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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on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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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帖於 2008-06-03 05:33 AM 被 runonetime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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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大鷹爪 四面埋伏

  朱世雄不禁覺得頗為困惑的道:“老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燕鐵衣低著頭,開始貫注力道在兩手之上,只見他雙腕的肌膚繃緊,微透青白,脈絡略見凸起,顯然已在運功分裂鐐環,可是他仍可照常說話:“不用多久你便會明白了,朱兄,我很遺憾不能進一步助你化解這樁轇轕,但只如此幫你,業已不免招致某方面的嫌疑,然而我依舊樂意為之,我說過,這是緣分,何況我也很看得起你。”
  說話聲中,朱世雄的足踝上的這枝鐐環,也“崩”的一聲斷為兩截,朱世雄怔怔的看著燕鐵衣,滿頭霧水的道:“老兄,你越說,我越迷糊了,你幫我的忙,會引起那一方面的嫌疑呢?又和什麼人有關係呢?你似乎有著難言的苦衷。”
  燕鐵衣站起身來,道:“你會想通的,朱兄,否則也終將知道我的‘苦衷’何在,只是個遲早罷了。”
  吶吶的,朱世雄道:“我,我真弄不懂。”
  燕鐵衣和悅的一笑,道:“不談這個了,朱兄,讓我再把你的手銬給解開。”
  也只是剛剛伸出雙手,朱世雄正想說什麼,燕鐵衣已忽然停止動作,神態凝重的側耳屏息,彷彿在聽著來自車外的某些聲響。
  朱世雄一看燕鐵衣的形色,也馬上閉住嘴巴,跟著注意聆聽起來,這瞬息間的靜止,他們都已先後聞及聲響的來處是源自高地斷層的斜坡,而且,迅速移向這邊 是人在滑走之際的衣袂飄拂聲,以及偶而擦落沙石的細微聲音!
  表情立變,朱世雄緊張的壓低嗓門道:“有人來了!”
  燕鐵衣沉穩的道:“不錯,有人來了,還不只一個人,大約有十數名之多,他們都是練家子,功力不弱,其中有幾個的身法更是輕靈快捷,為上乘之選!”
  咬咬牙,朱世雄驚怒交集的道:“老兄,你看會是些什麼人?”
  靜靜的傾聽著,燕鐵衣低聲道:“似乎來意不善 他們是採取包抄的形式從車箱附近圍攏的,動作顯得十分小心謹慎……近了,大概已在三四丈的距離之內……”
  朱世雄雙目圓睜,虯髯箕張,他急促的呼吸著,氣不可抑的道:“不管這是些什麼人,只要他們敢向我進襲,我就和這些王八蛋拚了!”
  眉頭輕皺,燕鐵衣悄然道:“他們停下來了,可能是要試探一下車裡的虛實,他們好象難以確定車箱內是否還有活口存在。”
  驀然一條人影掠過車頂,斜著掠過,極快,有如一只飛逸的鳥!
  朱世雄抬頭瞥處,不由切齒咒罵:“我操他的血親,這個縮頭縮腦的沒種鼠輩,我要兩手得便,只他這一掠,便可從半空里來砸下他!”
  燕鐵衣歉然道:“我卻不能如此魯莽,朱兄,還得請你包涵!”
  朱世雄急道:“你可別想岔了,我決不是繞著彎埋怨你!”
  笑笑,燕鐵衣道:“他們已經探明虛實了,知道車箱裡有著兩個活人在 你與我。”
  停歇了一下,他又接著道:“或者他們早就知道了,只是更進一步的求證而已。”
  朱世雄愕然道:“怎麼說?”
  燕鐵衣深深的道:“我的坐騎就在對岸,他們若是稍加留意,定可發現,此刻,必然已由這匹馬兒連想到它主人的行蹤何在了。”
  似是響應燕鐵衣的這幾句話,車箱外,一個蒼勁又隱隱含蘊著威嚴的嗓音響了起來:
  “朱世雄,你好命大,這一摔居然還沒摔死你,乖乖的給我滾出來,免得我們多費手腳,你可免除皮肉之苦!”
  勃然大怒,朱世雄瞋目吼叫:“娘的個屁,你又是什麼鬼頭蛤蟆臉?人五人六充你娘的那門子大霸天!”
  外頭,那人冷森的一笑:“你不認得我,我都早就聽人描述過你這副熊樣,朱世雄,你也該值得驕傲了,我‘大鷹爪’姜宜親來請駕啦!”
  呆了呆,朱世雄吸了口氣道:“原來是這老小子親自來了。”
  燕鐵衣喟了一聲,神色間有些無奈,他低沉的道:“那確是姜宜,他已有多年不曾親自出馬辦案,這趟他來,可見對此事看得極為嚴重!”
  朱世雄恨聲道:“這老鬼逼人太甚,半點餘地都不留,他既然如此趕盡殺絕,我他娘也就豁上這條命,同他耗到底!”
  燕鐵衣苦笑道:“眼前的場面,可真是叫我左右為難了!”
  朱世雄凜烈的道:“老兄,你搭救我一場,大恩大德,今生不報待來世,你放心,我不會拖你下水再替你增加麻煩,好歹我一個人承當!”
  這時,姜宜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朱世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是注定難逃此劫了,乾脆點認命了吧,再要纏賴下去,打得你爬出來未免太不好看,我敬你是個有頭有臉的角色,特地留個台階給你下,你可別不受抬舉!”
  朱世雄雙目中兇光暴射,氣湧如濤的吼:“姓姜的老雜碎,老公奴,老狗腿子,你他娘的就認定吃穩我啦?你這替官家為虎倀,為衙門做幫兇的鷹爪孫,專門坑害江湖同道,謀算武林忠良,我只要一口氣在,也誓必與你周旋到底,決不屈服!”
  一陣狂笑起處,姜宜語聲高亢的道:“我為虎作倀,為幫兇?我坑害江湖同道,謀算武林忠良?朱世雄,任得你含血相噴,橫加誣衊,都勝不過事實,瞞不了千萬人的眼睛,姜宜身在公門,修的是德,結的是緣,講的是義氣,論的是是非,多少冤屈在姜宜手上得以洗雪,多少無辜在姜宜手下得以平反?不但江湖朋友,武林同伴,三教九流的任何人物,在我姜宜心目之中也一樣要先比那個‘理’字,較那個‘法’字!”
  朱世雄怪叫著:“你要說得如此中聽,姓姜的,你要不是徇私苟情,為了巴結你那闊親戚,為了替你自己爭顏面,你又豈會這般緊緊相逼,寸步不饒!”
  姜宜的聲音更加透著厲烈了:“朱世雄,我身在公門,執的是法,先論刑律,再談親情,你恃強行劫,逞凶傷人,正乃法所不容,職責所在,何能輕縱?不要說你劫的是我姜某親人,便是貧家小戶,也概不可饒!”
  朱世雄咆哮道:“我叫你盡放些堂皇屁,姜老奴才,你待捉我結案,行,姓朱的人是一個,命是一條,有本事你就來動手拿我,想我俯首就縛,你這美夢還是儘早別做!”
  姜宜在外面暴叱:“大膽凶犯,張狂虱賊,你當我便製你不住?任你頑抗拒捕,我要不用枷鎖套你回去‘金壇府’落案,就算你這盜匪之屬成了氣候!”
  “呸”了一聲,朱世雄怒喊:“姜老雜碎,你這六扇門的一套陳腔濫調拿去嚇唬那幹雞鳴狗盜,三流宵小去,在我面前張揚,你家太爺是不受這個調調的。”
  姜宜似是接近了一點,聲音更大了:“說得像個人樣的人,朱世雄,你便窩在那輛破車裡充你的英雄好漢去?有種的滾出來現現你的硬氣,縮著腦袋只算個挖壁打洞的鼠穴之流!”
  朱世雄“霍”然站起,由於起身太急,車箱的角度又是斜陡的,他身子一晃,險些跌坐回去,猛一跺腳,他靠在車角上吼叫道:“你少充能,姓姜的老狗,我會叫你稱心如意,玩個痛快,老子即便豁上這條命,你也包管囫圇不了!”
  外面又是一陣狂笑,姜宜在道:“甕中之鱉,網內之魚,口氣倒還不小,朱世雄,我見過似你這等蠢賊宵小不知多少,未有不手到擒來者,你便替你自己多鼓上一口氣吧,待到了‘金壇府’大牢,有你提不住勁道的辰光!”
  朱世雄大吼:“你等著,老子這就出來,老子一步登上黃泉路,你們這些狗腿子少不得多半陪著上道,‘金壇府’的大牢囚不住老子,充其量,你們運具屍首回去!”
  姜宜殘酷的回答:“屍首也一樣結案,朱世雄,死活我姜某人會收下!”
  努力調勻著呼吸,朱世雄向一邊沉默無語的燕鐵衣低促的道:“這老狗……他是非整倒我不休的了,說什麼我也不能咽下這口烏氣,就算拚上一死,也叫他們便宜不了,我定得剮他們一個七零八落。”
  燕鐵衣緩緩的道:“你拚得過姜宜去?還有他手下一乾公人?據我所知,他的左右,很有幾個功力扎實的硬把子,非是等閒雜役可比。”
  朱世雄挫著滿口鋼牙道:“去他娘,管他什麼王八兔子賊,總會有人替我墊背,我宰一個狗來,宰兩個有賺頭!”
  燕鐵衣道:“我看,你便設法突圍也罷了!”
  悲烈的一笑,朱世雄道:“話已說絕了,突圍豈不等於退縮?這種貽人笑柄的事我不幹,寧可拚死,也不能落個‘不好’字,再說,他們人多,我也跑不了,不如豁起來卯上,弄不成同歸於盡,好歹也要拚個兩敗俱傷!”
  燕鐵衣低聲道:“怕的是你勝算之望不大。”
  朱世雄握拳透掌,氣湧如濤:“人在道上混,混的就是個名,求的乃是口氣,老兄,生死皆不足論,遑言勝敗二字!你的關懷我永世不忘,眼下我卻難承美意!”
  燕鐵衣咬咬下唇,道:“那麼,你是非要和他們正面對上不可了?”
  用力點頭,朱世雄大聲道:“我別無選擇,老兄!”
  喟了一聲,燕鐵衣道:“也罷,我陪你一齊出去!”
  朱世雄急忙道:“不,老兄,你我萍水相逢,多蒙屢加援手,救我於困窘危急之中,老兄待我,業已仁盡義至,我又怎能再加拖累?這是萬萬使不得的!”
  燕鐵衣道:“朱兄,我們要顧及現實,無須客套,照目前的形勢看來,我若不居中替你擋上一擋,只怕你不但求生不能,連死也不易,咱們既在這等情景上相遇,也算緣分,我總不忍眼睜睜的看著你遭罪。”
  朱世雄猶豫傾刻,不禁感激涕零的道:“我心領了,老兄,也不知我朱某人在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魚,積下多少陰德,方才修來這段福祉,於苦難中碰著你這樣一位貴人,老兄,我向來粗魯不文,滿肚子的恩銘盛德之意,越到了這等關頭,竟就表達不出萬一。”
  燕鐵衣道:“不必表達什麼,朱兄,我這樣做,是我樂意如此,我說過,我欣賞你,只這惺惺相惜,除此之外,你對我並無所欠。”
  不待朱世雄再答腔,車箱外面,姜宜的嗓音又響了起來 在焦躁中包含著鄙意
   顯然,他已更往這邊接近了:“朱世雄,你真個畏懼了麼?含糊了麼?這就是你自吹自擂的江湖好漢典型?像一只縮頭的王八,破膽的癩狗!”
  狂吼如嘯,朱世雄厲叱道:“姜老雜種,老子這就叫你看看誰是縮頭的王八,破膽的癩狗!”
  嘯吼聲中,手銬間的鐵鍊“嘩啦!”暴響,朱世雄已長身飛騰,有如一陣旋風般揚出車箱之外!
  於是,燕鐵衣自己向自己扮了個苦笑,懶洋洋的追掠跟去。
  車箱左側,在那野草黃土交雙的斜坡上,朱世雄已經身陷重圍之中,約莫有七八個人將他團團圈住,和他對面而立,站在較高處的一位,是個年近六旬的魁梧老者,老者生了一張透青的長臉,鷹目闊嘴,一把灰鬍子迎風蓬飛,氣勢好不威武雄壯,也只有他是身著一襲黑色夾袍,並不似圈住朱世雄的其餘那些人,個個都是公差的裝扮!
  燕鐵衣也才剛剛落地,斜刺裡,又猛的衝上五條大漢來截攔四周 敢情他們早就分派出人手來端候迎駕了!
  由於燕鐵衣和那老者隔得較遠,再加上中間有人遮攔著視線 或許,老者的注意力太過於集中在朱世雄身上,他並沒有仔細對燕鐵衣端詳,只是凜然交待:“孩兒們給我把穩了,來從各犯俱須一律捉拿!”
  朱世雄瞪眼如鈴,像要吃人般吼叫起來:“姓姜的老公奴,你休要瞎他娘擺你的臭威風,人家那位老兄與我所犯的事毫無牽連,甚至不相識,你憑什麼要拿下人家!”
  那老者 “大鷹爪”姜宜,冷笑著道:“是不是有牽連,該不該遭捕拿,這是老夫我的事,朱世雄,你還是多為你自己打算打算吧,你的一乾黨徒爪牙只怕不是你能包庇得了的了!”
  朱世雄張牙舞爪的叫道:“你個昏天黑地,好歹不明白的老龜孫,我他娘朱世雄向來單槍匹馬,獨來獨往,幾時撿過股子帶過手下?又那來的黨羽爪牙?這位老兄與我並無淵源,你居然皁白不分,兜頭給人家扣上這口黑鍋?簡直是誣良為盜,傷天害理到了極點!”
  姜宜暴烈的道:“此時此地此境,和你匿藏一處,私相聚晤,不是你的同黨,還會有什麼正人君子?所謂物以類聚,若非你朱世雄的伴黨之屬,誰會出現於這等情況之下,我問你能作何解釋!”
  朱世雄直著喉嚨咆哮:“這位老兄乃是偶然發現覆車現場,出自一片好意前來查探,莫非這也叫有罪?”
  頭一昂,姜宜冷森的道:“不用再編些笑話了,朱世雄,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這套胡扯?”
  “格登”一咬牙,朱世雄狠狠的道:“老子不必你相信什麼,姓朱的好漢做事好漢當,案子是我一個人犯的,你們製得了我,殺剮任便,拿著好人身上栽贓,算不得堂皇!”
  姜宜酷厲的道:“那人應該怎麼處置,由我來決定,朱世雄,這不是正題,正題在你身上,你是俯首就縛,老老實實跟我回去結案呢?還是非要我們耗費手腳侍候你服貼不可?”
  粗悍的一笑,朱世雄道:“老子打出娘胎以來,就沒聽說過‘俯首就縛’是怎麼一擋事,姜老雜種!我看還是麻煩你們鬆散鬆散我吧!”
  姜宜的一雙鷹目寒光暴閃,他表情狠辣的道:“只怕動手之下,你就難得完整無缺了!”
  朱世雄強硬的道:“如此一來,豈不正遂了你的心願?一則可對你的頭頂上司表功,二則可討好你那有財勢的親戚,既挽回了顏面,又消洩了惱恨,對你而言,再沒有比擺平我更兩全其美的手法了!”
  此際,卓立朱世雄左側的一名削腮突唇的捕快,忍無可忍的開了口道:“我說頭兒,姓朱的這個江洋大盜實在也刁悍可惡,頭兒還不下令加以圍殺,猶等著聽他發什麼癲狂!”
  另一個站在偏角的赤臉濃眉大漢也氣咻的接腔道:“尖嘴子說得對,大師兄,只憑你交待一句,這個蠻賊便有他消受的了!”
  朱世雄目不斜視,極為不屑的道:“歇著吧,一幹牛頭馬面們,似你們這等酒囊飯袋之屬的鷹爪們,老子不用硬掌,光使搓手也不知搓碎了多少,娘的皮,仗勢欺人,壓制善良,強索民脂民膏,你們乃是一流好手,除此之外,你們還有個鳥的能耐?”
  赤臉大漢頓時面孔漲紫,石破天驚的大吼:“我活劈了你這血口噴人的狗賊!”
  “呸”了一聲,朱世雄輕蔑的道:“朋友,那裡涼快那裡去!就憑你,老子拔下根汗毛來也能敲扁你的驢頭!”
  擺擺手,姜宜制止了赤臉大漢的衝動,他形容肅煞的道:“朱世雄,你是認定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朱世雄大聲道:“不錯,姓朱的生來就是這麼個賊毛病!”
  冷淒淒的一笑,姜宜神色倏沉,跟著叱喝:“拿下!”
  當圍繞著朱世雄的七八名公人捕快往上衝摸,當朱世雄手銬上的鐵鍊方才“嘩啦啦”
  震響著撐揚,那邊,燕鐵衣已不徐不緩的開了腔:“通湧住手!”
  正在雙方聞聲愕然僵持住的一剎那,姜宜已怒沖沖的拉開嗓門吼喝:“大膽賊徒,你自身業已難保,猶在扮的那門子魯仲連?孩兒們,一併拿下!”
  包圍著燕鐵衣的五名捕快齊聲叱喝,兵刃紛起,燕鐵衣往後半退,揚聲道:“才上年把辰光不見,姜頭兒就不識得故人了麼?”
  聽到這兩句話,姜宜不由怔了怔,他趕忙叫道:“且慢!”
  五名捕快立即收住勢子,卻仍然採取戒備的勢態圍在燕鐵衣周圍。姜宜滿面迷惑的朝這邊觀望,略顯遲疑的問道:“你是誰?”
  燕鐵衣笑吟吟的道:“我是燕鐵衣,姜頭兒。”
  “燕鐵衣”這三個平淡的,甚至帶著笑的波韻的字音,居然把包圍著他的五名捕快震得齊齊哆嗦,猛向後退,其中有兩位竟連傢伙也拿不穩了,“倉郎”兩響中,一把鐵尺,一柄單刀全落了地!
  姜宜也大大的一呆,他慌忙飛身奔近,細細瞧向對方,這一看,老臉上的神情可就複雜了,他匆匆整理衣襟,踏前幾步,抱拳道:“該死該死,想不到竟真的是大當家法駕在此,一時疏失不察,未能儘早拜竭,勉乞大當家恕罪。”
  燕鐵衣拱手還禮,笑道:“姜頭兒客氣了,也是我不好,沒有實時招呼閣下,好在時尚未晚,再遲一步,只怕姜頭兒就會把我一併當做盜匪從犯治罪啦!”
  寬廣的額頭上業已流出了汗珠,姜宜惶愧不安的道:“萬望大當家乞罪,老朽我老眼昏花,出言不遜,乃是確然不知來人即為大當家,冒犯不敬之處,還請大當家曲予寬諒!”
  燕鐵衣和詳的道:“言重言重,姜頭兒無須如此,幾句戲言,你要當真,我就更不好意思。”
  暗暗透了口氣,姜宜態度謙恭的道:“經年不曾拜見大當家,大當家近來可好?”
  燕鐵衣道:“好壞談不上,還是老樣子,姜頭兒,你知道吃我們這行飯的人,總是成日裡為討生活奔忙,到頭來仍只落得兩肩荷這一口,不賠上性命,就算有嫌的了!”
  陪著笑,姜宜又道:“陰二弟想必也是公私迪吉吧?”
  燕鐵衣微笑道:“他很好,這些日來還一直也望著你呢,你們老兄弟兩可不也有年把沒碰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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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情理法 勉從其難

  姜宜連忙躬腰,堆著滿臉的笑:“可不是吶,算起來確有年把光景未曾把晤了,陰二弟忙,我也一向閒不著,這一蹉跎,知道內情的還不會說啥,若叫那不明就裡的人,尚以為我們老兄弟兩疏遠啦。”
  燕鐵衣搖頭道:“這怎麼會?你們是二十餘年的金蘭之交,換了別人,說不定有閑話,你二位誼重情篤,若山之不移,休說年把不見,再長的時間,也不會影響你們的情感絲毫。”
  姜宜笑道:“大當家說得是,再沒有別人比大當家更了解我與陰二弟的情義了。”
  燕鐵衣頷首道:“所以,當我知道今天到來的主兒乃是姜頭兒你之後,我這一頓七上八下的心總算安穩了不少!”
  “大櫃只靠著小櫃兒” 畫(話)中有畫(話),姜宜這一聽,不覺暗中叫苦,但是,口裡卻又不能不接,他乾咳一聲,小心的道:“尚未向大當家請敢 大當家怎麼會突然來到這裡呀?”
  燕鐵衣明白姜宜真個想問的是什麼,他也不急著說明,只順著問題回答:“哦,說來也叫無可奈何,‘銅玉驛’陳家新建宗祠落成,要大大的鋪張熱鬧一番,陳姓族長陳老和與我交情不錯,死拖活拖,非拉我去幫襯幫襯不可,沒法子只有前往應邀了,這兩天酬酢來往,真叫夠受的。”
  姜宜打著哈哈,道:“大當家這也叫作‘盛名之累’啊!”
  燕鐵衣笑道:“說是‘虛名之累’才對。”
  搓搓手,姜宜憋不住了,他壓低了嗓門,湊近了些,道:“有件事,斗膽向大當家明揭!”
  燕鐵衣道:“儘管說,我們是老朋友了,犯不著客氣。”
  用力擠出一抹笑容,姜宜措詞審慎的道:“大當家,不知道大當家和這朱世雄之間,有著什麼淵源?”
  燕鐵衣安詳的道:“今天之前,毫無淵源。”
  於是姜宜頓時寬懷了,他咧著嘴道:“原來如此,卻令我好生擔憂,大當家方才那一招呼,我還以為朱世雄與大當家別有干係,動他不得了呢!”
  燕鐵衣平靜的道:“不過,姜頭兒,我另有不情之請。”
  表情僵窒了一下,姜宜強顏笑道:“大當家客氣了,但有所指示,能力所及,無不遵令。”
  好一個的能力所及!燕鐵衣微微一笑,道:“朱世雄這個人,以前我只是聞名,從未見過,換句話說,這乃是頭一次和他照面。”
  姜宜唯唯喏喏的應道:“原來大當家以前並不認識他。”
  燕鐵衣接著道:“不過,我曾聞人言,姓朱的雖是幹那無本生意,劫掠行當的卻向來重義守諾,除惡扶弱,的確做到了‘替天行道’這四個字的內涵,而他為人豪邁磊落,心地坦蕩,更是條至情至性的好漢子,這次遇上,同他往深處一談,益覺傳言不虛,朱世雄這個人,是一個值得交往結識的人物!”
  張口結舌了好一會,姜宜吶吶的道:“大當家的意思是?”
  燕鐵衣道:“有關朱世雄與姜頭兒你之間的過節,我非常清楚,朱世雄業已毫不保留的明言了,自然,我也不能只為了個人對他的影響而忽略了姜頭兒的立場,何況你我還有一層不比尋常的關係?”
  連連點頭,姜宜忙道:“就是這話嘍,大當家。”
  燕鐵衣道:“我不能偏袒他,因為姜頭兒你與我淵源非淺,可是,朱世雄卻又分明是一條可親可敬的好漢子,我們也不該就此將他糟蹋掉,為了找出一個對雙方都能交待的法子,我認為我們得細細研討一番,目地是求個兩全其美……”
  嘆了口氣,姜宜道:“不瞞大當家說,這兩全其美的法子,可就難尋啦!”
  燕鐵衣道:“此話怎講?”
  姜宜愁眉苦臉的道:“大當家,其一,我的頭頂上官知府老爺追逼太急,限令限期結案,其二,朱世雄行劫顧齊三為數鉅萬,事情鬧得太大,若無交待便難卸責,其三,姓朱的劫財不說,又曾傷人,傷者亦皆江湖同源,不得元兇,他們亦勢不罷休。”
  燕鐵衣忽然冷冷笑了,極為不悅的道:“姜頭兒,我把你當自己人看,說的全是直話,你真的卻抬出官家那套浮理虛詞來搪塞我?這樣未免不大夠情吧?”
  姜宜急道:“大當家這是說到那裡去啦?憑大當家與我的關係,我又怎敢稍有搪塞推諉之處?對任何人我都難保不別具用心,但對大當家卻是一意輸誠!”
  燕鐵衣緩緩的道:“姜頭兒,你確是‘一意輸誠’?”
  姜宜凜然道:“皇天后土,鑑可此心!”
  燕鐵衣正色道:“很好,如此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直來直去,不必繞著彎兒較量心思。”
  姜宜忙道:“全聽大當家教示。”
  燕鐵衣道:“姜頭兒,容我不客氣的說,你方才所舉例的各項理由,只是表面上的公事詞兒,也就是一般官家慣常所用的論調,其中毫無人情道義之存在,所之我極難苟同!”
  咽了口唾液,姜宜申辯著道:“但大當家,我的立場所在,職責攸關了。”
  燕鐵衣面無表情的道:“這一點我能諒解,可是,你能不能在我的諒解之後,也還覆我一份于人之情?讓我們在‘法’之外再多少加上點‘情理’?”
  額頭上又冒汗了,姜宜忙道:“當然,大當家,當然,吃公門這碗飯,我從不敢忘記各行各道的朋友們予我的包涵與支持,更不敢稍忘故人相待相期的情義。”
  燕鐵衣神色稍見緩和,他道:“姜頭兒,你仍能心存故舊,重視江湖情義,不由令我胸懷溫暖,是而我便不惴冒昧,盡所欲言了。”
  姜宜低聲道:“我在靜聆訓誨,大當家!”
  燕鐵衣拉著姜宜往一邊走了幾步,估量著交談的聲音不會落入人耳了,他方才形色凝重的道:“姜頭兒,你個人的身分乃是皖境六府十三縣的總捕頭,在公門中的地位業已相當崇高,再加上你在外間的名望與人面,就更為鞏固了你的權威,‘金壇府’的知府在體制上說對你有督察之責,卻無絕對的豁遣之實,你雖在地方上吃公糧,骨子里乃直接聽令于刑部,別說‘金壇府’,六府中任是那一位知府,也都得尊重你的職權,不便,亦不願過於對你的行事法則有所干擾 我說得可是?”
  姜宜尷尬的笑道:“大當家對我的底蘊知之甚詳,那會錯得了?不過,在體制上言,六府的知府皆為我的上官,他們但有令,我仍得遵辦!”
  笑笑,燕鐵衣道:“可是你要怎麼辦?想怎麼辦,其中的彈性就大了,表面上的公事是一碼子事,私底下的斟酌又是一碼子事,超生與否,姜頭兒,便全在你的仰俯起承之間了。”
  姜宜苦笑道:“是大當家把我高抬啦!”
  燕鐵衣笑容忽斂,嚴肅的道:“是故,姜頭兒,你方才所謂的上頭追逼太急之言,也全在乎你個人的願否包涵,肯否開脫,再大的案子在你手中亦曾擺平過,何況只是眼下的這麼一樁?”
  姜宜艱澀的道:“大當家,就算公事上我能夠設法替姓朱的多少疏攏,但,但被劫的財物總得如數追回,一幹受傷的苦主好歹也須有個交待,要不然,這案子還是結不了啊!”
  燕鐵衣頷首道:“這兩項倒是實情。”
  姜宜緊接著道:“大當家,如果姓朱的只是小小不過撈了個千兒八百兩,衝著大當家這一出面,便是我自己墊也理該,可恨他貪心不足,一傢伙劫奪去一大筆金銀財寶,想要周全他也是遮攔不住,而這樁劫案早已傳揚出去,莫說‘金壇府’鬧了個沸沸蕩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便外間各地亦都有了風風雨雨,我若稍稍辦出了差錯,不但上頭與地方的壓力承擔不住,自家的招牌顏面也皆一遭砸了,大當家,我的苦衷,萬望大當家能諒解。”
  大當家沉吟俄傾,慎重的道:“姜頭兒,現在事情是這樣 我決心要幫朱世雄這個忙,能幫到什麼地步便幫到什麼地步,我的意思相信已說得夠明白,衝著我們彼此間的交情,你不妨告訴我,你可以給我多少方便,也就是說,我的意願及要求,在你的衡量中有多大個分量!”
