壺熱水,這樣你治起傷來就要比現在方便多了。”
  屠森像是觸著了傷處,黑暗中,他噎了一聲,隨即又冷冷的道:“多謝你的好心,在這裡就動手療傷,要比再拖下去好得多——這是對我來說,當然有些人是希望我越晚治傷越好,甚至死得越快越好!”
  燕鐵衣慢吞吞的道:“屠森,我可沒有這種意思。”
  咬咬牙,屠森道:“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
  燕鐵衣有些惱火的道:“我如果要對付你,我會堂堂正正的做給你看,像這種惡毒想法,我絕不會有;屠森,你不可用你的觀點來印證我的心念!”
  屠森沒有回答,管自在忙著替自己周身傷處敷藥,燕鐵衣可以聽到他粗大的喘息聲,強忍痛苦時的噎氣聲,喉嚨裡的痰窒響,以及瓶罐相撞時的輕細微響,在治療的過程中屠森不時突而痙攣歪扭,強忍著那種尖銳的痛楚。
  過了好一會,燕鐵衣又緩緩的道:“不用大急,屠森,慢慢來,我們有的是時間。”
  屠森喘噓噓的道:“正好相反,沒多少時間了!”
  燕鐵衣疑惑的道:“怎麼說?”
  屠森怨毒的道:“我固然受傷不輕,‘筏幫’更是損失慘重,就在他們元氣大喪,人手調配不全之際,我們立即回頭再次下手,抽冷子打他們一個猝不及防,叫他們連番折損,便不一蹶不振,至少也能搞得他軍心渙散,風聲鶴唳,於混亂驚擾裡取管婕妤性命,就要容易多了!”
  燕鐵衣道:“你肯定他們的力量會因今晚一戰而大受影響?”
  屠森惡狠狠的道:“當然肯定;管婕妤手下,有‘大掌舵’一名,‘二掌舵’一名,這兩人仍實際負責‘筏幫’的大小事務,除非有十分重大的問題才須向管婕妤請示之外,一幹日常瑣事俱由此二人決斷裁行;除了這兩個人,就是總管事,以及依次的十名管事了,這些角兒,便也全是‘筏幫’中真正有本領,擔得起的人物,今晚上管婕妤沒有露面,她那兩名大、二掌舵亦未現身,減去這三個,那總管事固未受創,但他們的大管事‘金麒麟’嚴長卿卻必然負傷不輕,而二管事上官如波,三管事曾雙合,四管事柏永昌,五管事牛兆欣,六管事叢威全已當場殞命……。”
  燕鐵衣忙道:“這幾名管事,你全認得?”
  屠森道:“當然認得,昔日在黃河水面,我曾同他們拚過一場,我記人的本事素強,見過一面便永難忘懷——對我的仇敵尤其如此!”
  燕鐵衣又道:“那麼,跟在嚴長卿身邊的兩個人又是‘筏幫’的什麼人物!我是說從屋頂凌空撲下時被你劈死的那兩個?”
  屠森陰沉的道:“那兩人是誰我不知道,但後來從客棧瓦面上下來的五個,我卻曉得是‘筏幫’那十名管事以下的‘筏老大’,‘筏老大’乃是‘筏幫’裡直接引水隨船的角色,一條黃河,分段分區,‘筏幫’這種‘筏老大’數約七、八十人,大多是身體結實,水中功夫好又有幾下子的人物,這批傢伙倒不見得真個有什麼精湛武功,但個個又粗又橫,驃悍兇猛,憑的就是一股子野勁,人數多了,倒有點棘手;據我想,那第一次從客棧頂上撲下的五涸,以及後來再又撲下的七個,加上嚴長卿墜落之後二十多人,可能都是‘筏老大’之屬。”
  燕鐵衣道:“那些位朋友確是狠,功夫都不算有什麼獨到之處,但硬是悍不畏死,前仆後繼的朝上衝,像是打了譜就不想活的架勢。”
  屠森憤怒的道:“我也不是善人,這些王八蛋既然嫌命長了,‘巨蘆刀’下便看看他們有幾許頭顱可斬?”
  燕鐵衣謹慎的道:“屠森,你真打算馬上再幹一次?”
  屠森斷然道:“一點不錯!”
  燕鐵衣道:“但是,你的傷?”
  屠森挫著牙道:“這不是問題,問題是如何能以最快的方法血洗‘筏幫’,搏殺管婕妤。”
  凝視著屠森,燕鐵衣道:“但你的傷卻是實際上的困難,屠森,我已一再強調過,我不能幫你殺人!”
  屠森嗓門略帶沙啞的道:“這個你無須掛慮,我自有辦法!”
  燕鐵衣搖頭道:“老實說,我看不出你有什麼辦法,能使你身上的創傷不至影響你的行動。”
  屠森大聲道:“你懂什麼?難道在這方面我不比你更有經驗?我告訴你聽吧,第一,我已在傷口上加敷了雙倍分量的藥物,藥物當中更含有強力止痛的成分;第二,我方才已經吞下固氣凝血的藥丸,使中氣平順,創處快速結為血痂;做過這兩件事後,我便以布條將傷處困緊,不令破裂,如此一來,暫時可保行動無礙。”
  燕鐵衣冷靜的道:“做任何事,總應適度才好,治傷療疾亦然;屠森,我對醫理雖然欠通,但也知道過量的藥物對於創傷固能奏效於一時,卻乃種植其他遺患的根源,更是觸反本疾的禍由;好比一個十分飢餓的人,突然間大量進食,飽是塞飽了,但腸胃也就大大受到了損害,這是飲鴆止渴的危險做法,你可不要為逞一時意氣,而糟蹋了你自己,使傷口在將來轉向惡化。”
  屠森粗暴的道:“少囉嗦,你只記著你應該做什麼,用不著管我的事,我決定了要怎麼辦就怎麼辦,你跟著我走,湊合著如何還你的‘債’也就是了!”
  燕鐵衣低沉的道:“屠森,我會實踐我的諾言——在你正式與管婕妤對陣之前,我不能算是還完了債,但是,一待你和管婕妤遭遇過後,無論你的目的是否達到,我即已報恩至盡,那時,也就到了我們分手的辰光,如若你未能償願,以後,便全是你自己的事了,這一項,我要先和你說明白!”
  屠森咆哮起來:“我知道,用不著你一再提醒我!”
  燕鐵衣淡淡的道:“為了你自己好,屠森,你還有機會再考慮一下——是過些天等你養好了傷再去尋仇,抑是馬上就去?”
  目光宛似火焰般熊熊燃燒,紅艷艷,青慘慘,屠森兇狠的道:“我已經決定了——明天晚上就到‘大旺埠’‘煙霞院’去殺他一個滿堂紅!”
  連燕鐵衣也不自覺有股寒氣自心底泛起,他嘆了口氣,道:“我只是勸你,屠森,你既然這樣說,我還有什麼好講的!”
  屠森重重的道:“原本你也就是說的些廢話,燕鐵衣,先前在‘帆子集’那一場拚鬥,你毫未盡到責任,你有意縱容他們將我圍困,你是存心替他們製造機會,好遂你借刀殺人的毒計,你原可為我分擔更大的壓力,幫我敵住更多的對手,甚至在我受傷以前便挽我於危難,但是你沒有,你完全沒有這麼做,你是眼睜睜的要看我流血,看我遭到對方的攻殺而不顧……燕鐵衣,我知道你怨恨我,仇恨我,只因為我救過你的命,你唯恐遭致不義的罪名,方才忍住不向我施辣手,然而你心裡時時刻刻在詛咒我,希望我早死,希望我被我的仇家殺害,這才遂你的心願,才會使你滿意,對不對?燕鐵衣,你好狠的心腸啊。”
  燕鐵衣淡淡的道:“你似乎有些不正常了,屠森。”
  屠森“呸”了一聲,又激動的道:“從‘虎頭溝’‘彩玉坊’與‘五絕十刃’韋無名等的那檔子事開始,你就是一副不情不願又牽強為難的可惡姿態,及至‘旗鬥山’同‘八虎將’的爭端,先前‘帆子集’與‘筏幫’的血戰,過程中你更是有力不發,有能不用,磨磨蹭蹭,要死不活的作風,令我幾番受創,險遭大難,你原可幫我幫得十分徹底,十分完美,但是你不,你只是漫不經心,輕描淡寫的象徵式上場子亮亮相而已,你半點也不為我盡力,你僅乃應付我,敷衍我,目地是不叫你自己背上一個忘恩負義的罪名,說來說去,你全為了你自己打算,燕鐵衣,你太無恥,太自私,太可恨了。”
  燕鐵衣目光如電,冷銳削厲,他凜烈的道:“屠森,你純系站在自我的場上斷章取義,以非作是,簡直一派胡言,滿口諢話——你要報復的對象並不是些十惡不赦的人,你要報復的動機謬誤無比,每一樁仇恨的起源都是因為你的過失而造成,你素性暴戾,心地狠酷,本質邪惡,手段更是凶殘寡絕,冷血毒辣之至,但我為了受恩於你,不得不昧於良心,虧負道義,冒著被天下人責罵的困窘,精神上承擔著莫大的負荷,咬牙硬撐著來報你的‘恩’,還你的‘債’,我固不能幫你殺這些不該殺的人,我也有言在先,但我亦曾幾次救你於生死邊緣,數度挽你於瀕亡瀕絕之境地,我不計利害,不顧後果,不在乎為你而結仇結怨,種種般般,全為了幫你這個根本不值,也不配受幫的兇人,你尚不滿足,更口口聲聲惡言相向,一再誣陷於我,你要我像你一樣將人家斬盡殺絕,像你一樣做些天理不容的禽獸行為,像你一樣不仁、不義、不忠、不恕你才高興,才認為我算‘報恩’,屠森,你不但瘋狂、乖張、蠻橫、更且愚昧、幼稚、糊塗;論到無恥、自私、可恨的人不該是我,正應是你才對!”
  猛的從地下站起,擺置身邊的藥瓶藥罐,也被唏哩嘩啦的撞倒一片,屠森雙目怒瞪,握拳透掌,模樣兇狠至極的大吼:“燕鐵衣,你竟敢如此辱罵我?”
  燕鐵衣冷酷又堅定的道:“因為你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屠森,我沒有一句話、一個字是冤屈了你!”
  眼裡像是噴著猩赤的火焰,屠森面孔扭曲,不自覺的,也是本能的伸手摸向左脅下的“巨蘆刀”刀柄!
  微微仰起頭來,燕鐵衣雍容自若,更帶著那麼一種淵臨岳峙的沉穩威儀:“很好,屠森,如果你想和我一爭長短,眼前正是時候——不過你要記住,你在拔刀之際,要非常快速才行!”
  手指接觸到冰涼堅硬的刀柄,一股寒氣順著指尖透入屠森的心臟,透入他的血脈,他猛的打了個冷顫,微微痙攣了幾下,又那般僵木的把手退出衣襟之外。
  燕鐵衣冷冷的道:“至少,你總算做了一件聰明事!”
  屠森的表情怨毒得就像一條噬人之前的“青竹蛇”,他的聲音從齒縫迸出:“不要忘記這一次,燕鐵衣,不要忘記,我會同你結算的,只是個遲早而已!”
  燕鐵衣生硬的道:“我等著,不論何時何地!”
  長長噓了口氣,屠森一言不發的又坐了回去,他沉默片歇,開始撕裂內襟中衣,做成長長的布條,那麼用力的逐一困縛傷處。
  燕鐵衣踱到一邊,心頭沉重鬱悶無比;天下有許多施恩者,也有許多受恩的人,施受之間,原是一樁崇高的美德,一種人類至善的表現,更是一片溫馨的情操,這本乃一段佳話,然而,目前的施與受者,卻竟是弄到了這麼一個結局!
  ※        ※         ※
  “煙霞院”座落在“大旺埠”的郊邊高亢處,旁鄰著埠集,面對迢遙數裡之外的滔滔黃河;四周植滿青松翠柏,圍繞著架築成巧雅圖案的青磚矮牆,隨著地勢的起伏,在石板砌成的小路相連間,點綴著亭臺樓閣,精舍小軒,情調非常優美而寧靜,一片的和祥,一片的幽柔,不帶絲毫那種江湖人聚集之所慣有的野氣。
  縱然是現在,“煙霞院”表面上依舊平靜,並不似一般江湖組合,在遭遇大敵之前那等劍拔弩張,一派刁斗森嚴,更鑼不絕的烏煙瘴氣法。
  屠森大概在開始尋仇行動之前,業已對仇家們的情況做過刺探工作,他領著燕鐵衣撲進“煙霞院”之後,毫不遲疑的直闖那座最高處的樓閣,兩人一前一後,身形如雷般飛掠,眨眼間便已來到那座恢宏的樓閣門前。
  沉沉的黑暗中,屠森微喘著氣,他剛剛仰頭打量著要從什麼地方衝入,緊閉的樓門已突然啟開,隨著那兩扇沉厚的包銅嵌環大門開啟,一盞一盞的燈火也迅速相繼燃亮!
  門內,是一間氣勢豪華的深廣大廳,沿著左右兩排,各挺立著二十名面目粗獷,牛高馬大的彪形壯漢,他們的兵刃全都撐在身前,個個雙目直視,沒有丁點表情,大廳中間,一把鋪著錦墊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個面目姣好,卻略嫌神情精悍了些的瘦峭中年婦女,在這中年婦女背部一字排開四名大漢,兩側,亦站著七八個形態各異,但神色卻一樣陰沉的人物。
  大廳的燈火,很快已被十多名手腳俐落的青衣漢子完全點亮,在一片通明輝煌中,仍是恁般的肅穆無嘩,一股森的懾窒氣息,似是逼到了人的心上!
  管婕妤竟然擺出了這樣一個陣勢,這樣一個場面來迎接“貴賓”,不但屠森大出意外,搞得有些驚愕,即連燕鐵衣也不禁頗覺怔忡!
  直楞楞的望著這副光景,屠森猛一搖頭,喃喃的道:“好婆娘……”
  燕鐵衣沒有哼聲,他向來對事情的順利與否,或多或少,都會先有點預感,眼前的形勢,他一看就曉得十分扎手,管婕妤的精明老到,辛辣沉穩,好比一個滾燙的蕃薯,不必去觸試,光看看那股子氣勢,業已夠叫人頭痛的了!
  兩個人便站在大廳門前,都沒有動作,廳裡的人,也保持著靜默,只有坐在中間的那個中年婦女,以她那雙冷峻的目光,一直灼亮逼人的凝視著屠森與燕鐵衣。
  踏前兩步,屠森先開了口:“管婕妤,你還算光棍落檻,沒叫我到處找你,便先把陣仗亮出來了,這樣好,好大方,我也乾脆,大家少黏纏!”
  那中年婦人,果然正是管婕妤——這把黃河的鎮河鎖,統率上千驃悍男子漢的女霸主,“筏幫”的大龍頭,冷冷一笑,聲音在平淡裡別帶一股峭寒之氣:“屠森,你的刀天下有名,而你的膽量尤其強韌,昔日在黃河面上,被你突圍脫走,我還道是你不敢再蹈覆轍,豈知大謬不然,你非但捲土重來,這一來竟尚是專程找我們算帳的呢,不錯,你有種!”
  屠森傲然道:“管婕妤,你對我還不配褒貶,你除了手下多了些蝦兵蟹將之外,並沒有任何強過我的地方,一點也沒有!”
  管婕妤的臉上絲毫不現她內心的反應,口氣依然冷寞:“昨晚上,我們損失的五名管事,四名‘筏老大’,嚴長卿也受了內傷,此外,更傷了八名‘筏老大’及十六名弟兄,屠森,這全是一筆筆血債,這些債,就全都要記到你的身上!”
  屠森無動於衷的道:“這是些廢話,管婕妤,此時我來,就是要欠下更多這樣的債!”
  目光閃了閃,管婕妤道:“屠森,你臉孔泛青,氣色灰敗,大約昨晚上受的傷尚未痊癒吧?這麼快急著前來,只怕對你並不十分有利呢!”
  屠森生硬的道:“這是我的問題,管婕妤,你不也正希望如此麼?”
  管婕妤又注視著燕鐵衣,緩緩的道:“我知道,你請來了一位好幫手——朋友,你的劍真快,不但照面間就擺平了我手下五名‘筏老大’,更在重重圍困中,護著屠森突圍而去;聽說你劍似矯虹旋輪,出神入化,進出千軍加入無人之境,功力高不可測,朋友,可要我猜猜你是誰?”
  燕鐵衣微笑道:“我想,你可能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管婕妤忽然嘆了口氣:“大魁首,以屠森這樣的惡人來說,他根本沒有朋友,更找不著幫手,可是,他如今不但找著了幫手,更是請到了你這麼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實在是太出我們的意外;大魁首,此中除了有特別的隱情之外,我在懷疑——你是否想併吞我們?”
  燕鐵衣鄭重的道:“從無此意,管大姐,我助屠森,只是為了他救過我的命,目前的舉止,乃是‘還債’,這也是他指定的‘還債’方式,我受人恩澤,無可推卻,但絕對沒有侵犯貴幫基業的野心,否則,我也不會單單以這種姿態出現了;管大姐明人,一定知道以貴幫的實力而言,我如有併吞之念,定將大聚人馬,合眾而至,豈會孤身一人來此冒險?”
  點點頭,管婕妤道:“好,只憑大魁首一句話,我就定下心了,但不知閣下要如何幫助屠森報仇?”
  燕鐵衣道:“很簡單,我不會幫他殺戮貴幫中人,卻也不會任由貴幫中人殺他,但如貴幫各位在動手之際要以眾圍襲的話,我就必須替他分擔一部分壓力了!”
  管婕妤正色道:“很公道,大魁首,你如此不偏不倚,格守本分又情理兼顧,正是一代大豪的本色,無論以後的情勢發展如何,我們對你絕不記恨!”
  拱拱手,燕鐵衣道:“多謝。”
  自椅中站起,管婕妤微微昂首:“就在廳前空地上一決生死;孩兒們,把地方照亮。”
  一聲令下,樓角兩側的陰暗裡,立時奔出來數十條身影,片刻間,火把風燈便燃亮起來,將中間一塊十丈方圓,鋪著青石板的地面映照得恍同白晝!
  管婕妤一伸手,沉穩的道:“大魁首先請。”
  燕鐵衣與屠森來到圈子中央,一身淡青衣裙的管婕妤也跟了進來,同時,她身邊的一幹好手,那四十名“筏老大”也一起圍上!
  屠森咬牙切齒的道:“管婕妤,你還有多少人,何妨一同擺出來現世?”
  管婕妤陰冷的道:“犯不著說反話,屠森,你自來行事狠酷寡絕,卑鄙齷齪,無所不用其極,是個根本沒有人性的狂夫,所以,我們對你也就不能講究武林規矩!”
  嘿嘿獰笑,屠森道:“好托詞,姓管的潑婦,為什麼不說你們怕我的功夫強,單打獨鬥定難取勝?為什麼不說你們恬不知恥,一向就是群毆群殺,打濫仗打慣了!”
  燈火的映照下,管婕妤臉上如布嚴霜,冷硬蕭煞之至,她僵木的道:“屠森,你不配是個江湖人,更不配立足於武林,道上有了你這麼一號人物,是道上的災難,亦乃天下蒼生的不幸,現在,我們就要用我們的鮮血,用我們的生命做代價,來為人間世上剷除你這個禍害!”
  屠森目光寒凜,閃閃有如蛇信伸縮,他暴厲的道:“好一篇大道理,管婕妤,來試試,看你能剷除我這個人間‘禍害’,還是我能斬殺你這個混世的‘妖精’!”
  管婕妤的答覆是抖自衣擺掩遮下的一道銀輝——帶著“嘩啦啦”的震響,去勢強猛,有如流光電繞,她用的兵器是一條三節棍,一條銀亮璀燦的沉重三節棍!
  屠森早有準備,身形倏偏,“巨蘆刀”斜揮,“倉”一聲擋開了棍頭,同時,六條人影亦自六個不同的方位齊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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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行大義 血染恩仇

  撲向屠森的那六個人,四個是先前並列管婕妤身後的大漢,另兩位則是方才曾站在管婕妤身邊的人物,不消說,那四個是管婕妤的“四勇衛”,這兩個單看功力之高,亦非“大掌舵”“二掌舵”莫屬了!
  燕鐵衣剛剛在估量著那六位仁兄,燈火映照下人影閃晃,五個人靠著他便圍了上來!
  五人中為首的一個,身材偉岸,方面大耳,好一副堂皇之概,他手握一柄”七環大砍刀”,先朝著燕鐵衣重重抱拳:“大魁首,‘筏幫’總管事‘長河一龍’曲志遠率屬下四名管事向尊駕求教,得罪之處,伏乞大魁首海涵!”
  燕鐵衣笑道:“不客氣——請問曲兄,那協同貴幫當家的圍襲屠森的六位,是否乃為貴幫的大、二掌舵,以及四勇衛?”
  曲志遠躬身道:“正是本幫‘大掌舵’‘飛鵬’玄滇,二掌舵‘金竿漁夫’倪勉,以及本幫當家的‘四勇衛’——‘八杖罩乾坤’錢良甫、苟顯三、邱福明、于舜南。”
  燕鐵衣和悅的道:“令當家的使的是三節棍,看樣子棍身沉重非凡,婦道人家用這種兵器的倒還罕見,定然是造詣精湛,有獨到之處了?”
  曲志遠笑笑,諱莫如深的道:“只怕比起尊駕的功力來,敝當家的仍然相形見拙甚多。”
  微笑頷首,燕鐵衣兩臂張開:“曲兄卻是謙懷;各位,請吧。”
  又一次告罪,曲志遠的“七環大砍刀”兜頭便砍,但是,刀光才現,鋒刃閃晃,又快不可言的分自左右合斬而來——他嘴裡客氣,一待動手卻隼利異常,半點不容情!
  燕鐵衣雙目平視,“太阿劍”一溜冷光彈揚卷掠,準確無比的擋開了對方的刀式,另四名管事往上齊攻,卻又在劍尾的顫抖,疊弧中急忙退後!
  曲志遠立時旋走如飛,大砍刀在連串的“啦唧唧”環震聲裡揮斬劈舞,刀光宛似匹練回繞穿織,綿密緊迫,氣勢雄渾!
  其他四名管事也一同動手,進退攻拒,配合恰當,而且,他們並沒有稍存僥倖之念,完全是豁命相拚得架勢。
  屠森以一敵七,這時卻已逐漸有些支持不住了,他那一身創傷對他的影響很大,而最令他感到威脅的,乃是管婕妤與“飛鵬”玄滇,“金竿漁夫”倪勉,這三位都是“筏幫”武功最高強的人物,屠森即使在身體狀況正常的時光,以一敵三也未必能夠佔著上風,如今不但創傷牽扯甚巨,更加上那“八杖罩乾坤”四個拚命仁兄的幫襯,均勢消長越大,他比預期的時間更快就覺得難以往下撐了………
  在這種情形裡,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拚命,二是突圍;突圍是他不願做的,拚命卻有燕鐵衣保著他不受傷害,至少,他在冒險之下可以宰殺敵人,而自己卻翼罩于燕鐵衣的維護中,別的不敢說,他深信要了敵人的命後自家的命還丟不掉。
  於是,他將心一橫,決定拚命!
  猝然間,他的“巨蘆刀”飛速九十二次暴翻四斬,七條身影驟退又合,管婕妤身形快速如電,騰躍旋舞,三節棍縱橫交擊,神鬼莫測,呼轟澎湃之下,勁力萬鈞!
  屠森刀鋒幻映出千百流光,燦織似網,凝形於一剎那,而“飛鵬”玄滇瘦削的身影往裡斜偏,一對黑烏的“五爪鉤”疾若石火一現,兜向屠森胸腹!
  悶不吭聲,屠森貼著玄滇的“五爪鉤”驀地弓翻,寒電倏飛,玄滇的右耳連著一大塊皮肉“括”的一下血淋淋拋起,玄滇卻半步不退,雙鉤猛沉,十只鋼爪嵌進屠森腿肉裡將他硬生生扯了一個筋斗!