  後面這句話不由使得姜宜全身震了震,他臉色泛白,十分吃力的道:“這……大當家太也言重了……我不明白,朱世雄與大當家今昔俱無深交,僅仍萍水相逢,大當家又何苦為他耗費如許心力?”
  燕鐵衣低沉的道:“要幫一個人,主要在於這人值不值得幫,而並非會著重在雙方的關係上,朱世雄素有豪俠之行,仁義之舉,為人光明坦蕩,爽直磊落,是一個可相交之輩,也是一個曉忠知男的硬漢,如此豪士,任由他身陷囹圄,或於四面脅迫之中走投無路,豈不是一樁極為惋惜之事?”
  姜宜吶吶的道:“如此說來,大當家是一定要周全他了?”
  燕鐵衣道:“一點不錯。”
  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漬,姜宜道:“大當家既然心意已決,我也只好盡力順著大當家的意願去做,但是,我的立場也很困難,若有什麼不周之處,還請大當家多包涵。”
  燕鐵衣平靜的道:“你尚未回答我,姜頭兒,你能幫上多少忙?”
  姜宜猶豫著道:“不瞞大當家說,以朱世雄犯下的案子,若全按法律定罪,終生監獄或是流放邊關還算是輕處,判個監斬首也極有可能,大當家既要全力開脫他,我只有設法疏通‘金壇府’府衙的刑案,把案情化重為輕,去繁為簡,大案變成小案,再求知府大人格外開恩,照是批結,那樣判下來罪就輕多了。”
  皺皺眉,燕鐵衣不大滿意的道:“就此結案不行麼?還非得叫他坐幾天牢不可?”
  姜宜懇切又帶著點委屈的道:“大當家,公門之中比不得江湖幫會,朝庭定下的律例明擺在那裡,任何人要想徇情褊袒,也只能走律例的間隙,在同一法則的內容裡求其輕者,要說像江湖幫會那般全憑當家的一句話便可完全開脫平反,實際上極不可能,以朱世雄的情形而言,恐怕連刑部大吏也一樣做不到就此結案的程度。”
  燕鐵衣搖頭道:“真憋扭,比較起來,似乎還是草莽山林之屬逍遙自在,是恩是仇,也快意爽脆得多!”
  姜宜嘆了口氣,道:“王法的定律是硬性的,那比江湖道的規矩能自己主宰去靈活運用?”
  燕鐵衣道:“便算如此,朱世雄將落個什麼懲罰?”
  估量了一會,姜宜道:“大概挨一頓板子,罰個三兩年役是免不掉的。”
  燕鐵衣道:“太重了!”
  姜宜忙道:“大當家,打板子有名當,事實傷不著他什麼,罰苦役也只是個名詞,我只要向裡面關照一聲,調他到個松閒所在,兩三年呆下來,權當是養歇。”
  想了想,燕鐵衣道:“我還得問問朱世雄的意思。”
  忽然,姜宜的神色變得悲楚了,他眼眸有點泛紅的望著燕鐵衣,嗓門沙啞的道:
  “大當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有些話如梗在喉,斗膽犯顏要向大當家稟告呈訴,以情感來說,大當家與我交識十有多年,時相過從,互為呼應,大當家待我素寬,我對大當家也尊仰有加,‘青龍社’助我甚多,然而大凡大當家一句交待,我亦無不全力以赴,以淵源而言‘青龍社’的大掌法陰負咎與我又是二十餘年的金蘭之好,如同胞生,是手足情,陰二弟的組合我一向視為我的奧援,我的根源,也是我的一個窩,我親近‘青龍社’的每一個人,更仰望大當家的英明勇武,敬敬愛愛,莫此為甚,這種種般般的關係,是如何親密摯誠?眼下遭遇到朱世雄的這一檔事,大當家固是惜他的忠義豪邁,受他的慷慨耿直,但從那一方面講,大當家也該顧慮到我的困難與立場,我的顏面及聲譽,才不至於過分的厚此薄彼啊!”
  燕鐵衣和悅的笑了,他道:“姜頭兒,我當然會對你的情形先做考量,以你能夠順應的權限範圍為度,不使你太過為難,而我的目的只是和我商議如何來援救一個正遭追迫的可恕之人,也是我們的江湖同道,決非有任何勉強你或壓迫你的企圖,你說得不錯,也是我要向你尊重表明的我斷不白為了要幫助朱世雄而造成對你的傷害,無論是有形式無形的傷害。”
  於是,姜宜眼圈更紅,嗓門也更沙啞了,但卻浮起了安慰的笑容:“大當家,我就知道你不會淨幫著姓朱的,胳膝時那有往外拋的事呀?”
  燕鐵衣道:“老實說,姜頭兒,我一向的為人作風及行事法則你也不是不清楚,如果我不顧慮你,這檔子事我既已掃平,早可用我的方法來解決了,又何須翻來覆去一再與你蹉商討論?”
  連連點頭,姜宜道:“正是這話,大當家,正是這話!”
  燕鐵衣道:“那麼,在今天疏攏方面,就以你剛才所說的為原則,當然還是越求其刑輕越好,等會我告訴朱世雄,叫他好好受著也就是了。”
  姜宜搓著手,道:“大當家,但這裡頭還有一層關連。”
  燕鐵衣道:“你說說看。”
  姜宜道:“要把案子的內情壓輕,原告的苦主得把狀子抽回重繕畫押才行,否則衙內自行動了手腳,原告苦主若不答應,上門逼著,盯著,上頭再告,事情就弄大了,屆時非但周全不了朱世雄,怕連知府大人與我皆得吃不了兜著走!”
  燕鐵衣道:“這倒確是一層顧慮,我說姜頭兒,那遭劫的苦主顧齊三,不正是你的表親嗎?憑你同他的這門親戚關係,出面去轉轉圜,莫非他還能不買帳?”
  姜宜忙道:“我親自前去托請,料想顧老表多少也會給予我的幾分薄面,但我去托請沒有問題,問題是我又如何向他開口呢?”
  燕鐵衣揚著眉道:“你倒說看這不好開口的原因!”
  姜宜苦著一張臉道:“我那老表家裡遭了劫,又傷了好些護院保鑣,如今更要逼著他撤回狀子重報案由,他既便能答應,至少被劫的東西得替他找了回去才好做這個要求,否則叫他賠了夫人又折兵之外,再不明不白的吃啞巴虧,連個追訴都不得,別說他點不下頭,我也難以啟齒,大當家,他若反問我一句:‘你這六府十三縣的捕頭親戚,原來真能管這點用呀?’我就無地自容啦!”
  燕鐵衣頭痛的揉著額角道:“說來說去,關鍵還是在那些被劫的財物上……”
  姜宜道:“可不是,完璧若不能歸趙,至少半數也得送回去,絲毫綴頭沒有,光頂著張嘴說白話,聽的人不中聽,我們說的人也涎不下這張臉;大當家,你想想,若我那表親換成你我,這口烏氣可也一樣咽不下哪。”
  燕鐵衣沒有作響,姜宜說得不錯,立場互易的話,都確是令人難以忍受,這個問題,他早就料到了,也曾為此想撤手不管,然而事情變化到了這步田地,他又豈能虎頭蛇尾緊敲退堂鼓?便是硬著頭皮,也只有往下撐了。
  這時,姜宜又接著道:“大當家,如今問題不在我們身上,乃在朱世雄這紕漏精身上,大當家好歹叫他把劫奪顧家財物吐出來,就算多少差上一點,我也湊合著替他搪塞過去,可不能光彩不見,這就叫人為難了。”
  舐舐嘴唇,燕鐵衣道:“據他告訴我,全耗盡了。”
  呆了一呆,姜宜不由心火上升:“別聽他胡扯,大當家,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顧家早列出被劫財物的清單,上銀票的數目就有三萬餘兩,黃金一千多兩,此外珠玉寶石,古董奇珍,名人家畫等等照時價算少也在四萬餘兩紋銀之上,七八萬兩銀子的鉅額,足夠一個普通人家耗上祖孫三代也花不完,他居然才一個來月就用光啦?他是幹什麼花的?
  吃龍心鳳肝,套袞袍玉帶,還是蓋了華廈,置了良田?真正滿口放屁,一派謊言。”
  燕鐵衣無可奈何的道:“照情理說是難以在月餘辰光便耗盡這鉅額銀錢,但朱世雄的為人行事,都不能以常情去判斷,依我看,他大概是真的散光了。”
  姜宜急道:“大當家,你可千萬不要受他的騙,被他的謊言蒙蔽,這傢伙分明是存心使詐,編出一套假話來爭取大當家的同情。”
  燕鐵衣道:“我想朱世雄所言不假,因為他告訴我此事的時候,尚未面臨眼前的惡劣形勢,他沒有必要詐我,再說,他花錢的項目都有人頭,地點,時間可查,你只要派人一問,真假立見,朱世雄該明白,撒這樣的謊,乃是一樁十分愚蠢的行為!”
  瞪目半晌,姜宜恨聲問:“大當家,他說他把這多銀錢都用到那裡去了?”
  燕鐵衣一邊想一邊道:“一路來施捨了十二家賬所善堂,周濟過七十九家貧戶,‘鬧龍河’上砌造了一個新橋,‘赤土山’修妥一條登山大道,七個花子幫亦皆分沾雨露,此外若干窮苦孤伶之屬,他也有許多即與分派的傑作,總之,那筆錢財是光了!”
  “克崩”一咬牙,姜宜氣得快要吐血:“這個慷他人之慨的胡塗蛋,紕漏精,他自家身無分文,都拿著搶奪而來的財物大做其‘天官賜福’的舉止,媽的,這算那門子暴發戶?又那行的慈悲。”
  燕鐵衣道:“朱世雄這做法,當然是不大合宜,好在他乃是出自一片苦心,到底要比拿了大筆非分之財去狂嫖濫賭來得強。”
  姜宜憂心忡忡的道:“大當家,不管他搶了錢去做什麼,這些與他的罪行並無直接關連,目前的麻煩是該要如何回覆上命,有以交待?遭劫的財物若不能歸還原主,又叫我怎生向人家啟齒提出要求?”
  燕鐵衣也在沉吟了,這筆銀錢的數目太大,他雖然墊得起,但名目士都頗費周章,“青龍社”的庫存豐足,存底甚厚是不錯,可是乃屬於整個組合的名下,他有權支配,卻要有理有由,原則上組合的財物是用之於組合的,對於接濟並無淵源的外人,有其差額合理的限度,若耗之過鉅,既便手下人不會說話,他這一幫之主也礙難獨專,要不,此例一開,只怕金山銀水亦將挖空了。
  姜宜不但是老公門,也是老江湖了,燕鐵衣的難處,他自是明白,更靠近了些,他低細的道:“大當家,你也不必再為姓朱的傷腦筋了,這不是個小數目,任誰也幫不上忙,‘青龍社’,本身的開銷已夠浩繁,那有閑錢幫襯這個冒失鬼!”
  燕鐵衣輕輕的道:“這樣吧,姜頭兒,以你自己估量,如果由你親自去向顧齊三說項,他肯不肯犧牲一點?譬如說,照半數收回抵償?”
  吃了一驚,姜宜大大搖頭:“大當家,你這麼做犯得上麼?就算顧老表答應以半數抵償損失,可也有三四萬兩銀子之鉅,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呀,姓朱的與你一無深交,二無舊誼,你何苦替他掯負這重的擔子?再說,你這例子一開,將來‘青龍社’上行下效,這年頭需要救助的人多了,你們如何吃得消?”
  燕鐵衣深沉的道:“這筆錢我不會向組合裡調用,我另外設法籌措,我有許多財力雄厚的朋友,他們之中不可是想送我錢都尋之無路的人物,只要我開一句口,休說三四萬兩銀子,就算三四十萬兩銀子也不成問題,我將來會還給他們,我有許多種還帳的方法,有些是他們拿錢也買不到的……”
  姜宜不安的道:“大當家的潛力自是無庸置疑,徵結只在於劃不劃得來。”
  燕鐵衣微笑道:“錢財並非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準則,有時候,一個人的品格與骨節,心性與本質,乃是積世上有價之財也難相比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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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惜豪義 慨承艱巨

  深深的思量著,姜宜那張老臉上的皺紋全都折在一起了,好一陣子,他才咬咬牙,彷彿下定了決心,豁將出去:“大當家既然這麼說,我也只有盡力替姓朱的周全到底了;為一個萍水相逢的江湖同道,大當家都肯承擔些許責任,便衝著大當家與我這多年的交情,我又有什麼不能湊合的?大當家,你吩咐吧!”
  燕鐵衣低緩的道:“首先,姜頭兒,我們決定以紋銀四萬兩的數目抵還顧齊三的損失,另外他一幹護院武師們的湯藥費亦少不了奉敬,這樣做法你認為顧齊三是否能夠接受?”
  姜宜苦笑道:“大當家憑空背上這樁麻煩,對兩邊雙方來說,都已是仁盡義至,我想顧老表應該答允下來才是,否則,我也會曉以利害,析之得失,非勸他答允下來不可;最現實的問題,莫過於朱世雄劫得的財物早已分散一空,他如硬要堅持法辦,就算殺了朱世雄的頭,我那老表又能得回什麼?眼下有人負責半數以上的賠償,已是他天大的運氣,像這類案子,苦主連抹灰渣也撈不著星點的,可多著啦。”
  忍不住莞爾,燕鐵衣道:“人的嘴,兩片皮,向著誰講誰有理,姜頭兒,你聽聽這一番說詞,可真是比我所想的還要完美周到哪。”
  姜宜啼笑皆非道:“大當家,這可全是衝著閣下,我才搬弄起老公門中那套兩頭巧的玩意,若只是姓朱的那個紕漏精,我才犯不上去傷這等腦筋。”
  燕鐵衣道:“這我明白;姜頭兒,官裡的事,便也偏勞費神,刑罪是越輕越好,海捕告示早點撤消,顧家的狀子也叫他們抽回從繕,總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天下太平則上上大吉!”
  搓搓手,姜宜小心的問:“是否要有個時間上的約定!我也好對上頭和顧老表交待。”
  沉吟了一會,燕鐵衣道:“這個當然免不了,姜頭兒,從今天開始,以一月為期如何?下個月的今天,我擔保錢和人都帶到你的面前!”
  呆了呆,姜宜忙道:“大當家的意思是說,現下不能把人交給我?”
  燕鐵衣笑道:“別緊張,姜頭兒,眼前不叫朱世雄跟你走,我是另有盤算;其一,這件事的解決方法,固然由你我私下談妥了,但官面上,苦主那裡卻仍然是樁懸案,八字不見一撇,朱世雄跟了你去,先得當重犯受罪不說,萬一坐實了刑名,你往後又得費多大力氣才能替他翻案?其二,我們空口說話,雖則實實在在是幫朱世雄的忙,若叫他在沒有見到結果前,伸著腦袋甘心坐進大牢裡,非但他不情願,尤恐因此引起他的猜疑,錯把我們一片好心做了驢肝肺,一個不好胡幹起來,不僅彼此有損,我們一力想替他開脫的意願豈不更是白耗了?”
  連連點頭,姜宜道:“大當家的顧慮很有道理,姓朱的是個渾東西,懵懂毛躁,腦子裡沒有幾條紋路,要先帶他走,說不定他真會想岔了路……”
  燕鐵衣道:“所以叫他跟著我,在我設法籌措這筆銀錢的時候,他也很有可能派上用場,如此一來,他出力得酬,對我人情上的負擔也輕些。”
  忽然又遲疑起來,姜宜猶豫著道:“不過,大當家,你可有把握屆時一定能把人帶到!這不是玩笑之事,稍有差池,我就會吃不完,兜著走。”
  燕鐵衣一笑道:“你該信得過我,姜頭兒。”
  姜宜正色道:“我相信大當家的程度,超過對我自己的信任;我是怕這小子臨時動了什麼歪腦筋,節骨眼上拖大當家的後腿,那就防不勝防了!”
  燕鐵衣道:“不會,朱世雄不是這種人,我看得出來。”
  姜宜無可奈何的道:“但願是如此了,大當家。”
  於是,兩人迴轉身來到原處,朱世雄仍在嗔目切齒,劍拔弩張的與那幹公差對峙著,一副拚命三郎的架勢。
  姜宜也不管他,只朝自己的手下門一招手:“伙計們,收隊!”
  命令一下,那些幹久了六房門的仁兄們雖是十分驚異又迷惘,但卻沒有一個多問半句,立時紛紛後撤,把路讓了出來。
  覺得更加意外的是朱世雄,他大大一怔,一怔之後不禁滿頭霧水的嚷嚷:“你們是他娘的吃錯藥啦?方才還來勢洶洶,恨不能剝掉我老朱這張人皮,只這一會,怎的又忽然敲起退堂鼓來了?光打轟雷不下雨,就是你們這幹鷹爪孫一慣嚇唬人的法寶麼?”
  姜宜權當沒有聽見,他對著燕鐵衣重重抱拳,一派恭謹的道:“我們這就告辭了,一切還憑大當家仲裁。”
  燕鐵衣還禮道:“那邊的事,姜頭兒更得多為擔待。”
  十幾名差役,像來時一樣輕快,在姜宜率領之下,瞬息便退走一空。
  瞪大了一雙眼,朱世雄喃喃的道:“這是怎麼回事?莫不成他們都遇見鬼啦?”
  過來輕輕拍了拍朱世雄的肩頭,燕鐵衣道:“不用瞎猜,等我解下你的手銬,咱們還有很多正事要辦。”
  朱世雄一下子跳將起來,他衝著燕鐵衣,感激涕零的大叫:“是了,是了,老兄,一定是你幫我開脫了這場大難,老兄,老兄啊,你可真是我姓朱的命中注定要遇上的大貴人。”
  燕鐵衣微笑道:“你是條好漢子,我也想結交你,要結交一個朋友,總該為朋友做點什麼才算誠心,你說是麼?”
  朱世雄直楞楞的看著燕鐵衣,用那種直楞楞的情感在說話:“天下竟真有你這樣的好人,這樣見危伸援的好人……我,我怎的遲到今天方才遇上?”
  運力拗脫朱世雄雙腕上的手銬之後,燕鐵衣隨手拋在一邊,在手銬“晃當!”的墜地聲中,他又用力一拍朱世雄的肩頭:“行了,別淨扯這些,朱兄,來,我們商量點正經的。”
  咽了口唾沫,朱世雄忙道:“但憑吩咐,老兄,你怎麼說,我怎麼做。”
  燕鐵衣道:“你的事,眼前算是暫且應付過去,可是尚未根本解決,對於姜宜,我有著承諾,承諾實現的那天,再配合上你的合作,才算徹底擺平了這樁麻煩!”
  一邊搓著腕上被鋼銬久扣的部位,朱世雄急切的問:“莫非姓姜的不肯就此拉倒?
  老兄,你對他有什麼承諾?我又該如何來與你合作!欸,這樁樓子可出大了。”
  拉著朱世雄找了塊平滑點的石頭並肩坐下,燕鐵衣耐心的道:“老姜宜買了我的薄面,答應以一個月的期限讓我們籌還苦主的損失,他更允諾只須抵償一半的實慣 約四萬兩銀子,便可為你變更案情到最低的限度,大概只是挨一頓板子,再坐上個三年兩載便算完事;朱兄,姜宜很幫忙,這已盡了他最大的力量,我對他的承諾就是一月之後,準時賠出四萬兩銀子,要你合作的地方是請你同意接受這最輕的懲罰。”
  朱世雄哭喪著臉道:“打家劫舍的罪名一朝按進官裡,挨一頓板子坐幾年牢,這已是莫大的寬容處置,我自然樂於接受,問題是,老兄,我到那裡去弄這四萬兩銀子?除非再乾上一票,猶要碰上真正的肥羊才撈得滿。”
  擺擺手,燕鐵衣笑道:“只要你答應投案,讓姜宜交待得了就行,四萬兩銀子的事,由我來負責,不勞你煩心。”
  朱世雄表情痛苦的道:“但……但那是四萬兩銀子啊,我怕一時還不出來。”
  燕鐵衣道:“誰說過叫你還來著?”
  不覺睜大了一雙眼,朱世雄難以置信的道:“不用還?你,你是說你替我墊上四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卻不用還?天下居然會有這樣的事?”
  燕鐵衣安詳的道:“這並不奇怪,朱兄,主要還在於某人值不值得我們這樣關切與愛護;我曾向姜宜說過,錢財並非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準則,一個人的品格與氣節,心性與本質,乃是積世上有價之財亦難相比擬的。”
  朱世雄期期艾艾的道:“老兄……我只怕沒有你預料中的那麼清高,更沒有你敘述中的那樣超凡脫俗,充其量,我……我只是一個獨腳強盜罷了。”
  燕鐵衣和悅的道:“強盜也分很多種,朱兄,你乃是此中最令人寬諒與欽佩的一種;不要妄自菲薄,你雖側身草莽,仍有你存在的價值,至少,比某些冠冕堂皇之士,掛羊頭,賣狗肉,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人要高明多了,你實在,你坦蕩,你磊落無私,這就夠了,人,並不能從他的表面,從而斷定他的內涵!”
  朱世雄靦腆的笑了笑,道:“說了這麼多,老兄,只有其中一樁我還聽了不覺臉紅,這一樁就是我還算得上實在,有什麼表什麼,心裡憋不得一隱私,眼裡看不得一點奸邪,直進直出,不會繞彎兒,不懂那套皮裡陽秋,但,但這也值不上四萬兩銀子呀!”
  燕鐵衣道:“值了,在我認為只這一樁已經值了,何況你的長處還多著呢?”
  咧著嘴,朱世雄道:“這是一筆大數目,老兄,你可有了計較到那裡去籌?”
  燕鐵衣道:“我有個朋友,很有點身家,我先找他去藉。”
  朱世雄道:“能一下子拿出四萬兩銀子來,須要極厚的底子才行,老兄,可別為了我難為你的朋友……”
  燕鐵衣很有把握的道:“放心,難為不了他。”
  朱世雄道:“不知你那朋友是作什麼為生的?竟有這等的氣派。”
  燕鐵衣淡淡的道:“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買賣,只開著三家錢莊。”
  又吞了口唾液,朱世雄吶吶的道:“‘只’開著三家錢莊?乖乖。”
  忽然,他瞪大了眼,有些驚疑不定的道:“對了,老兄,你到底是什麼來頭,那一路的角色?你的武功根底相當深厚,連那最難纏,最不論情面的老公奴姜宜都要看你三分顏色,這還不說,你開口要藉四萬兩銀子的鉅數,卻口氣輕鬆自在,好象尋常人去藉四吊制錢一樣的安閒法,而你舉止雍容,神韻高華,看你年紀輕輕,竟威儀自露,你,你的底蘊恐怕大有不凡之處吧?”
  燕鐵衣道:“和你相同 我也只是一個江湖過客,綠林草莽,沒啥可稀罕的。”
  張開嘴想笑,朱世雄卻又若有所思的把那聲笑凝結上了眉頭,他在回想著:“姜宜一直稱呼你為‘大當家’,可見你說你也是道上同源的確不假,至少,你是某個組合或碼頭主事發令的角兒,不過,組合有強弱,碼頭分大小,似你這般的功架,卻決非那等小家小戶的堂口大哥擺佈得出來,你一定是個大幫大派的瓢把子。”
  燕鐵衣笑道:“都是混飯吃的苦哈哈,賴的是人招人無價寶,其實我又有什麼三頭六臂?稱得上什麼局面?大家捧著給幾分臉色罷了。”
  思尋著,朱世雄自管在追索:“是了,你曾經回答老姜宜,報出你的萬兒……由於腔調很低,我沒大聽清楚,好象你是姓燕……不錯,叫燕什麼……燕什麼衣來著!”
  燕鐵衣道:“燕鐵衣。”
  點點頭,朱世雄一拍自家腦門:“對了,燕鐵衣,你不說,我可真想不起來。”
  猛的噎回了最後一個字的尾音
  朱世雄像一下子吞了顆火燙熱栗子下肚,他凸瞪著一雙眼珠,大張著嘴巴,好半晌都沒轉過氣來!
  燕鐵衣看多經多了這種場面,早已習慣於人們對他名姓初報時的驚震反應,他也總是遺憾不能使這種反應變為平淡,樹大免不了招風哪;眨眨眼,他道:“我想,你可能也知道我。”
  大大噓了口氣,朱世雄摸著自己胸膛,嗓門沙啞:“可能知道你?我的皇天,燕大當家,‘青龍社’的魁首,就算如雷貫耳吧,也沒有剛才那一剎那的震動法,對你,我不但是仰慕已久,聞名已久,更是想巴結你很久了,求都求不得一見,今天卻誤打誤撞的遇上了你,尤蒙垂助施恩,一而再三,娘的皮,說我朱世雄命中注定有貴人扶持,可是半點不假,道上混世面的朋友,誰不曉得‘梟霸’其人?可是有幸親近,仰承德惠的,卻是少之又少,端的造化啦。”
  燕鐵衣靜靜的道:“別把我說得那麼玄虛,一般傳言,往往流於渲染誇大,不符實際,我亦僅是個食人間煙火,有血肉之軀的凡夫俗子,或者略有手段,豈能真個通天入地?”
  朱世雄異常興奮的道:“你不用謙,大當家,任什麼讚美獎譽之詞,你全他娘承擔得起,毫不過分!”
  露著那一口參差不齊,卻還算白淨的大板牙,他又接著不自勝的道:“難怪姜老鬼一見到你就是那副低三下四的德性,更難怪你的口氣這麼大,我像個掉在水裡的人,如今不止是攀著一根浮木,簡直是抱住一座山啦,如此一來,我還沉得下去麼?大當家,一個人背時久了,總該有交運的辰光,遇上你,我就是運道來了,真個運道來了。”
  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等把問題全部解決之後,你再輕鬆自在不遲,朱兄,我們還是準備上路,先去湊合那四萬兩銀子吧!”
  急忙站了起來,朱世雄不禁有些訕訕的道:“我是樂極忘形了,大當家,你可千萬包涵則個!”
  燕鐵衣道:“沒關係,以你這種爽朗直率的性格,要憋著悶不吭聲,那才叫奇怪呢!”
  稍稍抄扎了一下,朱世雄道:“大當家,我們先朝那裡去?”
  燕鐵衣往南一指,道:“‘全家店’,離這裡大約百多里路,從容著走,明天一大早就到了,我那朋友的住處在‘全家店’外街,找著他以後,如萬一他手上的現銀不夠,總得給人家幾天時間調轉,拿到了錢,趕往‘金壇府’也要一段辰光,到了那裡再疏通打點一番,個把月的期限也就差不多快要到了。”
  朱世雄深覺不安的道:“大當家為了我的這樁紕漏,真是費了不少心思,大當家待我恩深義重,我姓朱的領受著,就怕時間一長,耽誤了大當家堂口裡的要務。”
  燕鐵衣道:“不要緊,個把月影響不了什麼,再說,我也會就便交待分支堂口或有關連的友人先帶口信回去,你的事可不能延誤,這不但是你的切身利害問題,也牽扯上我的信譽與尊嚴。”
  朱世雄低聲道:“累及大當家,我實在……”
  打斷了對方的話,燕鐵衣道:“才說你直爽脆落,你就婆婆媽媽起來了,朱兄,不必再客氣,我幫你是因為你值得幫,可並非衝著你掛在嘴皮子上的那幾句謝詞才招攬下這檔子事,你就別再叫我難受了!”
  朱世雄趕緊道:“行,行,大當家,我不提就是,我這個人也真他娘的,舌頭和腦筋一樣,總是轉不過彎來!”
  燕鐵衣道:“走吧,趕早一程,入黑之後還得找個地方打尖住店。”
  兩人一齊騎上燕鐵衣的坐騎,轉朝南邊“全家店”得得而去,馬行並不急促,涉伐間透出十分的優閒安適,正如燕鐵衣所說,他們時間足夠,趕路不妨從容點,銀子,可不就擺在那兒?
  ***
  秋老虎的天氣,白晝裡炎熱炙烤,汗透衣襟,一到了入黑,夜風吹襲,暑意全消,反倒有點冷瑟的味道,這才叫人覺得,季候業已入秋了。
  眼前的村子叫做“大石鋪”,只有十來戶人家聚集著,卻也有一片雞鳴早看天式的簡陋客棧,半間客堂聊賣酒食,穿過門角,是四間客房,其中尚有兩間是專供鋪位的統艙,設備談不上,橫豎湊合著叫你免受雨露風雪之苦的睡上一覺就是了。
  交馬上槽之後,燕鐵衣與朱世雄先把那兩間單間客房訂下,這才坐到前面來,吩咐店家弄些酒食,且將就著祭飽五臟廟。
  朱世雄的酒量甚大,四兩一壺的“燒刀子”一斤下肚,猶是面不改色,甚至連個酒呃也不打,由於酒味不夠純,燕鐵衣只喝了幾十杯,就開始用饅頭夾著白切羊肉進餐了,朱世雄抹去唇角酒漬,笑道:“大當家,怎麼不喝啦?”
  燕鐵太挾幾顆鹽水花生送進嘴裡,搖頭道:“我酒癮不大,而且喝酒毛病也多,你別管我,儘管喝他個夠,只是莫要醉了。”
  朱世雄一口又幹了杯,嘿嘿笑道:“你寬念吧,大當家,我的酒量不敢誇稱千杯不醉,但喝上個三斤兩斤卻絕對沒事,這點酒,潤潤嘴喉罷了,算不上什麼……”
  燕鐵衣微哂道:“在‘姑子集’,也就是被你那位朋友灌倒的時候,你喝了多少?”
  古銅色的臉盤上立刻透視了一抹褚赤,朱世雄尷尬的道:“那次我只喝了半斤花彫,以我的酒量,花彫足可喝上七八斤也醉不了,半斤花彫就醉得我暈頭轉向,人事不省,實在叫我納罕,我猜定是那小子在酒裡撒下了迷藥一類的玩意。”
  燕鐵衣頷首道:“可能那人暗中做了手腳,不過,喝酒雖是賞心樂事,總該有個節制才好,酒能亂性,也足以麻木一個人的警覺與意識,勿使過量才算有益身心,尤其是我們江湖人,乃頭舐血,危機時在,處處都不可鬆懈了防範,刻刻全得注意突兀的變化,我們想活得長久,可別讓酒這東西給坑了!”
  悚然動容,朱世雄推開杯壺道:“大當家說得是,幾十年英雄豪傑,全以血肉性命換來,若只為了這幾杯馬尿便永陷於萬劫不復之境,平素裡拚著腦袋去爭強鬥勝,又是為了何來?”
  燕鐵衣道:“朱兄,你能想透這一層,便會在舉杯大醉之前,多少有點惕悟了。”
  把個饅頭也一分為二,朱世雄挾上了幾大片羊肉,大口咬嚼,邊食邊口不清的道:
  “大當家……我這就不喝啦,呃,這片野店的東西味道還不差。”
  燕鐵衣道:“多吃點,試試那盤風雞,在這種小地方,能把風雞燻成這等火候,手藝也叫不惡了。”
  大口吃著,朱世雄邊道:“大當家,你以前可曾來過這裡?”
  燕鐵衣道:“曾路過幾次,但打尖留宿,還是第一遭,地方很簡陋,可是?”
  朱世雄大笑道:“謀生綠林,求命江湖,似我們這類角色,天是幕,地是席,風吹霜凍,暴雨淋的生涯才叫摸慣了,能有個地方伸展身子睡上一場好覺,業已是享受不盡,簡陋?大當家,在我們來說,只要不是露天而宿,就是天大的奢侈啦。”
  燕鐵衣和悅的道:“你是個頗能適應環境的人,朱兄,一個人若能適應環境,便有更多生存下去的韌力!”
  忽然嘆了口氣,朱世雄道:“活在這一道上,大當家,不湊合點行麼?我這輩子也不想別的,但求能夠自由自在,做什麼無愧於心,也就足了。”
  燕鐵衣默然點頭,他在想,朱世雄是個直腸直肚的人,對於生活與生存的定義原就下得十分簡單,只可惜仍是一種過高的祈求,人活著,能夠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絲毫不受外來的牽扯及影響又是談何容易?
  至於行為之間,無愧於心,更是難上加難,有多少人敢說他的一生之間,每一樁舉止都是合乎平準之義,公允之道的?
  在這人世間,尤其江湖裡,要想維持一個起碼的原則,皆乃恁般艱辛啊……。
  又吞下了一大塊滷牛肉,朱世雄就著衣角揩拭雙手上沾著的油漬,邊撫著肚皮道:
  “飽了飽了,可真是吃飽了……”
  燕鐵衣尚不及回答,一陣隱隱的馬蹄聲已自店外的那條土路另頭傳了過來,蹄聲中,另還夾雜著轆轆的車輪轉動聲,顯見是有一撥車馬來近了。
  朱世雄朝店門外望瞭望,詫異的道:“這個辰光,又在這等荒村野地,還會有人車經過?”
  燕鐵衣不以為意的道:“‘大石鋪’是個小荒村子不錯,但要南往‘全家店’,北朝‘銅雀驛’,這裡卻是條快捷方式要道,日常往來的行旅不少,否則,你以為光憑村子裡的十來戶人家,就能養活這片店?而有的人出門在外,貪著多趕一程,到了這時候方才找地方落腳,卻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朱世雄笑道:“聽這車馬喧騰,似乎來的人不少,店老闆又有生意做了。”
  他們在這廂說著,那矮胖禿頂的店掌櫃,可不業已提著一只燈籠,大聲吆喝著兩個小伙計,三腳兩步地趕到門外早早侍候去啦。
  燕鐵衣低聲道:“現在回房歇著麼?或是叫小二再砌壺茶來消夜?”
  朱世雄道:“光景還早,大當家,現在上床只怕睡不著,泡壺茶喝吧,順便也看看來的是些什麼人,閒著無聊,瞅瞅熱鬧也是好的。”
  笑了笑,燕鐵衣道:“趕晚落店的行腳,又有什麼熱鬧可瞧的?”
  這時光,一行車馬已經吆吆喝喝的來到了客棧門外停下,呃,是三輛雙轡烏蓬車,另外騎馬的也有七八條漢子;店掌櫃與伙計們殷勤上前招呼,忙著往裡頭讓,騎馬的漢子們落了鞍卻先不進來,其中一個湊在掌櫃耳邊低聲咕唧,其餘的人則幫著車蓬車夫將拉近並攏,靠在客棧門牆前面,等車尾厚簾掀起車上的人往下了,才有兩條大漢搶先奔入,目光銳利的查看四周。
  自然,他們對坐在那裡的燕鐵衣和朱世雄特別注意,兩位仁兄的神色,不期然的流露著杞人憂天式的狐疑,二人匆匆互視一眼,一個竄進了門角之內,一個急急轉身出去,看情形,約莫是有所稟報去了。
  過了片刻,一位臉膛朱赤,虎背熊腰的仁兄大踏步走了進來。
  這一位,也就是剛才和店掌櫃咬耳朵的同一個人,在他後面,緊跟著掌櫃的以及先前入店查視的那個漢子,他們跨進門檻,便直楞楞的來到燕鐵衣和朱世雄的坐頭之前!
  朱世雄本能的覺得對方來意不善,他雙眼一翻,臉色便沉了下來,燕鐵衣卻輕輕按了按他的手背,示意不要魯莽。
  站在桌前尺許之處,赤臉仁兄與他的伴當沒有開口,店掌櫃卻從後面冒將出來,衝著燕鐵衣打恭作揖,脅肩諂笑:“我說,這位爺,呃,小的有個不情之請,還千萬請你老包涵著,實在是不好啟齒的事,你老可別見怪。”
  赤臉朋友重重一哼,十分不耐的道:“開店的,你趕快把話說明白,我們大老爺和夫人小姐還等著地方歇息,那來這麼多婆婆媽媽?真叫黏纏!”
  店掌櫃忙道:“是,是,我這就說,這就說。”
  燕鐵衣淡淡的道:“掌櫃的,可是外面來了貴客,要我們讓出單間上房來?”
  躬腰拱背,店掌櫃惶恐不安的道:“你老明察,你老體諒,住店落宿,原是分個先來後到,沒有把前面住進房的客人攆出來給後來的客人住的道理,但……但這一撥貴客身分不同,乃是京裡告老還鄉的一位都老爺及其寶眷,小的……小的不能不來向你老打個商量。”
  朱世雄冷笑一聲,尚不及發作,燕鐵衣已使了個眼色,微微笑道:“原來是位退隱歸鄉里的御史大人;都憲老爺們聞風言事,職司憲律,多是體恤民疾,揭姦發伏的清官,我們草野之士,讓出一間客房來以奉賢吏安頓家小,正乃表示一點虔誠敬意,真是何樂不為?掌櫃的,你放心,我們讓一間房子出來便是。”
  店掌櫃還來不及再說什麼,赤臉朋友已惡狠狠的接口道:“誰說只要一間客房?這片破店一共兩間上房全叫你們佔了,我們大老爺及夫人小姐只住一間如何得夠?通通都要給我讓出來!”
  忽的跳起,朱世雄怒火衝頭,哇哇大叫:“真他娘的主大奴也大,你是幹什麼吃的?
  居然橫到我們頭上來了?別說一個不在其位的御史,就算皇帝老子,也不能不講道理,怎麼著?你是看我們頭上頂著個‘孫’字不成!”
  赤臉大漢瞪著朱世雄,哼哼冷笑:“好個山野村夫,不長眼的野猢孫,你敢情是吃了熊心豹膽啦?衝著我錢大教頭面前發威賣狠?要不給你點教訓,怕你永不會懂得怎麼說話才叫規矩!”
  忽然大笑起來,朱世雄往外挪步,斜吊起一雙眼道:“想不到在這個荒野陋店,還碰上了向我叫陣的人物,來來來,錢大教頭,我這身筋骨早就該鬆散鬆散,你正好偏勞。”
  捋起衣袖,赤臉大漢暴烈的道:“狂妄東西,看我收拾你!”
  一個身材胖大,滿面油光,穿著一襲銀團壽字圖長夾袍的福相老者,突兀的踏進門來,同時高聲叱喝:“錢濤,還不給我住手!”
  紅臉大漢聞聲之下,立時後退,形色轉得異常恭謹的垂下雙手:“老爺,是這廝太過不通情理。”
  一揮手,老者極其威嚴的道:“不用說了,我這些年來告誡過你多少次?待人要謙和,對事要容讓,切莫仗著有一點官勢便肆意驕狂,尤其要善視百姓,德惠子民,這才能上報朝庭恩遇,不負庶黎仰望;我一再教訓你這些話,只一轉眼,你就全忘了?”
  叫錢濤的仁兄連忙躬著身道:“不敢,老爺,錢濤不敢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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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五豹子 虎嘴採須

  燕鐵衣跟著站了起來,和悅的道:“就衝著這位都老爺的一番話,朱兄,我們兩間上房全讓了也罷!”
  怔了怔,朱世雄不甘的道:“可是,我們先訂下的房間呀!”
  燕鐵衣道:“隨便湊合一宿吧,你不是說過,但能避風吹日暴,不受霜打雨淋,就算天大的享受了麼?眼前咱們至少還有個屋頂遮擋著,光景尚稱不惡。”
  舐著嘴唇,朱世雄無可奈何的道:“你既然要讓,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其實我無所謂,兩條板凳一搭,照樣睡場好覺,就怕你不習慣。”
  燕鐵衣笑吟吟的道:“我也不要緊,荒野地裡霧宿打滾的經驗可多著呢,天天睡錦榻熱匟,我那有這等好命?”
  走前幾步,那老者象徵性的做了個揖,聲音恢宏,氣勢十足的道:“老夫溫以敬,草號之源,半生為官,聞風言事,察查民隱,只因年老體衰,精力難荷,幸承今上恩典,賜準卸職還鄉,數十年宦海浮沉,上對朝庭,下待子民,尚稱未曾妄食王祿,有負聖恩,雖只落得一肩行李,兩袖清風,而此心堪慰。”
  望著這位“年老體衰”的都老爺,燕鐵衣抱拳道:“久仰賢名,溫大人,難得你為官清正,馭下有方,不才我先訂下的兩間上房,便敬奉大人你暫充行館吧。”
  溫以敬矜持的道:“卻之不恭,老夫這就受下了。”
  說著,他一昂頭,邁起八字步,神態儼然的在店掌櫃躬腰前引下緩步入內,接著,眾人提著大箱小包,又簇擁著一位頗有風儀的中年貴婦,一位青春年華的大姑娘匆匆跟進
  由於那大姑娘被好幾個僕婦丫環圍繞著,外面的人誰也沒看清是個什麼長像,但從倒影及其裝扮穿著來瞧,包管是一枝花的年齡乃是錯不了的。
  悻悻然坐下,朱世雄惱火的道:“大當家,只看著這副架勢,我就不覺有氣!”
  燕鐵衣笑道:“你沒聽他說‘宦海浮沉數十年’?官做久了,難免帶點官氣,顯著官威,就像我們江湖上打滾的年歲一長,也多少會帶著一股子悍氣野氣或等而下之的青皮流氣一樣,都是無可厚非的。”
  朱世雄啼笑皆非的道:“你似乎半點心火全不上?大當家,虧你還這麼優游自在呢。”
  燕鐵衣道:“人總該有點修養,是不?”
  往四周一看,朱世雄又搖頭道:“不但我們訂下的兩間上房讓了出來,我看連另外兩間的統鋪也沒有了,姓溫的官兒手下丫環傭婦加上保鑣跟隨一大堆,那還有我們的一席之地?大當家,我們今晚很可能真個搭板凳睡覺啦。”
  燕鐵衣道:“老實說,我早就在這麼盤算了。”
  說話間,那錢濤已由裡面折了出來,他看也不看這邊的燕鐵衣與朱世雄一眼,管自招呼著另外六七名伴當及幾個車夫在一大圓桌坐下,一邊大聲吆喝店家往裡屋送水送飯,一邊急催自己桌上來酒來菜,加上其餘的人們幫腔插嘴,亂哄哄的鬧成一團,不止是店掌櫃內外忙得額頭上見了油汗,兩個小伙計也幾乎跑斷了腿。
  嘆了口氣,朱世雄喃喃的道:“這群惡胚就這麼個嚷嚷法,今晚想睡得著覺麼?”
  燕鐵衣道:“大概要先侍候他們歇了睡下,才輪得著我們,而且,店家忙著招呼貴客財神,我們早就叫泡的一壺茶,約莫也喝不上嘴了。”
  朱世雄恨聲道:“娘的,算這批奴才福大命大,休說大當家你從不吃這口烏氣,我姓朱的又幾曾如此逆來順受著?要不是大當家你再三攔阻,我不搗他們個人仰馬翻,我就算他們合著揉出來的!”
  燕鐵衣安閒的道:“稍安毋躁,朱兄,稍安毋躁。”
  朱世雄伸手打了個哈欠,才想找幾條板凳並湊兩張床鋪,目光一轉,卻驀地定向了門外
  很快很快,門外,五條身影旋風似的卷了進來!
  那五個人甫一進門,立時分散,五個人一式的豹皮頭巾,豹皮緊身衣,豹皮軟靴,一片黃褐色的斑點閃晃中,他們手裡同樣的五對鬥大金環刃也映著燭光熠熠生寒!
  五人裡,一個濃眉獅鼻海口的魁梧人物首先大吼如雷,聲如洪鐘:“通通不准動
   我們哥幾個和列位無冤無仇,不打算傷害你們,我們乃是來替天行道,索回溫以敬那**多年來搜刮的民脂民膏;知機的乖乖坐著看戲,有熱鬧你們瞧,那一個想要插手管事,就莫怪我們哥幾個翻臉不認人,朝橫處宰!”
  一剎那,整個前堂裡是一片死寂,一片僵窒,那兩桌上的十餘位仁兄們個個面色泛白,形態倉惶再也不嚷不叫了,再也不見方才的那等氣燄。
  這五個不速之客頗識聲勢之竅,他們只一露臉,那股子銳勁,業已懾住了場面!
  朱世雄忍不住竊笑,他小聲道:“大當家,這可來了我的同行同道啦,大水衝倒龍王廟不是?成年的幹那無本生莣,今天堪堪也被人當作了肥羊。”
  笑笑,燕鐵衣道:“且看他們搞什麼把戲。”
  朱世雄壓著嗓門道:“眼下還沒出你大當家的地盤哩,這些渾頭居然敢明火執杖,橫著打劫?大當家可允忍著?”
  燕鐵衣平靜的道:“約莫是外地來的朋友,或者是一路跟綴下來作案的伙計,江湖一把傘,四面八方都得多少掩遮一點,只要不過分,將就著算了。”
  朱世雄打量著對方,低聲道:“你不認識他們?大當家。”
  燕鐵衣道:“不認識,很顯然的,他們也不認識我。”
  另一個黑瘦細長,卻雙目如鷹的豹衣人朝他們這邊一瞪眼,凶神惡煞地叱叫:“不許咕噥 你們兩個!”
  就接著他這聲叱叫,裡間已傳來幾聲驚呼,接著響起一片跌騰滾僕之聲,殺豬似的尖嚎跟著響起
  沒有一點矜持,沒有半分威嚴,更不含絲毫“官氣”的響起。
  是溫以敬都老爺:“救命啊……來人……救命哇……錢濤……陳子軫……趙宏……
  你們快來救我啊……”
  一聲比一聲急,一聲較一聲慘,更挾持著女人的哭喊及叫嚷聲,於是,自錢濤以下,那十餘條漢子可就越來越坐不住,越來越臉泛黃了。
  點點頭,朱世雄悄悄的道:“是行家的手法,裡應外合,明暗齊下,看來這是有計劃的行動……”
  突然,那錢濤一躍而起,猛往門角裡衝,只一惦步,手上已翻出了一柄雪亮匕首,但比他更快,一個矮壯結實的豹衣人身形閃電橫截,金環暴切猝翻,流芒飛眩中,錢濤才往後挫,手上的匕首,尚未及插出,另一個塊頭甚大的豹衣人已倏忽掠近,雙彈腿,踢得錢濤偌大的身子連連翻滾,重重摔落!
  兩聲怒叫又起,大概是錢濤的行動激發了那股子責任感,又有兩位仁兄雙雙撲擊向站得最近的一個豹衣人。
  這是個勾鼻蛇眼,面目陰鷙的人物,他紋風不動,恍同未覺,卻在對方二位撲近的剎那間左手斜揮,五指箕張中掠折如飛,慘嚎聲便挾雜在骨骼的折斷聲裡,令人毛髮悚然,發動攻襲的那兩位齊齊打橫摔出,每個人都奉上了一根琵琶骨,而且,全斷在右邊!
  一陣桀桀怪笑出自那為首的豹衣人口裡,他濃眉軒揚,雙目如鈴,一副睥睨四方的神氣:“一幹不知死活的東西,螳臂猶想擋大車?簡直自不量力,徒取滅亡,再有那一個膽敢輕舉妄動便決不寬饒,斷殺無赦!”
  那兩桌上剩下的七八個人,早就喪魂破膽,誰還敢拿著自己性命來招惹這些凶神?
  儘管對主子心懷歉疚,也鼓不起那股子忠義之概了。
  裡面響著翻箱倒籠的聲音,響著求苦哀懇的聲音,接著一行人跌跌撞撞的就被趕了出來。
  退職的都老爺溫以敬在最前頭,那中年婦人緊摟著她的閨女跟在後面,幾個僕婦丫環也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朝外擠,四位形容驃悍的人物隨即出現,這四個人手上只拿著有限的一點東西,二三具烏檀木雕花小箱,一條皮製的搭連,以及一只繡工精緻的錦鎖囊;他們拿著這幾樣東西十分輕鬆,決不似在拿著溫以敬十年宦囊所得的那般沉重。
  溫以敬與他的家屬早已不成人樣,一個個披頭散髮,衣衫不整,溫以敬本人的一邊面頰更是浮腫紫紅 顯然還吃了苦頭,尤其令人悲憫的是那幾張人臉,幾張沮喪絕望,不復再有幸福憧憬的人臉!
  為首的豹衣人看也不看這些苦主兒一眼,管自朝那四個人問:“怎麼樣?到手了沒有?”
  四個人全把手上的玩意照了照,其中一個滿臉麻點的仁兄吃吃而笑,並叉開五指:
  “這**的家當比我們估量的要多,大約共值這個數!”
  豹衣人微微點頭,覺得滿意的道:“娘的,這就叫龍歸大海,飛鳥入林,姓溫的**取之於民,我們便讓他還之於民,誰是民?我們就是,活該我們鴻運當頭,人不發橫財,朝那裡富得了?兄弟們,大家湊合湊合!”
  前面一段話,倒還說得有那麼點板眼,但一到後頭,就全不是那回事了,燕鐵衣不由暗暗搖頭,同時開始認真考慮他該不該插手管這檔子麻煩?那中年婦人 溫以敬的元配,一把放開摟著的閨女,“撲通”一聲跪到在豹衣人跟前,涕淚泗流,泣不成聲:
  “英雄好漢……你就給我們這一大家口人留下點底子吧……我們不是貪官污吏,我家老爺一輩子也沒佔過肥缺……你們想想,御史乃是出了名的窮京官,養家活口全靠那幾文微薄俸祿,不曾舉債渡日已經大不容易,一星一點積儹下來幾個錢,可都是血汗堆積啊……
  英雄好漢,你們就忍心劫掠一空,眼看著我們全家陷於絕境,淪為餓鬼?”
  冷冷一笑,豹衣人揚著眉道:“你這婆娘倒是生就一副伶牙俐嘴,能說善道,奈何你家大爺卻不吃這一套,一個窮御史每月所得若干?既要養家活口,又要應酢往還,耍排場,充殼子,那個不窮得嗷嗷叫?偏你們過得舒坦,更挾著大筆餘財回家享福,這些錢要不是搜括壓榨得來,莫非還是天上掉下來的?任你編得一篇好詞,七情上面,亦休想大爺發一點慈悲,再要纏賴不清,惹得爺們火起,連命一起納上!”
  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這位御史夫人嚇得面青唇白,混身不住哆嗦,怕是怕到了極處,約莫那點身家真被全搶空了,不得不橫起心來再求:“好漢哦……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個家,上上下下全是我在打理,平時居家過日子,我可是從一棵蔥,一碗米上積儹下來……幾十年了,存下這點錢,也就是為著有一天回老家買幾畝薄田,蓋一棟草房,湊合著養老送終……可憐我們老爺既無恆產,又無祖業,只在家鄉有間孤伶伶的破舊老屋,我們不能仗著那間破屋生活下去啊,英雄,求你們發發善心,行行好事多少還我們一點。”
  豹衣人豁然大笑道:“真他奶奶的邪門了,我們是幹啥的?做無本生意居然也作興討價還價來了!我他娘吃這行飯吃了半輩子,倒是頭一遭遇上,你們看看,這婆娘渾不渾?”
  那蛇目勾鼻的豹衣人陰冷的道:“她要是再黏纏下去,乾脆做掉算完!”
  御史夫人又驚又怕,又氣又急,一想到往後的日子,忍不住嚎淘大哭:“你們不能這麼絕啊!……你們是在逼我們全家大小往死路上走……這全是我積下來的血汗錢,是我們活命的老本……天啊,靠後怎麼辦,日子怎麼過啊。”
  為首的豹衣人大吼道:“閉上你那張臭嘴!娘的皮,老子們是強吃橫取的祖宗,玩的這一套就是打家劫舍,擇肥而噬,老子管你的錢是怎樣來的?管你準備派什麼用場?
  老子們只知道姓溫的**悶著一大票油水辭官歸裡,這票油水老子們要吃下來,這就是了,其它一概不論,你這老婆子,如果再跟我嚕哩八嗦,老子一腳踢死你這娼婦!”
  蛇目勾鼻的那位也沉沉的道:“還叫我們發善心,有誰對我們發善心?幹強梁結黨的伙計們若懂得行好積德,早他娘餓死光了,他娘的早就沒有這一行存在了,這婆娘倒是天真!”
  婦人匍匐倒地,哭聲淒慘:“行行好吧……各位英雄……我求你們啊。”
  面色灰白,頰肉浮腫的溫都老爺再也憋不住了,他噎著嗓顫聲叫:“夫人……夫人……
  不必求他們……我溫以敬在朝為官清明,公正不阿……退……退隱於野,也是鐵骨嶙峋,不向惡勢力屈服……夫人你起來,讓他們搶,叫他們奪,總有一天,他們逃不過王法的制裁!”
  哪大小姐 姿色不錯,只是稍嫌發了點福 也哭哭啼啼的奔過去,將她娘從地上攙起:“娘,娘啊……用不著再求他們,這都是些鐵打心肝,如豺似虎的強盜土匪,他們貪得無厭,永不滿足,再怎麼哀告也不能激發他們一丁點慈悲……娘,爹是有地位有身分的人,我們寧肯將來窮死苦死,卻犯不上折了爹的名節!”
  猛一昂頭,官夫人滿面淚痕,唇顫手抖,形色悲憤,她衝著那兩桌上一幹好似呆鳥般的漢子大叫:“還有你們,你們都是我家的護宅武師,是老爺多年的跟隨,老爺栽培你們,照應你們,給你們飯吃,供你們錢用,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今天老爺蒙難,我們全家大小眼看著就要陷入絕境,你們……你們竟貪生怕死,畏縮不前,個個都在那裡袖手旁觀,你們還像不像是些大男人?還有沒有一點忠義之心?窩囊廢啊,你們這些懦夫……就算養的是幾頭狗吧,逢到這時也會跑上來幫著主子咬兩口。”
  哭喊叫罵著,溫夫人是聲嘶力端,涕淚加上口沫四濺,約莫是太過怨恨,啼號聲中突然兩眼上翻,一口氣有點轉不上來,她這裡身子癱軟,她那閨女不由悲怨交集,一邊大哭出聲,一邊摟著乃母拚命在胸口上搓揉,溫以敬也顧不得他的“官威”了,抖抖索索的搶前幾步,拉著女兒和老婆,禁不住淚下如雨,咽不成聲,一家三口,頓時哭做了一團!
  為首的豹衣人狠狠朝地下吐了口唾沫,罵道:“真他娘晦氣,竟碰上這麼一個苦主兒,善財難舍不是?你看看,對丟這幾個銅鈿,一家人活脫像死了祖宗,有那等如喪考妣法!”
  另一個大塊頭的豹衣人不耐煩的道:“我說老大,錢財到手,咱們還在這裡磨蹭個鳥?要看戲讓他們自己人看去,咱們早早開路,把時間用在找樂子上不好?”
  做頭兒的立刻一揮手,大聲道:“兄弟們,我們走?”
  這時,坐在那邊的朱世雄正殷切的望著燕鐵衣,燕鐵衣明白他的眼神中所流露的意思;輕輕點頭,燕鐵衣輕聲的道:“也好 但小心點。”
  於是,朱世雄站起身來,不緊不慢的整理著衣衫,一邊火刺刺的發了話:“各位朋友,暫請留步。”
  一幹英雄好漢正往外走,聞聲之下又紛紛站住,為首的豹衣人回頭一看,忍不住嚇嚇怪笑起來:“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位老兄 怎麼著,有啥指教?”