  屠森尚未站穩,凌空一道金虹暴揮而落,銳氣破空,尖嘯彷如鬼號!
  大旋身,屠森的“巨蘆刀”急速彈跳,“當”“當”“當”十七次震開了”金竿漁夫”
  倪勉的金色長竿,斜刺裡,八只鐵杖又狂飆般卷到!
  怪吼著,屠森撲地翻滾,刀芒閃掠,宛似漣漪,圈圈擴散,又猛又急,在層疊的光弧裡,冷電一束,猝然伸縮,“四勇衛”中的苟顯三已痛呼一聲橫摔出去左大腿對穿兩孔,血湧如泉!
  這時,銀亮的三節棍便有若天虹寸斷,殞石齊落,一片片,一條條,一溜溜的猛罩飛掠下來,急密強勁,似已平極大地!
  屠森在地下旋回流轉,刀刃翻飛舞掠,傾力招架著這由上而下,猛烈綿密的棍雨,但見石屑迸濺,火花四射,重力擊石的“撲”,“撲”之聲,與金鐵交截時的“當”“當”聲,業已混為一團,分辨不清了!
  “八杖罩乾坤”未傷的三位合力齊撲,杖起彷彿巨杵攪海,呼轟並落,而”飛鵬”玄滇也負傷不退,會同“金竿漁夫”倪勉左右挾擊,爪飛竿旋,像織成了一面羅網般,那麼牢不可破的罩下。
  由鐵杖、爪鉤、金竿、三節棍合織成的這面網,乃是嚴密又殘酷的,更且威力無匹,屠森在地下仰滾拒擋,絕對支持不了多久——他不該使用“地堂刀”的招術應變,雖然他以這種方式傷了一名對手,卻使他自己失去了製敵的先機,失去了靈活閃挪的餘地,他已完全被敵人封死在當場!
  “筏幫”的人,自管婕妤開始,全抱著同一個心思——傾力在最快的時間裡削屠森於死地,不使燕鐵衣有插手救援的機會!
  驀然,屠森在連續一百一十刀截阻了又一輪猛攻之後,倏而橫彈翻滾,刀光左右閃眩,全力刺殺管婕妤,管婕妤的三節棍在她暴收之下前兩節彎曲飛打屠森背脊,後一節便揮舞成一度扇弧平遮面前,同時,爪鉤、金竿、鐵杖,也如影隨形的緊跟著卷向了屠森!
  一長一短兩道光輝,就像兩股晶瑩的冷焰來自虛無,瞬息間便震磕開了追襲向屠森身上的爪鉤、金竿、與鐵杖,而幾乎發生在同時,屠森的刀鋒突破管婕妤的防衛,在管婕妤的肩頭上擦過,血雨湧現中,屠森自己也被倒彈起來的三節棍後兩節掃砸滾地!
  狂吼如雷里,不但玄滇的爪鉤,倪勉的金竿,“四勇衛”的鐵杖再次卷罩向屠森,四十名“筏老大”也頓時有如一群出柙瘋虎般撲了過去,漫天的兵器揮舞,漫天的寒芒閃動,他們不止要殺死屠森,更且要將他分屍支解,剁為肉糜!
  “太阿”與“照日”兩劍,在燕鐵衣的手中旋舞成兩團巨大無朋的光輪,光輪四周更映浮著各形各樣眩目流燦似冷電的劍芒,隱隱的風雷聲裡,空氣震湯,排擠澎湃成大小迴旋的渦流,燕鐵衣護著屠森,周圍層層疊疊,狂揮猛砍的兵器就沒有那一樣能夠透進半分!
  雙劍飛旋中,燕鐵衣大叫:“屠森,我們走……”
  咬牙欲碎,屠森扯歪著臉孔,一頭一身的血汗透濕,他尖吼:“我和他們拚,我要和他們拚,我不能走,這是我最後的機會……燕鐵衣,你要幫我,你無論如何也要幫我,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求你,燕鐵衣,我求求你……我會一輩子感謝你啊。”
  燕鐵衣身形轉動,雙劍更快四射回舞,他凜烈的道:“我說過不幫你殺人;屠森,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
  屠森嘶力竭,幾乎在伏地哀號:“求求你,燕鐵衣,我求求你幫我殺了他們,幫我將這些畜牲刀刀斬絕,一一誅淨,燕鐵衣,不要叫我恨你……你要報恩,要對我報恩……”
  額頭上也滲出了汗珠,在刀刃與無數浪潮般湧落的兵器碰撞中,燕鐵衣斷然道:“助你連闖三關,更數度挽你於危亡,屠森,我這恩,也就報到目前為止了!”
  屠森淒厲的喊:“燕鐵衣,你真要如此絕情絕義?你要讓我恨你入骨?”
  光輪縮小了些,燕鐵衣冷酷的道:“最後再問你一次——你是要我保你脫離險境,還是要死在此地?如果你同意走,我們馬上突圍,否則,恕我就要自行撤離了!”
  怨毒已極的瞪著燕鐵衣的背影,屠森歪曲著面孔道:“好——我走!”
  於是,陡然間燕鐵衣的雙劍擴張,在幾百圈重疊層累的光弧波顫中,一片一片的劍芒如雨,合著刀光如雪卷瀉迥盪,縱橫摔掠,空氣被劍鋒割碎,發出那樣顫慄尖銳的悠長呼號,在四周的圍攻者紛紛驚叫怪吼著又倉惶的閃避下,幾個憤怒焦灼的聲音連接著響起:“截住他們,他們要逃了!”
  “往上豁死撲,姓燕的要帶著屠森突圍!”
  “攔過去,以縱深陣形堵著他們!”
  “快、快、貼地滾進呀……”
  幾十條人影,幾十樣兵器不要命的從四面八方罩下,光影繚繞,人體撲騰裡,燕鐵衣早已在劍刃的迥旋下拖著屠森掠出了三丈之外!
  他只希望離開此地,不願傷害對方,否則,他如挺住不走,僅是方才那一輪劍雨刃雪,已足夠造成“筏幫”慘重的傷亡了!
  奔躍中,燕鐵衣發覺屠森幾乎已不能行動,把全部的體重都倚賴在他身上,非但如此,屠森更不肯好好由燕鐵衣攙扶著脫走,拖拖拉拉,時僕時跌,這樣的阻力再加上屠森原來的體重,燕鐵衣就感到非常吃力了,隱約裡,他覺得屠森似是另在打什麼邪惡主意。
  “筏幫”的人馬在後緊追不舍,這時,整座“煙霞院”裡到處都是人影,是火把,是燈光,是憤激的吼叫與叱喝,有的人隨後迫近,有的人繞向前面,有的人從兩邊挾擊,更時時有暗器箭矢飛來,燕鐵衣行動受到屠森的拖累,想快也快不了,他們又已陷入重圍裡了,只是,這一次的包圍,圈子拉得大些而已!
  是管婕妤的聲音從後面飄來,淒怨如哭:“燕大魁首……你放掉屠森自行離開吧……我們不難為你……我們只要屠森……”
  “長河一龍”曲志遠也在那邊大叫:“大魁首,你對姓屠的已經仁至義盡了,何苦再受他連累?拋掉他你自己走,我們不但不懷恨你,更會感激你,大魁首,你斟酌,姓屠的不值得你如此效力……”
  燕鐵衣半聲不響,滿頭大汗中,他等於抱著屠森在“煙霞院”偌大的闊幅裡繞回,躲閃,穿走,屠森掛在燕鐵衣肩膀上,索興閉上了眼睛。
  就在他甫始飛躍過一幢精舍門前之際,簷下的一排花樹裡,突然撲出了八名大漢,似是不要命的朝著他衝了過來,燕鐵衣左臂擁著屠森,右手“太阿劍”暴起飛旋,三柄朴刀滴溜溜的拋上了天,三名大漢也橫摔出去,就在此時,屠森也不知是有意無意猛的一歪,燕鐵衣不防之下往後打了個踉蹌,另外五名大漢已齊齊撲上!
  燕鐵衣的身形搖晃中,屠森已脫出他的攙扶,骨碌地滾向門邊,身體撞上了門扉,發出“碰”的一聲大響,燕鐵衣不遑多看,單膝點地,長劍橫翻,短劍九十九次吞吐,芒射電閃下,五名大漢慘呼連聲,各自抱膝滾跌,然而,雜在這些慘呼聲裡,燕鐵衣似是隱約聽到了一聲童稚的,顫抖的,驚恐喊“娘”的聲音!
  怔忡裡,他迅速回頭,剛好看見屠森奮力將門撞碎,正又跌又爬的衝進了屋裡!
  燕鐵衣不禁有些迷惘,更有些氣憤,他一個旋身來到門邊,低促的朝屋裡吃喝:“屠森,你瘋了?這是什麼辰光你還往屋裡鑽?趕快出來,再不趕緊就要被他們圍上來了!”
  就這幾句話的工夫,剛才被絞脫兵刃,摔跌地下的三名大漢又發了狂一樣衝來,他們業已抬起了傢伙,這一次,來勢更兇猛了!
  燕鐵衣嘆了口氣,“太阿劍”飛灑出一蓬光雨,那三名大漢,一面舞刀遮攔,一面仍朝前衝,“照日”短劍便在這時倏然穿射,同一時間透進了他們的膝蓋骨,又同一時間拔了出來!
  當那三名大漢滾跌成一堆的須臾,燕鐵衣又突然聽到屋裡傳出一陣撲騰搏擊之聲,這陣騷動剛起片刻,即又靜止,他正在迷惑,隨即又有一聲哀號尖厲淒怖的響起,卻中在那樣痛苦的窒噎裡——是個女人,是個垂死前呼叫的女人!
  燕鐵衣在驚怒不安之下,回頭朝屋里大喊:“屠森,你又在裡面搞什麼鬼?你再不出來我就要走了!”
  這時,已經受創不輕的那八名大漢居然各自拖著一條傷腿,連爬帶滾的往這邊翻近,個個咬牙切齒,悲憤無已,但是,燕鐵衣卻由他們憤激的形色中,另外查覺了一股惶恐驚慌的神韻。
  他正在考慮著該要如何應付這八名形同拚命的仁兄,屋子裡,已傳來屠森因過度興奮而喘息不停的聲音:“燕鐵衣,燕鐵衣,快進來,你快進來,看我攫取了一樁什麼奇寶!”
  屠森這一叫嚷,那八名爬過來的大漢也聽到了,八個人齊聲悲吼,猛力前撲,其中一個還驚號著:“小少爺啊……”
  隨著這一聲號叫,屋裡也響起了幼童在極度驚恐後突發的尖泣聲,屠森出現在門口,右手上,緊緊抓著一個八九歲男孩的衣領!
  那八名大漢剛剛衝近,屠森已狂笑出聲,跟著大吼:“那一個膽敢上前一步,我就把管婕妤的這個小雜種給活活掏死!”
  八名大漢驀地全僵住了,他們一個個凸瞪著雙眼,歪咧著嘴巴,滿臉滿身的血污,全是那樣悲惶,那樣恐懼,又那樣無助的望著這邊,八張面孔上,皆是一副欲哭無淚的絕望神情。
  這時,“筏幫”的人馬已經全部聚集過來,但是,在發覺眼前的情景之後,也都完全和那八條大漢一樣的呆了,傻了,沒有人敢越前一步,更沒有人想得出應付的方法來,任是火把通明,刀槍如林,將這幢小巧的精舍層層包圍,卻俱皆束手無策,僵窒著不知何所適從。
  燕鐵衣現在才明白那八名大漢為什麼會如此緊張搶先向他攻擊,才明白他們又為何再拚死衝撲,原來,他們是負有特殊使命的,這特殊使命,就是保讓他們當家的嫡親骨血,管婕妤的兒子!
  這才真叫鬼差神使了,燕鐵衣不禁暗暗嗟嘆,如果這些人沉著點,不貿然向他發動攻擊,如果管婕妤的孩子在屠森身體撞門之際不受驚哭喊,無論那一樁,只要稍稍一錯過,便不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也就不會有此等的困難場面出現了。
  燕鐵衣注視著屠森手中緊緊抓著的這個小孩子,可能八歲,最多九歲,清清秀秀的一張小臉,白白淨淨的皮膚,長像確肖管婕妤,更帶著管婕妤那種倔強又精明的神韻,但孩子到底只是孩子,大概受驚過度,如今一張小臉不但灰白泛青,小小的身體更索索顫抖個不停,模樣好生可憐!
  忽然,燕鐵衣注意到屠森緊抓著孩子後領的五指中,大拇指竟是虛扣在孩子後腦上的——這是異常惡毒的一招,可以在任何時間,將拇指插入孩子的後腦中,致其死命!
  冷冷的,燕鐵衣道:“屠森,你的手松一點,這樣會使孩子窒息!”
  屠森嘿嘿一笑——彷彿天下在握一樣的趾高氣揚:“讓我們看戲吧,燕鐵衣,這小兔崽子抓在我手上,我會叫管婕妤發瘋發狂,叫整個‘筏幫’鬼哭神號,叫他們比死還要難受!”
  不待燕鐵衣回答,包圍四周的人群已紛紛讓開,管婕妤在左右的簇擁下,面色慘白的走了過來,她左肩上已裹卷了白布——她來晚一步,想是先行治傷去了,但只這片刻的耽擱,情勢就起了此般意想不到的巨變!
  管婕妤的形狀,一看就知道是強持鎮定,她的臉龐比紙還白,嘴唇卻帶著紫烏,更不停的抽搐著,來在房門之前七八步遠,她站住了,目光不看孩子,卻盯著屠森,聲音裡有著掩隱不住的顫抖韻尾:“屠森,放掉我的兒子……”
  屠森吃吃一笑,陰沉的道:“你是在對那一個下命令?臭**!”
  身子抖了抖,管婕妤咬咬嘴唇,低緩的道:“仇恨只是我們之間的事,屠森,與我的兒子無關,他什麼都不懂,他才僅是一個九歲不到的天真稚童,屠森,你何須作踐他,威嚇他?”
  屠森“呸”了一聲,惡毒的道:“現在才知道說好聽的?管婕妤,遲了,太遲了;你與一般爪牙嘍囉倚多為勝,以眾相凌,我受夠了冤枉氣,吃盡了窩囊虧,現下就正是我要痛快報復的時候!”
  管婕妤深深吸了口氣,沙啞的道:“屠森,如果你傷害了我的孩子,你也休想活著出去!”
  獰厲狠酷之色溢於言表,屠森粗暴的道:“不要來這套過門,管婕妤,你這老娼婦從頭開始也就沒打算讓我活著出去,很好,既想要我的命,我就一樣不叫你好受,先在你面前宰了你的兒子再說!”
  半邊臉孔敷滿了藥膏的“飛鵬”玄滇踏前一步,沉重的道:“說吧,姓屠的,什麼條件之下你可以放孩子?”
  屠森瞪著玄滇,好一會,方才冷寞的道:“好,我就告訴你我的條件——第一,所有‘筏幫’的‘筏老大’每人自斷一臂一腿;第二,從總管事曲志遠開始,他以下的各管事要自斷兩臂一腿;第三,管婕妤,你,倪勉,以及管婕妤的‘四勇衛’,通通在此自刎以向我謝罪,第四,解散‘筏幫’;第五,將‘煙霞院’一把火燒淨!”
  五個條件一說完,反應卻是一片死寂,半晌,玄滇長嘆一聲,回首向管婕妤道:“當家的,為了拯救化龍這孩子,使你夫家四代單傳的骨肉不致斷絕,我一死固不為惜,但是,我卻不能勉強我的兄弟們和我一樣做……”
  “金竿漁夫”倪勉黝黑的面孔上起了一陣痙攣,他咬牙道:“只要他放孩子,我就死給他看!”
  一側,“長河一龍”曲志遠也緩緩的道:“大當家,我也沒有話說!”
  立在管婕妤身後的“四勇衛”之三齊聲道:“我們甘願成全小少爺!”
  立時,四周響起了一片悶雷似的激動呼喊:“大當家,我們願意自斷斬臂腿。”
  “只要小少爺得以保全,殺我們的頭也認了!”
  連連揮動雙臂,管婕妤帶著悲咽大叫:“靜下來,都靜下來——兄弟們,大家聽我說,這是絕對行不通的事,也是一件根本豈有此理的事,兒子固是先夫四代單傳的一縷香煙,是我的命,也是我唯一的精神寄託,但卻只是先夫與我私人的問題,我憑什麼為了這孩子要犧牲眾位兄弟們的生命?憑什麼要解散上千人以血汗創立了二十四年,並賴以糊口的‘筏幫’?更憑什麼令多少弟兄的家屬怨恨傷痛?百人哭不如一人哭,我自己獨力承擔我兒子的生死後果;兄弟們,大家不要衝動,不要盲從,屠森的話絕不可信,無論我們付出任何代價,他都不會放過我兒子的!”
  在一片肅靜沉寂裡,屠森突然稍稍鬆開一點抓緊孩子後領的五指,於是,孩子透過一口氣,駭恐又祈求的顫抖著哭喊出聲:“娘,娘啊……”
  管婕妤全身猛的打了個冷顫,她痛苦至極,也愛憐至極的咽噎著叫:“化龍,化龍,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孩子掙扎著要奔向母親那裡,做母親的也伸展雙臂要擁抱孩子,但事實上卻不可能,流露在母子兩張面孔上的表情,是那樣迫切,那樣渴望,那樣充滿了愛,充滿了依慕,又充滿了恐懼與悲傷,鐵石心腸的人,見到此情此景,也會辛酸無已。
  管婕妤再也忍不住淚水如泉,她再也把持不住,無法鎮定了,她哭泣著,哀痛的哭泣著——她是一位女中英豪,是一位統率千名粗獷好漢的女霸主,但,她卻也是一個女人,更是一個母親,母愛的天性是超越一切,是無可掩飾的。“屠森……我求你放了我的孩子……屠森,只要你放了他,我可以自刎在你面前;屠森,只要你不傷害我的孩子,我保證可以替他死,而且保證我的人不會向你尋仇……”
  屠森桀桀怪笑,有如狼嗥:“放了他?做夢,管婕妤,除非你依從我方才所提出的全部條件,否則,我先宰了這小孽種,再同你們豁死一拚;不要以為我做不到,天下任何絕事,我沒有做不到的!”
  管婕妤抹著淚,而淚卻淌個不停,她乞求著:“你不能這樣狠毒……屠森,孩子是無辜的……他不該受到這樣的摧殘與迫害……他沒有罪,他仍有享受生命的權力……屠森,求求你,放了他,我可以代他死,你恨的怨的都是我,隨你叫我怎麼死法,我都不會推拒,只求你放了孩子……”
  一揚頭,屠森五指驟緊,在孩子的窒息般呻吟聲中,他狂厲的叫:“放你娘的狗臭屁,要不依我的條件,一切免談,管婕妤,你知道我要將‘筏幫’斬草除根,刨底掀滅?我要叫你們伏屍遍野,血流成河,我要一個個逼死你們才能消我的心頭恨啊……”
  管婕妤全身痙攣,搖搖欲墜,一邊的曲志遠急忙扶住她,這時,玄滇忍不住悲憤的大吼:“燕鐵衣,你身為江湖巨霸,又是此事的始作俑者,你就不站出來講句公道話?”
  燕鐵衣早已在心裡做了決定,他那張童稚似的面龐上,是一片冷硬深沉之色,蕭煞得令人驚懾;緩緩的,他對著屠森道:“把孩子放掉。”
  怔了怔,屠森勃然大怒:“什麼?你居然敢叫我放掉這小畜生?燕鐵衣,你簡直吃裡扒外,可惡之極!”
  燕鐵衣冷冷的道:“管婕妤說得不錯,孩子是無辜的,他沒有罪,他不該遭受摧殘與迫害,他仍有遠景,仍有享受生命的權力……屠森,所以,你要把孩子放掉。”
  屠森猛一咬牙,凶殘的道:“燕鐵衣,我救過你的命,你卻幫著我的仇家來對付我?你還有沒有一點心肝?一點人性?我今天絕對要宰掉這小孽種,你如要發慈悲,來吧,過來救他試試,看你快,還是我快!”
  低沉的,燕鐵衣垂目道:“你救我的命,我也已還過你的恩,屠森,這件事卻在你我的恩怨之外,由你那遭姦殺岑雲的女兒起,我已對你做了最大的容忍,我曾告訴你,那是最後一次,我也要求你不要逼我和你反目;因此,這孩子必須釋放,否則,我不會再容忍你,你也即是迫我同你生死相見了!”
  雙目中似是淋淋的閃動血光,屠森狠毒的道:“當真?”
  燕鐵衣平靜的,卻堅定的道:“當真。”
  兩人互相凝視著,良久,誰也沒有言語,沒有動作,但彼此的血液都在沸騰,心腔在急劇跳動——這樣的緊迫氣息感染了四周的每一個人,大家皆在注視著這一為劍聖,一為刀魔的兩人間的發展,而每個人全是冷汗涔涔,連呼吸都似要窒息了。
  猝然間,屠森右手五指突緊,大拇指扣向孩子後腦,同時將孩子拎拋向燕鐵衣,他的左手也閃電般拔出“巨蘆刀”暴刺燕鐵衣小腹——這些動作,全是一連串展開!
  兩道長短交織的光華比人們意念的轉動更快映現,快得彷彿要追趕業已逝去的千百年時光,但見冷芒在凝成那般眩目的彩圖於一剎那,屠森的整條右臂齊肘斷落,尚連著一根斜飛的拇指,“照日”短劍便透進他的胸膛,更將他撞跌出五步之外!
  當人們的神智剛剛恢復,燕鐵衣已抱著孩子連連輕拍,突然,孩子“哇”的一聲哭叫起來——好了,至少證明孩子是活的!
  管婕妤尖號一聲,發狂般奔了過來,一把從燕鐵衣手中搶去孩子,緊緊抱在懷中,密密親親重重的吻,混著嗚咽,合著淚。
  在一片雷動的歡呼聲中,所有“筏幫”的人都圍擁上去,讚美著,慶幸著,叫嚷著,那種興奮同欣悅之情,幾能震撼天地。
  燕鐵衣悄然從自己左大腿根上拔出了透入甚深的“巨蘆刀”——他在那一剎那間躲過了小腹要害,但卻避不開這大腿上的一刀之痛,然而,比起屠森,他已是太幸運了。
  艱辛的來到屠森身邊,他屈下一膝,默默望著屠森。
  屠森仰臥在那裡,混身都叫鮮血浸透了,右臂斷處以及胸膛上的傷口,還在不停的大量往外湧血,他一張臉孔已泛現了死灰色,雙眼凹陷,瞳孔的光彩擴散,連嘴唇都乾得癟了;他困難的呼吸著,喉嚨裡發出“噓”“噓”聲響,身體也在一下又一下的痙攣,這種情形,燕鐵衣與大家都知道,屠森業已是快到油乾燈滅的辰光了。
  燕鐵衣痛苦的搖搖頭,嘶啞的道:“我說過,屠森,我對你已不能再做容忍,我也說過,你不要逼我成一個‘負義’之人,但你太專斷,你充耳不聞,我無從選擇……”
  喉嚨裡變成了痰響,屠森雙眼上翻,掙扎著嗡動嘴巴:“錯了……了……我……錯……
  了……我……不……不該救你……不……該救……救你……”
  燕鐵衣愴然道:“屠森,你救過我的命,我也會感恩圖報,但是,卻不能因為你救過我一命,便該犧牲無數無辜的命,也不能因為我受了你的恩,就該流濺這樣多的鮮血做補償;屠森,你與我只是二者相對的事,若由彼此間的恩惠授受而演變成罪惡,就欠缺公道了……”
  屠森還想再說什麼,卻突然吐了一口氣,半張著嘴,木然瞪凸雙眼,寂然不動了,永遠不動了。
  伸出手,撫合上屠森不瞑的雙目,燕鐵衣緩緩站起,俯首沉思了一會,然後,他轉身獨自離去,步履蹣跚,身影孤伶,彷彿無視於背後那正圍擠一團,歡欣騰笑,興高彩烈的“筏幫”人們……
  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悲歡離合,無從而定,人的遭遇同命運,也沒有絕對的痕跡可尋,原來是完美的起始,卻落得悲慘的下場,而充滿戾恨的開頭,卻未必然不會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就像屠森,像管婕妤,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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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惡耗傳 迷離鳳釵

  “黑雲樓”中。
  燕鐵衣十分舒適的盤膝坐在那張紅木雲床上獨自小酌;他喜歡在心情開朗的時候來上幾杯,這會使已經開朗的心緒,再增添一點矇矓感與飄忽般的輕暢,多少帶著些忘我的境界,也可使他自己在精神上獲得暫時的鬆懈。平素,他很少有完全無拘無束的機會,而現在,他在自己的書房裡對著自己的影子喝酒,那種悠然的快活同恬靜,就不足為外人道也,尤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這是約莫二更天的辰光。
  房中,燈光明亮卻柔和,熒熒的光亮映照著四周,那經過匠心獨運的雅緻陳設,這配襯對稱的精美佈置,在熨貼的淨爽裡,更有著一股子安詳又溫暖的意味在浮漾,人在這樣的環境裡獨酌,情調之悠哉,自是不在話下。
  用牙箸挾了一小片薄脂醃肉放在口中咀嚼著,燕鐵衣一邊品味,一邊頗露讚賞之色,連連點頭——那個新來的二廚,手藝還真不壞;然後,他舉起白瓷藍花的精緻酒杯來,向著自家映在壁上的影子邀了邀,又眨眨眼,一飲而盡——他現在的模樣,不只輕鬆愉快,更和他那幼嫩的面容相稱,十足的頑童像。
  喉中的酒才只剛剛滑潤的經過食道,流進肚裡,書房外面,已突的響起急促的叩門聲,聲音來得突兀又猛烈,驚得燕鐵衣差點把嚥下去的酒液,又從鼻腔中嗆出來!