  朱世雄推開板凳,笑呵呵的道:“列位發了橫財,就這麼拉腿一走,未免太不光棍吧?”
  豹衣人雙眼一瞪,氣勢兇猛的道:“什麼意思?”
  朱世雄非常輕鬆自然的道:“道上規矩,見者有分,你們總不能獨吃獨吞,列位也該多少賞幾文給在下腥腥手才是道理。”
  細細打量著朱世雄,豹衣人火辣的道:“想黑吃黑,呣?”
  拱拱手,朱世雄道:“不敢,而且這多難聽?有財大家發,列位油滿脂肥,撈個飽漲,在下我卻窮得四大皆空,好比列位吃撐外溢了,在下竟餓得前心貼後牆,這似乎不大合宜;再說憑江湖情誼,我要求分上幾個,也不算過分呀!”
  那大塊頭的豹衣人搶上一步,滿臉煞氣:“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算什麼東西?居然膽上生毛,搶食搶到我們‘五豹子’嘴裡來了?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們‘五豹子’是何等角色?你他娘想朝我們兄弟頭上跨,簡直壽星公吊頸 嫌命長了!”
  體格結棍的豹衣人重重一哼,暴烈的道:“管他是那棵蔥,擺平了再說!”
  為首的豹衣人注視著朱世雄,慢慢的道:“看樣子,老兄你也是江湖同源,非但是江湖同源,恐怕和我們這一道還相當接近吧?”
  朱世雄眉開眼笑:“一點也不錯,我們正是同行!”
  對方慎重的道:“報個萬兒聽聽如何?”
  朱世雄大方的道:“我姓朱,叫朱世雄,道上朋友給我起了匪號:‘風鈴黑戟’,小角零料,不登大雅之堂,倒有辱列位清聽了。”
  名號一報,“五豹子”與他們一幹伙計俱不由臉上變色,面面相覷,全透著那等驚愕意外又懊惱悔恨的表情 他們當然知道朱世雄是個什麼人物,而且更清楚朱世雄的道行在他們之上,幹無本生意的圈子裡,獨腳挑單的主兒本是真正的好手,朱世雄便一向是單槍匹馬!咽著口水,為首的豹衣人乾咳幾聲,露著極不自然的笑容道:“呃,原來尊駕竟是‘風鈴黑戟’朱世雄朱大哥,請恕我兄弟們眼拙,一時未能拜識,冒犯之處,還請尊駕多多包涵。”
  朱世雄笑吟吟的道:“客氣客氣,我也是老不中用,越混越回去啦,長江後浪推前浪哪,承的還是列位老弟台們多抬舉,留條路走,賞口飯吃!”
  打了個哈哈,那豹衣人搓著手道:“朱大哥太謙啦 呃,剛才朱大哥也不出聲打個招呼,就一直坐在那裡看我們兄弟獻醜,還差點開罪了大哥你哩。”
  朱世雄笑道:“不關緊,不關緊,我是被列位的氣勢懾窒了哇。”
  又乾笑幾聲,豹衣人小心的道:“朱大哥,呃,既然是自己人,你又是我們的先進,當然,呃,當然少不了孝敬大哥你一份,不過,朱大哥的意思是多少才算合適?”
  朱世雄捻著鬍子,眼珠轉動:“你說吧,老弟台,真是怪難為情的。”
  豹衣人笑得十分牽強的道:“那裡那裡,應該應該,我看,還是請朱大哥你開個價吧。”
  朱世雄道:“這,不大好意思吧?”
  豹衣人忙道:“不用客氣,朱大哥,我們兄弟好歹使你滿意也就是了。”
  朱世雄笑得見牙不見眼:“既然列位一番誠意,我也就厚著面皮開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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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不苟得 盜亦有道

  豹衣人顯然並不帶勁的道:“朱大哥,請。”
  朱世雄的視線釘在執握財物的那四位仁兄手上,有條不紊的道:“因為不是現銀,說起來數目上就有些籠統 我要那三具檀木雕花的小箱子,那條皮搭連,還有,那只繡工不壞的錦鎖囊也不差,我想一併笑納了,老弟台,不多,只是這幾樣。”
  呆了好一會,豹衣人才喃喃的道:“三具檀木雕花小箱,一條皮搭連……一只錦鎖囊……這,這豈不是……豈不是……”
  猛的怪叫一聲,他嗔目怒吼:“這豈不是全要了?娘的皮,吃人有這種吃法的?朱世雄,你連湯帶面一口吞,幹的濕的涓滴不留,闖道混世的朋友如果個個都和你一樣,還有別人活命的餘地麼?你簡直瘋狂癲悖,不知自身為何物。”
  大塊頭的豹衣人也臉紅脖子粗的咆哮:“不要說姓朱的也只是個人,就算他是三頭六臂,大羅金仙,我們今天也受不下這等屈辱,我操他的老親娘,刨人的祖墳吧,也不過就是這種光景了!”
  蛇目勾鼻的那位仁兄冷森的接口道:“我早就知道他是來意不善,絕不會這麼容易便打發得了,現在可不是?姓朱的業已表明欲待啃肉吸血,裡外一把抓了,像這類吃人不吐骨渣子的狂夫,除了和他硬拚一場之外,既使跪地相求,他也不會迴轉心腸!”
  朱世雄不悅的道:“你們這個一句,那個一言,到底是在搞些什麼名堂?價碼是你們叫我開的,如今我一旦開了出來,你們卻又起鬨,這不是明擺著欠缺誠意麼?”
  為首的豹衣人一雙眼珠瞪得宛似要掉下來,他氣得一張臉盤全泛了紫:“你 朱世雄,你是個老江湖就是這麼混的麼?你他娘賣身價就是如此賣的?你要朝高處攀,我們就都該扒在你腳底下吃灰?個老鱉羔子,你想吃定我們?夢也休夢,我們恁情一文不要,全與你拚了!”
  大塊頭的豹衣人跟著吼:“我們和他幹,爺們今天非要稱量稱量他這個‘先進’到底有多重的斤兩,見識一番黑吃黑的大佬憑什麼有這個威風!”
  退後一步,朱世雄沉下臉道:“話是你們說的,臨到頭來卻不認帳,反倒衝著我張牙爪舞,叫囂謾罵,奶奶個熊,你們真當姓朱的含糊你們人多勢眾?”
  為首的豹衣人厲聲道:“老子們不含糊你!”
  又搓著手,朱世雄道:“很好,大家既然把話略明暸,也就不必再繼續幹耗下去,你們劃道吧,水水裡火裡,我朱世雄一概奉陪到底!”
  蛇目勾鼻的豹衣人冷笑道:“這家破店風水不錯,姓朱的,你就湊合著在此地挺屍吧!”
  拉了個弓步式,朱世雄一派力敵萬夫之概!
  “誰今挺屍,現市還言之過早,列位何妨一齊上來弄個結果給大家看看?”
  悶不哼聲的往斜刺裡一湊,那一雙眼銳利如鷹的豹衣人又猝然倒挫,一對“金環刀”
  暴削狠帶,金芒擊映中兜頭罩落!
  朱世雄尚來不及有第一個反應,矮壯結實的這一位已低竄向前,雙環平出,又快又狠的截斬朱世雄的腿脛骨 和他的夥伴一樣,兩個人都存了心要在照面間便把這位棒老二的“先進”放倒。
  驀地怪叫著,那模樣似是真被剮掉了肉,朱世雄魁梧的身子在剎那間古怪的橫躍而起,只在四只金環刃落空飛擦的一瞬,打橫的身子已風車般旋轉,勁風如飆裡,踹踢骨肉之聲不絕,兩名豹衣人手舞足蹈的拋空而起,在一片嘩啦啦震響下,撞碎了幾張木桌,加上好一堆碗碟杯盞!
  不待其它的敵人們有任何動作,朱世雄七個筋斗成串翻躍,當前那大個子豹衣人連擊不中,正在他第七次的滾動完竣時,那麼巧妙又準確的把雙腳踢上對方的下巴,於是,任那豹衣人像瘋子似的衝來,雙環飛舞,流電冷焰交相縱橫,朱世雄大笑著騰挪跳彈,便在對方如風如雨般的攻襲中穿走閃回,身形快捷俐落,柔滑輕巧暢快真如行雲流水,在如此的火辣場面裡,別有一種優美之概!
  於是,那蛇目勾鼻的仁兄驟然長身,由上往下撲擊,他雙環互撞,聲似龍吟,火花四濺,在聲與光的眩震裡,環刀分斜揮削,凌厲無比。
  朱世雄閃挪的身形突兀的搶向“五豹子”老大的前面,這位朋友立時吐氣開聲,力貫兩臂,雙環交叉並疊,想要一傢伙便橫切了朱世雄,但是,朱世雄槍進的勢子在不可思議的瞬息間變成斜側,為首的豹衣人雙環並切落空,便重重的互相擊撞,由於用力過猛,左手環“倉郎”飛脫,他一聲驚叫還未及出口,朱世雄的反掄一臂已打得他一頭栽倒!
  僅剩下來的豹衣人眼看著朱世雄迫纏他盟兄的身前,這樣接近的距離他也無法冒險撲襲,而只是一調頭的功夫,他那盟兄已躺下了 蛇目突然大瞪,面孔也不禁歪曲,這豹衣人是心驚膽裂又加上憤怒激昂,他尖叱著,環刃掠旋,不要命的攻向朱世雄。
  “這才夠勁道,老弟台!”
  朱世雄口裡吆喝,滴溜溜的圍著一張木桌打轉,對方再三攻撲,隔著木桌硬是夠不上位置,豹衣人是急怒交加,暴叱如雷,幾轉下來,憋不住砰的踢翻木桌 行了,朱世雄等的就是這一下,當那張可憐的木桌四分五裂,板拆腳斷的一剎那,朱世雄已猝而雙手撐地,足前頭後,強矢般標射出去,豹衣人半聲嚎號,身子已徑倒穿門外,不知跌到那裡去了。
  一個挺身站好,朱世雄也不知衝著誰雙手抱拳,連道“獻醜”,然後,他一轉身,朝那四位呆若木雞般的“五豹子”同黨一伸手,霹靂般大喝:“拿來!”
  四個人齊齊打了個哆嗦,更好似吃了同心丸一樣,動手劃一的急忙把手上的東西交給朱世雄,而四張人臉業已全驚得不象樣了。
  朱世雄惡狠狠的道:“聽著,把地下這幾頭癱豹子給抬走,回去告訴他們,姓朱的這次雖沒要他們的命,卻把帳記上了,下一遭再要碰見,我要不活剝了他們那身獸皮,就算是這幹邪龜孫生著的!”
  那四位仁兄如何還敢回一句話?
  趕緊手忙腳亂的背起地下躺著的伴當,有如喪家之犬般落荒而逃 光景很狼狽,大不似先前出現時的威風了。
  猛過頭來,朱世雄迎著的是燕鐵衣含笑的目光 顯然,其中頗有嘉許的味道;他挺一挺胸,走到燕鐵衣面前,微微躬腰:“班門弄斧,倒叫大當家見笑了。”
  燕鐵衣笑道:“你果然有一身好功夫,朱兄,可要好生珍惜。”
  弦外之意,發人深省,朱世雄有所警惕的道:“我明白,大當家。”
  燕鐵衣和悅的道:“這‘五豹子’也算有幾手,但與你卻難相比擬,你只以空手便可挫敗他們,顯見未盡全力,朱兄,我只看你放倒他們第一個人,就知道不必我插手多事,你乃是泰山篤定了。”
  朱世雄咧著嘴道:“殺雞還用得著牛刀?這幾個上不了抬盤的東西,沒得沾污大當家的手,只我一人,已經足足有他們消受有餘了。”
  望瞭望朱世雄手上的那些零碎,燕鐵衣平靜的道:“這些財物,朱兄,你有何打算?”
  楞了一下,朱世雄道:“還給原主呀,莫非大當家另有卓見?”
  深深點頭,燕鐵衣道:“很好,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於是,朱世雄大步走了過去,一把拉起早已甦醒過來,卻縮在那裡發呆的溫夫人,將手上的一幹對象通通塞入對方懷中,邊高聲道:“別再瞎猜疑了,官夫人,這些雞零狗碎的玩意原璧歸還,一個一點也不少,你可得小心藏妥,如果下一次又遇上這種事,恐怕不一定會有個老朱拔刀相助啦!”
  御史夫人這邊廂正在迷惘怔楞,尚未會過意來,溫都老爺已經踉蹌上前,長長為揖 幾乎額頭碰地,哽咽抖索的道:“壯士……多謝壯士見義勇為,救我全家於絕困,挽我老小於飢貧,壯士古道熱腸,赤膽仁心,真是虯髯再世,公孫重生,壯士大恩,請受我一拜。”
  挽起了溫以敬,朱世雄笑呵呵的道:“不用客氣啦,我可是承當不起,小事一件,我說官老爺,你就少禮吧。”
  拭去頭上的汗,又抹著眼角的淚,溫以敬顫聲道:“以天下之大,盡有枉顧王法,橫行逞暴之徒,然亦不乏公正無邪,英雄豪士之輩,在朝廷律法所不及或虛弱之處,任俠仗義,製暴安民,藉使朝野之城市、四郊得以平靖安寧,壯士崇德修身,維護善良,任重道遠,肩負奇巨,敬祈自勉自勵!”
  朱世雄眨著眼道:“你這樣一誇,我倒覺得大大的不好意思了,官老爺,其實我他娘也不是塊好貨,論起來比那些傢伙還要糟。”
  溫以敬忙道:“壯士莫謙,草莽之中,實多坦蕩英豪,江湖浩浩,更乃臥虎藏龍,溫以敬今日算是親身體驗了。”
  略一猶豫,他又咬了咬牙,回頭道:“夫人,你快揀出足值二萬兩銀子的珠寶來,敬奉這位壯士,亦聊表我們感載之忱!”
  正在不敢置信,驚喜交集的溫夫人,雙臂環著她那些家當尚未暖和過來,一聽丈夫這麼吩咐,不覺肉痛,她期期艾艾的道:“你是說……老爺,二萬兩啊?”
  溫以敬大聲道:“不錯,足值二萬兩銀子的珠寶,你快點給我挑揀出來!”
  又朝傻在一邊的女兒瞪了瞪眼,他接著道:“小英,去幫你娘挑揀,不許給我鬧笑話!”
  溫小姐低聲答應,剛往前移,朱世雄已伸手攔阻,笑著道:“盛情心領,官老爺,錢你留著吧,往後日子長,你們的開銷大著呢,我起來一身,躺下一根,孤家寡人也不需要這多銀子。”
  溫以敬懇切的道:“萬望笑納,壯士,這只是我一點小小的心意。”
  朱世雄正色道:“絕對不可,我幫你們一把,為的不是要收受你們的酬謝,否則豈不是完全失去意義了?人在世上,總該多少做點益人之事,求個心安理得,我若拿了你的錢,還能稱得上是個正經角兒麼?”
  溫以敬為難的道:“這……壯士,這卻叫我好生歉疚。”
  朱世雄態度安詳,但十分堅決的道:“銀錢我決不能收,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雖然算不上君子,也不至下流到和那些表裡不一,掛羊頭賣狗肉的爛污玩意相提並論;我幫你是因為尚不能證實你必屬貪官污吏之流,更且他們做得太絕太過分,大大的違背了這一行中的傳統,路不平,有人踩。”
  溫以敬拗不過對方,只好一派無奈的道:“壯士既然如此說,我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壯士高風亮節,卻益發令人欽佩!”
  朱世雄笑道:“官老爺謬獎太甚,也罷,權當你們佔住那兩間上房的回敬吧!”
  溫以敬一疊聲的道著罪過,又叫來他老婆與閨女,再三向朱世雄叩恩致謝,折騰了好一陣子,方才相攙相扶的回房而去,這一段辰光,兩口子的神態間竟似龍鍾了不少!
  不理溫家的一幹保鑣跟隨著收拾著殘局,朱世雄把剛從櫃檯後鑽出來,猶有餘悸的店家叫到面前,交待泡壺濃茶端來 他知道,今晚上是休想合眼了。
  燕鐵衣伸了個懶腰,道:“不睡了麼?”
  坐下,朱世雄道:“大當家睡得著?”
  燕鐵衣道:“我要是想睡,隨時隨地都可以小息養神,只是今晚卻不想睡了。”
  朱世雄道:“我已叫店家泡茶,正好陪著大當家聊聊。”
  望著他,燕鐵衣道:“有件事,我想問問你。”
  立時上身微傾,雙目端注,朱世雄的模樣十分慎重:“尚請大當家見示。”
  燕鐵衣緩緩的道:“那二萬兩銀子,你為何不要?”
  朱世雄愕然道:“難道說 大當家,我應該麼?”
  燕鐵衣靜靜的道:“你身上背著四萬兩銀子的紕漏,你曾否想過,一旦有了這二萬銀數,便可減少你一半的負擔?也給我少掉一半的麻煩!”
  舐舐嘴唇,朱世雄苦澀的道:“我想到過……可是,大當家,我不能接受在這種情況下所給的錢,我們闖江湖,混綠林,別的不談,至少還講道義兩個字,至少還須分是非,辯善惡,該為與不該為之間仍得有個依據……大當家,我寧肯去做牛做馬,豁命去搶那些不義之財,幫人家卻要人家的酬謝,我實在拉不下這張臉來。”
  燕鐵衣目光炯然的道:“你真這樣想?”
  朱世雄極為不安,心頭忐忑的道:“大當家包涵……我,我的確是這樣想。”
  綻開了一抹金童似的笑容,燕鐵衣把聲音放低,好沉厚好沉厚的道:“你是對的,朱兄,你正是我所希望的樣子;立身兩道,寄命草澤,求的亦無非是個公理,講的原也就是道義二字,所謂骨格節操,同道不同,亦便區分在此了!”
  朱世雄轉憂為喜,卻仍撫著胸口道:“幸得大當家諒解,我還以為我做錯了。”
  燕鐵衣平緩的道:“我只是試探你,看看你是否表面功夫,心口如一,兩萬銀子是個極大的誘惑,但是銀子好拿,品格便不值了,朱兄,擇善固執,朝該為的去為,莫苟且,勿動搖,不受外來的影響,這才是正名江湖的不二法則!”
  朱世雄感受深刻的道:“道上打滾了許多年,也不曾有人給我點明這些道理,承蒙大當家不棄。我朱世雄受教了。”
  這時,店掌櫃把泡好的新茶連同茶壺恭恭謹謹的捧了上來,他對朱世雄神態之敬畏,舉止之崇欽,就差沒當座菩薩像供香膜拜起來,連往後退都是躬腰拱肩。
  燕鐵衣微哂道:“你看,俠行義為,總是受人尊敬禮遇的,既便一個荒村陋店的東主,也知道該對扶危鋤惡之士保持其欽仰之概。”
  朱世雄站起來先為燕鐵衣斟茶,邊有些靦腆的道:“大當家,你可別調侃我,就幹了這麼一丁點事,算得上什麼呢?比起你的所行所為來,我就好象……好像……呃,對了,腐木瑩光,與當天皓月,簡直相差不能以道裡計了。”
  左手輕撫杯沿以表謝意,燕鐵衣用右手端杯。
  淺啜一口,安閒的道:“不然,我們各有立場,背景與出身也有所不同,有的事我或者做起來順理成章,在你而言便難能可貴了……”
  頓了頓,他又繼續說下去:“譬喻方才的事,你本人就是‘老橫’出身,響噹噹的大行家,目前正遭受錢財上的煩惱,又是在救人之後獲到回報之酬,雖則照道理,依規矩講是不該拿這筆錢的,但在實際的需要狀況下,有幾個人守得住,把得牢?而你卻堅持到底,不為所動,這就相當難能可貴,如果一樣的情形換成是我,我雖和你做法無異,由於種種客觀的條件不同,也就沒這麼稀罕了。”
  朱世雄笑得不大好意思:“我也想到過,正如大當家所言 銀子好拿,意義就欠缺了,品格更不值啦,咱們既要幫人,可不作興這麼個幫法。”
  燕鐵衣頷首道:“說得是,我們要拿該拿的,取之無愧的,這才心中安暢,神明無疚;天一亮,‘金家店’就會有一筆銀子在等著我們,那才叫妥當。”
  朱世雄道:“大當家,藉了可要還的哪。”
  喝了口茶,燕鐵衣道:“誰說不還!”
  雙眉輕揚,他又接著道:“當然由我設法來還,你不必操心。”
  朱世雄憂慮的道:“大當家用什麼法子來還呢?你的情形我知道,‘青龍社’底子厚,進帳豈是不錯,但那是公家的錢啊,大當家可不能拿來填補我闖下的紕漏。”
  燕鐵衣正色道:“我怎會隨意調支組合的公款?若是我有這樣的打算,也犯不著費如許周章了,只要我一聲交待,組合的銀子還少得了一分?我就是不願開這個例,方才另外合計著其它的辦法。”
  嘆了口氣,朱世雄道:“大當家,我擔心將來你為我‘作蠟’啊……”
  笑了笑,燕鐵衣道:“你寬懷吧,我自信有法子償還這筆錢,而且法子還多得很呢。”
  朱世雄愁眉苦臉的道:“恐怕我篤定是要牽連大當家了,四萬兩銀子不是小數,而銀子是白的,人的眼珠是黑的,大當家再有妙計,錢還是得點出來。”
  兩肘頂靠桌面,身子往前湊近,燕鐵衣低笑道:“朱兄,你不必犯愁,其中奧妙,就不是你這獨腳飄晃的強梁所能深切體會的了;我向人藉了這四萬兩銀,點實數歸還債主當然最好,否則,另有好些種變通的法子,乃是對方同樣歡迎的,包管十足頂抵,更叫借錢的主兒眉開眼笑,道謝不迭!”
  朱世雄不解的道:“大當家,竟有這樣的事?”
  燕鐵衣道:“讓我說給你聽,假如到時候我湊不出數目來還給人家,卻又不能失信,我便會答應債主一個對等條件,比方說,替他解決某一樁困難,調停某一樣糾紛,甚至在地方上做某些事為他增加聲望等等,此外,我也可以把‘青龍社’獨家經營的買賣或路線在一定的時間裡劃出來給他,叫他好好賺上一筆 當然,我必須俱備此等潛力,才能運用這些法子,而且要有言在先,卻不是人人都可以炮製不誤的!”
  朱世雄睜大了雙眼道:“只是解決點麻煩和爭紛,就值得上四萬兩銀子?”
  燕鐵衣淡淡的道:“老實說,朱兄,這還是較哆嗦的,你相不相信,我只要點頭收個幹兒子,或是表明一句那家生意有我的一份,就會超出四萬兩銀子的代價!”
  大大的驚愕了,朱世雄張口結舌的道:“居然……有這樣的事?大當家,這豈不比我們幹無本生意還要收得豐,撈得足?簡直不可思議。”
  燕鐵衣道:“不稀奇,因為我有點名氣,俱備些許聲望,還略微保持實力,本身的功架也還過得去,是而就免不了有人要借重依附以及利用,說穿了,是虛榮心作祟、有的打算賴我作護身盾符,藉之自保或驕人 這都是有錢有身家的主兒所好的一套,不過,我也要多少罩得住才行,所以我先前說過,這幾下子把戲,不是人人皆可如法炮製的!”
  朱世雄有著豁然貫通的表情:“娘的,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江湖之雜,更是五花八門,我一向只知道劫不義之財,散八方貧苦,千金散盡還復來,在黑道打滾多年,卻不明白名勢的用途竟有這麼個玄妙法,大當家,幸承指點了!”
  燕鐵衣一笑道:“人間世,江湖海,勾心鬥角,爭強逞能,玩的就是這些,比的也是這些,其繁雜微妙,往往只憑意會,難以言傳,是而運用之竅,在乎一心,朱兄,財勢聲名,卻並非全靠暴力能得!”
  朱世雄感慨的道:“但是,要兜得轉,要得開,光懂運用還是不夠,主要尚須具有最起碼的條件,大當家你什麼全齊了,若叫我照胡蘆畫弧,跟著你來,不砸鍋才算有鬼!”
  搖搖頭,他又若有所悟的道:“一個人在到達某種地位之前,中間的過程中必然歷盡艱辛,飽受折磨,他要一步步的走,一級級的爬,直到攀附至目的地,有了配合身分的影響力,卻也因而奠定了他能發揮這影響力的潛勢 大當家,人要呼風喚雨,亦不簡單,乃是經過多少奮鬥努力才修成的道行啊。”
  喝乾了杯裡的茶,燕鐵衣搓揉著雙頰:“有了此等道行,日子亦不見得就過得愉快,人活著,還是單純點好,我這是說的真心話 呃,天快亮了吧?”
  望著門外的光度,朱世雄道:“快了,我們什麼時候走?”
  站起來丟了一角碎銀在桌上,燕鐵衣松活著四肢:“現在就走,免得我們的都老爺見上面後又黏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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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全家店 財神送喜

  說說“全家店”的居屋,數著這一家最氣派了,這片房子座落在“全家店”的外街,大塊大塊堅實渾厚的材料築成了這佔地盈頃的宅院,更是涂金抹紅,光彩耀眼,俗雖是稍稍俗了點,但卻牢靠堅固,顯見屋主人有子孫萬年,長居斯宅的長遠打算。
  當然,住這樣恢宏寬敞的房子,沒有點身家是不行的,要說身家,開設著三家錢莊應該是夠得上富裕了,宅院的主人正是如此,他的名字叫全保,十分給人安全感與殷實感的名字。
  燕鐵衣要找的主兒便是全保,“全家店”首屈一指的富翁。
  當然燕鐵衣和朱世雄剛剛在這間佈置都麗,堆集著甚多華貴擺設的客堂坐下,連屁股還沒坐熱,主人全保已由裡面三腳兩步的趕了出來,一面急匆匆的朝外奔,一面猶頻頻回頭詢問那進去傳報的小廝:“人呢?人在那裡呀?”
  站起身來燕鐵衣笑吟吟的道:“人在這裡,老全。”
  個頭矮胖,額門特亮的全保,一見燕鐵衣,趕緊迎了過來,躬腰脅肩,拱手堆笑好幾個動作同時完成,神情又是親切,又是榮幸,彷彿面上抹金,光彩洋溢中更添了無比的熱絡:“該死該死,大當家移駕臨寒舍,我居然未曾先啟大門恭迎,實在該死,大當家也不事前傳個口信,我也好準備準備……門上報說來客姓燕,我一聽就猜想是大當家到了,本還納悶,趕到親眼睹及,呵哈,果是大當家在此。”
  等對方把這一串連珠砲似的客套放完了,燕鐵衣才抱拳還禮,微笑著道:“不敢當,老全,本來早就想來看看你,卻老是抽不出空,你知道,我的閒雜事太多太煩。”
  全保忙道:“我知道,大當家你是何等人物?肩負重任,日理萬機,有多少本事得靠你指點,又有多少人端候著佇聽吩咐?虧得是你啊,換了別個,誰擔得起這等挑子?”
  不待燕鐵衣回話,他又急急的道:“大當家請坐,快請坐 咦!茶呢!果盤呢?
  這些下人越來越不象話了,竟敢給我怠慢貴客!”
  說著,他側臉提高了嗓門:“阿福,阿貴,你兩個混帳到那裡去了,還不端茶上來敬客?果盤也不見奉來,你們是存心叫客人說我沒規矩呀?”
  他還在吆喝,兩個青衣下人已手忙腳亂的各端著煮碗茶及銀果盤,一疊聲的響應著趕了進來,全保兩眼一瞪,大聲問:“茶葉可是尋常敬客的那種?果子可已隔了夜?”
  兩個下人呆在那裡,期期艾艾不敢回話,全保冒火道:“看你這一雙呆鳥,真正半點心眼也沒有,還不快到夫人房裡去拿我珍藏的極品‘毛尖’,今早山上才送來一籃新鮮雅梨,揀幾個皮淨的給送上來!”
  待到兩個下人匆忙去了,他才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油污,連聲道歉:“大當家,對不住,這些楞頭楞腦的東西連個高下尊卑也分不清,沒得替我開罪了貴客,大當家你千萬包涵。”
  待燕鐵衣笑道:“別張羅了,又不是外人。”
  全保已經面上見光,從心窩裡感到榮寵有加,他搓著手,不斷的道:“應該的,應該的,不成敬意,實在不成敬意。”
  直到這時,他才突的發覺到燕鐵衣身旁還坐著另一個人,趕忙欠了欠身,他以充滿了歉意的語氣問:“大當家,這一位貴友是……?”
  燕鐵衣道:“好友朱世雄,朱兄,這一位便是我常提起的全保大老板。”
  二人立時彼此見禮,互道久仰 其實誰也不知道誰在此之前是怎麼回事--落坐後,全保乾咳一聲,笑道:“大當家,今天是怎麼得空的呀?難得你還跑這老遠的路前來看我,真是承當不起。”
  燕鐵衣道:“此次前來拜候,一是多日不見,思念得緊,要與你敘敘闊契,二則麼,也有樁小事,順便麻煩你一下。”
  全保呵呵笑道:“別說‘麻煩’一字,大當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甚且比我的事更要緊,大當家,有何吩咐,盡請示知,我無不全力以赴!”
  燕鐵衣道:“說起來沒有什麼大不了,只是我個人有點需用,不便調支組合的錢,所以,想向你……”
  不等燕鐵衣說完,全保已毫不考慮的接上了口:“小事小事,大當家,你需要多少?”
  燕鐵衣道:“四萬兩銀子。”
  全保爽快的道:“不成問題,大當家什麼時候要用?”
  燕鐵衣道:“如果方便,今天如何?”
  全保並無難色的道:“行,只是大當家也曉得,我最近的一家生意也在百多里外,一來一往,用加急快馬亦須俟到起更之後才能取回,今天可以拿到銀票,恐怕辰光上要稍微晚點。”
  燕鐵衣道:“沒關係,我候著便是。”
  全保懇切的道:“做我們這一行,為了安全起見,家裡是不存什麼現銀票據的,還請大當家諒解。”
  燕鐵衣道:“我明白;另外,你要多少日子的期限歸還,利錢若干?”
  全保一下子面孔漲紅,站起來嚷道:“什麼話?大當家,你這是什麼話?就憑你我之間的交情,你要用錢就拿去用好了,還談什麼歸還,利錢?這豈不是在摑我嘴巴子一樣!莫說我老全尚拿得出,就算拿不出,去藉去當我也會給你如數湊齊!”
  擺擺手,燕鐵衣道:“老全,話不是這樣說,親兄弟,明算帳,藉是藉,要是要,兩回事:四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任你開三家錢莊,也夠賺的,將本求利的營生,一點一滴的攢積,說什麼我也不能不還。”
  全保態度十分堅決的道:“朋友有通財之義,這四萬兩銀子還拖不垮我,再說大當家這多年來又幫了我多少忙,替我解了多少難!大當家能幫我們,我們莫非就不該向大當家表示點心意?這筆錢,算我孝敬的了!”
  燕鐵衣為難的道:“我不能這樣做,老全,若是小小不大的數目,我也不會客氣,如此鉅金,怎敢受領?”
  全保著急的道:“你若要還,大當家,就是你看不起我,不想要我這個朋友,我知道大當家你的為人心性,若不是你把我老全當自己人,才不會向我開口,我更明白只要你肯把言語擺開,拿著送你金銀財帛巴結你的人可以排成長龍,還輪得到我表示孝心!
  大當家就給我這次機會,讓我盡點心意吧。”
  燕鐵衣搖頭道:“不行,無功不受祿。”
  全保跺著腳道:“大當家,你就是不肯賞臉啊?”
  燕鐵衣道:“你既然明白我的為人心性,老全,你就不該勉強我才對,我們之間的交情再深,也不能平白無故的接受你這四萬兩銀子。”
  沉吟了好一會,全保才無可奈何的道:“也罷,大當家,你一定要‘受祿就有功’,我們只好來個變通的辦法。”
  笑了笑,燕鐵衣道:“說說看。”
  全保神秘兮兮的道:“你對別人曾經有過的規矩,大當家,呃,給我一個許諾,自然,許諾的範圍不超出大當家的意願之外,到時候,大當家能辦就辦,不能辦,再換另一次,另一樁事。”
  燕鐵衣莞爾道:“在你,劃得來麼?”
  全保忙道:“大當家的許諾乃是無價的啊,譬如說有人想要我命,大當家出面替我化解了,想想看,這豈是區區四萬兩銀子買得到的?”
  燕鐵衣正色道:“其實你明白,既便我沒有這個許諾,只要你來求我,我也一樣會周全你!”
  連連點頭,全保道,“誠然不錯,但如換成別的事,大當家不曾有過許諾的話,我就難以啟齒相求了。”
  燕鐵衣笑道:“好,我給你一次聊盡棉薄的許諾,只是在你要找我之前,須先核計核計,事情值不值得上四萬兩銀子?”
  全保大笑道:“我說過,大當家的許諾乃是無價的啊。”
  燕鐵衣道:“老全,你只是在幫我的忙。”
  藉著下人進來獻茶敬果的當口,全保告個罪,入內安排提錢的事去了,等服侍的退下去之後,朱世雄不禁伸了伸舌頭,低聲道:“大當家,竟這麼簡單?光憑幾句話,四萬兩銀子就完成交割了?”
  燕鐵衣安詳的道:“本來這就不算什麼難事,在我,在全保來說,四萬兩銀子並不成某項問題。”
  朱世雄嘆了口氣,道:“要在江湖闖闖混,就該混成大當家你這等氣派才叫有意思,不但風雲叱吒,英名蓋世,遇到什麼困難更是一言可解,看看吧,大筆的金錢,談笑之間便立呈面前,呈獻的人還這麼巴結奉承,心甘情願,更生怕你不收似的誠惶誠恐法,欸,同樣闖道,怎的就會闖成如此迥異的局面?”
  燕鐵衣端起桌上精緻的瓷杯來喝茶,又輕輕用舌尖品味,然後才緩緩的道:“一點機運,一點奮鬥,再加上一點決心而已;你曾說過,人在攀到希冀的地位之前,中間的過程亦是歷盡艱辛的 不錯,更要算機運、奮鬥、決心的互輔合成,或許便會有些收穫,朱兄,這裡面並無其它奧妙。”
  朱世雄欽慕的道:“話是這樣說,但有些人,不,絕大多數人,傾終生之力也不會達到你這個威望,大當家,這可不是全憑武力就能形成的啊。”
  燕鐵衣頷首道:“全憑武力就早散了盤了 武力固然是‘能’的一種,必該具備,卻須適當運用,靈活收發,不可濫用,更不可做為達到目的唯一手段,掌握得確實才會產生效果,否則,便將適得其反;我今天的局面也不算什麼,比我更吃得開的人還很多,只是不曾結識或發覺罷了。”
  也端起杯來啜了口茶,朱世雄又感嘆的道:“好茶,真的,連這種香醇的茶我都是頭一遭喝到;我說大當家,跟了你來,可算開了不少眼界,卻又越覺自家混回了頭!”
  燕鐵衣道:“不須妄自菲薄,朱兄,你也有人所不及之處,有你獨特的優點,羨慕別人做什麼?你本身在許多地方亦是被別人羨慕的對象,只是你不自覺而已。”
  指著自己鼻尖,朱世雄好笑的道:“我?我是被別人羨慕的對象?大當家,你是在吃我的老豆腐哪!”
  燕鐵衣沉穩的道:“一個人具有深湛的武功,過的是馬嘯風揚,天涯縱橫的歲月,有豪情壯志,懷俠心赤膽,行忠義、重然諾,臨危不亂,見利不苟,鐵錚錚的這麼一條好漢,誰不敬仰,誰不愛慕?要咬定說此是個調侃之言,朱兄,就是你看輕自己了!”
  吶吶的,朱世雄道:“你,呃,大當家,你是在說我?”
  燕鐵衣用力點頭:“當然是你!”
  朱世雄動容道:“我活了這半輩子,大當家,竟不知我自己還這麼不錯……經你一說,我倒真覺得有點意思了。”
  燕鐵衣道:“朱兄,勉之勉之,百尺竿頭,要更進一步!”
  便在這時,客堂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步履聲,跟著有匆忙交談聲,但步履聲卻並未停頓,一路響著來到了客堂門外,先是剛才端茶的一個人如飛般奔進了裡屋,接著又有兩位衣著華貴,卻形色倉惶的肥胖人物走了進來 看這兩個人的模樣舉止,好象也是生意人,殷實的生意人。
  那兩位比全保更肥大的仁兄,進門一見有客,神態顯出幾分窘迫,卻仍不失禮貌的向燕鐵衣與朱世雄點頭招呼,然後十分不安的坐在對面的兩張太師椅上,一邊頻頻拭汗,一面不住往客堂通往裡間的側門探望,表情焦灼得緊。
  很快的,全保已匆匆趕出,那兩個一見全保,立時站起,不待全保開口,右首的一位已氣急敗壞的搶著道:“全兄,大事不好,前天由你寶號提解下來的那筆糧款,半路上出岔子啦!”
  另一個也不停的搓著手道:“你也曉得我們是特為托請省城‘勇泰鏢局’派人押來的款子,就這一百多里路,居然便出了紕漏,‘勇泰’派來的四個鏢師竟叫人家放倒了兩雙,十車現銀也被搶個精光……”
  全保雖也神色震動,卻把持得住,他忙道:“慢慢說,慢慢說,二位稍安毋躁,且先坐下歇口氣,事情業已出岔了,我們好歹商量個應付的法子,急也無濟於事。”
  兩位仁兄只好坐了下來,仍是不停的流汗,右首一位喘噓噓的道:“情形這樣,全兄,我們行裡這次收購四鄉八鎮的秋糧,今年乃是數目最大的一次,不得不預先把糧款準備周全,所以才提出這麼鉅額的一筆現銀,誰知道以往都是無驚無險,偏偏今年就出了樓子?銀車才山城不到六十裡,就被一幹強盜下手劫走,連護送的鏢師也全遭了殃!”
  另一位亦愁眉苦臉的道:“十二萬兩現銀乃是一筆喏大的數目,我們這一遭劫,臨時又到那裡籌措去?如果秋收以前籌不出錢,人家地上的莊稼就會賣給其他糧行,這樣一來,我們對原定的賣主買主就全失了信,兩頭一鬧,將來生意還能做麼?”
  左首的那個唉聲嘆氣道:“麻煩還不止這些,多年血本,憑空丟掉這大筆,進帳沒有了,外欠卻要付,裡外一差,週轉更難,那些強盜土匪是要害我們傾家蕩產啊。”
  全保摸著下巴道:“二位老兄,十二萬兩現銀,二位業已從我錢莊裡提出來了,二位來找我,是否另有計較?”
  坐在右邊的那位忙道:“我們別無他法,只有來求全兄幫忙,其一,我們知道全兄的辦法多,人面廣,想請全兄替我們出個主意,看看如何才能索回這票銀子;其二,如果全兄沒有這種門道,便請通融我們一次,容我們用房地契做抵押,向寶號暫借十二萬兩銀子。”
  全保坐在那裡,目光從他兩位客人的頭頂移到燕鐵衣的臉上,又慢慢轉了回來,他的眼珠不停梭溜著,忽然哈哈大笑,一派洋洋自得之狀。
  兩位來客不禁大大一怔,此情此景,他二人正值吊頸之前,卻想不到全保有什麼好笑之處?
  左側的那位顯然有些惱火了,他悻悻的道:“全兄,我二人遭難陷困,似乎不值得你這麼高興吧?”
  全保猛的站起,搶前向燕鐵衣長揖到地:“大當家,我得求你大發慈悲,救救我這兩位老友。”
  並不覺得意外,燕鐵衣平靜的道:“這不是你的事,老全,天天都有人出岔子。”
  全保真誠的道:“請大當家看在我的情分上,賞我全保這個薄面,救他們一次,就權當是我請大當家履行那個許諾吧!”
  燕鐵衣道:“不要輕易讓我實現了應你的許諾,老全,你會有更重要的問題等著這個許諾來解決。”
  全保祈求的道:“大當家,這就算是我的事。”
  默然片刻,燕鐵衣道:“好吧,我答應幫他們。”
  全保立時轉回頭來,興奮的道:“二位,你們好運氣,現在,救星就在你們面前,二位的窘境能否渡過,困厄是否得解,全憑他的支持,這一位,就是我的摯交好友,我的護身符,我的後台大靠山,‘青龍社’大當家燕鐵衣!”
  兩位生意人並不很清楚燕鐵衣的出身來歷,對於“青龍社”也只是個模糊的概念,但全保在他們心目中卻是有財有勢的主兒,他們一見連全保都對燕鐵衣這般推崇敬仰,就明白眼前的人包錯不了,兩個趕緊走近,必恭必敬的長揖為禮:“在下趙昌、李子旺拜見大當家,還求大當家慨伸援手,救我二人於絕境,感恩載德,如同再造。”
  燕鐵衣站起來還禮道:“不必客氣,這都是看老全的面子,你們該謝謝他。”
  不等二人再向全保道謝,他已臉上飛金的道:“罷了罷了,二位老兄和我不見外,替你們想想法子也是應該的,呵呵,朋友就要互相幫忙才是。”
  待大家重新落坐後,燕鐵衣閒閒的道:“趙掌櫃、李掌櫃,銀車是什麼時候被劫的?”
  那趙昌恭謹的道:“回大當家的話,銀車是前天傍晚時出城,昨日近年遭劫,我們剛才不久方得到消息。”
  燕鐵衣又道:“可知道打劫的是那個碼頭的人物?”
  趙昌苦笑道:“對方未報名號,但據逃回來傳信的糧行管事說,打劫的一共只有七八個人,其中領頭的四個一戴紫帽,一扎黃帶,一扣白環,一執黑扇,事實上那四個人根本就沒動手,只在一旁觀看,是他們手下另幾個人上前,那幹鏢師和趟子手便被打得東倒西歪,連招架之功也談不到了。”
  李子旺接口道:“強盜們的武功高極,那四名鏢師也都是‘勇泰鏢局’的一流好手,居然連幾個照面亦應付不了,便腿折胳膊斷的橫了一地,景況真叫慘。”
  笑了笑,燕鐵衣道:“這件事,‘勇泰鏢局’可棘手大了。”
  趙昌忙道:“受傷的鏢師與趟子手已經救回城裡,可是照我們管事的說法,幾個鏢師事後曾明白表示,憑那幹強盜的本領,就算他們總鏢頭出馬,也一樣罩不住,所以我對‘勇泰鏢局’已不敢存有奢望,至於叫他們按規矩賠償,則是以後的事了。”
  哼了哼,李子旺道:“‘勇泰鏢局’幾片破瓦,數輛舊車,拿什麼賠我們的十二萬兩銀子?便是叫他們賣了老婆孩子,恐怕也賠不出一半來!”
  一直沒有作聲的朱世雄坐在一旁突然道:“是賠不出,而且他們也確然對付不了那幹強人,‘勇泰’總鏢頭‘六手神槍’曲大吉那幾下子我見識過!”
  趙昌與李子旺趕忙陪笑道:“這一位是?”
  全保笑道:“朱世雄朱兄,是燕大當家的好友。”
  於是,雙方重再引見,趙昌謹慎的道:“看樣子,朱兄對劫匪是那一路的人物,似乎已有了眉目?”
  朱世雄道:“我知道他們的來路,但燕大當家卻更清楚!”
  趙、李二人齊聲驚道:“當真?”
  燕鐵衣淺淺啜了口茶,道:“他們在道裡相當有名氣,都不好纏,這檔子事,委實有點麻煩!”
  一聽這話,趙昌與李子旺兩個就差一點跪了下去,趙昌滿臉上皆是那種悲苦焦急的神情,連腔調都發了顫:“大當家,務請大當家振虎威,旋雷霆,挽救我們困窘。”
  燕鐵衣抬抬手,道:“二位放心,我既然答應下來替二位盡力,我就一定會有個交待,對方雖然不好打發,我也只有和他們硬碰一場了!”
  李子旺不由感激涕零的道:“全仗大當家周全,大當家的德惠,我們一輩子記得。”
  全保好奇的問道:“我說大當家,這些劫匪的底細大當家似是了然於心,他們以前和大當家都認得麼?”
  燕鐵衣道:“不認得,但人的名,樹的影,彼此都有個耳聞,是以方才趙掌櫃一提,他們的衣著打扮,我就知道必是這幾位主兒無疑!”
  全保大聲道:“不管他們是些什麼人物,竟敢在大當家眼皮子下胡作非為,豈不是有意和大當家過不去?”
  燕鐵衣哈哈一笑,道:“你這篇論調說詞,然而只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照江湖道上的傳統規矩,本地的幫會組合,道上同流,無論股子或獨闖,做了生意與出了手,都該向坐地的盟主先請準,後報備,外路的朋友初來此地,也應拜山投帖才能開始混生活,不過這種極有節制,且崇高美好的傳統,多少年來早已式微而渙散了,真正能夠遵行說話的人固然有,大多數的江湖朋友卻陰奉陽違,隨興妄行,全不按規矩來辦,而兩道情況又是這般複雜,盟主的美名猶存,若要嚴密掌握,切實把持,以有限的人力來說,談何容易”
  全保不服氣的道:“但大當家你卻是……。”
  燕鐵衣很快的接著道:“不錯,名分上我是盟主,然則我也沒有通天的本事把北六省這些三教九流,異門別派加上碼頭堂口全部納入控制,別說我,連當今皇上只怕也辦不到;老全,人都免不了心勞力拙的事,如果為了將這些反覆無常,狡獪陰詐又邪行異端的大把雞零狗碎,完全歸納起來,因而使我本身實力大受損傷的話,我是敬謝不敏的!”
  喝了口茶,他又道:“所以,我便有我的行事法則 我直接領導‘青龍社’,確實和幾個強大的組合保持呼應,永不磨滅我對他們的影響力,另外,我儘量與盟下一幹同道互相連系,使我的意願可以很快獲得傳播並支持,這樣一來,有許多問題便容易解決,而其它不能以名望和關係解決的問題,就只好訴諸武力了!”
  全保問道:“那麼,眼前的這檔子事,大當家認為用你的威望和名義是否可以擺手?”
  搖搖頭,燕鐵衣道:“恐怕沒這麼簡單,對方幾個人乃是出了名的強悍霸道,自來就未曾聽說過他們有妥協的記錄,而且,他們乃是最近從遼西那邊移轉過來,原本就不是北六省地方的朋友;這幾位在遼西就混得響叮噹,我知道他們的名氣已經很久了。”
  趙昌與李子旺二人面面相覷,兩張臉全是煞白。
  燕鐵衣安慰著他們道:“不必焦慮,二位掌櫃,從我答應下這樁事開始,擔子就落在我身上了,不管他們是些什麼人物,又如何難以相與,皆有我來承擔!”
  趙昌雙眸含淚,抖索索的道:“大當家雲天高誼。”
  李子旺也喃喃的道:“這是今生敲破了多少木魚,方才逢上了這麼一位救命活菩薩。”
  重重抱拳,全保道:“大當家,我也一樣心領同受!”
  忽然,趙昌一把將他的伴當李子旺拖到一邊,低促的在李子旺耳旁咕噥不停,李子旺也連連點頭,兩人的面孔上全都流露著一種奉獻的,無私的,理所該為的神情,於是,他們那兩張原本肥胖平凡的臉盤,在此時看上去竟變得出奇的莊嚴明亮,似散發著湛湛的光彩。
  全保翻動著眼珠子道:“二位老兄,你們在咬什麼耳朵呀!一副怪稀罕的模樣。”
  趙昌形色肅穆,一派凜然的道:“全兄,我們方才商議了一樁事,也有了共同的決定。”
  李子旺頷首道:“我們誠心誠意,出自胸腑的願意這麼做,全兄,還希望你也能幫著成全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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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費周章 帽帶環扇

  全保迷惑的道:“二位到底是在說的什麼事?你們不表明了,又叫我如何成全?”
  清了清嗓門,趙昌慎重的道:“是這樣的,全兄,燕大當家和我們不沾親,不帶故,卻慨然一肩承擔我們的困難,甘為我們冒險犯難,拿著生命去攙救我們的身家,他這般講仁義,行俠道,我們又怎能平白領受這一份人情?我們都是做生意的,別樣不懂,物物相易的道理還明白,燕大當家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多少也要表示一點心意……”
  喘了口氣,他又接著道:“因此,我和老李商量決定,如果燕大當家這次能把我們被劫的銀子討回來,我們便以其中半數六萬兩奉贈,算是對燕大當家略表謝忱!”
  李子旺補充道:“在這六萬兩銀子贈送燕大當家之後,我們的本錢便差了若干,請全兄答應能先在貴寶號借貸通融,利錢照算,一待糧食收集轉手,便本息奉還不誤!”
  一拍手,全保大笑道:“妙,妙,這個法子太好了,也難得你們有這番心意,我便替你們轉求燕大當家接納。”
  燕鐵衣並不做作,也不虛套,他開門見山的道:“二位掌櫃,按說江湖上有這樣的成例,代人消災,酌收回酬,只要是應事主的請託,便勿須推拒答謝,只因為這樁事中間挾著老全的面子,我本已打算單盡義務,而今兩位主動提起,我看更是出自誠心,是以我也不必故作矜持,但我有兩個問題,要先分別請教。”
  趙昌誠惶誠恐的道:“不敢,尚請大當家明示。”
  燕鐵衣道:“這趟生意,二位掌櫃大約可以賺上多少?”
  略一盤算,趙昌坦然道:“要照以往,約莫四五萬兩銀子的毛利可以賺得,四年回鄉豐收,糧價較賤,會比早前多賺兩成,在接近六萬兩銀子之間。”
  點點頭,燕鐵衣道:“很好,我只收二位回酬四萬兩。”
  不待對方再說,他又轉頭向全保:“老全,你能貸借他們此數麼?”
  哈哈一笑,全保道:“不要講尚有大當家此一問,便是大當家不開口,憑我和老兄兩位他們的交情,也是義不容辭的事呀!”
  燕鐵衣笑道:“光棍不擋財路,老全,你越來越落檻了!”
  搓著手,趙昌吶吶的道:“燕大當家……這是不是,呃,太委曲你老啦?”
  燕鐵衣堅決的道:“若是十二萬兩銀子全部要回,我只此此敕,更不回或有所短缺,我一文不收,二位掌櫃不必多說,我們就這麼決定!”
  在趙昌和李子旺二人的千謝萬謝中,燕鐵衣告訴他們以十天為期,十天以後,叫他們到全保家中來聽消息,兩位掌櫃至此才歡天喜地的回去了,看他們離去時的神態舉止居然那等輕快活潑法,就好象失去的銀子業已把穩了要重回荷包裡一樣!
  全保向燕鐵衣一伸大姆指,贊道:“大當家,重情重義,乾脆俐落,真正一代人傑!”
  燕鐵衣一哂道:“過獎了,老全。”
  搔搔頭,全保道:“對了,大當家要的四萬兩銀子,我先前已派專人快馬到櫃上提取了,約莫夜裡便可取回。”
  燕鐵衣道:“這筆錢,我先不藉了,你暫且留著,如果我要得回他們的銀子來,你正可貸與他們,要不回來,再向你藉。”
  全保忙道:“這是兩回事嘛,就算大當家要得回他們的銀子,再多加這一筆正好寬裕點使用,怎麼又不要了呢?”
  燕鐵衣道:“我目前只有這一筆四萬兩銀子的用途,要這麼多錢留在身上作什?老全,你可知道銀子不重人情重呀!”
  咂咂嘴巴,全保悻然道:“大當家,我知道,你就是不要我盡這一份心!”
  燕鐵衣笑道:“別胡說,老全,往後麻煩你的事還多著,況且我只是說暫時不藉,設若銀子討不回來,仍少不了得求你幫忙。”
  唇角輕打,他又放低了聲音,“另外,老全,無論我藉不藉你這筆錢,我給你的那個許諾仍然有效。”
  睜大了兩眼,全保驚奇的道:“大當家,當真啊?”
  燕鐵衣道:“我不是生意人,不懂物物相易,但我是江湖人,卻曉得以義報義,你對我一片赤誠,我又怎能少得了還之一番肝膽!”
  全保興奮的道:“多謝大當家,我們今晚可得好好敬大當家幾杯!”
  燕鐵衣道:“不必多費張羅,我們明天大早就得上路辦事。”
  正啃著一只雅梨的朱世雄,趕緊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問道:“大當家,你知道去那裡找萬時雨、倪良、鮑志江與賀明仁?”
  全保愕然道:“這都是些什麼人?朱兄。”
  朱世雄捻著鬍子道:“紫帽兒、黃帶兒、白環兒、黑扇兒,就是搶奪糧款的那干人王!”
  跟著念了一遍,全保喃喃的道:“好怪的名字,真是邪門……”
  朱世雄解釋道:“這不是名字,他們的名字我已先說過了,那都是他們的稱號,紫帽兒是萬時雨,黃帶兒叫倪艮,白環兒是鮑志江,賀明仁就乃黑扇兒!”
  全保道:“那麼,到那裡去找這些帽兒帶兒呢?”
  燕鐵衣道:“有地方,我早聽說他們在十裡旱河一帶出沒,隔著十裡旱河不遠的流沙莊有我們一處分支堂口,只要到那裡一問,就八九不離十了!”
  全保贊嘆的道:“還是大當家有辦法,要叫我找,只怕跑斷了腿也摸不上邊!”
  眉梢輕揚,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隔行如隔山,如果讓我開錢莊,不墊光賠淨才怪。”
  抹著嘴,朱世雄跟著道:“棒老二對棒老二的,娘的,正好一場熱鬧,我說大當家,到了時候,你可別叫我在一邊乾瞪眼!”
  燕鐵衣道:“放心,本是為了你的事,怎會讓你閒著風涼!”
  朱世雄腦筋拐不過彎來,他茫然道:“為我的事?大當家,你是說……”
  眨眨眼,燕鐵衣道:“以後再講。”
  全保卻在作摩朱世雄方才那句話,他迷惘的道:“朱兄,剛剛你說棒老二對棒老二,就是指強盜對強盜了?那干人是強盜不錯,可是另一邊的強盜又是什麼人呢?”
  燕鐵衣尚來不及岔開話題,朱世雄已哈哈大笑,右手大姆指朝自家胸口一頂,洋洋得意的道:“另一邊的強盜麼?就是在下不才!”
  猛的凸出了一雙眼珠,全保的模樣像看到朱世雄頭上生了角似的驚愕,他張口結舌的道:“你?呃……朱兄,你?你,你是強……強盜?”
  朱世雄笑道:“別怕,我是強盜不錯,可不同於那些爛污強盜,癟三強盜,我是他娘的盜亦有道!”
  燕鐵衣笑得十分有趣的道:“老全,你緊張個什麼勁?我是幹什麼的莫非你還不明白?以我的出身背景來說,什麼樣三山五嶽,各行各教的朋友沒有?莫說做無本生意的,殺人放火,把人頭骷髏當項鍊戴的角色和我稱兄道弟的也不少,假使我也像你這樣大驚小怪,早就發瘋了!”