  經驗及預感告訴他,今晚上這恬靜舒適的享受又要泡湯了,此時此刻,在他的門上響起這樣的叩擊聲來,便不是大事,也是大事,而無論這“大事”的內容是好是壞,其結果卻簡直是肯定的——他已不能再悠然忘我。
  望了小幾上的酒菜一眼,他伸腿下床穿上便鞋,沒好氣的答應:“進來!”
  門未下閂,推門而入的是他的近衛“煞刀”崔厚德,春寒料峭的天氣,崔厚德的一張大臉上居然全是汗珠,這位有“煞刀”之稱的大塊頭,一個箭步搶上前來,神情是恐慌又驚悸的,他急促的喘著氣,卻因為控制不住唇角的抽搐而一時講不出話來。
  燕鐵衣不覺一顆心立往下沉——看崔厚德的表情,他將要說出的事情只怕決不會好到那裡去,崔厚德一向鎮靜,眼前的模樣,竟好似見了鬼般的悸慄無措。
  雙眉一皺,燕鐵衣大聲道:“你是怎麼回事?失魂落魄的,叫邪祟給魘著了?”
  猛的吸了口氣,崔厚德強自鎮定,躬著身子,語聲顫抖:“稟……稟告魁首,出了禍事了……”
  燕鐵衣雖明知不會有好消息從崔厚德嘴裡報出來,但一聽他的口氣,卻也忍不住暗自緊張;他帶著怒意道:“說清楚點,出了什麼禍事?看你這副窩囊德性!”
  乾咽著唾液,崔厚德期期艾艾的道:“二……二領主被刺……被刺了………”
  “霍”然站起,這一回輪到燕鐵衣面上變色:“什麼?你是說應青戈應領主被刺!”
  點著頭,崔厚德激動的道:“正是應二領主,不知遭了誰的暗算!”
  燕鐵衣猛一跺腳,踏上兩步,厲烈的道:“人呢?如今他人在何處?”
  瑟縮的往後退,崔厚德結結巴巴的道:“在……在他自己的住處,‘大風閣’……”
  燕鐵衣匆忙換衣套靴,邊疊聲咆哮著,連珠砲似的叱喝:“現在情況如何?人死了沒有?若是受傷又傷到什麼程度?召李大夫去了來?通知了其他各有關司職人員沒有?”
  崔厚德惶恐的道:“我是方才得到二領主身邊的近衛向長貴通報,才知道此事的,他在告訴我這樁惡耗之後,又馬上接著傳知其他各人去了,熊道元已趕往‘大風閣’照應,我想向長貴在稟報之前,一定已先去召請過李大夫……”
  雙目中光芒熊熊如炬,燕鐵衣臉上是一片至極的憤怒之色,他的聲音迸自齒縫:“一群飯桶!你還不立時以鼓聲發出警號,傳令所有弟兄緊急戒備,並立時封鎖各路進出孔道,展開搜查兇嫌的行動,莫非樣樣都要我來教你!”
  崔厚德連聲答應,又吶吶的問:“魁首,但你——。”
  燕鐵衣大吼:“做你的事去,不用管我!”
  說著,他頭也不回,抓起他的長短雙劍,一陣風也似卷出房外。
  “大風閣”座落在“彈劍樓”的左後方位,正好與燕鐵衣所居的“黑雲樓”遙遙相對,中間還另隔著些院落與房舍,燕鐵衣不及繞經迴廊或徑道,他採取直線,有如鷹隼般連連飛過中間的障礙,疾速無比的趕了過去。
  在一圈扶疏的花木圍繞中,“大風閣”那幢兩層樓的建築業已是上下燈火通明,更有點點火把風燈的光輝在四周閃動映眩,人聲隱隱,雖未沸騰,卻也透著那樣一種不祥又緊張的意味了。
  燕鐵衣凌空而落,無視於左近那些勁裝攜刃的手下紛紛肅讓躬身,自管匆忙登門。
  前廳裡人影一閃,熊道元早已迎了上來,滿臉憂色的開口道:“魁首……”
  燕鐵衣迅速上樓,邊急躁的打斷了對方的話:“應領主現在情形如何?是生是死!”
  熊道元緊隨於後,忙道:“回魁首,二領主還活著,只是受傷甚重,人已陷入暈迷。”
  略略松了口氣,燕鐵衣咬著牙道:“知道是什麼人幹的?”
  熊道元道:“尚不清楚兇手是誰,向長貴察覺出事的當口,二領主業已昏倒在地,兇手也早逃了!”
  燕鐵衣又怒罵一句:“都是飯桶!”
  熊道元噤若寒蟬,不敢出聲,他知道自己主子的習慣,在這個節骨眼上,無論回答什麼話,都免不了要吃癟!
  經過樓上的走道,燕鐵衣熟悉的來至右邊最後一間的房門前,門外兩名守衛,早已將門推開,肅立於旁,連大氣也不敢透。
  裡面,便是應青戈的臥室了。
  這時,房中站滿了人,燕鐵衣一進去,房裡的人立時靜肅下來,紛紛躬身為禮,燕鐵衣一揮手,快步走向那邊一張勾掛著青色帳幔的銅床之前,床前三個人正在滿頭大汗的忙碌著,像是在為躺在床上的人施救,燕鐵衣的腳步略緩,一側的“魔手”屠長牧已湊近來低聲道:“魁首,李大夫正在替青戈急救,是否可請魁首稍待再趨前探視?”
  燕鐵衣默默退回,臉色卻陰冷得似能刮下一層霜來,他在房中一張太師椅上坐下,又赫然發現地下的幾灘血跡,以及數件破碎的家具——顯然,事情便出在這裡,這是暴力衝突後留下的跡像!
  窗外,隱隱的,卻急促的擂鼓聲業已傳來。
  燕鐵衣冷冷的道:“長牧。”
  屠長牧走近:“在。”
  燕鐵衣目光冷森的掃過房中的每張面孔,生硬的道:“是誰最先發覺青戈被刺的?”
  屠長牧回頭道:“向長貴,過來向魁首回話。”
  一個年約四旬,黑瘦精悍的高個子急忙走上前來,單膝點地,誠惶誠恐的道:“向長貴叩見魁首。”
  燕鐵衣面無表情的道:“你是什麼時候才知道應二領主被刺的?”
  向長貴苦著臉道:“回稟魁首,約莫是將近二更天的辰光,屬下在睡夢中被幾聲似是物件碰擊的聲音驚醒,在屬下摸清聲響傳來的方位後,匆匆趕去查看,誰知卻看到這麼一副景像——二領主竟然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下。”
  燕鐵衣沉沉的道:“再說得詳盡些!”
  不安的舐潤著嘴唇,向長貴侷促的道:“屬下是在起更之前就離開二領主寢居了,二領主當時還好好的,在屬下侍候二領主用過宵夜點心之後,二領主說他覺得乏倦,吩咐屬下把碗筷收下去後不必再進房當差,所以,屬下就自行回房歇息,直到在睡夢中被那幾聲物件的碰擊聲驚醒;屬下醒來之後,大概曾經矇矓了一會,方才完全定下神來,仍舊有些疑疑惑惑的摸上樓去查看,那時,屬下尚不敢斷定到底是確實發生了聲響,還是自己在酣睡中夢魘著了,直到屬下上樓後,發覺二領主房門大開,走道頭的窗戶也已掀起,始感到事情不對,急忙撲向門口,二領主已是仰躺地下,混身鮮血,人事不省……”
  燕鐵衣半合著眼道:“從你在夢中驚醒,直到發現出事,這中間相差多少時間?”
  向長貴回想著,吶吶的道:“大概……一柱香,或是一盞茶的辰光,屬下不放肯定,因為當時方自酣睡中吵醒,還有些迷迷糊糊的,神智不大清爽……可能,夢中聽到聲響,其間還盹了一會……”
  燕鐵衣陰沉的道:“你當得好差!”
  向長貴面如死灰,顫抖著,連連以額碰地:“屬下該死,屬下該死……”
  這時,屠長牧穩重的開了口:“魁首,向長貴跟隨青戈左右已十有餘年,平素忠心耿耿,謹慎篤實,從未出過什麼紕漏,眼前的不幸,固然他難辭疏失懈怠之罪,但當請魁首念在他往昔並無大過的份上,曲予饒恕,從輕發落。”
  燕鐵衣默默片刻,方才緩緩的道:“就由你和陰負咎研議處置!”
  屠長牧知道這就是寬容的表示了,他趕緊躬身:“是,我與負咎自當依據家法辦理。”
  再度以額觸地,向長貴感恩由心:“叩謝魁首慈悲……”
  一直沒有開過口的“九牛戟”莊空離忽然乾咳一聲,神態愧赧的道:“魁首,這個月的堂口警戒權責輪到我來負,堂口裡的安全我就該承擔最大干係,出了這樣嚴重的紕漏,我自不能推卸責任,謹向魁首請罪領罰。”
  揮揮手,燕鐵衣煩躁的道:“這件事以後再行追究責任,眼前最重要的事是如何保住青戈的命,以及追捕兇手——對了,你們還沒有告訴我青戈的傷勢到底情形如何?是被什麼東西所傷?那一個人明白,出來說說看!”
  屠長牧與莊空離全不由臉孔發熱,屠長牧忙道:“魁首,青戈的傷勢十分嚴重,是由一件銳長利器透伸入肺,造成內腑溢血現象,人仍在暈迷中,李大夫正全力救治,但他並沒有把握可以保證救活青戈,如今是盡人事,聽天命,青戈是否可回生天,據李大夫始才相告,恐怕要再過六、七天方能知曉,也就是說,只要青戈能挨過這幾天,活命的機會就大了……”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青戈的暈迷狀態,最是令人擔心,李大夫說這幾天內還會發高熱,正盼他能熬過這段日子,熱退了,神智將會逐漸清醒,待到他能夠恢復意識,開口說話了,方熊確定脫離險境。”
  微微點頭,燕鐵衣沉重的道:“在這最重要的幾天裡,乃是青戈性命交關的辰光,叫李大夫就在此房中搭鋪,與他的兩位助手日夜輪番守候,一應須用藥材及器具也要預先備齊,他要用什麼,缺什麼,不惜一切代價皆要為他供應周全,費用由李大夫直接向帳房支取,花多少是多少,無須顧慮,人手聽憑調派,另詢李大夫意見,他若感到有與人咨商的必要,想邀請什麼同行高手前來會診,悉由其便,總之,我們要以任何可以使用的法子,來挽救青戈的性命!”
  屠長牧道:“魁首放心,我會完全遵照魁首交待辦理。”
  燕鐵衣又道:“青戈重創未死,恐怕不是那兇手的希望,從此刻起,‘大風閣’開始嚴密戒備,加強守衛哨卡,巡邏更次,閣中上下通道,派遣好手專司扼守,不准有絲毫疏忽,這些,責成空離完全負責!”
  莊空離道:“遵魁首諭。”
  雙眉緊皺著,眼臉下是一抹濃翳的陰影,燕鐵衣低沉的道:“刺傷青戈的,是一件什麼樣的利器?”
  屠長牧、莊空離、向長貴等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其他五六位頭領級的大漢也是噤若寒蟬,肅立於側,一句話也不敢說。
  熊道元忍不住開口道:“那件東西,好像是由大領主收著了。”
  燕鐵衣不悅的道:“長牧,你們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這件事搞到這步田地,你們猶尚對我有所隱瞞,如果因此而造成什麼不良後果,這個責任由誰承當?”
  咽了口唾液,屠長牧狠瞪了熊道元一眼,表情上卻有著極度的苦惱與困惑,他搓著一雙粗厚的手掌,語氣異常艱澀的道:“魁首……是這樣的,我們由於這宗凶器上,已經可以揣摸出那下毒手的嫌犯是誰來,但是……我們卻又希望不是這個人……因為這個人的蒙受嫌疑,在青戈,在我們大家每個人而言,那是一樁極其痛苦又殘酷的事……人性不該如此邪惡,如此變幻無常,當某樣本質美好的行為,應該也有圓滿延續的時候,卻突然轉為恁般暴戾及冷血的結局,委實令人心寒……”
  似乎在考慮著措詞及表達的方式,屠長牧沉吟了一會,又悒鬱的道:“這個發現,不但不能予人以鼓舞或是報復性的振奮,更把人拖向由驚悸、悲憤、悔恨、迷惘所組合的混沌裡;這是一樁無比煩惱、無比沮喪的打擊,所以我們不願叫它也來困擾魁首、刺激魁首!如果魁首不堅持要知道,我們就打算自行處置過了以後再向魁首稟報經過。”
  燕鐵衣嘆了口氣,道:“你認為像這瞞我是對的麼?長牧,你又認為我不該在精神與實質上分擔大家的喜悅及困惑麼?‘青龍社’上下的一切作為由我負責,好的也罷,壞的也罷,我必須對大家有所交待,尤其似這樣的大事!”
  莊空離無奈的向屠長牧道:“大哥,魁首既然一定要查究,我看也只好向魁首坦陳一切了。”
  屠長牧又搓著手,吶吶的道:“魁首,我的意思是,這查究兇手的事,就請責成我來處理,魁首終年辛勞,瘁心傷神,我……”
  打斷了他的話,燕鐵衣平靜卻堅決的道:“把那件凶器拿出來給我看看?”
  屠長牧沒有法子,只好遲遲疑疑的伸手入懷,取出一只金閃閃的細長物件來那是一只金質的鳳頭釵,長約五寸,頂端尖銳,尾部雕刻著一只鳳,凰鳳頭向下微勾成一個優美的角度,鳳喙垂掛著細碎串連的三條各色寶石嵌,晶瑩繽紛,每一晃動,彩光盈閃,鳳尾的羽毛便鏤貼在釵身之上,往後延展,越長越細,終至滑隱消失;這只鳳頭釵的雕工,配飾,全是第一流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時下一般俗匠所能製出的佳品,精緻極了,也高雅極了。
  上前一步,屠長牧的雙手奉上鳳釵,燕鐵衣接了過來,細細審視,不覺有些意外的道:
  “就是這只金釵傷了青戈?”
  屠長牧頷首道:“不錯,就是這只金釵!”
  用手指輕試著釵尖,接觸的反應果然銳利而又堅硬,燕鐵衣反覆查看,語氣十分冷峭:
  “如此說來,這惡毒的兇嫌,竟是一個女子?”
  顯然,屠長牧微覺意外:“魁首,當然是個女子,莫非——魁首認不出這只鳳頭釵是誰人之物!”
  怔了怔,燕鐵衣道:“這話倒問得奇怪,這只金釵,也不過就是做工精細點,配飾物相當珍貴而已,釵鈿環鐲一類,皆是女人所用,此類飾物何止累千上萬?我又怎會知道手上這一樣是屬於何人所有?”
  屠長牧和莊空離互覷一眼,這位‘青龍社’的第二號頭領不覺嘆息一聲,低沉的道:
  “魁首一定知道四個月前,青戈收了一位義女的事?”
  燕鐵衣“哦”了一聲,道:“是的,我當然知道此事,而且青戈還帶她來見過我,記得我還賞了她一份見面禮,那女孩子姓舒,叫舒妲,對不對?好像出身十分貧苦,有個時期跑碼頭賣解生活。”
  屠長牧呼吸粗濁的道:“魁首大概不常見她?”
  燕鐵衣想了想,通:“似乎只有那一次吧……她的模樣我尚有印象,生得非常白淨,面容也相當俏麗,穿一身白緞衣裙,給人一種潔淨純真的感覺,說話的聲音很甜、很清脆,體形亦均勻,是個不錯的女孩。”
  屠長牧沙啞的道:“難怪魁首不認識這只鳳頭釵,原來魁首平常甚少見到它的主人;但我們卻對這只鳳頭釵非常熟悉,因為這釵經常簪插在舒妲的鬢髮間,更明確的說,乃是青戈送給她這位新收義女的幾件禮物之一,這只鳳頭釵,乃是青戈特地派人專程到長安最有名的金飾老店‘萬寶齋’合同其他幾件飾物一起訂製的;在四個月前,青戈正式收下舒妲為義女那場叩拜儀式裡,這只鳳頭釵便連同另外幾樣飾物贈給了舒妲,以後,她也經常配用,我們常來青戈這裡,所以對這件東西十分熟悉。”
  燕鐵衣慎重的道:“你的意思是說,青戈的被刺,兇手便是他義女舒妲?”
  屠長牧嚴肅的道:“我們都希望不是她,但魁首,事實俱在,罪證確鑿,她原來簪於發間的鳳頭釵,卻深插進青戈的胸腔,若說此事與她毫無干係,怕亦殊少可能!”
  左右盼顧,燕鐵衣問:“舒妲人呢?”
  莊空離搶著回答:“業已失蹤了;在我們得到傳報此處發生巨變之後,立時趕來查看,一見青戈身上的這宗凶器,我們馬上就撲向對面舒妲的房內,可是,已經找不著人了,她房間床上被褥凌亂,但櫥櫃中的衣裳,妝臺上的飾物箱卻擺置得整整齊齊,似未動過,好像是在極端匆忙中突然離去一樣。”
  靜聽著,燕鐵衣道:“當你們撲向她的房間時,門是關著的抑是開著的?窗戶呢?”
  莊空離道:“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窗戶卻是關緊下栓了。”
  燕鐵衣道:“檢查過她可能攜走些什麼東西,以及是在何種情況下離開的麼?”
  回味了一下燕鐵衣的話,莊空離道:“關於第一項,魁首,舒妲的衣物用品,絲毫沒有翻動的痕跡,甚至連她藏在床下一只小木盒中的若干碎銀都還在,另外幾雙花鞋,兩只樟木箱也好端端的擺在那裡,實在不像有準備的攜走了什麼東西,至於魁首垂詢的第二項,大約是懷疑她被逼迫出走,可是也有問題,因為房裡並無掙扎凌亂的現象,不似她曾被暴力脅迫的樣子,再說,如果她遇到某種侵襲,為什麼不喊叫求援?她的義父住在對面,樓下住著向長貴,嚷叫起來,還怕引不了人來?”
  屠長牧接著補充:“舒妲武功不弱,尤其輕身之術更臻上乘造詣,以往她在江湖上賣藝之際,便曾搏有‘白鳥’的稱譽,設若遭受襲擊,勝負不言,至少初期掙扎抵抗尚可應付,但房中卻並無紊亂情形,實令人費解!”
  燕鐵衣敲著椅子扶手道:“這種跡象有點矛盾——如說她是在十分從容的情況下出走,不會連最有限的隨身衣物銀兩也不帶,設若她是被迫離開,也不該毫無動靜,甚至掙扎的痕跡亦沒有……”
  目光一閃,他又道:“長牧,你有什麼看法?”
  屠長牧澀澀的一笑,道:“依我看,她一定是在某種預謀或突發的情形下,傷害了青戈,驚慌中急忙逃走,否則,便不會有這種費解的矛盾現象發生!”
  燕鐵衣道:“你把‘預謀’和‘突發’的本意再解釋一下。”
  屠長牧坦然道:“‘預謀’的意思,就是舒妲之拜青戈為義父,純系一樁有計劃的行為,乃是在某一種惡毒的目的下執意造成的勢態——譬如說,她與青戈之間有著仇恨,而這樁仇恨又不為青戈所記憶,她明著無法向青戈下手,只有採取這種方式接近青戈,在青戈不備中加以襲擊;‘突發’的所指比較含混,可以代表一切是以造成衝突的事件,而我們如今要猜測是‘突發’了那一樁情況才造的不幸,卻是不易推斷的。”
  燕鐵衣正色道:“青戈的為人我們大家都很清楚,所謂‘預謀’且不去說,在任何‘突發’的可能因素下,我相信都不會為了涉及青戈本人的不端行為!”
  屠長牧凜然道:“魁首所言極是,這一點我們堅信不疑,問題是,若在某種‘突發’狀況下造成此般不幸,那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燕鐵衣冷靜的道:“這即是動機問題,舒妲為了什麼要向青戈行刺?”
  屠長牧搖頭道:“我看,只有捉回她來才能分曉了!”
  熊道元忽道:“大領主,會不會……不是舒姑娘幹的?”
  屠長牧哼了哼,道:“若不是她,她為何潛逃?她的鳳頭釵又怎麼插進了她義父的胸腔?”
  咧著大嘴,熊道元尷尬的道:“說不定另有什麼人下了毒手,嫁禍於她………”
  屠長牧冷然道:“然而事實並未指向其他的人,道元,沒有根據的事,不可妄加猜測,驟下定論,我們不願冤枉那一個人,但也絕不放縱任何一個嫌犯!”
  燕鐵衣道:“不錯,應該抱有這樣的原則行事,才不失公允。”
  屠長牧又道:“還有一件事對舒妲極為不利,魁首,除非功力極高的好手,等閒近不了青戈身邊,更莫說要以這種細小之物傷害於他了,除非在一種情形下這人是青戈熟悉的,不會防範的,譬如舒妲,他的義女!”
  點點頭,燕鐵衣道:“你說得有理,青戈藝業精湛,反應神速,再強的人物,也難以於瞬間將他擊敗,除非是在極度接近而趁他不備之際,這,只有熟人才做得到。”
  屠長牧道:“魁首,我們都不願懷疑舒妲是兇手,但我們卻不能抹煞事實,事實所指,般般件件,俱形成對舒妲的控訴,我們不希望事情是她做的,卻必須對青戈的被刺有所交待,血債,就要用血償,尤其忤逆滅倫,忘恩負義之輩,更加不可姑息!”
  燕鐵衣道:“如果確然證實,自是難以包容。”
  莊空離又道:“且看舒妲如何為她自己辯護,以及舉出什麼反證來證實她的無辜吧。”
  沉思著,燕鐵衣徐徐的道:“原因在那裡呢?如若是舒妲下的毒手。”
  莊空離道:“但願她能以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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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驍騎動 茫茫飛鴻

  燕鐵衣想起了一件事,問道:“陰負咎呢?怎的不見他在?”
  屠長牧道:“負咎帶著他手下幾名‘司事’,另與幾名‘衛山龍’各率弟兄分成五路追趕舒妲去了,天亮前約莫便能趕回。”
  燕鐵衣道:“你告訴陰負咎沒有?要活口!”
  屠長牧道:“說過了,他會留下活口的。”
  微喟一聲,燕鐵衣道:“嫌疑是一回事,事實又一回事,在未肯定真相之前,我們不可魯莽急躁,以免釀成無可彌補的悔恨,不枉不縱,才算做得公允。”
  屠長牧道:“魁首說得是,我們會特加註意。”
  燕鐵衣輕輕的道:“舒妲那丫頭,多大年紀了?”
  屠長牧道:“二十二歲。”
  燕鐵衣道:“倒還挺年輕的,一般而言,像這樣歲數的人,心性大都不會太過毒辣,尤其是女孩子……舒妲的五官端秀,氣質清靈,神韻中並無暴戾之概,照說,這事不該是她幹的。”
  屠長牧道:“設若其中另有隱情,魁首,就不能一概而論了。”
  莊空離也道:“人不可以貌相,魁首,越是工於心計,本性陰鷙之輩,表面上越看不出端倪來,這種人,最是可虞,更為可恨!”
  燕鐵衣道:“不要存有偏見,空離。”
  莊空離忙道:“但,事實俱在。”
  噓了口氣,燕鐵衣搖頭道:“就是這一項難以解釋。”
  屠長牧道:“魁首,我怕舒妲是脫不了干係了。”
  燕鐵衣目光移注左腳下的地板上,他平靜的道:“現在還不能斷言,長牧,她的嫌疑最大,但並非意味著絕對是她。”
  屠長牧道:“魁首明察。”
  點點頭,燕鐵衣道:“有關青戈收那舒妲為義女的前因後果,我只是大略的聽青戈提了,提不甚清楚,你們是不是能夠詳盡點告訴我?”
  屠長牧沉聲道:“事情是這樣的,魁首,在四個多月以前,青戈因公路過豫北的‘涇城’,在城裡的都市邊上,正遇著舒妲偕同她的幼弟兩人在開場賣解,由於姐弟二人模樣都甚伶俐乖巧,青戈一時興起,便也駐足旁觀,那知正演到一半,當地的地頭蛇白老虎便怒沖沖的帶了他大批爪牙來搗場子了。”
  燕鐵衣淡淡的道:“約莫姐弟二人未拜碼頭,未繳規費!”
  屠長牧道:“正是這個道理,吃這行飯的朋友們總是犯這個忌憚;白老虎他們一圍上去,三句話不說,便開始動手砸傢伙傷人,舒妲和她弟弟自也不甘示弱,竭力抵擋,但是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人多,混戰下來,舒妲的幼弟受傷倒地,舒妲自己在白老虎那邊眾人的圍攻下也已岌岌可危,後來,青戈實在看不過去,慨然伸手幫著舒妲攔了下來,白老虎與他的一幹手下人,也被青戈打了個抱頭鼠竄,落荒而逃。”
  燕鐵衣頷首道:“打得好!”
  屠長牧接著道:“一場爭紛過去之後,舒妲姐弟的攤子也被砸爛了,姐弟二人更躺下了一個,青戈好人做到底,幫著舒妲收拾了殘餘,然後護送她姐弟回到住宿的客棧,舒妲那幼弟只有十六歲,身底子本來就弱,風霜雨露沾多了,再加上這一折騰,吃什麼靈丹妙藥也救不過來了,雖在青戈悉心照應,並延醫診治的情況下,也只拖了五天就洩了氣,如此一來,幼失姑恃,孤苦伶仃的舒妲,就更加無依無靠,只剩孑然一身了……”
  燕鐵衣喃喃的道:“可憐……”
  屠長牧續道:“青戈也是覺得她可憐,在問明她的身世來歷之後,惻隱之心油然而生,青戈一來感到舒妲遭遇淒涼,一個孤身少女,獨自在險惡的江湖環境闖盪,頗為不安,二來也覺得這個丫頭聰明伶俐,頗討人歡喜,這才在再三考慮之後帶她回來,又為了將來便於照顧,少不得須立名分,方才收她為義女。”
  燕鐵衣道:“這乃是再造之恩,舒妲應該感恩圖報才是;我看這女孩並無奸邪寡情之相,至不濟,她也不致於以怨報德吧?”
  屠長牧深沉的道:“怕就怕她這樣苦心經營,全是在某一個目的下的預謀!”
  燕鐵衣不以為然:“甚至犧牲一條生命?”
  屠長牧道:“魁首,這世間上,有些人為了完成一樁心願,是會謹慎策劃並不惜一切代價去換取的,他們會考慮到每一個進行步驟的細微末節,製造出事實上的經歷,程式真假難分,如果再加上一份表演的天才,則往往天衣無縫,難尋破綻。”
  燕鐵衣沉默了,不錯,他也明白是有這種情形,他本身就曾經驗過,那是一項可怕的經驗,幾乎否決了人性與常情……然而,心底下,他卻仍對舒妲的蒙嫌存有疑竇,他一向相信人的相格及他自己對人的觀察。他總覺得,一個似舒妲那樣柔靜靈秀的女孩子,實不該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罪孽來,這,未免太否定了人的本質因素。”
  又過了一會之後,那位以醫術報效“青龍社”多年,業已形同“青龍社”一份子的李大夫,移動著他胖敦敦的身體,滿面倦容的走了過來。
  衣襟上尚沾染著斑斑血跡,雙手也是血污狼藉,他匆忙的在一塊淨布上揩了揩手,向前揍近,朝著燕鐵衣施禮:“魁首,這件意外,可真叫不幸啊!”
  燕鐵衣忙問:“情況怎麼樣?”
  嘆了口氣,李大夫道:“眼下暫可保住性命,往後怎麼說,可難講得很,主要看他能否在發熱後退燒,以及神智是否漸次恢復;那只金釵的前端,插入二領主右肺中約五分許,肺葉受損,引起瘀血內溢,進而影響及腑臟功能的失調,除了這些,外部失血也多,那是令人暈迷的原因,我已為二領主灌下順氣潤腑,除污血並固本保元的藥物,外敷以凝肌生肉的粉散,使以藥力易於滲透,此外,將繼續以補虛造血的方子次第增量加服,自然,防其體熱增高及退燒的準備也已有了,一待病況變易,立時投藥。”
  燕鐵衣憂慮的問:“以你看,青戈的希望如何?”
  搓搓手,李大夫肥胖的面孔上泛著一抹苦笑:“難說,主要得看二領主在發熱之後,能否退熱,是不是清醒得過來。”
  燕鐵衣隱含怒意的道:“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額頭泌出油汗,李大夫頻頻擦拭,期期艾艾的道:“是……魁首,我總會傾力而為,傾力而為……”
  舐舐嘴唇,他又道:“二領主身底子厚實,稟賦特異,且有內家修為的根基,依我看,魁首,他生存的希望比較大——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燕鐵衣重重的道:“你的責任就是不要使他的傷情發生意外——大夫,只要你需要的支援,一切我都儘量供應,只盼望你最大可能來挽救青戈的生命!”
  李大夫惶恐的連連揖手:“魁首寬懷,魁首釋念,我敢不以一己之力竭誠而為?”
  燕鐵衣稍為緩和的道:“那就好;李先生,重托你了。”
  李大夫忙道:“不敢,魁首,不敢……”
  房門外,便在此刻傳來一陣急促的步履聲響,門啟處,清癟瘦削的陰負咎昂然而入,這位“青龍社”的“大執法”,江湖道上煞名四播的“笑臉斷腸”,現在的表情卻陰沉而冷森;他一見燕鐵衣,趕緊趨前致意,第一句就問:“魁首,青戈的傷勢?”
  燕鐵衣沉沉的道:“暫可無礙,最後分曉,還要看再過幾天的變化。”
  雙眉微挑,他又道:“追的人追到沒有?”
  陰負咎搖頭,有些火氣:“沒追上,好個刁鑽的丫頭,居然如此滑溜精靈法!”
  燕鐵衣似在意料之中,他毫不動容的道:“其他四路弟兄也是空手而回?”
  陰負咎道:“是的,都撲空了,我們五路人馬,分成五個不同的方向,一直追出三十裡外,卻連那丫頭的鬼影子也不見絲毫,回程中採取交叉穿行搜索,亦同樣徒勞無功,我把孫三能與汪岱兩個留下,帶著六十名弟兄繼續在嶺腳周圍搜捕,其餘人手都已撤了回來。”
  燕鐵衣道:“黑沉沉的晚上,視線不良,你們又是大隊人馬,鐵騎騁馳,音響行藏俱難掩藏,舒妲只是一個人落單,曠野幽林之中,隨意躲避,就夠你們頭痛了,似這樣的搜索行動,奏效者十不成一!”
  陰負咎乾笑一聲,道:“所以,我後來已交待孫三能他們,舍馬步行,以免打草驚蛇,洩了形跡!”
  燕鐵衣淡淡的道:“只怕不易追著她了。”
  陰負咎忙道:“萬一今晚那丫頭命大,逃出我們的搜捕圈,魁首,我們還可以立時傳令本社所屬各地堂口協助緝拿,此外,通告每個與我們有來往的組合幫派,懸賞道上同源,傾力加以圍堵兜截,我就不信憑她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尚能飛得上天去!”
  沉默了一下,燕鐵衣道:“這樣做,是不是太轟動了點?此事發生,委實不沾半分光彩,宣揚出去,只怕對我們大家顏面上都不好看!”
  陰負咎遲疑的道:“魁首的意思是?”
  燕鐵衣乾脆的道:“還是由我們總壇直接派人追捕較為適宜!”
  屠長牧接口道:“但是,到那裡去找她呢?”
  燕鐵衣深思的道:“多想想,總會有法子的,長牧。”
  莊空離開口道:“最傷腦筋的地方就是摸不准她的去處,舒妲那丫頭孑然一身,無親無故根本連個可以投靠的目的地也沒有,好比一片無根浮萍,隨波逐流,飄到那裡就是那裡,我們要想在偌大的天地間找她這一個人,不啻大海撈針,沒個下手處。”
  陰負咎悻悻的道:“虧你還形容得這麼個詩情畫意法,‘無根浮萍’,那有恁般的美?
  她如今純系落膽亡魂,急急乎如喪家之犬!”
  莊空離眼珠子一翻,道:“你也別叱喝,再把她說得怎麼個狼狽法,人抓不著也一樣濟不上事!”
  陰負咎怒道:“風涼話誰都會說,你不服氣,掉她回來給我看看!”
  臉色一沉,燕鐵衣道:“幹什麼?這是亂起鬨麼!”
  兩位“青龍社”的首要人物立時悶聲不響了,燕鐵衣又凜烈的道:“誰也不用說誰,太平糧吃久了,弄得上上下下金都失去當年闖世面、打江山時的銳勢,懈怠輕浮,耽於逸樂,‘青龍社’往昔的活力與朝氣何在?為首者不知自省互勵,捫心檢討,猶在這裡鬧意氣,鬥口舌,簡直罔顧尊嚴,疏忽於職守,,我告訴你們,若是再不振興革弊,發奮圖強,只怕‘青龍社’的好日子也不多了,今天人家膽敢於總壇中刺殺我們的首要人物,誰敢說明朝沒有人來刨我們的根,掀我們的窩!”
  於是,整間房裡,鴉雀無聲,一片肅靜,人人面色惶恐慚愧,神態侷促赧然,冷汗涔涔裡,大家連呼吸也都粗濁了。
  過了片歇,燕鐵衣才略略平和了一點:“青戈被刺的事,必須要追究到底,求個水落石出,我們將不惜一切代價找出那個兇手來,不管那個兇手是誰——這就端賴全社上下同心協力,團結以赴,而責任是我們大家的,每個人都有此義務,這樁公案一旦不了,我們便一日不休!”
  屠長牧趕忙道:“全憑魁首作主,我們唯命是從!”
  燕鐵衣大聲道:“自動自發,尤為重要!”
  抹了把汗水,屠長牧連連躬身:“是,是……”
  燕鐵衣冷肅的道:“無論行刺者是不是舒妲,她的行蹤遲早都會洩露,而我們也有可以沿循的線索去追拿她,並非想像中的一籌莫展!”
  精神一振,屠長牧急問:“莫非魁首想到了什麼?”
  燕鐵衣道:“舒妲離開的時候除了身上穿的一襲衣裙,可以說別無長物,一文莫名,或許她可以在短時間裡隱匿一陣,但絕對躲不長久,除非她搞那些下三流的把戲,否則她便難以維生,然而,我不認為她會淪入偷雞摸狗甚或劫盜的行當中去,那麼,她就只有一條生活的路子。”
  陰負咎恍悟道:“再幹她的老本行——賣藝?”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我看也只有這條路可走!”
  陰負咎興奮的道:“如此一來,要找她就方便多了!”
  燕鐵衣道:“一個年輕少女,生相俊俏,氣韻清靈,獨自一人賣藝於江湖,這種情形並不多見,一旦入了人眼,便不易忘懷,我們查詢起來,就也不會太難,以一個人的腳程來說,再加上她可能隱伏的最長時日計算,我判斷她出現的地方不會超過‘楚角嶺’周圍三四百里方圓!”
  屠長牧道:“只要抓得住她,再遠一點也不要緊!”
  燕鐵衣道:“任何有關舒妲下落的消息傳來,我們便立時形成如下佈置屠長牧坐鎮堂口,總司全局,莊空離專責‘大風閣’內外警戒,全力維護青戈生命安全,陰負咎主理整個總壇防務,兼為空離接應;‘大風閣’這邊,我再派熊道元協助左右。”
  屠長牧不解的道:“那麼,誰去追拿那丫頭呢?”
  右手拇指一點自己胸膛,燕鐵衣道:“我。”
  屠長牧忙道:“魁首,這件事似乎不勞魁首親自奔波,我們幾人中任是那一個去相信也能圓滿奏功,擒著舒妲歸來,魁首行徑,是殺雞用牛刀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去的效果,至少不比各位任何一個前去為差,這是原因之一,然而,最重要的是,只有我對舒妲尚不存偏見,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便有足夠公允的觀察力來追查舒妲的行為是否無辜,才在不受主觀的影響下判斷出舒妲是否有罪!”
  用力點頭,陰負咎道:“對,魁首說得對,以我主持刑堂多年的經驗而言,於事物的推論上,的確以客觀的出發點去進行,比較公平!”
  屠長牧低聲道:“魁首只一個人去?”
  燕鐵衣道:“叫崔厚德跟著。”
  熊道元堆著滿臉諂笑道:“老崔笨頭笨腦的,怕侍候不了魁首,還是我跟著去吧!”
  燕鐵衣哼了一聲,道:“少囉嗦,你在堂口裡有你的事,跟著我去做什?叫你跟出去幾次,我看你心都野了!”
  縮縮頭,熊道元吶吶的道:“魁首,我可是一片孝心。”
  燕鐵衣沒好氣的道:“多以事實表現,少用口說。”
  陰負咎接上來道:“魁首,是否要傳令給我們派駐各地的分支堂口,叫他們留意舒妲那個丫頭的行蹤回報?”
  燕鐵衣道:“當然,諭令今天便須用快馬傳出,不可延誤!”
  陰負咎道:“放心,我會即時去辦——其他盟幫友派,道上同源,要不要也知會一下?”
  燕鐵衣道:“不必了,以我們分駐各地堂口的力量,應該辦得了這件事!而且,顏面攸關。”
  想了想,他又道:“記得找個能寫丹青的好手,把舒妲的容貌繪錄下來,隨令分發各地堂口,有了圖式,查詢起來就方便得多了。”
  陰負咎頷首道:“沒有問題,魁首。”
  站起身來,燕鐵衣道:“事情大致上就這麼決定,我回去了,沒事的人該早歇著,留存點精神天亮後應付局面,李先生與空離更須謹慎!”
  李大夫與莊空離趕忙同聲回應:“錯不了,魁首。”
  燕鐵衣望了熊道元一眼:“從現在開始,你就留在這裡,暫受三領主調遣。”
  熊道元躬身道:“遵命。”
  於是,燕鐵衣轉身出房,緩步離去,從他的背影看來,仍是那樣安詳與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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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混沌河 翠環白絮

  舒妲的消息,來得比“青龍社”各首要們的預料要快得多,消息的來源,卻不是外地的堂口,而是由“衛山龍”孫三能,汪岱等人帶回來的。
  他們並沒有擒住舒妲,然而卻在持續的搜索行動中發現了兩樣令人振奮的物件——一塊碎裂的白色緞條,一只細巧的鑲翠耳環;那塊細長的白緞,是掛在一株樹幹橫生的枝椏上,耳環,卻掉在一條泥路邊的草叢裡,兩樣物件是在同一個方向發現的,相距約有百多步遠,為了要查證這兩樣東西是不是故布疑陣的手段,孫三能與汪岱曾就那塊緞條在衣裙上的可能部位,與撕掛下緞條的樹幹橫枝高矮做過比較,另就破裂的痕印,撕落的角度詳加對證研判,最後,他們的結論是純系偶然的疏失所造成的後果,而那枚耳環乃是活扣的一類,扣接耳墜部位的兩端尚沾著血跡,十分易見乃是在某種震動或扯拉中硬行脫落的;他們也曾分開向泥路的兩邊追趕,但是,沒有發現什麼,他們拾到這兩件東西的時候,業已遲了。
  在“黑雲樓”下的大廳裡,燕鐵衣仔細端詳著手中的沾血耳環與碎緞,反覆把視,臉上的表情不帶絲毫內心的反應……
  有“八臂金剛”之稱的“衛山龍”孫三能,一張寬大的黑臉膛上滿是汗珠,他喘噓噓的道:“經過屬下們再三比劃對照,魁首,這塊撕裂的白緞碎條與這只沾血的耳環,準是在一種慌亂倉促的情形下被扯落的,不會是有意的安排,屬下們以為,那位舒姑娘必然沿著那條泥路逃走了。”
  另一位“衛山龍”,是號稱“大旋螺”的汪岱,他挺立著那副粗短如缸的身子,聲音嘶啞的道:“屬下們發現這兩宗物件的地方,是在嶺腳右側的一片斜坡下,那條泥路對面,即是‘混沌河’,魁首定然知道:‘混沌河’河面寬闊,八丈有奇,河水混濁,流速湍急,決非舒姑娘的輕功造詣所能凌虛飛渡,因此屬下們判斷她一定是沿著道路的某一邊逃脫了,除此之外,她再無選擇。”
  燕鐵衣淡淡的道:“何以證明這兩件東西必是舒妲的?”
  孫三能得意的咧嘴一笑,道:“回稟魁首,其一,這只鑲嵌心形線翠的包金耳環,屬下們曾親見舒姑娘佩戴過,且舒姑娘向愛穿著白緞衣裙,其二,為慎重計,屬下們在面稟魁首之前,業已拿給向長貴辨認過了,他確定這乃是舒姑娘的東西不假,因此屬下們才敢正式稟告魁首此項發現!”
  微微點頭,燕鐵衣道:“辦得不錯,孫三能,你真是越來越能了。”
  孫三能受寵若驚,笑逐顏開:“魁首英明,這可全是魁首日常的教導磨練!”
  汪岱急道:“魁首,這兩宗物件,可是屬下與孫三能一起發現的,嚴格點說,還是屬下先看到的。”
  碰了汪岱一下,孫三能瞪著眼道:“你逞什麼能?其實你還沒招呼我以前,我已經看見了!”
  擺擺手,燕鐵衣道:“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都不錯,這趟差事全幹得漂亮;下去之後,每人向帳房支領一百兩銀子聊為犒賞,其餘六十名弟兄每人十兩;拿了錢都去好好補上一覺,起來之後,事情還多著,別淨顧在這裡閒磕牙!”
  孫三能與汪岱謝了賞,相偕退出,站立在燕鐵衣身後的崔厚德,忍不住低笑著罵了一句:“這兩個兔崽子……”
  燕鐵衣搖頭嘆息:“人性就是這樣,爭強好勝,邀功逐名,說起來,原是無可厚非,只要不太過分也就罷了。”
  崔厚德笑道:“魁首似是看得淡……”
  燕鐵次微哂道:“老實說,比起他們,我稍微能夠把持一點,但也好不到那裡去。”
  崔厚德忙道:“魁首太謙了……”
  從椅上站起身來,燕鐵衣在廳中來回蹀踱,他似是沒有聽到崔厚德說的話,忽然問道:
  “你說,舒妲會不會沿著那條黃泥路逃走?”
  呆了呆,崔厚德順著本能的想法道:“約莫錯不了,魁首,到了那條路上,可再也沒有其他可去的地方啦,後有追兵,前橫大阿,不沿著路逃,就只有跳河!”
  燕鐵衣喃喃的道:“順著路走是比較容易些,但危險性也相對的大增。”
  崔厚德道:“她卻別無選擇。”
  燕鐵衣道:“我是怕,舒妲就希望我們照這種順理成章的情形,來判斷她的去向,如此,則她就把我們的行動引入岐途了!”
  有些迷惘,崔厚德道:“魁首是說?”
  燕鐵衣低沉的道:“我是說,舒妲不一定會沿著道路逃生,對舒妲而言那樣太明顯,也太不智,雖然以常情論,乃是理所當然的選擇,可是舒妲卻也必然忌憚這個‘理所當然’以後的結果!”
  崔厚德思忖了一會,不解的道:“那麼,她會逃到那裡?”
  笑笑,燕鐵衣道:“越河怎麼樣?”
  崔厚德連連搖頭:“方才孫三能與汪岱兩個不是說得分明?那條‘混沌河’河寬八丈有奇,流水湍急,以舒妲的輕功修為根本難以飛渡,她又怎生過得了河去?”
  燕鐵衣悠然道:“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
  崔厚德道:“確然,魁首,我可是真的不知。”
  燕鐵衣道:“人在危急之下奔命之際,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膽識與體能發揮,這是生命中一種神妙的力量;譬如說,平時跳不過的牆,在危難臨頭的時候也居然可以跳過,越不過的溝,緊迫時也能莫名其妙的越過,甚至在一般狀況下不敢經歷的危險,於性命交關的當口,也會不顧一切的強闖了……厚德,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句話你聽說過?人到了絕望的辰光,就會興起強烈的求生欲,奇怪的是,達成目的之比例卻很高。”
  崔厚德若有所悟的道:“經魁首這一解說,我倒明白了,類似的經驗我也有過。”
  背負著手,燕鐵衣道:“所以,我們不可錯估一個人的智能勇氣於尋常及危急時的差異,這其中有著頗大的出入,如果我們以平時狀態中的判斷,去推論特殊境況下的反應,那是把自己朝牛角尖去鑽了。”
  頓了頓,他又道:“說了這麼多,只是我的推測而已,事實是否如此,尚難肯定;舒妲看上去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但她是否確如她的表面那樣聰明,以及具有的果斷力與冒險性夠不夠促使她採取‘死而後生’的行動,這就有待證明了!”
  崔厚德道:“魁首,我們是不是有親去現場勘查的必要?”
  燕鐵衣道:“當然。”
  咧著大嘴,崔厚德信心十足的道:“無論如何,魁首,舒妲是朝那個方向逃走乃是不會錯了,不管她耍什麼法門,總離不開附近的範圍,我看這一次她可插翅難飛啦,嘿嘿,活該我們要大大露臉不是?”
  燕鐵衣安詳的道:“物件的遺留,大概並非執意的安排,乃是慌張後的失誤,她逃走的方位約莫就是物件遺留的地方,這也不會錯,然而,若說一定可以把她抓到,我卻沒有你這樣樂觀。”
  崔厚德不大服氣的道:“憑魁首這等的精明,屬下如此般的幹練法,都是一等一的老江湖了,那丫頭片子再刁再滑,也只不過是個雛兒。莫不成還能玩出我們的手掌心去?”