  拭著腦門上的油汗,全保不禁訕訕的道:“大當家包涵,朱兄寬諒,我只是沒想到朱兄是做 呃,做這行買賣的,尤其頭一遭面對這樣的好漢,未免有失態之處,務乞二位莫怪。”
  朱世雄豪邁的道:“不要放在心上,全老闆,到底你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那能和我們見慣一幹凶神惡煞,牛頭馬面可比?你要不奇怪,我才覺得意外哩!”
  全保也忍不住失笑道:“江湖中人,我只認識燕大當家,及他若干屬下,承他的名,領受不少好處,其它道上朋友,卻是不曾交結,是而萬想不到強豪大寇就是像朱兄這個樣子的,一時沉不住氣,倒叫二位見笑了。”
  燕鐵衣安詳的道:“老全,你要記住,舉凡和我一起的人,不論他以前幹什麼,現在做什麼,都是可交可信之輩,否則,休說我不會帶來這裡,根本也不可能和他仍稱兄道弟!”
  全保趕緊道:“我省得,大當家,我省得!”
  燕鐵衣輕喟道:“其實,人做什麼並不能表示這個人的忠姦善惡,主要還在於內在與本質的是否淳厚,老全,譬如你們買賣同行中,盡有些卑鄙齷齪,貪婪歹毒之輩,猶要比強盜狠上十分呢!”
  連連點頭,全保信服的道:“一點不錯,我就知道有好些這樣的同行,自私自利,不憑良心,做生意哄抬價錢,偷斤克兩,恨不能壟斷獨吃,不讓人家過生活。”
  燕鐵衣道:“這就是了,所以行行有正邪,道道分明暗……”
  正這時,下人已進來請用膳,全保先要燕鐵衣與朱世雄稍坐,他自己急匆匆的趕了出去,不消說,這位熱情過度的富家翁,又要親往檢點菜式,擺佈酒饌,擴大並加強他的招待了。
  朱世雄又揀了只雅梨,專心一意的吃著,咀嚼間,他忽然有所感觸的望向燕鐵衣,卻發覺燕鐵衣正閉目沉思,神情凝重,彷若在思量著一個擾人的問題。
  確實,燕鐵衣果是在思考著一個擾人的問題 不是那四萬兩銀子,也不是行將衝突的帽兒帶兒,而是某樁為人知的隱在麻煩:紫帽兒、黃帶兒、白環兒、黑扇兒的那個師叔,那個和他們一直形影不離的師叔“大腳仙”江壽臣!
  ***
  十裡旱河其實不止十裡,到底有多長,誰也沒有去準確丈量過,只知道它從遠處那道傾斜又自怪石嵯峨的山谷中蜿蜓而來,抵至流沙莊,便只剩下一條灰白的沙溝,再找不著原有河床的蹤跡了。
  旱河、顧名思義,河裡業已沒有水了,它如今乃是一道涸渠,兩側斷層參差疊砌,偶生著野草一叢,河底全是石塊沙礫,高低不平,沙坑遍布,這條旱河,想是乾旱得有年歲了。
  從那雜亂鬧囂得十分畸形的流沙莊出來,燕鐵衣和朱世雄已不禁額上冒汗,他們一人騎著一匹馬,沿著旱河邊往上蹚。
  中午的陽光燠熱火辣,秋老虎的威風尚未過去。
  吸著乾燥得泛著石沙味的空氣,朱世雄抹著汗道:“大當家,這名不見經傳的勞什子流沙莊,地角偏僻,風沙漫天,全莊頭尾找不出幾棵人高的樹來,似此等兔子不拉屎的所在,怎的卻這麼個繁榮?客棧飯鋪,茶樓酒肆有他娘的十幾家,我還發現好多處賭檔,另外滿街可見那種妖嬈女人,四處逛盪,遇人就扭著屁股拋媚眼,八成都是些窯子貨;這流沙莊,端的邪門!”
  手扶著鞍前的“判官頭”,燕鐵衣平淡的道:“這個地方原就是那些混世的黑道朋友們的安樂窩,銷金窟,由來已經十好幾年了……”
  朱世推不解的道:“要想找樂子,湊熱鬧,盡有許多地方好去,這些人怎的就偏偏喜歡往流沙裡擠?大荒僻野中的一個小村子,有啥玩頭?”
  燕鐵衣朝前路上眺望著,安閒的道:“就是因為流沙莊位處偏野,周圍幾十裡路全是一片不毛之地的沙礫,離著最近的城鎮也在一天的牲口腳程之上,正規人家在這裡不能謀生,才逐漸演變為一幹牛鬼蛇神的聚集之所;先是有幾個瞎七雜八的小角色在莊子裡合夥開了一家賭場,招徠不少三山五嶽的朋友,因為生意不惡,有那心腥活絡的,便相繼來到莊子裡起酒樓,起客棧,另帶嫖賭吃喝,由於這裡荒僻隱密,天高皇帝遠,正適合那般歹徒惡棍,奸邪兇惡之輩在此將息廝混,調劑休閒,長久以來,便一天比一天繁盛,形成個反常的熱鬧所在了。”
  朱世雄笑道:“如此說來,在流沙莊出打轉的那干人,都不是什麼正經玩意了?”
  燕鐵衣道:“這大流沙莊內部淨是些見不得日頭的人,其中十有八九不是好東西,隨便抓一個出來,他身上都可能背著幾樁案子,或犯過不少罪行,當然,在這裡也有正派人物,皆是有心而來,別具用意,表面上你卻難以分清,因為到達流沙莊,前腳賭錢,後腳嫖妓,這邊酗酒,那邊生事,必須同流合污才不至引起疑竇,總之,人去了那裡,不邪也帶著三分邪了!”
  嘿嘿一笑,朱世雄表情古怪的道:“呃!這地方應該叫姜宜那老小子來,他只須帶著繪有圖形的海捕告示,對照著人臉盡抓便是,包管擠破他的牢房,並把多少年積存下來的懸案全部結清!”
  燕鐵衣道:“老實說,凡和姜宜有關連的對象,我們也會替他注意,否則,我們一貫不包攬閒事,姜宜向來識大體,如進退,不到他的力量實在不夠了,他是不會麻煩我們的 就在流沙莊,三年前我們曾幫著姜宜逮住了七名姦殺搶奪的雙料凶犯!”
  “大當家對流沙莊的昔往知道這麼清楚,又有力量幫著老姜宜在這裡拿人,大當家按下的樁卡恐怕也有年歲了?”
  微微一笑,燕鐵衣道:“不錯,混世闖道,耳目必須聰靈,方能行事便給,判敵先機,流沙莊地角荒僻,卻四方雜處,品流不齊,各行各道的角色全都攪得有,在這裡,往往能得到極珍貴與具時效的消息,曾不止一次的使我們受益良多!”
  在馬背上移動著坐姿,朱世雄低聲道:“大當家,剛才你進到街尾那棟破瓦房打了一轉,可已探悉紫帽兒那批人熊的窩身處?”
  燕鐵衣點頭道:“差不遠了,今天大早,他們的一個手下才到流沙莊來馱了兩壇子老酒回去,約莫慶功宴還沒開完呢!”
  朱世雄道:“可是眾帽兒的那名手下漏了口風?”
  燕鐵衣道:“不用那小子漏口風,他們那批人總是在原來窯口的左近活動,很少遷移或隱藏;其實那有比十裡旱河更適於容身的所在麼?他們大概從來沒有想到做了買賣會有人找上門去,縱然想到,也必定不信找上門去的人能再活著出來。”
  哼了哼,朱世雄道:“娘的,竟有這大的牛皮可吹?別說他們幾塊料,我‘風鈴黑戟’朱世雄也不敢賣這個狂!幹無本生意和其它行當一樣,小心才撐得萬年船,連這個道理都不懂,乾脆回家抱著師娘大腿討奶吃,還出來現那門子眼?”
  燕鐵衣輪流鬆開握韁的雙手,在袍衫上擦著汗漬,一邊笑道:“他們不是不懂,只是還沒有遇上個叫他們深切體認這個道理的角色。”
  右手大姆指往自家胸口一點,朱世雄粗豪的道:“那麼,我姓朱的已經來了!”
  燕鐵衣加快了坐騎的速度,道:“哈!哈!加緊一里,也好叫他們早些領受你的教訓呢?”
  於是,烈日之下,二人雙騎快馬加鞭,朝著目的地疾奔,鐵蹄揚起老高的沙塵,遠遠望去,彷彿兩條灰龍貼著地面滾盪。
  在旱河頭的左方,遠遠已出現了一道半圚形的沙隄,沙隄靠著片斜坡由下往上堆集,它的中間,便是七幢石砌的平房;周遭沒有一棵樹,更沒一塊陰涼之處,陽光直照著,光打眼看看這地方,也令人感到那股子頭皮發漲的燥熱。
  身軀微微起伏中,燕鐵衣向前一指:“朱兄,沙窩子中間那幾幢石砌平房,你可看到了?”
  手搭涼棚,朱世雄瞇著眼道:“就是那裡?”
  燕鐵衣道:“不錯,就是那裡?”
  朱世雄人在鞍上,匆匆抄扎,邊道:“老子來了,我操你個六舅,老子來大水衝倒龍王廟啦。”
  “啦”字還在他舌尖上跳動,就在左側力的一堆沙集之後,“忽”的一條細長黑影懸空落下,怪蛇般纏向他的脖頸!同一時間,旱河邊沿也驀地冒出個人影,手執丈二長的青竹竿,怪不可言的暴戳燕鐵衣腰肋,出力之猛,動作之狠,顯見是要一下子便把燕鐵衣搗翻!怪叫著,朱世雄左臂猛揮,準確至極的撈穩了套來的長索,那邊,燕鐵衣全身離鞍橫縮,貼著青竹竿火般滑去,就像順著竹竿滑落地面,他的反應是如此快捷,當那偷襲者一竿戳出,他的身子已貼竿到來。
  朱世雄吐氣開聲,聲若雷鳴,在他奮力拋扯下,一個人體已散灑著漫天灰土,自沙堆後,凌空飛起,跟著長索的弧形摔出!
  這時,燕鐵衣坐在馬背上,雙臂環胸,冷然直視 丈許外,一個粗橫大漢,早已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青竹竿直挺挺的插在這人身邊,活像立著一根旗杆。
  “呸”的吐了一口唾沫,朱世雄破口大罵:“是那一路的龜孫王八蛋,不長眼的狗雜種,竟敢衝著你祖宗施暗算?有種的通通給老子滾出來,老子要不活剝了你們,就算你們‘湊’出來的!”
  在剎那的僵寂之後,高起的幾處沙堆背面鬼魅般轉出幾個人來,其中,一位面孔窄長黝黑,卻生著一口兩排尖細白牙的人物,一襲白衫,在此人的腰間扎著有半尺寬的深黃色板帶,另一個丰神俊朗,十分儒雅的朋友,手執一柄寸許寬,尺半長的烏亮折扇
   那柄折扇,一看便知精鋼打造的霸道傢伙,不是尋常趕涼送風的用途。
  其餘三名彪形大漢,個個手握利刃,迅速分散,佔據了適於出手攻擊的位置,三個人全是嗔眉怒目,殺氣騰騰一副隨時皆可衝撲拚命的架勢。
  燕鐵衣神情冷寞,嘴唇緊閉,對於眼前的光景,視如不見,他好象根本不願和這些角兒接觸,甚至連搭腔都顯得這般厭煩。
  朱世雄向燕鐵衣望瞭望,然後,他雙手扠腰,氣衝牛鬥的吼叫:“你們是幹什麼吃的?抽冷子玩這等不要臉的把戲?也不怕丟淨你們祖師爺的顏面?好一群狗操人不愛的九等雜碎!”
  腰扎黃帶的那位雙目陰森,開口更是一片寒氣:“我是‘黃帶兒’倪良。”
  俊雅的一位悠然道:“‘黑扇兒’賀明仁就是我。”
  朱世雄火辣辣的道:“管你們是誰,啃得了老子一根鳥毛去?怎麼著?當你家朱爺是叫人嚇唬著長大的!我操!”
  “黃帶兒”倪良面無表情的道:“你們未經允准,擅闖禁地,是一個死罪,傷害了我們手下兄弟,也是一個死罪,又出污言不遜,恣意謾罵,更是一個死罪,所以,你兩個便死定了!”
  仰著狂笑,朱世雄大聲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真正是叫鬼迷心竅了,奶奶個熊,就憑你們便能定下你家老子的罪啦?我說,我的兒,你們一邊風涼去吧!還早得很哩!”
  倪良生硬的道:“你們很快就會得到因為你們的愚蠢及狂悖所招至的懲罰,而你們永遠不可能再有第二次累犯的機會!”
  “黑扇兒”賀明仁淡淡的道:“對於無端侵擾我們的人 不管是什麼人--我們都會施以教訓,像二位這樣,業已比侵擾的行為嚴重了許多,所以,我們只把二位埋葬此地,二位既然執意來到這裡,想必也喜歡這裡的風水吧?”
  連連點頭,朱世雄暴烈的道:“喜歡喜歡,太喜歡了,但強賓不壓主,老手們要請列位拔個頭籌,先埋進這片好風水地裡,大大替你們的後代子孫留個發達 我是說如果你們這些**養的還會有子孫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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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曉義理 執惡不悟

  倪良與賀明仁並未惱火,更沒有什麼激憤的反應,他們互望了一眼,雙雙緩步向前,只這跨幾步的過程,兩個人的四只眼睛裡,頓現凝形的殺氣。
  偏腿下馬,朱世雄是一副“泰山石敢當”的架勢;他伸手摘下了掛在鞍側的那卷扁長黃布包裹,一抖而展,輕脆的一陣叮噹聲響,現露出一柄長有三尺,桿粗若兒臂,藍亮透烏光的單耳短戟來,戟柄角錐狀的握把處,更系著一串銀閃閃的小鈴,數一數,剛好是六枚。
  這把家夥,是燕鐵衣新近託人替他打造的,那鑄鐵匠是位製造兵器的名手,雖說才耗了兩日夜功夫就加工完成這柄鈴戟,火候用料卻是不含糊,打磨淨亮,刃口鋒利,比起他以前那一件來並不遜色,也十分趁手。
  等朱世雄的鈴戟一現,倪良同賀明仁兩個已不禁微生訝異之色,他們站住,又重新打量朱世雄,神態之間,都似有所領悟。
  手上的沉重傢伙掂了掂,朱世雄氣吞河岳,意氣飛揚,活似衝鋒陷陣,業已攀旗奪帥歸來的虎賁將軍一般,聲似洪鐘大呂,“來來來,我的兒,你老子已經好些辰光未曾鬆散鬆散筋骨了,眼下正好拿你們一對寶貝試試手,順便活絡活絡!”
  “黃帶兒”倪艮吸了口氣,冷冷的道:“朱世雄,別在那裡耍寶現世了,你來這裡幹什麼?想找什麼人?大家都是一條路上的朋友,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再要裝瘋賣傻,就不夠光棍了!”
  朱世雄雙眼一翻,沉下臉來道:“還虧你們也是同一條路上混的,作摩了這一陣子,才搞清楚我朱世雄是誰,你們真他娘倒混回頭了!”
  “黑扇兒”賀明仁古怪的一笑,道:“不要倚老賣老,姓朱的,你有你的能耐,我們也有我們的本事,你撈你的,我們吃我們的,彼此河井不相犯,誰也壓不上誰的頭;今天你突然來到我們這一畝三分荒寒地,我們念在同道分上,姑不計較你的種種冒犯之處,且把來意表明了,你們便可走了!”
  朱世雄重重一哼,道:“不要我這條老命來襯這片好風水地啦!”
  倪良緊繃著一張黑長窄臉道:“別得了便宜賣乖,朱世雄,我們站在地主立場,讓你一步,卻不是怕了你,江湖情分做到,再要不識好歹,你就怪不得我們玩粗的了!”
  朱世雄側首望向馬上的燕鐵衣,燕鐵衣點了點頭,他才拉開嗓門道:“很好,我便把來意明白抖露出來,我們兩個頂著大日頭,嗆著滿口鼻的灰沙,遠巴巴的跑來這裡,為的就是要找你們討個交情!”
  倪良與賀明仁全不由一怔,一怔之後,他們已經感覺到不尋常,而且,他們也查覺燕鐵衣的分量和身價乃在朱世雄之上;他們發現,朱世雄每在開口或有所表示之前,都以眼色先行徵求燕鐵衣的同意,顯而易見,朱世雄雖已是響叮噹的人物,在目下的情形裡,真正拿主意的,卻乃騎在馬上未發一言的那位主兒!
  抿抿唇,倪良木然道:“找我們討什麼交情?”
  朱世雄粗聲道:“前幾天,在‘金家店’通往省城的道路上,你們哥幾個劫掠了一票糧款,數目是十二萬兩現銀,分成十車裝著,錢主是兩個人,一姓趙,一姓李,由‘勇泰鏢局’押的鏢,可有此事?”
  倪良回答非常乾脆:“不錯,是我們幹的!”
  朱世雄沉穩的道:“這票油水和我們有關連,站在武林一脈,江湖同道的立場,我們今天特為趕來向列位說明原委,還請列位賣個交情,賞幾個薄面,抬抬手,把這筆銀子賜還!”
  面孔上的表情立時變得憤怒又獰厲了,倪良的一張黑臉透出褚赤,他急促的呼吸著,額頭上青筋浮起,兩只眼裡光芒如火:“朱世雄,這是你該說的話,該辦未辦的事麼?
  光棍不擋財路,更遑論同為一道?你憑著什麼要伸手包攬這件事?又憑什麼到我們口中挖食?如果道上朋友人人似你,還要不要咱們活下去?尚容不容我們討生活?那你簡直吃裡扒外,罔顧行規,我真不明白,這些年來,你的萬兒是如何闖下的!”
  “黑扇兒”賀明仁也厲烈的道:“姓朱的,你少給我們來這套過門,什麼與你有關連?什麼和你有淵源?我看你純系見錢眼紅,妄圖混水摸魚,想在我們身上撈一票!姓朱的,你做得好夢!”
  朱世雄勃然色變,粗狙的道:“老子出道捧這只飯碗的辰光,你們兩個還窩在娘懷裡討奶吃,個龜孫居然尚用得著你們來告訴我這勞什子的傳規?老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挺著胸膛來索取這票銀貨,自就有老子的仗恃,老子良心擺在正中,頭頂著義理兩字,任你們給扣什麼帽子,老子一概不在乎!”
  倪良的聲音冷得發澀,從齒縫中並出來:“朱世雄,我們倒要看你的仗恃,聽聽你是頂著那個義字,那條道理?”
  朱世雄強硬的道:“行有行規,道有傳統,既便我們連無本生意的勾當,也照樣講究‘三縱不劫’,三縱者,縱孤寡、縱殘廢、縱夫役,三放者,放苦主、放盤底、放線信,四不劫,婦孺不劫,清貧不劫,方正不劫,親敵不劫,這其中你們就他娘堂堂犯了好幾條,十車白花花的銀子你們是一掃而光,那有一丁一點的盤底給人留下?傷了人家的人,搶了人家的財,更沒有擱個萬兒擺個道號出來,這不是分明想打胡塗仗,即使苦主央人出來說合,都沒個談斤兩的對象?再說姓趙姓李的兩位乃是老實本分,規規矩矩的買賣人,夠得上正當二字,他們更乃與我們沾有關係,這方正不劫,親敵不劫的條例,列位也是通通不論了;就憑這些,我們還能不來討個公道?列位要混下去,要活命,莫非我們哥兒就該他娘抹灰了臉去撞死!”
  倪良和賀明仁二人臉上的神色十分難看,賀明仁先乾咳一聲,提高了嗓門道:“姓朱的,想不到你還真個好記性,能把這一行的傳規背得恁般滾瓜爛熟法,但人的嘴兩片皮,正反是非全靠舌頭攪合,我們如何能相信你與姓趙姓李的主兒有什麼淵源!你光是紅矛白矛空說不行,得拿點憑據出來!”
  嘿嘿冷笑,朱世雄道:“我來了就是憑據,否則為什麼別人不來!設若你們不信,只要允下個期限把銀子送回去,當面點交苦主,也就知道真假了!”
  倪良陰沉的道:“你這個德性,又是強吃八方的出身,朱世雄,你怎麼會有做買賣的朋友?”
  朱世雄瞪著眼道:“這話可叫得荒他娘天下之大唐了,我幹我的老橫(強盜)他做他的生意,只要我不把歪腦筋動在他們身上,大家相處得好,又為什麼交不成朋友?我不但有做生意的朋友,還有在朝為官的朋友哩,就好比**上床是**,下了床,難道就沒有良家婦女的伴著走動走動!真正豈有此理!”
  賀明仁接口道:“那麼,姓朱的,在你這套歪理之外,恐怕就是你自憑有所仗恃了?”
  朱世雄大聲道:“不錯,老子是先禮後兵,把義理交待過去,列位若是仍難成全,那就對不起,只有手底下見真章了!”
  眉梢子一挑,倪良微帶譏誚的道:“單是你?”
  朱世雄大馬金刀的道:“單是我,就足夠叫你們不能安穩享受那十二萬兩銀子,何況除我之外,還有馬上的這位高人!”
  倪良與賀明仁的四道目光,再次凝聚在燕鐵衣的身上,燕鐵衣仍舊毫無反應,就好象參禪般端坐鞍上,一派四大皆空,悠然出塵之狀。
  猛一咬牙,倪良狠狠的道:“不要說你,朱世雄,就算你搬了大羅金仙,十殿閻王來,十二萬兩銀子也休想討回去一釐半錢,隨你有什麼仗恃,我們豁了命也全接著!”
  賀明仁也咆哮道:“要錢不必做夢,要命倒有幾十條,姓朱的,只要你有這個本事,便好歹一起收下!”
  朱世雄狂笑一聲,虯髯箕張,兩眼如鈴,他石破天驚的大吼:“你們是在嚇唬你那個爹?我操你們的老娘親,今天我早就打定了主意,銀子半文不能少,缺了一毫一釐,便必定用你們的狗頭來抵,你們既也有豁命之心,正和老子的想法不謀而合,行,大家卯起來看!”
  斜走三步,倪良雙手一翻一抖,原本扎在他腰際的那條寬長黃帶立時怪蛇般扭動著,擰成了直拓拓的一條,又“呼”聲繞著搭下。
  賀明仁更是乾脆俐落,他那把烏亮的鋼扇“刷”一聲展開,乖乖,十二只扇骨立時短矛般彈現於扇頂,就連扇面的結構,居然也是由一條條極薄極韌的鋼片所串成,略一搖動,便發出那種金屬磨擦的鏗鏘聲,相當有著威脅力。
  朱世雄喉頭響動著低沉的咆哮,鈴戟上指,八字步扎地,用這般一夫當關的架勢叱喝:“咱們省時省事,不必夾纏磨蹭,你兩個還是一齊上,彼此打發起來都要便當快捷得多!”
  倪良表情木然,慢吞吞的道:“在這裡,在我們強取豪奪的圈子裡,原也就沒什麼規矩可言,無論你說不說出來,一旦打開豁鬥,我們弟兄都是一體侍候!”
  眼角一挑,他又冷硬的道:“不過,你也不用客氣,馬上你那位伴當,正好請下來一併湊合,好歹幫襯你幾分,免得你吃了虧,栽了跟頭又有說詞!”
  忽然,朱世雄吃吃笑了起來,先是抑忍著從喉管中笑,終於揚臉朝天大笑起來;他笑得如此狂放,如此亢昂,卻在呵呵的笑聲裡流露出一種十分強烈的輕蔑又譏誚的意味,彷彿剛剛才聽到一段荒誕不經的滑稽故事一樣。
  倪良憤怒的道:“朱世雄,什麼事值得你這麼好笑?”
  忍住了笑,朱世雄抹著溢在眼角的淚水,仍然想笑:“我眼前,光天化日之下,就在我眼前,竟活活的站著一雙呆鳥,偏又淨放些叫人噴飯的狂屁,自家業已把腦袋伸進了虎嘴,卻還以為虎心舉手可摘,姓倪的,這等楞頭楞腦怎不讓我笑得前俯後仰,直不起腰來?”
  倪良陰森的道:“你是指我們兄弟兩個?”
  朱世雄眼珠子四轉,故作訝然之狀:“除了二位,莫不成你們還看到別人?”
  賀明仁不屑的道:“姓朱的,你自喻就是那頭虎?”
  搖搖頭,朱世雄笑瞇瞇的道:“我不是,但我得十分誠懇的向二位做個忠告,當二位明明白所衝撞的人是什麼樣的主兒,就最好不要肆言無忌,徒放狂言,否則,犯克當然不說,叫我這了解底蘊的人聽在耳中,就免不了感到可笑之至;一笑你們不自量力,胡說八道,二笑你們神智不清,昏頭昏腦,三笑天下之大,為何偏生兩個這等瞎眼迷心的人,真是兩頭絲毫不會察顏觀色的土驢!”
  緩緩轉過臉去,倪良注視著馬上的燕鐵衣,僵硬的問:“你,又是何方神聖?”
  朱世雄大笑著插嘴:“我操,這也叫混世面的?你們列住在這一畝三分地沾葷染腥,秤金分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逍遙快活這一陣子,弄到頭來卻竟不認得馬上的人物是誰?混回去 ,真叫越混越回去 !”
  賀明仁怒叱道:“沒有問你,少在這裡攪合!”
  雙目中光芒如火,倪良重重的道:“我在問你,你到底是什麼來路?”
  燕鐵衣一直遠眺的視線,這才悠然迴轉,他望著倪良,安詳更且淡漠的道:“倪良,在黑道上,你們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但我卻驚異於你們的判斷力竟低劣至此 反應遲鈍與觀察粗略,便往往是這一行中致命的悲哀,你們混得出名堂來,實在令我不解。”
  倪良額頭上暴起青筋,他狠毒的道:“你居然敢在我面前倚老賣老,硬充人王?”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知道你們是誰,你們卻不明白我乃何人,而我來到這裡,更且用此般語氣態度對待你們,如果我不夠分量,我豈會這樣做?”
  賀明仁忍不住答腔:“朋友,亮個底吧,我們可不是由人嚇唬著長大的!”
  燕鐵衣道:“你們劫來的那票銀子,是不是能夠原封退還?”
  “格登”一咬牙,賀明仁厲聲道:“先亮你的萬兒,這和那票銀子毫無干係!”
  燕鐵衣道:“不,干係很大,在我尚未報名露底之前,我將遵照江湖道義,給你們一個折價的機會 我要告訴你們,這是你們唯一的機會,而也必然是值得的,設若各位自甘放棄,當然我仍要亮出我的名姓,不過,到了時候,十二萬兩銀子的歸還,你們就決無選擇的餘地了!”
  倪良突然暴烈的道:“你以為你是誰?你又當我們是那一等的酒囊飯袋?大言不慚的東西,就算你生得三頭六臂,具無邊法力,我們也斷不含糊!”
  燕鐵衣安詳自若的道:“如此說來,你們是不肯折價的了?”
  朱世雄忍不住叫道:“大當家,原本我們就沒打算讓他們討秤頭,十二萬銀子是一文也不能少!”
  燕鐵衣一笑道:“規矩不可輕忽,機會給他們了,是他們自己不要,我們且先站穩腳步,接下來就無妨放開手幹,正如你適纔所言,這叫先禮後兵。”
  鋼扇在手上一晃,金鐵鏗鏘聲裡,賀明仁大吼:“我叫你這一對狂夫演得好雙簧,黑吃黑的把戲竟然玩到了我們頭上?那票油水只要你們能沾上一點半點,我這賀字便倒過來寫!”
  倪良冷硬的接道:“十二萬兩銀子一分一釐也不退,折價更是免談,這個回答該夠明白了;現在,除了朱世雄,你又是那個鼠洞鑽出來的二流子貨!”
  嘆了口氣,燕鐵衣道:“好吧,我原就是從你們站著的這塊土地上鑽洞而出,更明確的說,各位使橫賣狠的所在,也可以勉強算是我的碼頭範圍之內,這樣答覆,二位是否已有了點概念!”
  倪良大聲道:“一派胡言?十裡旱河一帶壓根就不見你這號角兒,充賴在我們眼皮之下,只怕你就要現原形了!”
  賀明仁也冷笑道:“口氣倒不小,這裡也算是你的碼頭範圍之內?我看這裡挖個窩埋你才叫恰當;十裡旱河你要做得了主,我們又算那棵蔥?真正荒唐之極!”
  燕鐵衣那張童稚又純真的面容上,浮漾起一抹無邪的微笑,他卻正經的道:“恕我大膽的說一句,莫論這裡,十裡旱河的丁點彈丸之地,就算北六省,我也可以妄稱乃屬我的地盤,二位覺得更叫荒唐不是!”
  賀明仁不禁嗤之以鼻,揚臉嘲諷:“北六省也屬你的地盤?我們今天可真逢時走運了,竟遇到了這麼一號天大的人物,看似生嫩,卻當得起北六省綠林盟主的威風……”
  拱拱手,燕鐵衣一派謙虛的道:“不敢,在下燕鐵衣。”
  呆了呆,倪良的表情有些啼笑皆非:“先是冒充十裡旱河的主兒,眼下更掛起‘梟霸’的招牌來了,若非是你膽量不小,早和朱世雄串謀之詐,便是你叫那大筆的銀子迷瘋了心 天下之大,真是光怪陸離,什麼角色都有!”
  賀明仁煞氣立升,狠酷的道:“二哥,管他們是串通行詐或是財迷心瘋,先做掉了再說,尤其朱世雄,更不能留下這個禍害!”
  朱世雄似是忘了生氣,他瞪著眼,張著嘴,迷惘不解的喃喃:“娘的,他們竟然不相信大當家的身分……怎麼會不相信呢?莫非他們真是一雙……呃,一雙呆鳥!”
  偏腿下馬,燕鐵衣笑道:“他們會信的,我遇見過許多這樣的情形,但我全用相同的法子叫對方信了,只是,有時候他們會感到信得遲了點。”
  此刻,倪良眼珠子向上翻,形色倨傲的道:“就算你是‘青龍社’的頭兒燕鐵衣吧,大盟主,大當家,我兄弟全等著領教你的高招呢!”
  燕鐵衣輕輕掀開他紫色的罩袍,伸手向後,握住斜掛肩背的“太阿劍”的金龍把手,慢慢的,一寸一寸的拔劍出鞘;寬若人掌,晶瑩剔透的鋒刃映著當空的陽光,眩閃著奪目的絢燦芒彩,劍身是那樣的淨亮,那樣的清澈,像是流動著嘩嘩的寒波,透現著這般森冷的氣韻 好一柄質地完美,無懈可擊的利器;倪良與賀明仁的神色,在燕鐵衣長劍出鞘的過程中都不由起了變化,他們非常戒備,也非常小心,但是,他們仍不相信他們面前的人會是燕鐵衣。
  燕鐵衣笑得十分深沉的道:“這口劍,名叫‘太阿’,是劍中的聖品,也是我相依為命的伴當,二位要注意它,因為它總是喜歡縱護我,永遠與我的心念相隨,它對我的敵人不大容情,它有許多種實質的攻擊的方法,其中有些是難以思議及預防的;‘太阿’有點危險性,每當我的敵對者出現,它這危險性就會大大增加。”
  倪良暴叱:“瘋言瘋語,你想糊弄那一個?”
  於是,“太阿劍”便似一串流星,猝然拋灑,銳勁的光點才起,又蛇電般飛斬向側。
  “黃帶兒”倪良身形半旋,搭肩的黃板帶長虹也似暴卷那串瀉至的星芒,而“黑扇兒”賀明仁卻悍然迎上,手中鋼扇硬接來自橫側的一劍。
  “太阿劍”一彈上揚,一片弧光劃過虛空,當弧光凝形,且斜面割切氣浪的尖嘯甫起,劍刃已怪異的脫形飛出,將兩個焦點合為一擊 快到不分先後。
  倪良怪叫一聲,貼地旋轉,大風車般一連十個周繞撲出,後腦的一撮髮絲卻跟著他的動作揚空分散,賀明仁向後連串的倒翻筋斗閃躲,長衫下襬亦有半片被削成片片如同百蝶翩舞!
  燕鐵衣沒有追擊,他回劍入鞘的手法是如此快速神妙,以至當他的兩個敵人正在亡命躲避之時,他背著手卻像在觀賞和他毫無牽扯的一場把戲也似。
  鈴戟拄地,朱世雄笑得前俯後仰,樂不可支,他的那等開心法,就更像在看一場把戲了。
  老實說,倪良和賀明仁兩人的功力也算相當精湛,他們出手狠疾,反應迅捷,進退間動作之俐落比燕鐵衣預料中要強,他們原可多做周旋,不會這麼快便狼狽後撤的,終結乃在於他們的輕敵,因為他們直到出醜之前,猶不相信站在面前的人確然就是不相信是的那個人!
  摸了摸後腦,倪良形色全變,他像見了鬼似的驚怖的瞪視著燕鐵衣,黑臉扭曲,雙頰的肌肉在不停抽搐,連聲音都走了調:“你……你……你果真是燕鐵衣?”
  在另一邊匆匆檢視著長衫下襬的賀明仁猛的震了震,脫口駭叫:“二哥,錯不了,看他削落和外衫下襬的手法,那一劍竟是整塊的布面削脫又同時割切為片片,除了燕鐵衣,誰有這樣的劍術?”
  朱世雄笑得更起勁了:“奶奶個熊,這就叫有眼不識金山王,早早點化你們,你們卻當是嚇唬,把燕大當家看成充賴貨色,這一下你們約莫明白了?要是仍不信,也罷,便算他只是個不入沛的角兒,但能吃得住列位,亦就不必硬守著那個名分了。”
  艱澀的唾液,倪良沙啞的道:“燕老大,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平素河井水互不相犯,我們自問也未曾開罪過你,閣下以北稱綠林盟主之尊,都橫插一手硬斷我們的財路,只怕說不過去吧!”
  燕鐵衣沉聲道:“我既來此向各位討這一份交情,當然就有我的道理在,若是沒有立場,沒有依據,我也決不會承當下來;你們幹的那筆生意,確是罔視傳規,有失道上同源的風範,而且苦主亦恰是我的朋友,今天衝著我這張薄面,還求各位高抬貴手,賞個臉,讓他們能活下去,姓燕的更是深領各位的厚情!”
  倪良又咽了口垂沬,臉色十分難看:“燕老大,你是我們北地的頭兒,理應先顧下面兄弟的生計才是,那些腦滿腸肥的奸商惡賈要活下去,莫不成我們就應餓死?”
  燕鐵衣冷冷的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義理兩字頂頭當先,要是違背了這個原則,別說道上兄弟,便是我的手足骨肉,也一樣包容不得,而遭劫的苦主乃是老實本分,資金並不寬裕的生意人,倪良你隨口誣衊,莫須有的給人家扣上‘奸商惡賈’之名,更屬卑劣!總言之,這票買賣,你們吃不下,必須給我吐出來!”
  倪良將心一橫,抗聲道:“這就是你燕老大率領北六省綠林的規範!是你燕老大照顧弟兄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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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劍刀合 血染黃沙

  燕鐵衣眉梢上揚,重重的道:「盡其在我,不求諒解,是非自在人心!」
  倪良再也忍不住了,他 目切齒的道:「燕鐵衣,是你不給我們路走,任你窮凶惡勢,淫威久積,我們豁上一死,也不受你這等壓榨欺凌!」
  嘿嘿一笑,旁邊的朱世雄眯著眼道:「所謂狗急跳牆,人急上梁,這些伙計們看全是真著急了,也不掂掂自家的分量,便想朝抬盤上坐,我說大當家,不等現在摔他們個狗不吃屎,他們還真會人模人樣充起架勢來哩!」
  燕鐵衣冷然道:「倪良,賀明仁,你們是否決意不從?」
  倪良似是一下子吃了狼心豹膽,形態昂烈的大叫:「燕鐵衣,你和朱世堆一樣,趁早別做此等美夢,要錢沒有,要命,我們兄弟全在候著!」
  朱世雄「嘖」「嘖」兩聲,撫著鬍子笑:「乖乖,好一副英雄氣概,是要拚命的模樣 」
  突的暴叱如雷,他猛的翻下臉來:「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東西,老子便成全你們!」
  鈴戟響起短促的震晃,是一聲脆急的「叮噹」,戟尖指向倪良,卻在倪良的黃帶橫卷的一剎那,快不可言的刺到賀明仁面門之前!
  賀明仁凌空彈起,鋼扇斜削,同時身形側滾,兩腳飛也似的踹蹴過來,反應之速,招法之奇,只一照面已見功力!
  倪良聞聲不響,扭腰回竄,卻在往後移動的瞬息運帶成圈,挾著強勁的風聲,樓頭蓋頂罩落。
  大笑著,朱世雄半步不讓,卓立若山,他的鈴戟猛點賀明仁的鋼扇,濺揚的火花與金鐵的撞擊同並齊吟,而戟耳暴翻,幾手不分先後的生生逼退了對方踹來的兩腳,此際,黃帶似環,「呼」的掠擊他的上身。
  霎時間,朱世雄雙目怒瞪,滿面赤紅, 發箕張倒豎,全身的肌肉鼓結,那等雄渾的,沉厚的,洪亮的一聲猛吼,轟雷般震人耳膜的響起,剎那間,他左手抓牢繞套的黃帶,力逾千鈞的往上揚扯,於是,倪良便全身騰空,整個人飛上了半天!
  一直圍立周圍的另三名大漢,見狀之下拚命衝來,三樣傢伙又狠又快的劈斬向朱世雄,朱世雄仍然不移不動,鈴戟暴響著連串「叮噹」,烏芒閃眩流射,三條執著兵刃的手臂便滴溜溜拋起,血雨紛酒,噴落大片的猩紅,當那三條漢子才抱著斷臂處的傷口滾僕於地,朱世雄已挫腕橫帶,正往下落的倪良整個身子又猛往一邊摔出,剛好撞阻再度攻來的賀明仁。
  雙方的遭遇疾若石火,在眨眼的過程 產生匪夷所思的變化,而顯然的,盤踞十裡旱河的這幫子人王,業已嘗到了難堪的滋味。
  賀明仁驟見他的拜兄當頭撞來,吃驚之下左手猛推右手,鋼扇斜偏,他的身子也趁勢撲出,這時,倪良卻有了突兀的反應 原來橫空的軀體猝往下沉,雙足沾地的須央又倒彈而起,一頭撞向朱世雄前胸。
  烏藍鋒利戟耳便這般及時的當胸外翻脫圍,朱世雄是存心要倪良的腦袋剖成兩半!
  賀明仁睹狀之下,尖聲怪叫:「二哥小心 」
  藍汪汪的戟耳上差著倪良的人頭寸許,這位「黃帶兒」已猝然側滾,姿態異常美妙的繞著朱世雄剖過一道圓周 那條黃帶,便成了一條匹練捆住了朱世雄。
  倪良與他兄弟賀明仁之間的默契相當活絡,黃帶甫始纏上朱世雄的身體,賀明仁已執扇長撲,衝著朱世雄的要害下手!
  又是一聲令人心震耳鳴的獅子吼,朱世雄原地弓背挫腰,力量之強,竟將死死扯緊黃帶另一端的倪良再度扯飛,他同時順勢旋轉,鈴戟縱橫似將千百條藍汪汪的光流與烏森森的光芒織合編凝,正迎撲來的賀明仁!
  脆重的兵刃交墼聲有加成串的花炮燃放,也若花炮燃放時的星點爍亮,賀明仁驀地悶哼著,一個跟蹌躍出,左邊臉煩上多出一條兩寸來長的血槽,肉綻皮翻,血漬淋漓的傷口還在微微吻合蠕動!
  那邊的倪良,只是剛剛落地,他一直衝出丈許遠近,才堪堪抵消了那股拋摔他的力量,待他面青厝白,氣喘噓噓的急忙轉身過來,賀明仁早已掛彩了!
  輕輕晃動著戟端上的鈴串兒,發出柔脆的「叮噹」聲,朱世雄好整以暇的揪著他那兩個對手,說不出有多麼個得意法。
  燕鐵衣淡然一笑,道:「二位,勝負已見,高低亦分,那票銀子,還不吐出來麼?」
  猛一昂頭,滿面鮮血 ,賀明仁嘶吼著:「除非把我們兄弟斬盡殺絕,便難遂你們這黑吃黑的妄想!」
  倪良深深吸了一口氣,沉沉的道:「這才只是開始,我們永不會妥協,更不會屈服,我們將拚到奴後一個人,流完最後一滴血 燕鐵衣,你要銀子,行,你能勝得我們的生死伴來取吧!」
  燕鐵衣冷硬的道:「你們以為我做不到?」
  嗆咳著笑了 笑得非常悲烈,非常怨憤,更非常酷氣,倪良切著齒道:「我們明白你做得到,燕鐵衣,你做得到的事情太多了,特強凌人,仗勢施威,獨吞獨吃,隻手遮天,你還有什麼做不出,做不的。」
  朱世雄大吼一聲,火辣的咆哮:「你敢辱罵燕大當家,倪良,你就是在自尋死路了!」
  倪良狂笑著道:「好一個詔媚阿諛的奴才,朱世雄,你就來對我的了,替你主子先表一功吧!」
  鈴戟斜翻,朱世雄雙目圓睜光芒如火:「老子活挑了你這**養的!」
  燕鐵衣一擺手,皺著眉道:「且慢!」
  朱世雄又氣又急的叫:「大當家,快刀斬亂麻,早結早了才是上策,這幾個王八 是豬八戒秤錘,全他娘鐵了心啦,軟硬不受,老是這樣磨菇下去,可不知要拖到什麼辰光才解決得了問題,大當家,夜長夢多啊!」
  麻煩就在這 ,燕鐵衣也正在頭痛下一步的做法 按照江湖傳統一上門找場,一是憑道理,二是靠威望,三乃藉武力,依著步驟來辦,差不多都會有個結果,但眼前的情形卻全不是這麼回事,對方真如朱世雄所言,是硬軟不吃,一意拚命,談到放開手來宰殺,實際上當然不成問題,問題卻在於為了這種事該不該出人命?
  要是真個弄得遍地血腥,屍首狼藉,外面傳揚起來只怕就會有所非議了,混到燕鐵衣今天的地位,行止之間,便不能不有某些顧慮。
  朱世雄又在催促:「我說大當家,不上路的是對方,並非我們,好言好語說盡,交情面子賣足,到頭來人家半分顏色不給,還硬逼著動手,娘的皮,他們既已撕破了臉,真章已見,我們尚有啥可客氣的?今番若不辦妥這檔子事,往後大當家又如何領導北地綠林,發號施令?
  大當家仁義做到,其他一概不必憚忌,大不了殺他個雞犬不留,誰又啃得了我們一根鳥毛去!」
  倪良亢烈的大叫道:「就是這話,朱世雄,你們便上來宰殺呀,光在那 吆喝叫嚷,那十二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可不會自動飛到你們手上!」
  賀明仁血染滿面,形同厲鬼,也在發了狂般尖吼:「什麼北六省的綠林盟主,什麼假仁假義的英雄豪士?全是一批見財起意的黑心惡霸,一幫男盜女娼的豬狗蟊賊,要在我們嘴挖食,想斷我們的生路?你們著錯了,你們打錯算盤了,我們寧可拚死,寧可掉頭,也不會讓你們順利得逞!」
  朱世雄口沫濺飛,目 如鈴的跺著腳大罵:「看著你們這兩頭瘋狗,紅著四只狗眼,毗著滿口狗牙在那 狂吠亂咬,六親不認,我操你們的六舅,任你們發癲起性,老子要不搓碎你們那兩把賤骨頭,就算你們八字生得俏!」
  在這片刻間,燕鐵衣已於極度煩躁 有了決定,他向朱世雄招呼:「我們往前去,朱兄!」
  怔了怔,朱世雄急道:「往前去?大當家,這 的事尚未完結,我們往前去幹啥?」
  燕鐵衣不耐的道:「到前面去取銀子呀,你該清楚十二萬兩銀子不會擺在這幾個人身上吧?」
  朱世雄趕緊道:「當然,這個當然,可是,他們幾個人 ?」
  燕鐵衣冷冷一笑;「誰要擋路,誰就是那個倒霉的!」
  連連點頭,朱世雄道:「不錯,誰要擋路,誰就倒霉,大當家我們闖!」
  燕鐵衣牽著坐騎,邁開大步往前便走,賀明仁果然雙目全紅,怪叫一聲,鋼扇展開如弧,對著燕鐵衣的咽喉劃來!
  朱世雄鈴戟暴起,便待上前架接,然而,「太阿劍」封更快的閃亮,一抹寒電激射飛旋,芒尾如焰吞吐 賀明仁卻真個豁上了,他的鋼扇崩打翻舞,居然硬封強截,於是,劍及在一個突起的碩大光環自中穿出,賀明仁鋼扇倏收,又準又重的對著這一劍敲落!
  燕鐵衣笑了,「太阿劍」猝然在一晃之下凝成三排九十道光彩,以排山倒海之勢壓出,空氣被割裂,旋轉翻盪下,聲同鬼嘯!
  狂嚎著,賀明仁鋼扇脫手,連連打著轉子朝外滾跌,血如雨濺!
  半空中,黃帶宛如怪蛇矯伸,挾著強勁的力道直射過來 顯然,倪良也真在玩命啦!
  瑩亮的劍身上滴溜著一串血珠子,微微顫抖間已響起「剖」「剖」的暴響,那條射至的黃板帶立時被削去三尺有多,更化為片片翩飛!
  倪良咬牙切齒,迅速凌空翻身,手上的黃帶突然筆直伸展,堅似精鐵般兜胸刺向燕鐵衣!
  「太阿劍」形同一片洶湧澎湃的光之浪濤,呼嘯著,迴旋著,揚舞著反拒,聲勢凌厲,威不可當!
  噎窒半聲,倪良極不情願的往斜側避去,由於他太過注意那片足以造成脅迫的刃波光海,以至忽略了來自虛幻中的另一溜冷芒 「照日短劍」快得不可思議的穿透他的兩腿腿根,在他覺得痛楚的一剎那,燕鐵衣已經牽著坐騎走出五六步外!
  重重摔跌於地,倪良痛苦的掙扎,嘶啞的叫罵,他爬著,蹲著,伸出血污的雙手往前抓舞,但他站不起來,發不出力量,眼睜睜的看著燕鐵衣走向前丟,眼睜睜的瞪著朱世雄狂笑而過。
  很快來近沙隄前的那幾幢石屋,燕鐵衣站住,冷靜的觀察著四周的形勢,他似在思忖著什麼,眸瞳中的神色深邃又凝鬱。
  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朱世雄回頭瞧了瞧後面的光景,嘿嘿笑道:「還在嚎著,娘的,給臉不要臉,便一個個好生受著吧。」
  燕鐵衣沒有作聲,謹慎的朝前走了幾步,又站住。
  朱世雄不覺迷惑的道:「大當家,這幾幢石頭屋子不就是他們的老巢麼?銀子包管藏在面,我們還不衝進去搶它回來,卻挺在這 發的那門子楞?」
  搖搖頭,燕鐵衣道:「恐怕事情不會有你想像中那麼單純,朱兄,其中大有蹊蹺!」
  朱世雄急問:「蹊蹺?什麼蹊蹺?大當家可是看出有不對勁的地方?」
  燕鐵衣頷首道:「正是,所謂帽、帶、環、扇,一共是兄弟四個,直到如今,出現的只有『黃帶兒』倪良與『黑扇兒』賀明仁,『紫帽兒』萬時雨和『白環兒』飽志江為何不見?」
  搔搔頭皮,朱世雄臆測著道:「約莫有事情出去了,要不,就是喝多了老酒,窩在屋睡大覺。」
  燕鐵衣道:「決不會往屋 ,除非他們全是些木頭,否則外面鬧到這種情形,他們不可能不出來察著,由他們攔截我二人的警覺性推斷,他們是頗具戒心的,豈會容得我們放倒他們多人之後更迫至屋前而毫無反應?」
  朱世椎吶吶的道:「那,那就是不在這 了?」
  燕鐵衣道:「問題是,他們去了何處?」
  朱世雄忙道:「大當家,管他們去了何處,無論是提著酒壺逛窯子或是斜癱在賭桌上,全與我們沒有相干,我們得趕緊進屋去搬銀子才是正經!」
  想點劃出什麼,燕鐵衣臨時又改了口:「好吧,且先進屋去搜搜再說!」
  於是,兩個人迅速撲進了當面的這幢石屋;屋 很陰涼,光線沉暗,除了一張白木桌,幾把破椅子,再就是五六張毫無規則擺置著的簡陋床鋪,木桌上杯盤狼藉,床鋪上被褥凌亂,殘酒的酸味合著一股子汗臭,真個薰人欲嘔,但是,卻靜悄悄的沒有半條人影!
  朱世雄旋風般 外搜索了一遍,又逐張掀開床板探視,一邊破口大罵:「他娘的皮,連半點銀屑子也不見,偌大一筆錢財,莫不成全叫那幹狗操的生吞下肚啦?」
  燕鐵衣道:「這間石屋闊幅不大,陳設簡單,一目即可了然,不必再費神了,且看看其他幾幢吧!
  目光亂轉,上下查視,朱世雄不甘的道:「屋頂上藏不住,大當家,這些王八蛋該不會把銀子埋在地下吧!」
  燕鐵衣笑不笑,道:「那可是十大車才裝得完的銀子,朱兄,若要埋在這石屋地下,只怕要挖掘數層,而且容易惹眼,你看目前這屋子中的情形,有此可能麼?」
  朱世雄咧著嘴吧,打著哈哈道:「呃,是不大像埋著銀兩的樣子。」
  燕鐵衣道:「走,到另外的屋子去看看!」
  散落在附近五六幢石屋,也和他們最先查看過的這幢屋子形形相若,臟、亂、臭,也一樣的闃無人跡!
  朱世雄又急又惱,嘔出一身的躁汗來,他火辣的吼叫著:「逃了,娘的個皮,可不是全都逃了?那倪良與賀明仁幾個龜孫一定是故意阻滯我們,延宕辰光,好空出時間來讓其他的人帶著銀子開溜,大當家,我們中計了,中了對方的拖刀之計啦!」
  燕鐵衣輕輕的道:「朱兄,去看著倪良他們幾個人還在不在?」
  朱世雄如夢初覺,大喊一聲,一頭衝了出去,而只是頃刻,他又發瘋似的奔了回來,紅著眼,咬著牙,模樣但要吃人:「走了,走了哇,連鬼影也不見一個,通通逃之夭夭啦,大當家,我們今天可是陰溝 翻大船,著了那些強盜土匪的道啦 」
  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稍安毋躁,朱兄,我們慢慢商議!」
  哇哇怪叫著,朱世雄額浮青筋,臉透褚赤,氣得急喘:「什麼帽兒帶兒扇兒,全是一批無膽匪類,是一幹視財如命的下三濫,我一個一個挖他們的祖墳,我要把這些奸詐畜牲通通活剝了。」
  燕鐵衣背負雙手,閒閒的走到陰涼處,慢條斯理的道:「讓我們推敲一番,朱兄,或者可以找著些許線索。」
  朱世雄覺得真個是急驚風遇上慢郎中了,而他又不能太逾規 ,只有連連跺腳:「大當家,大當家,你怎麼一點也不著急?眼看著銀子找不回來計劃就全泡湯啦,更輟了這大的功夫,耗費恁多的辰光,往後傳揚出去,我們這兩張臉可朝那 擺?真他娘恨死我了!」
  燕鐵衣安詳的道:「沒這麼嚴重,朱兄,你且先靜一靜,我想,會有法子的!」
  驀地跳將起來,朱世雄像恍悟了什麼似的大叫:「對了,倪良那幾個人全都負傷掛彩,要跑也跑不遠,我們去迫,包管能夠追上!」
  燕鐵衣道:「用不著迫,朱兄!」
  朱世雄急吼吼的問:「為什麼不迫!」
  微微一笑,燕鐵衣道:「其一他們業已離開了一段時間,況且他們對附近的形勢地理較為熟悉,恐怕很難追上;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就憑倪、賀二人的那股子急性,既便追上了他們,也不易逼出什麼內情來,所以,不追亦罷!」
  朱世雄兇狠的道:「要是追上那幹王八蛋,不怕他們不吐實情,否則,我便一個個扭斷他們的脖頸,他們到陰曹地府使拗去!」
  燕鐵衣淡淡的道:「為了這件事殺人奪命,朱兄,約莫不太適宜!」
  窒了窒,末世雄洩氣的道:「大當家,這也不好,那也不行,到底該怎麼辦呢?總不成就此拉倒,空著一雙手回去交差呀,我那擋子能否擺平還在其次,這口鳥氣,卻叫人好生難咽!」
  燕鐵衣道:「朱兄,你先聽我說,事情的發生,有其理性的演變,決非盲目猜測,只憑一己的直覺便可獲得正確的結論,你之所以躁急不安,乃是受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左右,實情不一定如此,是而我才勸你先靜下來,在心平氣和的狀況下,分析行為的內涵,始較周到完密。」
  朱世推沮喪的道:「我已經不知如何是好了,大當家,看樣子我們這一遭是白來啦。」
  燕鐵衣平靜的道:「未必見得,你是否願聽聽我的!」
  攤攤手,朱世雄吶吶的道:「到了這步光景,大當家,不聽你的還能聽誰的?」
  燕鐵衣沉緩的道:「我判斷,在我們到達之前,對方某些人已經押解著那票巨額銀兩離開了,因為照一般的奪鏢習慣,在一筆買賣得手後,都會將財物移轉到另一個早定的隱密所在,這樣可以少掉很多顧慮,省去若干麻煩,他們這樣做,乃是十分合理的。」
  朱世雄無精打彩的道:「這個我明白。」
  燕鐵衣接著道:「我們二人前來索討這筆銀子,事先不曾透露風聲,行跡又十分秘密,對方便不可能未卜先知的躲避我們,而是你所說的倪,賀等人故意施展拖刀之計,好使他們的夥伴從容逸去之言,就欠缺根據了!」
  朱世雄似有所悟的點頭道:「似乎有些道理。」
  笑了笑,燕鐵衣接著道:「換句話說,在我們到達之前,對方根本不知道我們要來,甚至連我們是誰都不清楚,他們一切的行動上是預定的行動,我們撲了個空,只是恰巧遇在這個間隙上而已,否則,在我們收拾倪良與賀明仁等人之際,他們其餘的夥伴豈會縮頭不出!」
  朱世雄頷首道:「可不是?」
  燕鐵衣道:「我敢斷定銀子已經離開此地,除了按照這一行中人的習性判測之外,更重要的是,是我沒有看到『紫帽兒』萬時雨,『白環兒』鮑志江,這兩個人都是他們兄弟中的好手,眼前不在,老巢坐鎮調度,今去了那 ?當然他們乃是去辦另一樁重要的事,在此刻,什麼事如此重要,需要他二人並率同屬下一幹硬把子親自出馬?我想除了押送那批銀子前往某地隱藏,不會有其他要務了!」
  一拍手,朱世雄道:「對,大當家,你說得對,姓萬的與姓鮑的兩個雜種,必是押著那十二萬兩自花花的銀了去匿藏了,要不,他們怎會不露面?」
  燕鐵衣道:「非但如此,因為還有一個更辣手的人物該出現而不曾出現,我就盡加肯定他們是去乾何勾當 」
  朱世推不禁有些詫異,他睜大了眼道:「還有一個更辣手的人物!大當家,你是指誰?」
  燕鐵衣低沉的道:「『大腳仙』江壽臣,你可聽說過此人?」
  吃了一驚,朱世雄愕然道:「這是個狂悖兇狠,行事大異常情的老怪物,他一向出沒於海口一帶,七八年前已經銷聲匿跡,不再混世了,怎麼著?他與這些人王又有什麼干係?」
  燕鐵衣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朱兄,江壽臣不在海口一帶廝混,卻來到了這十裡旱河當祖師爺,算一算,也有五六年之久了。」
  朱世雄頗感意外的道:「你 大當家,你怎麼知道?」
  燕鐵衣一笑道:「在這一畝三分地 ,我多少還算當家,稍大的事情,自會有人向我傳報,江老頭跑來十裡旱河,我是早就得到消息了,只不過江湖一把傘,大家都遮攔,他不惹我,我也不去騷擾他,彼此湊合個相安無事。」
  朱世雄道:「可是,他和萬時雨、倪良、鮑志江,賀明仁這這乾人有什麼牽扯?」
  燕鐵衣道:「江老頭是他們的師叔!」
  呆了呆,朱世雄道:「師叔?」
  燕鐵衣道:「不錯,他們四個本來各有師承,在結盟為義兄弟之後,又遇著「大雲嶺」
  的「白禿鷲」舒一割,經舒一割磨練了兩年,幾個人的本事大有精進,在道上也混起了名聲,舒一割不知為何未來享他幾個徒弟的福,倒是他的師弟「大腳仙」江壽臣被哥兒幾個接了遇來,儼然成為太上皇啦!