  燕鐵衣笑道:“經驗同見識只是達成目的之有利條件而已,但機運、環境、以及突發的因素也佔著成敗的極大比例;厚德,自滿話不好說。”
  崔厚德搓著手道:“但信心總不能少,魁首,可不是?”
  點點頭,燕鐵衣道:“這倒不錯。”
  崔厚德輕聲問:“我們準備什麼時候上路?魁首。”
  燕鐵衣道:“知會過大領主,三領主與大執法之後就走。”
  忽然笑了,崔厚德道:“這一遭,魁首,叫熊道元那狗熊在家裡乘風涼吧,老是他跟著魁首出去,也理該輪到屬下我陪侍魁首散散心啦。”
  燕鐵衣橫了崔厚德一眼:“散散心?你可把事情看得太輕鬆了,我們此趟前往緝拿謀刺二領主的嫌兇,兼負查明事實真相之責,任務何其重大?豈是如你所說的這般輕鬆愉快法?
  你以為我們出去是幹什麼的?聽說書,逛廟會麼?胡鬧!”
  尷尬的搔撈著腦瓜子,崔厚德打著哈哈:“只是形容一下,魁首,至少透透風也是好的嘛!”
  燕鐵衣有些不耐的道:“去把大領主與大執法請來,我交待完了還趕著上道,少在這裡給我嚼舌頭!”
  於是崔厚德唯唯喏喏,急忙去了,他也急著早點出去“散散心”或“透透風”哩。
  ※        ※         ※
  在一片形勢十分陡傾的大斜坡之下,是一段崎嶇不平的荒地,荒地盡頭,就是那條僻隱的黃泥土道了,道路旁邊,奔騰著“混沌河”,灰黃褐濁的流水,打著漩渦往下游奔瀉,別說船渡不行,只怕水裡的魚也一樣安不住身!
  燕鐵衣仔細查視著四周的環境,他東撥撥,西看看,有時俯腰檢視,有時蹲身翻弄,一會比擬作勢,一會探步仰合,而崔厚德則像要在那條黃土路上找出金子來一樣,全神貫注,哈著腰,勾著頭,走過去,走過來的搜索著什麼。
  過了好一陣,燕鐵衣才走回路邊,大聲問:“你找到什麼線索麼?厚德。”
  站直了身子,崔厚德搖頭道:“啥的痕跡也沒有,這幾天天旱不雨,路上泥土硬硬的,根本連個腳印也不見,少許浮塵早亦叫風吹平了,這條路就和它以前是條路一樣,半點新鮮事找不出來……”
  燕鐵衣皺著眉道:“原也只是想碰碰運氣,誰知運氣卻果真不佳。”
  崔厚德道:“魁首那邊可曾有什麼發現?”
  燕鐵衣道:“沒有。”
  來到燕鐵衣身側,崔厚德道:“如此一來,就難以判斷舒妲是朝那邊去了鋪設若她是沿著這條黃土路逃命的話。”
  燕鐵衣沉思著道:“往右邊,地形是一片平原,城鎮較為密集,左面,丘陵山崗疊連,形勢複雜而崎嶇,稍微像樣點的人煙稠聚之處,間距稀落,兩方的這種地理環境,一直要延展出千餘裡外才有改變;舒妲若是為生活計,沿路右行是對的,為生存計,則朝左走希望較大,右邊城鎮多,謀生糊口容易,左邊形勢荒僻幽隱隱躲藏起來方便……不敢說她的打算是什麼。”
  崔厚德直楞楞的道:“魁首,我看她往左走的可能性大!”
  怔了怔,燕鐵衣道:“何以見得?”
  崔厚德理直氣壯的道:“舒妲在行兇之後,一定是情虛膽怯,惶恐莫名,生怕遭到我們的追捕報復,因此,以當時的情況論,她最先考慮到的,必然是如何逃過我們的追堵問題,也就是她怎麼樣才能活命的問題,將來的生活維持,乃是次要的事了;她想活命匿藏,自然要找個易於躲避的地方,右去城鎮較多,耳目必雜,我們安排的眼線亦眾,她行跡的暴露機會甚大,往左,地形起伏深艱,藏個把人實在簡單,荒鄉僻壤求生不易,但她可退而藉著野果走獸裹腹,進而小做無本生意,都是能以生存的法子。”
  燕鐵衣含笑道:“不錯,厚德,你的推斷很有道理,足見你是大有進步了!”
  崔厚德十分榮幸的道:“魁首誇獎,這乃是魁首平時教導啟發得好。”
  燕鐵衣道:“方才你所說的,事實上有其可能,唯一尚待斟酌之處,就是舒妲的謀生方式問題;無本生意的行為,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幹的——縱然她業已具備有這樣的本領——或是思想上,觀念上,本質上的種種迥異,有些人是甚難接受與進行此等求生原則的,好比一個武功極高的人物,他的武功足以殺人而有餘,但終其一生,他也從未傷害過一條性命,為什麼!只是他不忍下手,下不了手,這是勉強不來的,我就曾經遇見過,因為不是殺人的人,就永遠狠不下心去殺人,同樣的,沒乾過劫盜行徑的人,要他強去打劫,也是一樁極大的痛苦,舒妲的相格相當秀逸挺正,神韻溫厚清靈,在心性上,也會是個善良的內涵,據我所知,她從未參與江湖黑道上的勾當,若貿然叫她仿效強梁作為,只怕亦屬匪易………”
  笑笑,他又道:“再說,靠著荒山野地的雜果獸禽維生,並非不能,但卻難以長久支持,一個大姑娘家,尤難忍受那樣蓬頭垢面,茹毛飲血的半原始生活。”
  崔厚德道:“人若是被逼急了,魁首,就沒有幹不出的事啦!”
  燕鐵衣道:“大多數人是如此,但並非所有的人皆如此;厚德,有的人能以堅守原則,有的人本質上就不能接受傳統思想以外的行為!”
  舐舐厚厚的嘴唇,崔厚德道:“魁首,有句話,不知能不能說……”
  燕鐵衣的表情明爽而沉靜——是一種“洞燭機先”的神色,他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說的是什麼話——認為我對舒妲的看法偏執於好的一面,也就是意味著在先入為主的觀念上,我已對她做了較有利的評估?”
  崔厚德趕忙躬身道:“屬下放肆。”
  燕鐵衣安詳的道:“不要緊,從我的言談及舉止上,的確會予人一種這樣的印像,但實際上其中卻有著基本的差別——我只是述明我個人對於舒妲的觀查及研判,絕不涉及她受嫌的行為本身;換句話說,我的看法如何只是我一己的意見,這對舒妲事情的演變並無關係,若是她行的兇,她一樣要受到懲罰,反之,亦不會冤枉她,我表明我的觀點,就如同你們表明你們的觀點無異,如果認為因此會改變我對及此事的立場及決心,那就是一項謬誤了!”
  崔厚德有些窘迫的道:“魁首恕宥,屬下我只是想到就說,沒有考慮到這麼多。”
  點點頭,燕鐵衣道:“說出來是對的,你把心中想說的話說出來,我才能據以分析,告訴你其中的原委,否則,你們會以為我這做頭子的已經迷糊了。”
  崔厚德急道:“不敢。”
  燕鐵衣淡淡的道:“做人不容易,厚德,帶人尤其不易,我經多見多了,很明白處世行事之間,總要守得住一個‘公’字才好!”
  額頭上泌出了汗水,崔厚德侷促的道:“魁首,是我一時失言。”
  燕鐵衣溫和的道:“不須自責——有些道理,不辯是不明的!”
  乾笑著,崔厚德道:“現在,我們是決定朝那個方向去追呢?”
  燕鐵衣沉吟著道:“老實說,我也不能斷定。”
  崔厚德低聲道:“折根樹枝朝天上拋,看枝子落下來,帶椏叉的一頭指向那邊,我們即往那邊去,這也是碰運氣,魁首以為如何?”
  燕鐵衣啼笑皆非的道:“看你年歲不小了,厚德,我尚不知你童心未泯,居然還有雅興玩這種把戲,如果任何取決不下的事,全用這種方式來定斷,你我的腦袋是否仍頂在脖頸上,我看都大成問題!”
  崔厚德尷尬的道:“我是因為無從選擇。”
  燕鐵衣道:“再是無從選擇,也不能用這個荒唐法子!”
  崔厚德焦急的道:“那又該怎麼辦呢?”
  燕鐵衣十分平靜的道:“我遭遇過許多次這樣的困境,每在逢到相同的情況時,我都用兩個方式中的一個來解決;其一,另找出路突破,其二,在無從選擇裡,儘量比較可能性較大的一項去進行,結果已經證實,如此做的成功機會並不低,至少,要比你方才所說的丟樹枝的方法來得高明且牢靠!”
  崔厚德吶吶的道:“魁首的意思是,我們現下是另找出路突破呢,抑或在這條道路的兩個方向中間,比較出一條可行的途徑來?”
  燕鐵衣道:“逐一試試。”
  崔厚德迷惑的道:“逐一試試?朝那裡試?”
  燕鐵衣指了指那邊的“混沌河”道:“先試試看能否在這條大路的兩個方向之中,另尋出第三個可能性來,譬如,那條河,我們且到河邊去查探一遍!”
  大大搖頭,崔厚德道:“不可能的,魁首,她越不過去。”
  燕鐵衣道:“我已告訴過你,當人在危急驚恐的情勢壓迫下,往往會有超過他本身能力的表現,或者在智力上突有啟發,或者在體力上有著奇異的擴展,這些都是極其難以解釋的玄妙反應,而類似這樣的可能性,我們仍不得不加以考慮!”
  崔厚德遲遲疑疑的道:“不過,這樣的情形可不是經常會發生的,而一個鬧不好,冒險之下,說不定會把性命也墊上。”
  燕鐵衣道:“光用嘴在這裡辯說不管用,我認為,我們還是實際上到河邊查視一下比較可靠;智慧與勇氣,再加上那股危急之下超乎常情的力量,往往能以做出一些你我都不會相信的事。”
  無奈的點點頭,崔厚德道:“我想,或許魁首是對的。”
  哼了哼,燕鐵衣道:“要心口如一才好,但至少有一點你可寬懷——比起你拋擲樹枝的法子,我這拙見仍然是強上多多的。”
  崔厚德忙道:“這個當然,這個當然……”
  燕鐵衣道:“快過去吧,別再磨蹭了!”
  兩個人匆匆來到河邊,燕鐵衣立時展開搜索的行動,崔厚德望著流水滾滾的“混沌河”,在奔湧的水花激盪聲裡,不由搖頭自語:“看這灰混湍急的河水吧,就像倒翻了一鍋滾熱的迷糊湯,連氣泡全在呼嚕,又那麼寬廣的河面,舒妲除非發了瘋,她敢楞著過才怪……”
  俯身彎腰的燕鐵衣抬起頭來,大聲道:“你一個人在那裡咕噥什麼?像得了痴癲症一樣!”
  嘆了口氣,崔厚德道:“越看這條波湧流急的‘混沌河’,魁首,我是越不相信舒妲敢冒險朝對面過,她既是活膩味了,找根繩子上吊也強似餵了河底的魚鱉蝦蟹……”
  燕鐵衣叱道:“不要瞎扯!”
  崔厚德吶吶的道:“魁首,我看我們是白費心思了!”
  一面仔細的沿著河邊尋找著任何可疑的痕跡,燕鐵衣一邊提高了嗓門道:“你是怎麼回子事?我帶你出來是叫你說風涼話的?抑是只擺著做樣子的?你再不跟著我在附近查探,我馬上就請你回去睡高鋪!”
  崔厚德一疊聲的答應著,趕緊走了過來,遠不似他出發之前那樣信心十足,無精打彩的勾著頭在四處翻翻撥撥,一副茫茫然的不帶勁模樣。
  反過來,覆過去,兩個人就在河岸上穿梭尋找,一再搜查,但是,直到把這段河邊全找遍了,就差點沒有掘土三尺,卻仍然毫無所獲!
  滿頭的汗水,滿手的泥污,崔厚德苦著臉道:“魁首,找了這麼久,也沒發現一丁半點可疑的事物或痕跡,再繼續下去,只怕也是白搭功夫,岸上已不會有啥奇蹟啦,莫不成再往河裡搜?”
  燕鐵衣神色一沉,正想叱責崔厚德幾句,卻突然一怔——好像在剎那間醒悟了什麼,他顧不得再罵人,急忙轉身奔至河邊,猛的俯下,以一隻手抓緊岸上的一綹根據,整個身子便大部分傾斜出去!
  大吃一驚的崔厚德不由急叫:“魁首,魁首,你你——你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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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小蝸莊 隱現芳蹤

  燕鐵衣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他的左手上,那綹糾結半枯的根據,看上去似乎不勝負荷的往外緊扯,好像隨時都有被扯帶離土的可能,而燕鐵衣的身子便整個傾向河堤之外,滾滾流水在他腳底奔騰而去,翻湧的水花像點點細碎的霧氣,那樣濕陰陰的沾上了他的衣發,情狀相當驚險。
  就在崔厚德緊張的喊叫聲中,燕鐵衣目光急速向河堤下方左右掃視,很快又一個扭轉翻回岸上,這須臾之間,他的表情已發生了變化,一種喜悅又興奮的變化!
  崔厚德神情焦急的奔近燕鐵衣身邊,撫著心口直嚷嚷:“我的皇天老宗祖,魁首,你是怎麼啦!半句話不說,猛古丁便朝河裡倒,這可不是說笑的事啊,一個弄不好栽了下去,魁首你性命堪虞,屬下我也得跟著去應卯啦。”
  撣拂衣衫上的水珠,燕鐵衣閒閒的道:“不開眼界的東西,就憑這條濁河,也能困得住我?昔往所過的江海川湖,莫非全白過了?這條河同我以前經歷的驚濤駭浪相比,只能算是一條污濁的小溪!”
  透了口氣,崔厚德餘悸未消的道:“話是這麼說,但魁首,還是少冒險的好,你乃金玉之體,一方之尊,可經不起什麼失閃呀,萬一出了紕漏,首先遭殃的就是我。”
  燕鐵衣笑罵道:“混帳,說來說去,居然還是為了你自己著想;我都不在乎,你尚含糊什麼?我若被龍王招了女婿,你小子不就正好充個蝦兵蟹將?”
  崔厚德乾笑道:“那倒又好了,怕只怕未到水晶宮之前,屬下就先了王八啦!”
  瞪了崔厚德一眼,燕鐵衣道:“少扯些閒話了,我們準備過河!”
  點點頭,崔厚德正待挪步,卻又突然呆住了:“過河?魁首,過河做什麼哪?我們不是還要順著路追舒妲麼?”
  燕鐵衣道:“舒妲越河而去了!”
  吃了一驚,崔厚德愕然道:“她……已經越河而去了?魁首卻是怎生知曉的!”
  燕鐵衣淡淡的道:“很簡單,就在河岸之下的壁層內凹處,我方才發現了一樣東西——半截女衫,只要看上一眼,我便查覺了兩樁情形,其一,那只是一套女用衣裙的上身,而且是有意撕裂下來的,其二,質料為緞,顏色純白;這半襲女衫,便掛在河岸下的一叢矮樹枝椏上,很幸運,沒有被河水衝走。”
  崔厚德怔怔的道:“但是怎麼能夠斷定必屬於舒妲之物?”
  燕鐵衣平靜的道:“因為種種跡象的聚合顯示,這不會是別人的東西——時間、地點、情勢、因由,再加上可能的預測及少有的特徵,所以,我肯定這是舒妲留下的衣物;世間有許多巧事,但若湊巧到這般程度,卻到底不多!”
  望了一眼滾盪的河水,崔厚德迷惑的道:“就算那半截女衫是舒妲的吧,可是,她撕下來做什麼呢?一個黃花大姑娘,居然把自己的衣裳撕脫,這……這豈非太也透著古怪!”
  漫步走向河邊,燕鐵衣雙目凝視著對岸,低沉的道:“我認為並不古怪。”
  崔厚德跟在後面,搖頭道:“魁首,那位舒大小姐可正是在逃命的辰光哩,她一不發瘋,二未發狂,三不痴癲,怎會自己撕脫自己的衣裳,就算她暴露成癖吧,這個場面,卻也不該是暴露的適當處所,我看,有問題……”
  燕鐵衣道:“你真是腦袋裡少開一個竅,厚德。”
  崔厚德不服氣的道:“事實上講不通呀,魁首,一個人在驚恐交迫之下,急著亡命奔逃的當口,半途中撕下自己的衣裳,卻是怎麼個解釋法?”
  微微一笑,燕鐵衣道:“你記住一個原則,厚德,世間事,凡有因,必有果,有了實際的形成,便有其形成的由來,那種莫名其妙的情況乃少之又少,以這半截女衫來說,在你認為匪夷所思,在我看來,卻十分合情合理。”
  崔厚德不由嘿嘿笑了起來:“我委實是弄不明白,魁首,這樁事情怎麼會‘合情合理’?我可真個被搞迷糊了。”
  燕鐵衣道:“舒妲撕脫了她衣裙的上半身,又拋置在河岸之下,很顯然的,動機在於泅水時減少阻力及累贅,拋衣的地點,更證明了她的企圖,明確的說,她是為了要游泳過河才有此等舉動!”
  崔厚德不解的道:“然則為什麼只撕去半截女衫!”
  燕鐵衣瞪著自己這位手下,語聲裡帶著火氣:“她乃是一個尚未出閣的少女,在任何險惡情勢之下,也不能連下裳一起褪去,這還成何體統?你這腦筋竟然遲鈍至此,倒是頗為令我驚異!”
  不禁有些面紅耳赤了,崔厚德窘迫的道:“我只是一下子沒能轉過彎來,呃,我直在想,如果為了要減輕泅泳時的阻礙及負累,何不多脫一點來得更要方便,卻未考慮到禮教上的問題。”
  燕鐵衣道:“不只是禮教問題,還有人的羞恥心及道德觀;所謂‘君子慎獨’,便在隱幽之處,人仍須維持其行為上的最低標準,否則,就淪於虛詐不實了!”
  崔厚德一指腳下混滔滔的河水,道:“魁首,水流得這麼個急法,那舒妲若想游泳過去,恐怕頗有問題吧?”
  燕鐵衣思忖著道:“很難說,她可能遊得過去,也可能半途上被水衝走了,詳情如何,因為並無痕跡可尋,所以我也不敢斷定……依我看,舒妲若有游過河面的企圖,說不定多少有點把握,要不,她大可採取其他較為容易逃生的法子,無須非冒此險不可……”
  想了想,他接著道:“而我們對這女孩子的認識並不十分深入,她有些什麼特長,我們也不盡了解,說不定她頗有水裡功夫,對遊潛之術獨見造詣也未敢言。”
  崔厚德道:“我可是沒聽過舒妲的水性有什麼特異之處。”
  燕鐵衣道:“但你聽過她其他方面有特異之處麼?”
  怔忡了一下,崔厚德不好意思的道:“呃,也不太明白……只曉得她的輕功不弱。”
  燕鐵衣道:“所以你也並不比我更了解她,既不了解,便不可武斷!”
  崔厚德趕緊道:“我可多見過她幾次哩,還在一起吃過飯,談過話,就在二領主正式收她為義女之前的一個月,是她的生日,那一次,我就和她聊了很久!”
  燕鐵衣注意的道:“和她聊了那一次之外,現在回想一下,可有什麼值得尋思之處——我是指,對眼前我們的行動是可獲得裨益之處?”
  楞了片刻,崔厚德尷尬的道:“卻是想不起來,我們當時盡聊些閒話。”
  燕鐵衣笑道:“沒關係,好在我問你這句話時,並不存什麼希望。”
  崔厚德慚愧的道:“說不定慢慢想,會想起點什麼蛛絲馬跡來也未可言。”
  笑了,燕鐵衣道:“可別忘了提醒我——如果你想起什麼能以幫助我們追尋到她的事。”
  崔厚德涎著臉道:“我們也該過河了吧?魁首,再待下去,你可把我調侃得無地自容啦。”
  燕鐵衣豁然笑道:“不錯,你還分辨得出好歹香臭來,足見並未麻木透頂,仍可救藥;好,在決定過河前往的目的地之後,我們立時便走。”
  崔厚德謹慎的道:“河的對面,再過去十來里地,是‘小蝸莊’,靠南點,是‘錢家集’、‘走馬溝’,繼續伸延,便到了‘五福鎮’相距‘丹縣’縣城有二百多里,‘丹縣’再過去,就是‘龍泉府’,而‘下腳埠頭’便在千里之外了;魁首,我們到底是要指向那裡?”
  燕鐵衣估量了一會,道:“沿著這條土路往右走,集鎮較多,地方也較富庶,朝左去,則地形複雜,一般老百姓的情形也貧苦些,舒妲舍易於謀生之處不去,又便於隱匿之處不去,端端冒了莫大危險越河再行,其目的只在於造成我們的迷惘,進而引使我們轉入岐途,她這種使人自然產生錯覺的手法十分高明,縱然她並不認為我們追得到這裡,但她卻依舊採取了必要的迷蹤措施,只可惜……。”
  崔厚德搶著道:“只可惜遇上了反應靈敏、足智多謀又觀察入微的魁首,她這些心思,算是白費了!”
  燕鐵衣道:“不要胡捧亂拍——我要說的是,只可惜她在無意間遺失了她的耳環與衣裙上扯脫的碎屑,又未把撕落的半截衣衫處置妥當,因而留下了痕跡,也可能就此暴露了她的行蹤!”
  一記馬屁沒有拍中,崔厚德有些訕訕的道:“總也是魁首高明,像這些蛛絲馬跡與深入正確的判斷,換成了別人就找不出也想不出了;孫三能、汪岱他們不是就白忙了一場,卻連半點道理也說不上!”
  燕鐵衣道:“閣下呢?我看也比他們強不到那裡去!”
  崔厚德堆著滿臉諂笑道:“所以屬下我才說,魁首高明呀!”
  眉梢子一挑,燕鐵衣道:“得啦,我們上馬走吧!”
  崔厚德不解的道:“上馬?不是要過河麼?魁首,騎著馬又怎生過河?”
  燕鐵衣嘆了口氣:“沿路右行,十二里多,不是有座石橋可以過河麼?有寬敞平坦的石橋不走,費力氣凌空飛越,坐騎更帶不過去,豈不叫呆?”
  猛一拍自家腦門,崔厚德恨恨的道:“娘的,今天是怎麼啦?淨說些驢話,放些渾屁,莫非叫什麼邪祟惑著了不成?人居然變得恁般的楞法,腦袋裡的紋路似是一下子全抹平了!”
  燕鐵衣靜靜的道:“開口之前多想,你就會發覺要比自己估量的高明些了!”
  崔厚德忙道:“魁首,我們過橋後頭一站是那裡?”
  轉身大步行向對面坡下路邊的坐騎處,燕鐵衣飄飄忽忽的丟下一句話:
  “小蝸莊。”
  崔厚德急忙快步跟上,搶著過去牽馬,齜牙咧嘴道:“是,小蝸莊。”
  *——*——*
  一百多戶人家,散散落落的分布在那片稍微凹低的盆地裡,盆地四周,遍植青竹,窗口的青竹林子形成那麼一個不規則的大環,好似“小蝸莊”天然的一堵牆也似,既風雅,又實用,這地方倒別具韻味。
  在這片巴掌大的小村子裡,“青龍社”的影響力絕對超過了官府的分量,但是,這卻並非以暴力形成的,卻為“青龍社”素來奉行“鋤惡扶弱”“安良濟貧”宗旨後的結果,德澤的廣被,收到的功效乃是立竿見影的,遠勝過威力的肆虐。
  燕鐵衣和崔厚德一進莊子,那裡也不去,即行來到村長的家中。
  村長是個四十來歲,黝黑肥胖的中年人,臉上透著那種莊稼人特有的淳洩氣息;老實忠厚,粗手大腳,叫人一看,就感覺到十分順眼,對人滿腔子熱絡,不帶半點虛假。
  這是一座前後兩進的磚瓦房,這樣的住宅,在“小蝸莊”來說,業已是首屈一指的了。
  村長是那樣謙恭,那樣榮幸,又那樣熱切的迎接著燕鐵衣與崔厚德的光臨,在他們眼中,“青龍社”即是生命的保障,生存的護符,而燕鐵衣,則不啻這左近的君王——不,不只是君王,更是集東主、士紳、財閥、善人、大豪於一身的主宰者,他不僅給予這附近百姓們以保護,以支助,更使他們享受到,便在大隊官兵屯駐下也不能有的平靜及安寧;人,就是這樣,你給予人家什麼,便能收穫到什麼,種瓜與種豆,總不會有瓜豆以外的結果。
  這一帶地方,崔厚德要比燕鐵衣熟些,因為他來過許多趟了,自然,都是從河上那座他一時忘記了的石橋過來的。
  擰手巾把,倒茶、裝煙、端上瓜果碟子,這位胖敦敦的村長吆喝著家人張羅了好一會,方才氣喘喘的來到燕鐵衣身邊,他不敢落坐,垂著一雙手侍立於旁,口裡直在念道:“真是簡慢,可真是簡慢,荒村僻野,拿不出什麼好東西來侍奉大當家的,叫人打心底起羞慚,大當家可得千萬包涵則是。”
  燕鐵衣笑道:“魏老哥,你也別張羅了,平時我不大敢來拜訪各位鄉親鄰里,就是怕麻煩了各位,今天冒昧登府,果其不然,看你忙得什麼似的,該感到不安的是我,可不是你呀。”
  村長雙手連搖,躬著腰道:“大當家的千萬別這麼說,大當家的玉駕,平素裡請都請不到,攀也攀不上,如今猛古丁來到寒舍,直似半空裡掉下來個太陽,不止是舍下,就連整片‘小蝸莊’,也都那等明晃晃、光耀耀的了,這,呃,真叫榮幸……。”
  燕鐵衣溫和的道:“你且請坐,魏老哥,別站在那裡,我都怪彆扭的……”
  村長忙道:“不不,大當家的在此,那有我們大模大樣坐下的道理?這太不成話,沒得叫人說我缺了規矩,大當家請寬坐,我站著侍候,呵呵,站著也習慣啦。”
  立于燕鐵衣背後的崔厚德,咧著嘴一笑,心想:“魏胖子只怕未必習慣,倒是我已站習慣了。”
  也沒有太勉強,因為燕鐵衣知道自己在這幹鄉民心目中是個什麼樣的地位,也知道他們對於主觀形成下的禮教,那種牢不可破的固執,於是,他端起桌上的粗瓷杯來啜了口氣茶,緩緩的道:“今天貿然前來打擾老哥,乃是有樁事情,向老哥請教一下!……”
  村長立時面色一整,肅然道:“大當家的不用客氣,有什麼事,儘管交待囑咐便是,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全心全力去辦,莊子裡大大小小,老弱婦孺,我也能一概出動!”
  笑笑,燕鐵衣道:“沒這麼嚴重,老哥,我只是向你打聽一件事情;昨晚上,或是今天一大早,可有什麼生人來到貴莊?”
  這位胖村長毫不猶豫的道:“有,就在天亮時分,莊子東頭上的安老瞎子家便發生了一樁怪事,約莫是他那老伴剛剛從坑上摸黑起來,要到灶房去煮稀粥的辰光,一陣敲門聲把安老婆子引了出去;那陣敲門聲並不急,又不重,倒像是什麼鄰居來藉家私,串門子的味道,安老婆子還正在疑惑,咕唧著是誰在這大清早就來擾人,待到把門一開,卻嚇得老婆子差點一個‘坐股蹲’沒坐倒地下;門外頭,在天光暗微裡,居然是一個混身濕透,披頭散髮,又衣衫破碎凌亂的女人!”
  燕鐵衣想不到一問就問個正著,他是又意外,又驚喜,但表面上卻極其平淡自然,輕輕“啊”了一聲,他若無其事的道:“是個女人!”
  魏村長點著頭道:“可不是個女人,不但是個女人,還是個年紀輕輕,雙十年華的大姑娘哪!奇怪的卻是全身都叫水給濕透了,身上帶傷不說,衣裳撕得破破爛爛,一塌糊塗,猛一打眼,活脫一個女鬼現形,嚇得死了!”
  燕鐵衣笑道:“大概不會是鬼。”
  立在後面的崔厚德,忍不住興奮的道:“真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
  冷冷的,燕鐵衣打斷了他的話:“尚未‘得來’,隔著‘得來’還遠呢,你先不要這麼急躁,讓魏老哥繼續說下去!”
  魏村長忙道:“是,是;安老婆子正嚇得直打哆嗦,連叫都差點叫不出來,那女人反倒趕緊進門扶起了她,一邊溫言細語告訴安老婆子不必害怕,說她乃是南邊‘五福鎮’‘吉祥油坊’洪家的媳婦,因為要到‘白馬口’看親戚,半路上遭了劫,同行的家人都被衝散,她也被迫落‘混沌河’裡,好不容易才掙扎著逃出命來,在黑夜中跌跌撞撞了十幾裡地,方始摸到了莊子外,見到安家房舍靠得最近,且有燈火透出,這才拚著力氣摸上門來求救……”
  燕鐵衣道:“後來呢?”
  搓搓手,村長又接下去道:“後來,安老婆子總算定下心神,又趕緊喚起賴在坑上的老公,老兩口子張羅著燒水熬粥,又找出老婆子的衣裳來給那女人替換,忙碌了好一陣,方始安頓下來;那女人年紀輕,模樣俊,細皮嫩肉的出落得像棵水蔥一樣白淨標致,說起話來輕聲輕語,舉止也文雅得緊,完全一派大家閨秀的氣派,安老瞎子老兩口巴結了大半時,天剛亮,那女人就要走,任憑安老瞎子夫妻兩怎麼挽留也留不住,那女人臨走的時候,還摘下手上一枚羊脂玉環交給安老瞎子夫妻,說是她身上財物已經失散盡了,只能拿那枚玉戒指表示一點謝意,安老瞎子老兩口還待推拒,那女人丟下戒指就走,待到安老瞎子追至門外,早已不見人影啦……”
  燕鐵衣道:“如此說來,那位姑娘並沒有受到什麼嚴重創傷。”
  魏村長連連點頭:“是沒有什麼大傷,只是頭臉身子上擦撞了好幾處瘀腫,另碰破了點表皮而已,約莫主要是脫力狠了,再加上驚嚇過度,方才形成那等的虛弱法,一旦歇息過來,就和常人一樣啦,沒見走得那等俐落,說抬腿,人就沒了影,若是傷得重,決計是辦不到的……”
  崔厚德急切的問:“那麼,人是走啦?”
  魏村長笑呵呵的道:“崔頭兒,人不走,我們留她在此也侍候不起啊,人家是名門閨秀,富家少奶奶,我們這野嶺荒村,寒舍蝸居,只怕反簡慢了人家哩………”
  崔厚德氣急敗壞的道:“糟了糟了,她這一走,可又是泥牛入海,到那裡再去找她?我們折磨了一個晚上,弄得人仰馬翻,雞飛狗跳,就是要找這個女人,眼下又吃她溜出掌握,豈不是斷了線啦!”
  滿臉的驚疑不安之色,魏村長期期艾艾的道:“這……呃,是怎麼回事?我不大懂,崔頭兒,那個女人是……”
  崔厚德氣惱的道:“我們從昨晚起,派出好些人手,費了恁大力氣,就是要抓這女人,只此際魁首與我來到‘小蝸莊’你們這裡,也全是為了這檔子事,眼看著她像只傷翅的鳥兒一樣飛落在你們這裡,你們卻竟又放她跑啦。”
  黑臉上頓時泛了青,魏村長雙手急搖,惶恐的道:“崔頭兒,你明鑑,你可千萬明鑑呀,我們確實不知這女人的身分來歷,更不曉得她乃是各位想要捉拿的人犯,否則,我們幫著堵住她猶恐不及,又怎敢將她放走?崔頭兒,我說的可全是實情,沒有一絲半點的虛假;人要有良心,我們大夥對‘青龍社’的各位阿哥掬誠報效,都找不著機會,就更別說在後頭扯腿了。”
  燕鐵衣又啜了口茶,淡淡的道:“魏老哥,你寬懷,沒有人會埋怨你們或是責難你們,因為這件事的原委各位並不知情,又未預先獲得通告,自然怪不得各位,崔厚德性子急,口頭沒遮攔,倒要請老哥多包涵。”
  連連拱手,魏村長又用衣袖拭著額頭上的冷汗,如釋重負:
  “不敢不敢,大當家與崔頭兒只要能夠體諒,並恕我們的疏失之罪,已是感激無量……
  咳,這都是我們粗心大意,毫無經驗,方才闖下這樁‘樓子’,也給大當家和崔頭兒憑添不少麻煩。”
  燕鐵衣微微一笑,道:“不必自責,魏老哥,該到手的跑不了,不該到手的也攢不住,倒是有幾項問題,我要請教,並請老哥不吝詳示。”
  魏村長立時道:“還請大當家的垂詢,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燕鐵衣道:“很好,第一,有關那位姑娘的事,魏老哥是幾時知道的?”
  魏村長忙道:“大約就在二位光臨之前的一個時辰,是安老瞎子親自跑來說與我聽的;在‘小蝸莊’的一般事情,鄉親們都主動來我這裡說,也算是告訴我一聲,有時也請我拿個主意。”
  燕鐵衣道:“那位姑娘臨走之前,可曾表示過要到那裡去?”
  回憶了一下,魏村長搖頭道:“似是沒提過……”
  燕鐵衣又道:“魏老哥,是否可請你派個人到安老瞎子那裡,去把那個女人換下來的衣裳拿來看看?”
  魏村長頷首道:“沒有問題,我這就吩咐人去辦。”
  走出幾步,他又停了下來,回過頭,有些迷惑的道:“大當家,先前你老問我,說是曾否有生人來過這裡,不知指的可就是我向大當家稟告的這個女子?”
  燕鐵衣道:“大概不會錯了,我想就是她。”
  楞了一會,魏村長匆匆出門而去,他一走,崔厚德已急迫的道:“魁首,一定就是舒妲無疑,可惜我們來晚了一步!”
  燕鐵衣安詳的道:“不用著急,舒妲的初步行蹤已在我們掌握之中,如今至少已經知道她逃走的方向,往前去,總脫不了那幾個地方,我認為追上她的可能性頗大,現在,我們業已有了一個好的開始!”
  崔厚德低促的道:“我們何不馬上就去追?”
  燕鐵衣道:“待我完全確定是她之後再說,我不喜歡追錯了人,白費功夫。”
  崔厚德毛躁的道:“不會錯的,魁首,準是她!”
  往椅背上一靠,燕鐵衣慢條斯理的道:“我也知道是她,但進一步的認定,豈非更好?
  爭時間不在乎這須臾,她的行動快不過我們,讓她先走一程也罷!”
  崔厚德沉默半晌,忽道:“奇怪,舒妲那丫頭看來夠機靈,卻也做了兩樁傻事,此刻想想,好叫我猜她不透!”
  燕鐵衣道:“傻事,她做了那兩樁傻事?”
  崔厚德遲疑的道:“有關她逃亡的方式與舉動,要不就是她精明得過了頭,反之,則是她真個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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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老瞎子 無心指路

  燕鐵衣道:“你不妨說說看。”
  崔厚德低聲道:“魁首,距離舒妲過河的地方十二裡處,不是有座大石橋麼?她為什麼不堂而皇之的順橋而過,反倒冒了恁大風險,費了如許力氣,硬要泅水玩命,我認為,她可能是想故布疑陣。”
  燕鐵衣一笑道:“不然!”
  崔厚德道:“如果沒有這項企圖,她放著穩穩噹噹的大石橋不走,卻朝那條又急又湍的污混河水裡泡,豈不是得了失心瘋啦?”
  伸手撫摸著下巴,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她一點也沒有得失心瘋,她之所以不從橋上過,而自水裡泅的原因,只是因為她並不知道隔著她過河的地方十二裡外尚有座橋。”
  崔厚德道:“她在嶺上住了四個月,怎會不知‘混沌河’上有座大石橋?”
  燕鐵衣淡淡的道:“非常可能;‘混沌河’並不是到‘楚角嶺’的必經之處,這條河偏斜于嶺側向東流處,位置更在嶺腳較為隱僻的那片大斜坡之下,如無必要,組合裡的人誰往那邊走?平時也不會有人掛在嘴上談論;舒妲纔來這裡四個月,恐怕連‘彈劍樓’附近都還摸不清楚,怎會知道那一條混河在十幾裡外有座橋的事?”
  頓了頓,他又道:“我和你打賭,厚德,就考驗一下現居於總壇裡的兄弟們,試試看尚有多少人不知道‘混沌河’上的這座石橋,我包管那個數目叫你吃驚!”
  乾笑一聲,崔厚德道:“這個賭我可不敢和魁首來,呃,老實說,我也是來到嶺上一年以後,才偶然知道‘混沌河’上有這座石橋的。”
  燕鐵衣道:“這不結了?連你這‘青龍社’的老人,久居‘楚角嶺’的地頭蛇,猶尚一時摸不清那座橋的方位,舒妲才住了四個月,又怎會在短時間內知曉?而她泅水之處,距離石橋尚有十二裡之遙,除非她天生千里眼,只怕黑暗中也看不了那麼遠?”
  崔厚德急忙提出另一個疑問:“好吧,魁首,這樁事就算我自己迷糊,那麼,舒妲故意把撕下來的半截衣衫丟在河堤之下,卻又是什麼道理?”
  笑笑,燕鐵衣道:“這也很好解釋;她原意決不是要把那半截上衣,棄置於河堤下的樹枝上由人發現,而是存心丟在河水裡,但在情緒緊張中,隨手一丟,卻掛上了水邊堤下的枝椏上,她急著逃命,未及回顧,便留下了這麼一個破綻來,我們可以相信,在舒妲而言,也必然是樁意外的。”
  崔厚德不大服氣的道:“魁首怎能肯定便是這種情形,竟像魁首親眼看見的一樣……”
  燕鐵衣笑道:“我當然可以肯定。”
  崔厚德舐舐嘴唇,道:“魁首總說得出肯定的理由來吧?”
  燕鐵衣道:“不錯,我說得出——依情按理來判斷,加上一點對於人性的了解,其中再摻上些許智慧,事情就和真相差不遠了?”
  嘿嘿一笑,崔厚德道:“但我卻要親自問過舒妲之後才心服。”
  點點頭,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你會有這個機會的,而且,其結果也必將使你心服?”
  兩個人正談論間,客堂門外,魏村長氣喘噓噓的趕了回來,一隻手拎著一包東西,另一隻手還牽著個六旬左右的乾癟老頭子,那老頭子瞇著一雙紅通通的爛濕眼,跌跌撞撞的幾乎在進門時一個跟頭翻跌。
  燕鐵衣趕緊起身扶住了那老者,又把對方引到自己坐的椅子上,一邊歉然道:“承情魏老哥親自跑了一趟不說,竟把安老丈也驚動了,打擾各位,實在於心不安。”
  魏村長一張胖黑臉由於來去趕路太急的原故,漲得紫紅泛油;他一面擦著汗,一面喘著氣道:“大當家的太客氣了,這可是樁大事,我叫他們去不放心,還是我自己跑一趟比較扎實,又怕安老瞎子漏了什麼話,索性把他一起帶來向大當家的面稟。”
  那翻動著一雙潮濕紅爛眼睛的枯乾老頭子,形色十分驚恐怯懼,他黏塌塌的眼皮子合著下眼瞼一起顫動,聲音裡帶著哆嗦:“大當家啊,青天在上,你可得明鏡高懸,莫要冤了我哪——我先前向村長稟告的句句是實,字字不假,若有欺瞞,你便把我活剝了這身老皮,我也不敢哼上一哼;村長知道我老瞎子,生平安分守己,不打誑語,眼睛雖是半瞎不明,看不靈光,心地卻是亮光光的。”
  燕鐵衣忙道:“老丈,你誤會了,我沒有說不相信,更無權來逼迫你,我只是來此向各位打聽這樁事,各位願意幫忙,說與我知道,自是感激不盡,否則,我也只好轉身上路,半點不敢難為各位鄉親。”
  安老瞎子呆了呆,這樣的話,這樣的態度,竟會出自黑道上一位霸主的嘴裡?聽聽吧,多麼的熨貼,多麼的溫和,又多麼的順利,那怎麼像是個長久生活於暴力圈的人所該帶的習氣?反倒真似個恂恂儒雅的後生了呢。
  魏村長急道:“老瞎子,你甭淨說些廢話,我們大當家的自來為人和善大度,敬老尊賢,又怎會難為你?你趕緊把該說的話向大當家稟明暸,別嘮嘮叨叨的反惹大當家不高興!”
  燕鐵衣溫和的道:“不忙,慢慢來,慢慢來。”
  吸了口氣,安老瞎子寬心的道:“可把我老頭子嚇了一身冷汗哩,大當家的找我,先一陣裡,委實駭得我不輕,欸,莊稼人,沒見過世面,只帶著一身土腥氣,大當家的可得多擔待,多包涵啊!”
  燕鐵衣笑吟吟的道:“老丈言重了,其實我又何嘗不是農家子弟出身?只是不幸,闖進了江湖圈子,抱著刀頭,領著這群苦哈哈混碗飯吃,說來說去,比老丈更不見強,彼此彼此,老丈可別高抬了我。”
  安老瞎子樂開了,他那曾見過這種平易近人的強梁大豪,江湖巨霸?簡直就和同村的鄰居街坊或鄉里子弟並無二致嘛;心裡一落實,膽子也大了,於是,便詳詳細細,近於囉嗦的把晨來的那位孤身少女求助的事述說了一遍。
  燕鐵衣凝神靜聽著,表面上並無絲毫不耐的神情——雖然,安老瞎子所說的,幾乎與魏村長講過的沒有一點不同。
  接著,魏村長把手中藍布包袱裡的東西攤開,呃,不錯,是一襲撕掉上身,只剩下腰裙的白緞女衣,猶是濕的呢!
  安老瞎子又伸手入懷,顫巍巍的掏出一枚精緻細巧的白玉指環來,雙手奉向燕鐵衣。
  燕鐵衣沒有接,頭也不回的問崔厚德:“這枚指環,確是舒妲的麼?”
  崔厚德肯定的道:“不錯,她好像習慣戴在左手無名指上,我見過多次………”
  燕鐵衣對著安老瞎子道:“老丈,你行好助人,理該獲得補償,這枚玉指環,請留下吧。”
  安老瞎子十分猶豫的道:“這……大當家的,我怎麼好收?”
  燕鐵衣笑道:“沒說的,老丈,就算留著做個紀念也罷。”
  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了戒指,安老瞎子吶吶的道:“真叫羞哪,幫人個小忙,就收了人家酬謝……那位姑娘不容推辭,丟下戒指就跑,今番大當家的卻也叫我老頭子留下。”
  燕鐵衣道:“或許將來留給老丈的兒女。”
  嘆了口氣,安老瞎子苦呵呵的笑:“不瞞大當家說,我這糟老頭子,除了還有個老伴以外,這人間世上就再沒有什麼親人啦,兒女子孫,這輩子甭想嘍。”
  燕鐵衣不解的道:“可是老丈的後嗣遭過什麼不幸?”
  搖搖頭,安老瞎子又嘆著氣:“這倒沒有,只是我那老婆子肚皮不爭氣,打嫁給我起,連個蛋也沒生過,年輕時候還巴望,如今,想也甭想啦。”
  這,就沒法子了;燕鐵衣同情的道:“真是遺憾!”
  安老瞎子澀澀的道:“命哪……”
  魏村長急忙打岔道:“大當家,這半件衣裙,可是大當家要找的那個女人所穿?”
  燕鐵衣道:“正是。”
  魏村長搓著手道:“那女人折磨了一宵,身子必然乏倦,料也走不到遠處,是否由我召集村人,向附近各個地方搜搜看?”
  燕鐵衣道:“不必了,魏老哥,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不勞各位費神,而有關追蹤搜索之道,我們也比較內行,由我們自己去辦,把握更要大些!”
  魏村長殷勤的道:“大當家的千萬別客套,我們都是自願效力,平素,想找這麼個機會為大當家盡盡心都找不到哩。”
  拱拱手,燕鐵衣懇切的道:“盛情心領,魏老哥,的確不須,人多雜亂,難免打草驚蛇,反為不美,還是容我二人自行前往試試運氣吧;我相信她也逃不了多遠,一路追查,總會發現端倪的,在遠在近,她藏身不易。”
  魏村長也知道人家說的是事實,他只好遺憾的道:“大當家說得也是,但令我們覺得不安的是未能替大當家的分勞效力,說起來,總有點慚愧,大當家照應我們這麼多,我們卻找不著地方補報,未免太也顯得無用無能了!”
  燕鐵衣微笑道:“那裡話,在這裡得到了由各位提供的這條線索,已經是非常可貴,各位的合作與協助之忱,尤令我們感激,此事之後,當再專程前來貴莊道謝。”
  說著,他又向崔厚德招呼:“我們走吧。”
  魏村長趕緊攔著道:“大當家,時辰不早了,我已吩咐賤內準備飯菜,淡酒粗餚,實也不成敬意,上請大當家與崔頭兒賞光,至少吃過飯之後再走!”
  燕鐵衣道:“不敢打擾,魏老哥?我們還急著趕路。”
  魏村長十分誠摯的道:“二位橫豎是要吃飯,在舍下也是吃,到外頭也是吃,何不在這裡吃過以後再走,鄉僻之處,辦不出山珍酒味,只是表示我們一點孝敬心意。”
  燕鐵衣一面稱謝,邊解釋著:“老哥,不是我們矯情,更不是挑剔吃的,老哥一番盛意,那怕是一杯白水,也會覺得情味淳厚,主要是為了爭取時間,去追那位姑娘,一頓飯吃下來,至少耽擱三五十裡的路程,飯以後仍有得吃,一旦追脫了目標,可就不易補償了,我們的苦衷,尚望老哥體諒。”
  無可奈何的,魏村長側立一旁,他顯得有些怏怏的道:“大當家既是這麼講,我也不敢強留了,只盼大當家與崔頭兒在辦完事後,能再賞光一次,容我們有遭侍奉的機會。”
  燕鐵衣忙道:“一定,魏老哥,一定!”
  崔厚德也笑呵呵的道:“放心吧,下次來,包管大吃大喝,叫你破費!”
  魏村長這才咧嘴笑道:“巴望得緊呢,崔頭兒,可是請也請不到的貴客啊!”
  搔搔頭,他又忽然低聲問:“大當家,那位姑娘——可是闖下了什麼大紕漏?”
  燕鐵衣平靜的道:“她遭了點嫌疑,我們來追她,就是為了證明她是否有罪,如果有,她必須接受懲罰,沒有,也要她回去澄清——作惡的人,不管是誰,總不能逍遙于法外,老哥,你說是不是?”
  魏村長不停頷首:“對,對,一點也不錯……這年頭人心也變了,誰也摸不准誰會做出什等樣的事來;聽說那位小姑娘年紀輕輕的,長像又文靜,怎知道她身上竟擔了這大的干係?真難說啊,大當家……”
  燕鐵衣道:“人原來就是一種複雜的動物,因為環境,生活情緒,思維的變異而不時也在變著,人的本身都往往不了解本身,就更遑論人與人相互之間的了解了。”
  似懂非懂的點著頭,魏村長知道說“對”就沒錯:“真是有道理,大當家,有道理。”
  燕鐵衣道:“告辭了。”
  崔厚德問了一句:“魁首,我們下一站朝那裡去?”
  燕鐵衣道:“先朝前再說,試著和舒妲那丫頭一樣碰運氣吧!”
  聳聳肩,崔厚德道:“真不知道那妮子會朝那裡闖……”
  一直楞呵呵坐在椅子上的安老瞎子,猛的說出兩句話來:“那位姑娘好像問過我,‘龍泉府’隔著這裡有多遠……”
  正待轉身往外走的燕鐵衣,聞言之下不禁迅速站定,他急問:“老丈,你肯定她問過你這句話麼?”
  安老瞎子翻動著他那雙紅腫濕爛的怪眼,吶吶的道:“不會錯,她是問過,我記得告訴她說,‘龍泉府’離這裡遠得很,那是大地方,隔我們‘小蝸莊’怕沒有七八百里路遠。”
  氣咻咻的,魏村長一張黑臉透了紅,他大聲道:“這多重要的一句話,老瞎子,你怎的事先不朝我說,事後又不向大當家的稟告?”
  忸怩不安的往椅背上縮,安老瞎子畏怯的道:“我忘了……我以為這句話不關緊要……”
  魏村長冒火道:“你除了曉得上山砍柴,下河撈魚,再幫人打打零工之外,懂得什麼叫緊要,什麼叫不緊要?這得大當家的來分斷,你半瞎著一雙爛驢眼,又渾充什麼狗頭軍師?”
  安老瞎子囁嚅的道:“我……我又不是故意不說……委實忘了羅……如今提起來……可也不算晚吶……”
  重重一哼,魏村長氣沖沖的道:“險些就叫你這老瞎子誤了大當家的事,虧你還有這多的理由講。”
  燕鐵衣毫不慍怒的反勸著魏村長:“老哥也不必責怪安老丈,對這類事,他到底欠缺經驗,關鍵上也難分輕重,好在他仍能適時記起,業已是不容易了。”
  魏村長餘怒未消的道:“這老東西,真個暈了頭啦!”
  燕鐵衣走回兩步,和悅的道:“老丈,你再想想看,類似這樣的話,那位姑娘還說了別的不曾?”
  安老瞎子可憐兮兮的道:“就是問了這一樁,她除了告訴我們弄得那般情狀的原因以外,很少說別的話,我們問她什麼,她也只是扮個笑臉,或點點頭,搖搖頭作個答,連多一句也不講;大當家,我可不敢誑你,千真萬確是這樣,不信,你去問我渾家。”
  燕鐵衣柔聲道:“當然,我完全相信。”
  崔厚德插口道:“她是什麼時候問你這句話的?”
  想了想,安老瞎子道:“就在她坐在桌邊喝稀粥的辰光,模樣不大在意的問了一句,像是隨便提一提似的,我一回話,她就不再說了……”
  崔厚德皺著眉道:“魁首,你看這丫頭是不是故布疑陣?”
  燕鐵衣道:“難說。”
  崔厚德道:“那麼,我們是否照著這條路往下追!”
  慢吞吞的一拂衣袖,燕鐵衣道:“沿途查訪,終也會走到‘龍泉府’的。”
  崔厚德惡狠狠的道:“加把勁,說不定半途上就能截下她!”
  燕鐵衣道:“這是最好不過的了!”
  魏村長反倒著急起來:“算時間,那女人走不了多遠,大當家和崔頭兒備有快馬,早走一陣,緊趕一程包能兜上她的去路,頭碰頭堵她回來!”
  淡淡一笑,燕鐵衣道:“希望如此,老哥。”
  魏村長又顧慮周詳的道:“二位水囊里可已灌足飲水?乾糧帶得夠不夠?還有馬匹也該加料,一切齊備,就更要得心應手了。”
  燕鐵衣道:“不勞老哥,這些,我們早就事先安排妥當啦。”
  魏村長忽道:“附近地勢路徑,二位可熟?”
  崔厚德搶著道:“包管迷失不了,至少比那丫頭片子要熟悉得多!”
  噓了口氣,魏村長道:“這樣,我看就差不多了,那女人十有八九難逃二位的追捕!”
  崔厚德笑道:“此去若能擒她迴轉,老魏,你他娘可得記上頭功哩!”
  魏村長眉開眼笑的道:“崔頭兒別高抬我啦,我只不過是……呃,略盡棉薄罷了。”
  燕鐵衣再次抱拳:“魏老哥,安老丈,多謝一切,就此告辭,他日踵臨貴莊,再圖聚唔吧!”
  說著,他轉身大步出門,崔厚德緊跟於後;魏村長一邊相送,一邊猶絮絮不休的提著再請光臨,招待不周等等客套話。安老瞎子也一腳高,一腳低的趕了出來,就在他被門檻絆倒,掙扎著尚未立起的辰光,燕鐵衣及崔厚德二人二騎,早已一陣風也似卷出了“小蝸莊”。
  塵土飛揚,映合著垂暮的郁郁浮靄,遠山近樹,也就同那條蜿蜓的道路一樣蒼茫迷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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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鳥投林 一瞥驚鴻

  快馬加鞭往“小蝸莊”南邊的“錢家集”、“走馬溝”追查過去,但燕鐵衣和崔厚德卻沒再遇上在“小蝸莊”那樣的運氣,這兩個地方全無丁點舒妲的消息,找遍了關係人,結果亦是枉然。
  幾乎未曾閒著,二人二騎又連夜朝前奔趕,天尚未亮,業已到了距離“走馬溝”百多里外的“五福鎮”。
  這一路上的查探奔馳,真個是人疲馬乏了,燕鐵衣和崔厚德的模樣不止是”風塵僕僕”,更稱得上“灰頭土臉”啦!
  進了“五福鎮”,天還是半明不亮的,晨霧散漫未退,街頭上一片寂靜,靜得出鬼來。
  馬蹄聲清脆的敲擊在石板路面上,發出單調、有節奏的“得”“得”聲音,而聲音又在冷瑟的空氣中回應消散,顯得那樣不落實,又那樣茫茫然,好比此刻兩個人的心情一樣。
  長長打了個哈欠,崔厚德嗓門沙啞的道:“就算她會飛吧,魁首,我不信她也能飛得這麼遠,這麼快,恁情我們這般趕法也趕不上她!”
  臉色在陰沉裡泛著一抹灰,燕鐵衣冷冷的道:“要去‘龍泉府’,只有這一條道路可通,除非她寧願冒險攀山越嶺,耗日曠時的另繞大圈子;這條路之外,再無終南捷徑了!”
  崔厚德透著乏意道:“往‘龍泉府’固然只有這一條順路,但從山區走雖說要歷經絕壁峭崖,深澗幽谷,過程上艱難得多,卻也相對的容易掩隱行藏,魁首,我看這妞兒十有八九是摸進山裡去了,否則,為什麼這一路來都不見人影?”
  燕鐵衣道:“也不盡然,一路上我們是馬不停蹄的連夜趲趕,舒妲說不定不似我們這樣急切,只要她隨便在那個地方耽下來歇上一陣,我們就追過頭了。”
  崔厚德憂慮的道:“如果萬一她揀了山間小徑去走,可不就錯開啦?”
  手指在鞍上的“判官頭”敲了敲,燕鐵衣道:“不大可能。”
  崔厚德嘆了口氣:“怎會不可能呢?在她這種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情況下。”
  燕鐵衣懶洋洋的道:“她並不知道在無意中留下了指引我們方向的痕跡,而且,她要活著,在人多的地方比較容易活下去,深山大澤之內,到底活得辛苦。”
  體會著主子的話,崔厚德扮起笑臉:“魁首這樣一講,可就透著點意思了。”
  燕鐵衣唇角一撇:“你還嫩得很呢,崔厚德,別看你已在道上吃了這些年的冤枉飯!”
  打了個哈哈,崔厚德自嘲的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和魁首稱量,屬下我自是相差不可以道裡計,但同一般角兒比,嘿嘿,不是我誇口,卻也強上一籌呢,就以狗熊熊道元來說吧!”
  燕鐵衣雙眼半合,無精打彩:“謙才受益,崔厚德。”
  崔厚德咧著嘴道:“我一向是謙,就怕魁首還不明白我有那多的長處,所以……”
  燕鐵衣道:“對你來說,我已夠了解了,了解到令我不想再費腦筋啦。”
  怕再說下去要吃癟,崔厚德趕忙岔開話題:“魁首,眼下我們要幹啥去?”
  燕鐵衣指著街口的一家客棧大門,道:“歇一會吧,在那裡。”
  崔厚德笑逐顏開:“真是皇恩浩蕩,魁首,這一身骨架子都快在馬背上顛散了!”
  燕鐵衣道:“少囉嗦,敲門去。”
  答應一聲,崔厚德放馬先行,搶到那家猶未開市啟門的客棧階前,飛身拋鐙,“冬”
  “冬”“冬”震天價響的擂起門來。
  等到睡眼惺忪,打著哈欠的店小二來開了門,燕鐵衣也已到了,他根本懶得多說話,崔厚德業已叱喝著交待了一切。
  開客棧,做的是過路買賣,侍候的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牛鬼蛇神,無所不包,無所不有,店夥計的眼皮子該有多寬,有多靈?五方雜處的場合,要的就是那一分眼力,燕鐵衣和崔厚德一到,店小二就知道是江湖上的爺們來了,經驗告訴他,這類的人王,最不能得罪,否則,吃不了兜著走都是說輕快了,一個弄不巧有兩條命也不夠墊的;陡然間,他振作精神,顯得十分殷勤,招呼著燕鐵衣與崔厚德進了上房。
  這是樓上甬道最前面的兩間相對的客房,倒還清靜明爽,店小二張羅了茶水之後,正待退出,崔厚德已叫住了他。
  垂著手,呵著腰,這黃皮寡瘦的店小二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爺,還有吩咐?”
  崔厚德打量著店小二,皮笑肉不動的道:“大清早,天只朦朦亮,我們卻在這個不該投店的時間來投店,你是不是覺得挺奇怪的?”
  店小二陪著笑道:“這也是常事,爺,出門在外嘛,各人有各人的營生,起早趕晚也不一定把握得準,我們開客店的理該侍候各位,什麼時辰來全都一概歡迎,而且保證賓至如歸。”
  吃吃一笑,崔厚德道:“說得好,吵擾了你的好夢,你也不囉嗦麼?”
  店小二忙道:“爺客氣,小的那敢?這是分內的事哪。”
  一雙環眼睜得老大,崔厚德慢吞吞的道:“伙計,你的大名是怎麼個稱呼法?”
  又是迷惑,又是忐忑,店小二神色不寧,提心吊膽的道:“小的姓潘,潘金蓮那個潘,爺就叫小的老潘好了。”
  點點頭,崔厚德道:“很好,老潘。”
  這位“老潘”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撲通著,卻摸不透對方悶葫蘆裡賣的是什麼野藥?他呆呆的站著,黃瘦臉上儘管堆著笑,但笑的味道已經走了樣啦。
  崔厚德回頭望瞭望斜倚在床頭的燕鐵衣,燕鐵衣閉著眼,卻似看得清清楚楚般微微頷首:“就這麼辦。”
  於是,崔厚德道:“老潘,我問你一件事,再托你一件事。”
  老潘惶惑的道:“爺,你吩咐……”
  崔厚德閒閒的道:“這一兩天裡,你可曾見過一個單身女人來投店?二十上下的年紀,白白淨淨的長得挺秀氣,說起話來細聲細語,是一副大家閨秀的風範。”
  仔細想了想,老潘歉然道:“沒有,爺,沒有你說的這麼個女人來小店住過,有的也只是客人的女眷,而且模樣也不符。”
  “呃”了一聲,崔厚德道:“這‘五福鎮’上,一共有幾家客棧?”
  老潘齜著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道:“只有小店一家,爺,這個鎮並不是什麼大地方。”
  崔厚德道:“這麼說,如果一般行旅客商要在鎮上投宿住店的話,就只有來你們這家‘平安客棧’了?”
  連連點頭,老潘道:“假如鎮上沒有親戚朋友的話,就非得來小店投宿不可,這附近再沒有第二家客棧了。”
  笑笑,崔厚德道:“我剛才說的那個單身女人,你若看見她來投店的話,就馬上通知我,老潘,願不願意幫這個小忙?”
  老潘不加思索的道:“爺交待的事,小的怎敢不從?爺放心,一定照辦!”
  在老潘斜窄的肩膀上一拍,崔厚德嘿嘿笑道:“好小子,夠意思,我就知道你是個光棍落檻的人,乾脆爽快,不愧漢子一條!”
  這一拍,幾幾乎就把老潘半邊身子全拍塌了,他斜著肩倒退了好幾步,痛得齜牙咧嘴,卻又不得不堆起滿面苦笑:“爺高抬了……小的理該盡力。”
  崔厚德又瞇起眼來:“但記著行動要快,要隱密,別叫那娘們看出破綻來!”
  老潘忙道:“錯不了,小的自會謹慎。”
  崔厚德滿意的點點頭,自懷中掏出一條兩把重的小黃魚來,塞進對方雞爪般的手中:
  “會去吧,這是賞給你的,若是這趟差事辦得俐落,還少不了重重有賞,伙計,眼皮子活絡點!”
  暗暗一掂手裡那根小金條的分量,老潘立時更加了三分殷動,七分恭順:“這位爺,你可真是……呃,客氣,小的怎麼敢當?這原是小的該當替二位爺效勞的事吶。”
  崔厚德笑吟吟的道:“收下吧,咱們彼此全不用虛套,敞開胸懷談交易,這才叫四海,嘿。”
  老潘趕緊再三道謝,躬著身子退出房去,又那麼輕手輕腳的把房門給掩上了。
  崔厚德轉過身來,同床上半倚著的燕鐵衣道:“魁首,就是這麼辦吧?”
  燕鐵衣低沉的道:“眼下也只好採用這個‘守株待兔’的法子了。”
  崔厚德道:“但是,要等多久呢?”
  低喟一聲,燕鐵衣道:“兩天,或者三天也行,過了時間若還等不到她,我們就再往前下去。”
  崔厚德微顯愁容:“這裡假如還堵不著那丫頭,只怕我們就非要追到‘龍泉府’才行了!”
  燕鐵衣雙臂枕在腦後,眼望頭頂的斑剝“承塵”:“‘龍泉府’或是更遠的‘下腳埠頭’,甚至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拿住她,二領主的血仇不能不報,這段公案更不能不結!”
  崔厚德道:“但願她沒走別的路,更希望她不曾搶在我們前頭……”
  燕鐵衣道:“這種可能性不大。”
  欠著腰,崔厚德道:“魁首,你還是歇一會吧,我不打擾你了。”
  燕鐵衣頷首道:“你也回房歇著,放機靈點,可別睡得太沉。”
  崔厚德離開之後,燕鐵衣獨自躺在床上,雖然身體業已極度疲倦,但卻一時無法入睡;一個人在靜下來的時候,思潮便會相對的澎湃了,他想著很多事,也做著許多假設與推演,當然,主題離不開舒妲——那只“白鳥”。
  燕鐵衣只見過舒妲一次,印象雖已不算鮮明,也還不至於糊,他仍然記得起舒妲的面貌來,那是一張柔美而秀逸的臉龐,瓜子型的輪廓,五官均勻而適中的相互襯托著,部位之間線條的對比尤其是精心的傑作,幾乎是無懈可擊的潤麗及高雅,充分顯示出一個少女明艷動人的光輝來,令燕鐵衣最不能忘懷的,卻是舒妲透露自眉目形態之間的那股神韻,那是一種清澄的,瑩潔的,真摯又純良的神韻,和善而坦率;與她相處,宛如面對自己的幼妹或長女一樣,毫無關閡或距離,又似春風,除了溫暖的氣息,尚感染著淡淡的芬芳甜美。
  只見過那一面,也只把晤了半個時辰的光陰,但燕鐵衣對於舒妲卻有了不算淺的認識與十分深入的觀察,現在細細回想,他實在找不出這位少女行兇的動機無論從事實的分析上,抑或她有形與無形的徵兆上!
  懷疑一個不願懷疑的人,是一種苦惱,更進一步來以暴力強制這個人,便毋寧說是一種痛苦了;燕鐵衣在個人的立場上,是不相信舒妲會闖下這樁血腥罪惡的,但是,般般的跡偏,又使他不能不無視於證據的所指,同時,經驗與世故告訴她,偶而,對人相格的觀察也會出錯,他親自嘗試過類似的悔恨,悔恨的滋味,尤其含蘊了太多的失望和感嘆……
  唯的一條路,便是追拿著舒妲,問出一個所以然來。可是,如果真是她幹的呢?
  “青龍社”的規律森嚴而酷厲,乃燕鐵衣所手定,對於這類的罪行將要遭至的懲罰乃是無可婉回的,燕鐵衣明白,設若證實了元兇確為舒妲,她便斷無活路,而紀律不能改易或通融,否則,非但是自己摑自己的臉,此例一開,將來影響之大,後果便不堪設想了。
  燕鐵衣搖搖頭,努力使自己不要往壞的方面去想。
  生平不愛同女人打交道,他尤其憎厭在這種血腥醜惡的事件中和女人打交道,然而,他卻總是避免不了,一次又一次。
  *——*——*
  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沉沉睡去的,燕鐵衣只覺得剛剛迷糊了一會,就猛的被一陣低促的敲門聲所驚醒!
  習慣性的反應,使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能保持機警與最快恢復的正常體力,神智甫始清醒,他的人已閃向門邊,聲音冷峻:“誰?”
  門外,立時傳來一個略現緊張的混濁嗓門:“是我,爺,老潘!”
  此時此刻,店夥計老潘以這等形態出現,很可能是那一條小黃魚發生作用了;燕鐵衣精神一振,殘存的丁點睡意也立掃而空,他迅速開門,老潘瘦——的身子一偏而入,燕鐵衣急問:“怎麼樣?有消息了?”
  喘了口氣,老潘慌慌張張的道:“就在方才,來了一個如同二位爺所說的單身女人投店,那女人的模樣長相加上舉止,全和二位爺描述的差不多,爺,小的看約莫是了……”
  燕鐵衣興奮的道:“好,乾得好,如今她人在何處?”
  老潘忙道:“是小的招呼她才填妥了宿客簿,由小的引導她住進樓下丁字客房,就是甬道左邊倒數第二間,小的直到她安頓下來,就趕著來向爺報信了!”
  燕鐵衣一面匆匆抄扎,邊問:“宿客簿上她是填的什麼姓名!”
  敲敲腦袋,老潘道:“好像姓白……白什麼……對了,白雁……”
  燕鐵衣哼了哼:“不錯,白色的鳥。”
  老潘期冀的問:“爺,可是那女人!”
  燕鐵衣道:“很可能;老潘,你沒有露出破綻來吧!”
  連忙搖頭,老潘道:“爺放心,我幹了這多年店夥計,經多見多了,別的本事沒有,但‘不動聲色’這匹字真言卻練得到家,爺,包沒錯!”
  燕鐵衣道:“你馬上到對面房裡把我的同伴喚醒,叫他立時下樓到丁字客房來接應我,辦完事後,老潘,少不得有你的報償!”
  老潘喜逐顏開,打躬作揖:“爺慷慨,小的謝賞啦!”
  門扉輕動,燕鐵衣早已掠下了樓梯。
  要找那間丁字號客房,非常容易,燕鐵衣悄無聲息的摸上門來,身子朝門邊一貼,倒翻掌,“碰”的一聲便推開了房門,人也跟著暴閃而入!
  然而,房中的景像,卻使他在吃驚之外又大失所望——竟然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目光急掃之下,燕鐵衣赫然發覺房中靠南的一扇窗房竟是啟開的,他猛搶向前,看出窗外是片院落,院落中也點綴著幾座假山,有幾叢花樹,他卻沒有直接追出,又旋風也似卷了回來,先找過床底以及房裡僅有的一具粗陋衣櫥,在確定無人匿藏之後,他才飛身自窗口穿掠而去。
  急速在院落四來及牆外附近搜索了一遍,燕鐵衣亳無所獲的轉了回來,他剛由窗口躍入房中,正好看見崔厚德在仰著頭髮楞!
  不由氣往上衝,燕鐵衣沉著臉道:“人來了,又走了,你不幫我去堵截,卻仰著你那狗頭望什麼天?”
  崔厚德趕緊上前一步,苦著臉道:“八十老娘倒繃孩兒,魁首,我們全叫那臭丫頭給戲弄了!”
  燕鐵衣怒道:“什麼地方被她戲弄了?”
  往屋頂一指,崔厚德欸聲嘆道:“看吧,魁首,舒妲那妮子不是從你追出去的窗口跑的而是打屋頂上掀瓦溜脫的!”
  燕鐵衣隨著崔厚德的手指處朝上望去,可不?木梁承排著的片子瓦有一部分已經紊亂錯疊了,看得出乃是隨意並攏上的——在掀開之後又隨意並攏上的,紊亂的位置約有尺許見方,剛夠一個瘦削的身體出入!
  崔厚德喃喃的道:“娘的,她竟恁般精法!”
  猛一跺腳,燕鐵衣恨聲道:“這房子上面該是二樓才對呀!”
  崔厚德沮喪的道:“正面打橫的一排是樓房,這伸延向後的一溜客房卻是較為粗陋的平房,整間客棧形同凸字形,所以舒妲才有機會掀瓦而逃,又誘使魁首朝錯誤的方向撲了個空……”
  輕易不肯罵人的燕鐵衣,忍不住也罵出了聲:“這**養的建築格局……”
  崔厚德也加上一句:“還有那**養的舒妲——。”
  怒瞪了崔厚德一眼,燕鐵衣叱道:“閉上你的嘴!”
  縮縮腦袋,崔厚德陪笑道:“我只是要替魁首出口醃洩氣……”
  燕鐵衣大聲道:“飯桶一個,你早幹什麼去了?如你能提前趕到,說不定仍有圍堵舒妲的機會,現在還放你那門子的馬後砲?”
  崔厚德忙道:“屬下該死,屬下該死……”
  重重一哼,燕鐵衣悻然道:“這間客房你搜過沒有?舒妲是否遺漏了什麼東西!”
  崔厚德垂著手道:“都搜過了,連點灰渣子也沒留下,這間客房原先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就好像根本沒人住進來過似的……”
  一揮手,燕鐵衣道:“出去上房頂看!”
  崔厚德不敢多說,飛身穿窗掠出,燕鐵衣又向房間四周打量了一會,方才滿懷心火的走出房外,迎面,卻遇上了閃閃縮縮蹩過來的老潘!
  果然是招子亮,分得出臉色來,老潘一見燕鐵衣的神情,就不由一楞,他站定了,期期艾艾的問:“怎……怎麼?爺,沒找著那位姑娘?”
  燕鐵衣沒好氣的道:“丁字號客房裡連條鬼影也不見,又到那裡去找活人?”
  呆了一下,老潘迷惘的道:“不可能呀,明明是我引她進房,還是我把她的一個小包袱代放在桌上的,只是霎霎眼的辰光,莫非她就飛了?”
  燕鐵衣冷冷的道:“可不是飛了怎的?”
  老潘有些畏瑟的道:“爺,請你相信,小的可沒有誑你二位,千真萬確是那個女人!”
  燕鐵衣嘆了口氣:“我沒有說你誑我們,老潘,那女人太精了,而你也可能在形色間露了破綻!”
  老潘惶恐的道:“爺,我一直小心翼翼,裝得若無其事,半點痕跡也未留下,她不可能查覺出什麼啊……”
  燕鐵衣道:“有時形色的反應,不是自己可以控制或察覺的,若非你有什麼舉動啟了她的疑竇,她不會突然離開,如果她早對這家客棧有所憚忌,開始也便不會來投宿了,老潘,你的神態是唯一的問題,但我們並不怪你,至少,你總算盡了心力。”
  不安的直搓著手,老潘灰著臉道:“果是小的給二位爺誤了事,還乞求二位爺包涵,恕宥……”
  燕鐵衣擺擺手,道:“算了,只能說我們運氣不好!”
  這時,崔厚德卻打店門前闖了進來,他抹著汗,氣噓噓的道:“搜了這一大圈,連街上也去了,硬是找不著那丫頭一點蹤影!”
  說著,他又怒沖沖的問老潘:“那女人來投店的時候,有沒有騎馬?”
  老潘怯懼的道:“沒有騎馬,爺,只是她一個人……”
  崔厚德又冒火道:“娘的,包管是你的行動出了岔子才驚跑了她,說,你用什麼來賠那個女人!”
  差一點就跪了下來,老潘哆嗦著道:“饒命啊,爺,小的冤枉,小的天膽也不敢故意這麼做……”
  燕鐵衣大聲道:“不要難為他,再賞他五兩銀子,然後馬上結清店錢,我們準備上路!”
  丟下這幾句話,燕鐵衣頭也不回的經過圍在左近,探頭探腦的一幹店夥計及客人,匆匆上樓。
  崔厚德重重的把一錠銀子塞進老潘的手中,一邊衝著櫃檯上畏畏縮縮的禿頭掌櫃大吼:
  “結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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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巧思量 功虧一簣

  出了“五福鎮”,燕鐵衣卻並不似昨日那樣放馬急奔,他任由坐騎的輕緩的步子往前,那模樣,不像趕路,倒似在馬了。
  他的表情卻不像馬時的輕鬆,臉上宛若布起一層陰霾,濃郁得化不開………。
  跟在一邊的崔厚德更是噤如寒蟬,不敢多說一句話;燕鐵衣的性情他深深知曉,每逢在這種形勢下,他明白只有少說話才是避免討沒趣的最佳方法。
  大約離開鎮街只有半裡路不到,燕鐵衣已突然停了下來,他坐在鞍上,目光打量著周圍的地形。這是一條大路,要再過去半裡,路才在一片松林的掩遮下拐彎,現在,他們的左近皆是毗連的莊稼地,地上的作物尚未下種,泥土都是新翻的,偶而也有幾戶農家點綴,在田野的中間或更遠處的高亢地上,“五福鎮”鱗次櫛比的屋脊,則已拋在後頭了。
  除了這條大路,再沒有第二條路往那邊去。
  燕鐵衣沉吟著,不時注視半裡外的那片松林,又不時左盼右顧,端詳著附近的環境,一面更將坐騎驅到了路邊。
  實在是忍不住了,崔厚德低聲開了口:“魁首,我們還不放馬追人?再耽擱下去,恐怕那妮子就跑遠啦!”
  燕鐵衣冷冷的道:“你懂什麼?”
  碰了個釘子,崔厚德悶聲不響了,燕鐵衣思忖了一會,道:“朝前走,只有這一條路,對不對?”
  崔厚德小心的道:“是的,只有這一條路。”
  燕鐵衣道:“在平安客棧裡,我們從得信到採取行動其間的空隙非常短暫,但是,舒妲卻已經逃走了。欸?”
  有些迷惘的點點頭,崔厚德道:“她可不是逃走了?”
  燕鐵衣道:“這也表示了一種意義你想到沒有?”
  咽了口唾液,崔厚德吶吶的道:“也表示了一種意義?我……我不太明白!”
  燕鐵衣緩緩的道:“多用用你的腦子,你想想看,我們那等迅速的撲下去截堵她,卻仍然被她跑掉,可見在她來說,應變的時間也是異常侷促與慌張的。”
  崔厚德仍然不解的道:“這又有什麼意思呢?”
  燕鐵衣道:“這表示她逃走的決定乃是在極為短暫的霎時間所形成,短暫到她可能只發覺了第一個疑點便立時做成決定,短暫到她根本沒有弄清躲避的是什麼人,她只是驚覺有異便馬上走掉了!”
  崔厚德頷首道:“大概是這個樣子……”
  燕鐵衣道:“因此,她不見得能以確定是我們在追她,更不會曉得追她的人是誰,她沒有機會在逃走之前辨明我們的身分;甚至她現在正疑自己是否意識錯誤,犯了庸人自擾的毛病也未可定!”
  崔厚德道:“魁首的打算是?”
  燕鐵衣忽然古怪的笑了:“讓我們大膽的推測一下;舒妲在匆忙慌亂中自客棧瓦面上逃逸,在奔出鎮外之後,又猛的醒覺到她此舉是否乃太過緊張而產生的錯覺?然而,她又不敢再回頭來弄清楚,她不能肯定自己的反應正確性如何,又遲疑於轉回查明,思忖之下,可行的方法是藏在某一個可以窺探來往形跡卻又不至暴露本身蹤跡的有利地點,來做進一步的證實,這個適宜窺探的地點必須具備下列原則——足可掩蔽的,進退方便的,而又是可疑的敵人追來時所非要行過的地帶,比方說……”
  眼眼遙望著半裡外的那片松林,燕鐵衣含笑無言,這條道路是往那邊去唯一的道路,經過松林之前轉折朝另一個方向,而那片松林,卻是在轉彎前的這段距離裡,僅有的適宜隱匿埋伏的地點。
  隨著燕鐵衣的視線看出去,崔厚德恍然大悟:“原來魁首是判斷,舒妲那丫頭可能躲藏在前面那片林子里去了?”
  燕鐵衣輕輕的道:“我是這麼想,但可也不一定準確。”
  立時興奮起來,崔厚德迫不及待的道:“既是如此,魁首,我們還應磨蹭什麼?撲上前去抓人就對了哇!”
  燕鐵衣搖頭道:“從這裡離那片林子,仍有半裡之遙,任是再快的身法往上撲,也來不及在她逃走前將她截住,如果舒妲確是藏在林中的話!”
  崔厚德又不禁疑慮起來:“對了,魁首,假設她不是藏在那片林子內窺探,而是躲在鎮裡某個角落暗處查看呢?豈不是我們一出客棧門就露了底啦?”
  燕鐵衣道:“她不見得敢躲藏在這麼接近的地方,照常情來說,一個人的判斷力經由混亂而至正常,其間的過程總要在經過情緒的漸次平靜以後,從她倉惶逃遁至情緒平定,由鎮上奔至那片林子的距離正好合適,若她剛剛逃出客棧便即恢復冷靜,似不可能,她不是具有如此鎮定功夫的角色,否則,她也不會有著一連串的失誤及破綻留下了!”
  笑笑,他又道:“人在驚慌交迫之下,一般的本能都是往外逃,極少匿藏在危險的附近,況且,你也已經在客棧四周搜索過一遍了……”
  崔厚德回思著道:“如若她逃至林中躲藏,其目的自是欲待證實背後是否確有追兵,但,怎麼知道她一定會起這種念頭呢?”
  燕鐵衣道:“我只是揣測,並沒有說一定,而當然我的揣測也是有事實根據的,並非憑空猜臆,在舒妲那種惶恐、驚疑、倉促的情形下,對於真相的查證起念非常合乎情理,她沒有看見我們,不知道是誰要難為她,更不能確定是不是有人要難為她,只在某一個啟疑的反應下她便逃了,因此她極可能要確證一下她的行為是否合宜,同時,她也會想弄明白‘青龍社’的人到底追來了沒有?不要忘記,她原是估計不到我們會追來的,因為她自認沒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跡。”
  崔厚德急道:“那麼,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燕鐵衣道:“當然是摸進林子里去逮捕她!”
  望瞭望前面,崔厚德頭痛的道:“正如魁首方才所言,從這裡往上撲,乃是一個急勁,不能半途歇氣,恁般架勢,她老遠就能察覺,只怕在我們接近之前,她早就又溜脫了!”
  燕鐵衣道:“所以,我們要用個避開她視線的法子,不能從正面楞上,以免驚走了她。”
  崔厚德低聲道:“迂迴?”
  燕鐵衣淡淡一笑:“不錯,你已開始聰明一點了;但除了迂迴,仍須加一項補助,就是分散她的注意力!”
  崔厚德忙道:“魁首明示!”
  略一沉吟,燕鐵衣道:“舒妲對你的形貌較熟,我與她才見過一次面,在印象上還算陌生,所以,便由我來擔任這個分散她注意力的工作;等一會,我牽著馬匹沿路往前走,你則橫過田間,繞個大圈子自林後摸進去堵她。當然我會走得很慢,以便儘量給你騰出接近的時間來。”
  點著頭,崔厚德道:“我的坐騎便留在這裡?”
  燕鐵衣道:“暫時拴著;我一個人若牽了兩匹馬,會使她有所懷疑而警覺!”
  崔厚德道:“就這麼說,魁首我們開始進行吧?”
  燕鐵衣道:“好,但記得動作要快速而隱密,別叫她查察出端倪來!”
  稍做抄扎,崔厚德道:“魁首放心,怕只怕我們費了這大功夫卻是判斷錯誤,弄到頭來她不在林中,反倒早就逃之夭夭了!”
  燕鐵衣聳聳肩道:“設若如此,也只好認命,再接著朝下追就是了!”
  說著,他把紫色頭巾解下,露出平結向上的黑發來,又脫下紫袍,反過裡面的黑色襯裡披在肩上——紫巾紫衫,是“青龍社”的製式服飾,光天化日之下,極易被人辨出,他不希望在接近之前,先把破綻露了出去。向崔厚德使了個眼色,他先行牽馬緩步朝前走去。
  就在他往前啟步的同時,崔厚德已伏弓著身子,矯健如同一頭貍貓般竄向了田野之間。
  現在,又到了黃昏時分,暮色四合,煙靄浮沉。燕鐵衣側揚著頭,牽著馬,不疾不徐的往前走著,他的模樣悠閒而散漫,完全一派吃飽了飯後,領著坐騎出來徜徉古道,觀賞夕陽景色的意態,無所事事中,又顯得那等雅興十足。
  他表面上是如此的雍容自若,優哉遊哉,內心裡卻又焦急又迫切,恨不能生出翅膀飛到林子里搜查個仔細,看看舒妲是否如他所料果在其中,一面,他又唯恐崔厚德一時毛躁,設若人在林中卻把對方驚跑了。
  就這樣提心吊膽的往前走,這半裡路,在他感覺上,好像有十裡百里那麼漫長。
  終於,他接近林子了,接近到只有百多步的距離,已可隱約看清林子外緣的參差枝椏,挺虯盤結的樹幹,甚至,可以聞到那種淡淡的松子芬芳,可是在這須臾間,他卻興起一種失望又自嘲的情緒,他認為他的估計錯誤了,很可能舒妲根本就不在林子里,早已遠而去。
  慢慢的,他越來越近林邊,精神上的壓力也越來越重,意識宛若一根扯緊的絲!
  突然,他摔去馬,暴撲向前,人在半空中倏滾猝翻,有若一抹流光也似射入林中!
  落地的一剎那,他發覺四周是空盪又寂靜的!
  雙臂急抖,整個身子又“呼”的一聲穿升上去,由這株枝椏飛躍至那棵頂蓋,又由那邊的樹梢閃掠至這邊的枝頭,就在這片松林子的梢頂,他倏點倏起,往返騰舞旋飛,有若燕子掠波,又似蜻蜓點水,輕靈極了,也飄逸極了,快捷之間,更無與倫比!
  在飛身穿躍的當中,他採取由上往下俯瞰搜視的方法來檢查這片松林,然而,他幾乎踏遍了每一棵樹端,卻沒有任何發現,不但沒有發現舒妲的蹤影,居然連崔厚德也找不著了!
  驚疑加上憤怒,燕鐵衣索性拔空更高,宛如一頭大鳥般盤旋回繞,每一次起落,便擴大了一圈搜索的範圍,就像這樣一次又一次的騰飛於空,一次又一次的撲落於地,幾番上下,他差不多已把周圍一里以內的方圓找遍了。
  沒有舒妲的影子,也沒有崔厚德的影子!
  天際的光彩,已由金黃酡紫轉變為灰濛濛的沉暗,大地的景色,也更形糊,近晚了,夜幕即將垂臨。
  最後,燕鐵衣仍然氣噓噓的回到了林子邊,用衣袖拭著額門上的汗水,他找著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了下來,這陣子,他心中的惱恨可就甭提了,一面為了自己的失算氣惱,一面又憂慮著崔厚德的安危,他火透了,煩透了,偏又無可奈何。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情況竟然是這樣的變化法,變得離奇又突兀,完全出了他意料!
  舒妲是否隱匿松林之中,原在未定之數,本來也就是一種臆測,但是,舒妲即便不在林子里,崔厚德也不該失去蹤跡呀!
  在田野間奔跑時失足摔暈了!進入松林之際被什麼毒蛇惡獸噬了?遭遇到仇敵的襲擊或攔截?被舒妲取了命去?這全不可能,休說如果發生這些情況時崔厚德俱能應付,至少可以招架的,但總有一點痕跡,而燕鐵衣業已搜查過四周幾遍,卻沒有發現絲毫足資啟疑的痕跡,這真是匪夷所思的,絕對不合道理的事!
  燕鐵衣百思不得其解,他是真個有些無所適從了!
  直等到天色完全黑暗了,他才恨恨的站了起來,雙目中光芒如火,兩手緊握,咬牙切齒,一股怨氣,簡直像要活生生撕碎一個人的樣子!
  就在這時,呃,人來了!
  一條人影疾苦鷹隼般掠過樹梢,飛撲而下!
  燕鐵衣滿腔怒火,猝覺動靜,已猛的閃旋三步,蓄勢待發!
  來人見狀之下,急忙大喊:“魁首且慢,是我,是我呀!”
  一聽聲音,燕鐵衣如釋重負,他又氣呼呼的怒罵道:“混帳東西,你死到那裡去了?害我好等一場又擔足了心事,你算尋什麼開心?簡直可惡可恨到了極處!”
  不錯,那是崔厚德!
  急忙奔了過來,崔厚德是滿身的大汗加上一頭臉的灰土,他形狀在狼狽之外,更透著相當的疲憊,喘著氣,這位“煞刀”結結巴巴的道:“魁……魁首……息怒……息怒,屬下有天大消息回稟!”
  見到崔厚德這副樣子,燕鐵衣不禁神態稍為緩和了些,卻仍餘怒未消,火辣的道:“叫你辦件小事,看你這不中用的窩囊像,純粹飯桶一個,把我顏面都丟淨了!”
  喘噓噓的,崔厚德努力調勻呼吸,一邊急切的道:“魁首……這可是冤透我了哇……”
  燕鐵衣大聲道:“你搞的什麼名堂?就這短短的一段距離,你卻跑到那裡快活去了?可真叫滑溜,一個轉身,不但不見舒妲,連你居然也沒了影子,這算幹什麼,你是在同我玩捉迷藏的把戲麼?還敢強詞狡辯!”
  吸著氣,崔厚德趕忙道:“魁首,我已發現了舒妲。”
  大出意外之下,燕鐵衣也顧不得再生崔厚德的閒氣了,他精神立振,馬上問:“人呢?
  人在那裡!”
  舐舐嘴唇,崔厚德兩手一攤:“又被她溜脫了。”
  燕鐵衣的怒氣頓時又衝上了頭:“該死的東西,你怎麼飯桶到這步田地?真正不堪重托!你是在那裡發現她的?又是如何讓她溜走?人又朝那個方向逃掉了?”
  崔厚德被叱喝得連連縮頭,期期艾艾的道:“魁首……請先息怒………待我從頭向魁首稟報……”
  哼了哼,燕鐵衣寒著臉道:“我看你怎麼向我交待!”
  從回來倒現在,崔厚德就被罵得七葷八素,心慌意亂,方寸之間也全失了斟酌,直到此刻,他才算勉強定住心神,可以較有順序,有條理的說話:“事情是這樣的,魁首,原先不是說好了由魁首牽著馬沿正路上往這邊,藉以吸引舒妲的視線,而由屬下我掩著身形,繞到林後撲進去堵她個出其不意麼?打魁首一開始上道,我就立時展開了行動,起初,一切都很順利,我遠望著魁首才走到半路上,我已經快摸到林邊了,時機的拿捏也非常順利。”
  燕鐵衣重重的道:“你發覺舒妲果然如我所料,真個匿藏在林子里?”
  崔厚德道:“起先我還不敢肯定!就在我隔著林邊尚只有二三十步遠近的當口,突然有了情況,一條人影像是十分倉惶的自林子後面閃了出來,那人的身法相當俐落靈巧,一出林子,立時向西邊奔走,我在事出意外之下,微微猶豫片歇,也只好加緊腳步,尾隨著跟了上去。”
  燕鐵衣道:“是她麼?”
  點點頭,崔厚德道:“那人的輕身功夫頗為不弱,平心而論,已在一般水準之上,尤其小動作之施展配合,更乃熟練而老到;我遠遠追著那人,一邊還得掩隱著自己的形跡,加以日暮光暗,視線不良,一直追出去三四裡路,方才確定前面是個女人!”
  燕鐵衣冷冷的道:“後來呢?”
  咽了口唾沫,崔厚德道:“後來,我暗中加快了勢子,逐漸接近對方,直到隔她只有三四丈遠了,我才出其不意的叫了一聲:舒妲!”
  說著話,崔厚德不知不覺也擺出了當時的架勢!微弓著腰,昂著頭,雙手虛往下按,是副隨時待機會飛撲的模樣,連表情也顯得緊張的道:“我這一叫,前面的那個女人似是猛然一楞,卻本能的回過頭來,一點也不錯,魁首,千真萬確,不是舒妲是誰?”
  燕鐵衣問:“她在那一霎時間,有什麼反應?”
  崔厚德口氣橫飛的道:“若問到她在回頭那一霎時間的反應,真是叫來天下第一流的丹青妙手,只怕也難以描繪傳神;她一看見後面居然是我站在那裡,乖乖,表情竟一下子僵木了,在僵木的瞬息,又宛似遭到什麼無形的勁力衝撞一般,踉踉蹌蹌朝後退了好幾步,臉色也在急速變化,又是害怕,又是驚異,又是惶恐,而且似還摻雜了那麼一股哀怨和淒苦,由這各種神韻組合成了那副複雜的臉容,一時也令屬下我有點怔忡遲疑了!”
  燕鐵衣道:“不是怔忡遲疑,恐怕是憐惜不忍。”
  乾笑一聲,崔厚德道:“反正就是這麼個味道;我急忙以其極柔和的態度向她發話,我說:舒姑娘,別再跑啦,事情業已闖出來,要面對現實,要跑也跑不掉,是你幹的,乖乖俯首認罪,不是你幹的,也理該挺身而出,回去做個解釋,再找出脫罪的反證來,像這樣盲目逃遁,如何是個了局?再說你只怕也逃不了多遠,魁首早已傳檄令諭‘青龍社’所有各地堂口繪影捉拿於你,這是一張天羅地網,自己估量著,飛得出去麼?”
  燕鐵衣十分注意的道:“她怎麼說?”
  崔厚德接著道:“她站在那裡呆了一會,忽然哭泣起來,用一雙手撫著臉,抽抽噎噎的,哭得恁般傷心法,好像受了莫大委屈一樣。”
  燕鐵衣道:“你又怎麼表示?”
  崔厚德道:“我暗裡向前湊,一邊勸解著她:舒姑娘,放聰明點,別再折磨自己又給我們增添麻煩,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好歹,跟我回去把事情交待清楚,我們魁首辦事自來公正嚴明,毋枉毋縱的,有什麼話全說明白,包管不會叫你受委屈;倘若一味想逃,那樁罪孽便不是你幹的,人家也以為是你幹的了!”
  低沉的,燕鐵衣道:“往下說!”
  崔厚德搓著手道:“我這廂話才說完,她突的放下雙手,露出一張淚浪斑斑,宛若梨花帶雨似的臉盤兒,朝著我尖叫:不要再往這邊靠,不要!”
  頓了一下,他接著道:“一時間,我真個是進退維谷了,只好站定下來,一邊仍不停的向她好言勸說,曉以利害,一面忖度形勢,怎生想個法子撲上去擒住她。魁首,老實講,若以輕身功夫而論,屬下我當然不比那個丫頭弱,可是,也不敢說強上多少,隔著好幾丈的距離,如果硬要欺近到能以下手的位置,把握的確不大,我一再考慮斟酌,生怕一個不妥,反倒驚走了她,那就不容易追上了。”
  燕鐵衣因為早已知道結果,所以一點也不起勁,他無精打彩的道:“你倒是用的什麼聰明法子?”
  崔厚德苦笑道:“那時的光景是我進一步,她便退後兩步,而且說什麼也好像打動不了她的心,及至後來,她似是越來越恐懼,越來越激動,感覺上,我已覺得不妙,看在眼裡,她像是一只業已開始振翅的小鳥,稍一驚嚇,隨時隨地都能飛走,如果一旦飛走,我又到那裡去追?她光聽我在唇焦舌燥的說話,自己卻一言不發,只是哭,只是淚淌個不停,我一看不是路,再磨增下去可能益發不好下手,因此猛一橫心,抽個冷子便躍向前去……”
  燕鐵衣淡淡的道:“抓著了?”
  嘆了口氣,崔厚德搖頭道:“抓著倒又好了,豈知我一個虎跳,撲下來一拎一撈的當口,她那身子竟已閃出一丈多遠,再一轉身,業已涼到了三丈開外!”
  燕鐵衣道:“果然是這麼個場面!”
  崔厚德窘迫的道:“我一急之下奮身再追,她也拚命奔逃,一前一後,就這樣流星趕月一般出去了二十好幾裡,可是,卻越追越遠,越追越落後,到了一處蘆花盪口,她突然加緊勢子衝掠進去,一剎那間就失去了她的蹤影,我也曾隨後跟入搜索,卻是徒勞無功,幾番折騰,又怕魁首等得心焦,所以只好匆匆趕回。”
  燕鐵衣道:“到底還是這麼個結局。”
  崔厚德臉皮發熱,赧然道:“魁首,我可是盡了全力,半點也不敢鬆懈大意,因為這丫頭的身法太過滑溜,且又起步在前,我才落了單,否則,只要容我逼近,憑真功夫,硬本事,拎她一對也包無問題!”
  燕鐵衣陰沉的道:“武功是一種綜合性的藝業,不能光比某一樣,你已經拈上了邊卻又失了手,虧你皮厚,還有這麼多的理由講!”
  崔厚德十分羞愧的低下頭,半晌不能出聲。
  負著手,燕鐵衣道:“她從頭到尾,難道就沒有替她自己說過一句話,有關這樁事的辯解!”
  崔厚德彷彿大夢初醒般“啊”了一聲,趕忙道:“有,有,只說了一句!”
  燕鐵衣冒火道:“那一句!”
  崔厚德急道:“就在她轉身奔逃的時候,她哭叫著說她是冤枉的。”
  臉上毫無表情,燕鐵衣道:“她還說了些什麼?有沒有說明她是在何種情形下被冤枉?”
  崔厚德吶吶的道:“這倒沒有……”
  雙眉緊皺著,燕鐵衣又道:“你再回想一下看,當你向舒妲再三勸說,要她跟你一齊回來的那些言詞裡,曾否表示過我們有些人相信她的無辜?”
  搖搖頭,崔厚德道:“我沒有這樣講,我只說她若回來,必將受到公平審判,既不會放縱和姑息她,可也不會冤枉和迫害她!”
  燕鐵衣沉默著,良久無言。
  忐忑的,崔厚德道:“魁首……莫非這樣說,有什麼不妥?”
  低喟一聲,燕鐵衣道:“沒有什麼大不妥,可是卻給她心理上增加了壓力,益發使她不敢相信她所受的冤枉能夠澄清——如果她是冤枉的話,因為你沒有表示還有人在同情她,在這種情形之下,她會連想到她所涉嫌的事件本身是何等嚴重,而當時的環境對她又如此不利,如果再沒有體諒她的人,她再找不出無罪的反證,回去豈非死路一條?這樣一來,我怕要加強她繼續逃下去的決心了。”
  崔厚德囁嚅的道:“呃,我倒沒顧慮這麼多了。”
  燕鐵衣沉重的道:“如今她這一逃,我們追起來就更要吃力了。”
  崔厚德不解的道:“怎麼會呢?”
  燕鐵衣目光黯淡,如同周遭的灰暗天光:“她會改變逃亡的路線,不一定再指向‘龍泉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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