  舐舐嘴唇,朱世雄道:「我卻不知其中還有個這麼一段曲折。」
  燕鐵衣道:「這不怪你,我的耳目較多,消息自然較你靈通。」
  朱世雄憂形於色的道:「大當家,照你這麼說,江壽臣那老小子既然和那帽、帶、環、扇有此等淵源,一旦對陣動手,他是必然會出頭幫他們的了?」
  燕鐵衣道:「他若不幫才叫奇怪!」
  朱世雄抹了一把汗水,道:「江壽臣的事,大當家早就知道?」
  燕鐵衣道:「早就知道,而且也早就防著了!」
  朱世雄苦笑道:「這老小子可不好惹,大當家居然能憋在心 聲色不動,好像沒這回事一樣。」
  燕鐵衣沉穩的道:「何必叫你也擔這一份心事?況且江壽臣再是難纏,還吃不住我姓燕的!」
  朱世雄籲嘆了口氣,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江壽臣就算是天皇老子,說不得也只好碰他一碰,問題是我們可到那 找他去碰?」
  燕鐵衣笑道:「所以說,我們須要尋找線索,縱然是蛛絲馬跡,也有可能從而摸出頭緒,重要的是要冷靜,一毛躁起來,就不容易梳理得清楚啦。」
  朱世雄懶洋洋的點了點頭,道:「好吧,我們便開始在這 尋找線索,但大當家,發現什麼樣的情形才會是線索呢?」
  聳聳肩,燕鐵衣道:「一塊紙片,一根繩子,或是石頭竹簡等等,誰知道,總之,去找找看,再加以研究判斷。希望能有點收穫 。」
  朱世推心 咕嚷,我的老天,原來你也並沒有把握呀?
  他嘆了口氣,只好悶著頭漫無目的的尋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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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來禿鷺 遊戲人生

  火熱的日頭曬烤著,燕鐵衣與朱世雄兩個人屋 屋外到處查看,找了大半天頓,除了滿身臭汗,任什麼心得也沒有。
  乾乾的吞咽著唾沫,朱世雄沒好氣的丟掉了手上的幾只粗瓷碗,沙啞著喉嚨道:「我說大當家,這一陣子,我一共找著破鞋十七只半,臭襪子三十一雙,破的被褥十七條,結著黃垢的茶壺四只,缺口沒把的茶杯十一只,可以當抹布的衣四件,草紙二疊,舊火摺子一個,外加 鏢五枚,爛襠一具,這又找著了幾個破碗 再這樣找下去,真他娘要瘋了。」
  燕鐵衣端詳著手中一條泛灰的舊帶子,搖搖頭又棄在一邊,他笑著道:「歇會吧,不必找了,咱們碰碰運氣再說!」
  朱世雄一屁股坐到屋角,有氣無力的道:「找不著線索碰運氣,大當家,這不是更玄虛了?」
  燕鐵衣道:「不,這原本也在我的預計之中!」
  朱世雄眨著眼道:「怎麼說?」
  湊過來坐下,燕鐵衣道:「我最早的想法是,如果我們能在這 發現什麼足以據而追蹤的線索,自是上佳,否則,便不防守株待免,等他們回來。」
  朱世雄驚道:「等他們回來?大當家,我們該攻其不備,找上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才是道理,若等他們回來,便必定有了萬全的防範,那時,我們就麻煩啦!」
  燕鐵衣道:「不然,等他們回來也有幾種可能,一是倪良和賀明仁他們追上去同夥伴們會合了,這樣他們自將知悉此處發生的變化,從而有備返來;二是他們沒與倪良等人碰頭,辦妥了事自行折轉,如此我們就可突起發難,製其機先,三是他們忽然記起有什麼事漏辦或遺忘了某項物件,臨時著人返回,那就算我們燒瞭高香了@」
  朱世雄想了想,道:「我比較喜歡第三個狀況,大當家,那才叫上上大吉!」
  燕鐵衣笑道:「我也比較喜歡第三個狀況,若是發生第一種情形,我們就要費點周章啦!」
  朱世雄忙道:「依你著,大當家,那一種情形的可能性大些!」
  略一沉吟,燕鐵衣道:「我認為第三種狀況發生的可能性較大!」
  雙目閃光,朱世雄喜悅的道:「當真?」
  點點頭,燕鐵衣道:「他們藏銀的所在不會離此太遠,但也不會過於接近,倪良與賀明仁那干人見,受傷掛彩,行動諸多不便,如果負責贓銀的一夥人走得很早,如今已該折回,除非只有一條必經的通路,他們碰上的機會並不很大!」
  朱世雄哈哈笑道:「果然有理,大當家,果然有理,那麼,第二種情形為何也不大可能?」
  乾咳一聲,燕鐵衣道:「那第二種情形麼,老實說,我只是希望它不要發生罷了。」
  朱世雄哭笑不得的道:「大當家,虧你還有此等逗樂的雅興。」
  燕鐵衣微曬道:「凡事總該朝好的方面想想!」
  低唱著,朱世雄瞇起雙眼,遙遙的望出去,一面百無聊賴的道:「這一片乾沙漠地,當頂的火毒日頭,連他娘一絲風也沒有,四野靜得出鬼來,人在這 ,不厭也厭了 我真想不透那些龜孫子為什麼會選在這 落窩?」
  燕鐵衣沉沉的道:「因為這 最適合他們生存。」
  朱世雄道:「我也是幹無本生意的,但我在此地就難以住下。」
  笑了,燕鐵衣道:「幹的行當是一樣,但你終究不是他們,你認為這 不好,說不定他們還當是人間樂土呢。」
  朱世推悶悶的道:「若說是這 是他娘的人間樂土,地獄就不知該到何處去找了。」
  燕鐵衣也瞇上雙眼,似乎有些睡意,道:「朱兄,那『大腳仙』江壽臣,你可曾見過?」
  朱世雄道:「不曾相識,只是個耳聞,但這老小子向來難纏,卻是眾口一致,料想與實際差不到那。」頓了頓,他問道:「莫非大當家見過他?」
  燕鐵衣道:「我也沒有見過 亦從未打算和他見面!」
  朱世雄道:「這一次不見也得見了,然則,他亦未曾想到會和大當家碰面吧?」
  燕鐵衣籲嘆一聲,道:「我曾遇到過許多古怪荒誕的人物,結識的過程卻往往不大愉快,這些人大都分有著心理上的病態,舉止乖拗,行為邪異,使人難興回味之情,我寧肯和平凡普通的大眾相比,也不願與這類角色搭上一面!」
  朱世雄同感的道:「大當家說得是,但人在江湖,對此等局面,交往應付,怕也難選擇對象吧 」
  燕鐵衣表情無奈的道:「這正是我的苦處,有時候又煩又躁,卻不得不勉強自己敷衍下去,我常想,似這種日子,到底那一天才有個解脫?」
  朱世雄同情的道:「如此說來,功成名就,高踞上位的人、也未必然都是快樂的呢。」
  燕鐵衣道:「一點不錯,朱兄 」
  忽然噎住了話尾,他側耳聆聽,一邊向正待開口的朱世雄打了個襟聲的手式。
  朱世雄也靜靜的全神貫注,同時目光轉動 他著到一個人走來,移動姿式,非常扎眼的走來,只距離他們不到二十步的遠近。
  換句話說,對方已經接近到二十步之內才被功力精深如燕鐵衣者查覺,若然是朱世雄自己,恐怕還得等那人堂而皇之的快到眼前方會有所發覺,不用說?那是個練家子,而且必是一等的好手!
  望著對方逐漸來近,朱世推驀地顫了顫,現在,他才恍悟為什麼那人的行進姿態有些扎眼 而入不是用腳在地,也不是以膝踝在蹦,竟然像一陣風,一片雲般的往前飄,恁般輕悄浮盪的往前飄,似一個有形無質,隨處浮動的幽靈,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陰森鬼氣!
  於是,朱世雄迅速注視乾軟的沙地,這一看,他才稍稍寬心,沙地上,仍然有著極淺極淺的腳印,雖然那印痕如此輕淡,至少也算腳印,至少證明了來的是個活人,並非他們在大白天見了鬼!
  那人身材瘦長,甚至可說是瘦骨嶙峋,穿了一襲寬大的黑布長衫,頭髮自然披散兩肩,齊額用一條黑布帶勒緊,每一飄動,衫角晃拂,更加有著幾分「乘風飛去」的味道。
  朱世雄望著對方的臉孔,不免有些發楞 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張人面會有這等白法,那是一種怪異的白,白得深,白的慘,白的泛著淡青,就在這副長長的死白尊範上,是一雙黑得發亮,發冷的眼睛,而兩頰的觀骨特高,以至那張嘴唇便薄得有點內陷了,總之,這是個面部的五官色調全不配合的人,也是個叫人見過一次便永遠不會忘記的人。
  舐舐嘴盾,朱世雄喃喃的道:「邪門,這傢伙真有點邪門 」
  燕鐵衣的反應更為奇怪,他以一種誇張的 至少朱世雄認為是誇張的驚訝神色望著對方,在這股子驚訝中,尚另有一抹不該出自於他的戒備和疑忌的形態,似乎是,他要使對方立即能察覺他此刻的心理狀況!
  那人在三步之前停了下來,表情漠然的向四周打量,就好像根本不曾察覺燕鐵衣和朱世雄的存在。
  輕輕捏了捏朱世雄的大腿,燕鐵衣霍然站起,迎上一步,聲色俱厲的喝叫:「呸,你是什麼人7可知道這 又是什麼所在?容得你探頭探腦,胡亂窺視?」
  朱世雄大大的一呆,他實在弄不明白燕鐵衣又在搞些什麼玄虛?
  堂堂約九八省綠林盟主,「青龍社」魁首,怎的一開口竟動起探風把哨的心褸羅口氣來7
  疑是疑,惑是惑,但他卻木然沒有表示,燕鐵衣那輕輕一捏,使他知道必須有所配合。
  那人這才好像看清了眼皮底下還有兩個大活人在,他慘白平板的面孔是一片僵硬,薄唇微微張合,聲音果然和他的模樣一般又冷又木:「他們都到那 去了?」
  燕鐵衣兇狠的道:「你說的「他們「是誰?」
  那人雙目不瞬,光芒如刃般逼視著燕鐵衣,一個字一個字,毫無平仄音韻的道:「『紫帽兒』萬時雨,『黃帶兒』倪良,『白環兒』鮑志江,『黑扇兒』賀明仁,以及他們的師叔『大腳仙』江壽臣!」
  燕鐵衣往後退了退,似乎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表情上顯得有些色厲內荏:「你是誰?
  居然膽敢連名帶姓的稱呼我們四位當家以及太師叔?」
  對方冷寞的道:「我要不這麼稱呼,他們才真難過!」
  燕鐵衣一派狐疑的道:「不要兜圈子,你到底是什麼人?來這 想幹什麼?」
  唇角微微勾動,那人道:「這幾天,你們當家的是在等一個人吧?」
  燕鐵衣一本正經的道:「不錯,等一個人又怎麼樣?」
  那人低沉的道:「你可知道等的那人是誰?」
  揚起臉來,燕鐵衣重重的道:「我當然知道!」
  那人平淡的道:「我就是那個人!」
  燕鐵衣的神色初是一震,接著又明顯的表示不信,他大搖其頭道:「你?你會是我們四位當家等候的人?你會是 」
  對方似是不耐煩了,他左臂上伸,寬大的衣袖滑落至肘,在他白晰的小手臂正面,赫然紋刺著一只神氣獰猛,栩栩如生的展翼飛鷲,接著,他反手一把抓住自己的頭髮,像不要命般使勁一扯 我的皇天,竟露出一顆牛山濯濯,光光的禿頂來!
  那把披肩的長髮,敢情乃是假的!
  燕鐵衣的形容大變,一剎那間變得恁般惶恐,驚懼、敬畏,他單膝著地,就差一點沒有把額頭碰下:「該死該死,小的是罪該萬死,太爺法駕在前,竟有眼不識,疏忽失敬之處,萬乞太爺恕宥。」
  說著,他急忙又朝呆立一邊的朱世雄吆喝:「朱大鬍子,眼前的人,就是太師叔與四位當家恭候多日的大太爺,「白禿鷲」舒一割舒老爺子,你還不快快過來叩見!」
  在極快的俄頃 ,朱世雄的腦筋總算轉過彎來。他一面體味著「朱大鬍子」這個新稱呼,一面趕緊上前兩步,學著燕鐵衣的樣單膝跪下:「小的拜見舒老爺子。」
  擺擺手,舒一割奪回假髮,冷木如故;「他們都到那 去了?怎麼只留你兩人在此?」
  燕鐵衣和朱世雄站起來,垂手肅立於側,此刻,燕鐵衣必恭必敬的答道:「回老子的話,前些日四位當家的做了一票生意,油水甚足,為恐有人起意覦覦,是而早早押送到另一處隱密所在去了,只留下小的二人看守家門;四位當家的臨行之前,猶一再叮囑小的們留意迎候老爺子法駕,說是老爺子如果到來,便先請屈駕暫歇,他們很快就會迴轉。」
  「噢」了一聲,舒一割道:「他們是什麼時候走的?」
  燕鐵衣忙道:「天剛朦朦亮的辰光,趕早走,為的是不惹眼,十大輛銀車,移動起來較為安事,但這一切也該料理妥當啦 」
  舒一割道:「十輛銀車數目不少,小子們總算混了點名堂出來 嘿,難怪也都更有孝心了
  燕鐵衣奉承著道:「全是托老爺子的福,賴老爺子的威名,自太師叔到四位當家,人前人後,日 夜長,俱皆嘴上抬著老爺子,心中敬著老爺子,這幾日更是成天掛念,惦記得老爺子怎的還不見來哩。」
  臉上的冷硬稍稍柔和了點,舒一割道:「你二人可知道他們藏銀的地方?」
  燕鐵衣躬身道:「小的們職卑位賤,只要跟著四位當家跑腿聽差,這等大事,便無從知曉了
  點點頭,舒一割道:「說得也是!」
  堆著一臉的笑,燕鐵衣又道:「老爺子,小的這就去屋 整了處乾淨地方來,請老爺子暫時歇一歇!」
  舒一割搖頭道:「不必,我隨便溜達一下就是。」
  便在這時,傳來了一陣隱約的馬蹄聲,蹄聲不是來自硫沙莊的方向,卻由十裡旱河的另一頭移近,並且十分明確的指向了這 。
  心腔子一縮,朱世雄不禁有些發慌,他本能的伸手摸上掛在後腰間的傢伙,燕鐵衣卻瞪了他一眼,十分不快的提高嗓門道:「朱大鬍子,看你那副沉不住氣的熊樣,也不怕老爺子笑話,來的說不定是自己人,犯得著窮緊張?」
  舒一割慢吞吞的道:「有我在,是誰來也不用操心!」
  燕鐵衣趕忙道:「回老爺子,小的先去看著 」
  不待舒一割回答,燕鐵衣已快步跑到沙隄之列,可不是?一人一騎,正潑風般奔了過來!
  馬上騎士,是一個頭大如鬥,滿臉橫肉的彪形漢子,黑巾黑衣加上黑披風, 著一身灰沙污水到了面前 他甫始身發覺燕鐵衣,形色上已充滿了疑惑驚詫,而立時又由疑惑驚詫的表情變為憤怒狠毒,尚未開口,已流露出濃重的敵意!
  即時燕鐵衣確定了來人的身分,事到如今,他必須再冒一次險 極快的往上橫截,他低叱道:「你們都死到那 去了,舒老爺子領著我們枯侯了兩個多時辰,還不見半條鬼影,這就是萬時雨兄弟幾個的待客之道?」
  彪形大漠楞了一下,多少有點迷惑的沙啞著嗓門道:「朋友,你是說 」
  打斷了對方的話尾,燕鐵衣冷凍的道:「如果你是萬時雨手下的人,稱呼上就該多斟酌,我姓燕,是舒一割老爺子的門生,易言之,和萬時雨他們算是師兄弟,你算老幾?竟敢和我稱朋道友?」
  那人神情變換得好快,他匆忙拋蹬下馬,堆起滿臉的笑,躬腰拱背的道:「原來竟是燕爺,還請燕爺想過在下方才無狀,所謂不知者不罪,燕爺多包涵。」
  燕鐵衣板著臉道:「罷了;他們其他人呢?怎的還不見回來?」
  那人就像先前燕鐵衣對舒一割的模樣,垂著手,恭敬的道:「在下就是奉大當家的差遣,回來向二當家、四當家查詢老爺子到達不曾?沒想到老爺子和燕爺已經來了,一會有失遠迎,再請恕罪。」
  忽然,這位仁兄又愕然道:「對了,二當家與四當家,還有五六名兄弟都留在家 的呀,莫非燕爺沒見著?」
  燕鐵表十分從容的道:「都見到了,就是一直枯侯不耐,老爺子才叫倪良和賀明仁領著幾個人前去催促你們,趕緊迴轉,算一算,他幾個也走了個多時辰啦!」
  那人是一副恍然了倍的表情,他笑道:「我們去的地方在旱河盡頭還要朝山腳下走上三十來里地,而且岔路多,二當家和四當家他們,不是尚未趕到,就是同我走岔了 」
  他又搖搖頭,不解的道:「但是,大當家曾經交待,只要老爺子一到,便著二當家四當家他們先請老爺子移駕過去,二位當家的怎麼不照著做呢?」
  燕鐵衣棘著眉道:「不是我背後說萬師兄他們,算算也受過老爺子幾年磨練、卻是半點也摸不透老爺子的脾氣,老爺子本就不好動,這一路長途跋涉,已夠使他老人家煩累,眼巴巴趕到地頭,卻還得再往幾十裡外的荒窩 挪移,老爺子那得不冒火?再說,老爺子是何等身分?叫他老人家去遷就門下甚至不及門下的人,他肯麼?所以才叫他們趕緊回來向老爺子賠不是呀?」
  連連點頭,那人一疊聲的道:「我懂了,我懂了,這原是大當家沒有顧慮周全,也難怪老爺子不高興。」
  放低了聲音,燕鐵衣故作嚴肅狀:「還有叫老爺子不快的事呢,在倪良,賀明仁他們幾個離開之後,老爺子有點餓了,便差留下的另兩個人到前面『硫沙莊』去買貼吃食,可這下好,兩個寶貝一去就去了一個多時辰,迄今不見朝面,老爺子是大火了,待會你見著老爺子,少說話,少囉嗦,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包你大有好處,更吃不了虧!
  那人頓時受寵,頗覺受業知恩,他往前湊近,感激更加上親熱:「燕爺,還靠你老多加關照栽培,小的唐麟,人稱『巨額虎』。」
  拍拍對方厚實的肩頭,燕鐵衣笑道:「咱們有緣,老唐,錯不了!」
  唐麟又唯恐表現不夠的道:「差遣到『硫沙莊』去的兩個小子,包準是藉機溜到賭檔式土窯子館 快活去了,燕爺,你老放心,這件事交給在下,等他們回來,在下辦給你看!」
  燕鐵衣熱絡的道:「我就知道你是塊材料,老唐,這是小事,且先把老爺子侍候熨貼了,往後在萬師兄手下,你的路就越走越寬宏啦!」
  於是,兩個人三腳並做兩步趕到沙隄之內,老遠看見舒一割背著手站在靠 的那幢石屋門外,朱世雄仍然一派敬肅的侍立於旁 燕鐵衣暗中透了口氣,又小聲道:「老唐,老爺子身旁的那位也是我的師兄大鬍子,人最古怪,你用不著搭理他 」
  唐麟連連點頭,待來到舒一割面前,燕鐵衣也不替他們引見,管自躬著腰道:「秉老爺子,那邊只怕一時半刻還回不來人,他們派了個精幹弟子回來帶引,如果不覺得,是否還請老爺子移駕走上一趟?」
  不是說舒老爺子不肯去麼?
  唐鋼正在擔心燕鐵衣要碰釘子,而事實上本來就打算找過去的舒一割已經矜持的答了話:
  「不等他們回來了?」
  燕鐵衣陪笑道:「老爺子何等身分?在這 業已枯候了一陣,怠慢之罪,大夥都難以承擔,由於那邊的事情還不能就緒,只好先請老爺子移駕過去。」
  舒一割頷首道:「好,我們就走吧!」
  這一來,唐麟就越發對燕鐵衣信服有加了,太老爺舒一割乃是什麼人物?原先那等的不肯遷就,只由燕鐵衣幾句話一勸,即便順理擺平,如此的影智力,他唐麟一旦能夠攀上交情,在這個圈子 還怕沒得混麼?
  燕鐵衣非常技巧的運用著眼前形勢上的微妙因素,造成雙方的錯覺,使舒一割認為他是徒弟手下的人,而又令唐麟錯斷他們是舒一割帶來的親信門生;他小心的將兩邊的意頗先做阻礙,又在只能意會的情況下順理引通,他甚至連稱呼措詞也極為謹慎,在唐麟面前,他不能自稱「小的」,而在舒一割跟前,更不能暴露矯飾門生的身分,要叫唐麟看他真是舒一割的人,也要讓舒一割相信他無疑是徒弟的屬下,這個角色扮演起來,委實不輕鬆,不說別個,就算朱世雄吧,也被弄得滿頭露水,迷迷糊糊,搞不清燕鐵衣箱蓋 是在賣的什麼藥了。」
  由唐麟小心翼翼的在前面引路,燕鐵衣,朱世推緊隨於後,他們都騎著馬,只有舒一割仍是徒步 不是他們不讓馬給舒一割騎,而是舒一割堅持不要,事實上,舒一割即使光靠兩條腿,行程也不比他們的腳力稍慢,看這位「白禿鷲」走動時的輕飄樣子,就好像隨時都能飛到他們的馬頭前面。
  走到了旱河的盡頭,開始朝 拐,在崎嶇不平的荒徑野地 曲折的前進著,直繞了一個多時辰,方才隱約望見前面有座山頭,形勢險峻的橫阻在那 。
  唐麟回頭衝著燕鐵衣笑一笑,意思是快到了,燕鐵衣也似微笑回報,他卻明白,彼此之間的笑意乃走大不相同!
  朱世雄暗自緊張,手心 黏濕的滲著冷汗,嘴巴也不知為什麼總那麼乾燥,他曉得,不用多久,西洋鏡就會拆穿,到了那時,即乃豁命奪銀子的辰光了@只有舒一割,依然不疾不緩的跟著走,昂著一張白臉,是一種自負自尊大的神氣,不錯,在這 ,撇開燕鐵衣與朱世雄,他確是讓高高在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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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入寶山 仁義皆存

  山下,有濃郁的林蔭,林蔭深處有幢三合院的磚瓦房,一小小土路便由外面通向三合院的前門,燕鐵衣已注意到土路上輪轍深印,凌亂交織。
  他稍稍策馬趕上,低聲道:“老唐,你們也太大意了,銀車壓過路上的痕跡都不知道整理清平,萬一叫行家看到,立時就能體悟出是怎麼回事,那就少不了麻煩啦!”
  唐麟壓著嗓門,神秘兮兮又得意洋洋的道:“這裡的地形十分隱密,平時根本就沒有人來,再說,銀子是藏在屋後山腳下的石洞裡,洞外掩飾得極為巧妙,要不知道使用離著洞口七尺處那塊老青石底下的轆轤輪,就一輩子也別想打開洞門。”
  燕鐵衣是真心真意的笑了起來:“倒是不錯,確實不錯……”
  他立即驚覺的咳了一聲,跟著再加上兩句:“不過,凡事總該小心點好!”
  在門前下馬,燕鐵衣還沒來得表示什麼,他想不到唐麟已突的扯開嗓音熱切的叫嚷起來:
  “快去稟報大當家,就說舒老爺子和他的兩位得意門人燕爺,朱爺一齊到啦!”
  屋裡響起一陣騷動,有的人迎了出來,有的人在往後奔去通報,唐麟也滿面笑容的側立一邊,疊聲往裡肅客——沒有笑的卻是舒一割,他對眼前的一切恍如不見,只冷森森的凝視著燕鐵衣和朱世雄,燕鐵衣和朱世雄也感覺得出來,在對方那雙幽黑的眸瞳中,業已透現了濃重的殺機!
  很快的,從裡面奔出來一群人,為首一個年約四旬,頭戴一頂少見的紫貂帽,鷹目勾鼻,體形魁梧,他身後跟著另一位長像十分英俊,白皮淨肉的年輕人,年輕人斜肩套著一對刃口以皮封封住的閃亮銀環,隨在最後的那位,外貌形容都恰和年輕人成為對比——那是個身材寬橫,滿臉黑肉,又密布著深凹麻點的怪漢,這怪漢一頭白髮,赤著雙巨號粗腳,真是說多醜就有多醜,他雖跟在大夥之後,一旦趕到門前,卻人人駐足側移,讓路給他先過。
  不用說,為首戴紫貂帽的人乃是“紫帽兒”萬時雨,肩套銀環者即為“白環兒”鮑志江,那位奇醜的怪漢,則除了“大腳仙”江壽臣,還能作何人之想?
  生得繭厚皮粗的那雙大腳重重踏著地面,江壽臣快步迎來,一邊咧著嘴呵呵的笑:“師兄哪,你可是來晚啦;平日孩子們孝敬你你嫌少,這一遭一口氣敬奉紋銀二萬兩,豈知你還是拖拖拉拉遲到了一天,莫不成仍嫌不夠哪?”
  “紫帽兒”萬時雨,“白環兒”鮑志江雙雙上前,態度恭謹的向舒一割見禮:“弟子等恭迎師父大駕。”
  舒一割面無表情,既沒有同門相會的振奮,也沒有受到厚贈的喜悅,他冷冷的道:“時雨,志江,你們過來!”
  萬時雨與鮑志江立時走近,萬時雨已覺得舒一割的神色有些不大對勁:“師父有何吩咐?”
  朝著燕鐵衣,朱世雄一指,舒一割陰沉的道:“這兩個,可是你手下的人?”
  目光尖銳的盯在燕鐵衣與朱世雄臉上,萬時雨搖頭道:“回稟師父,弟子不認得他們!”
  這時,旁邊的唐麟可真叫迷糊了,他也直覺的感到事有蹊蹺,卻不明白毛病出在哪裡?
  又有什麼能一下子把場面弄僵到這等狀況!
  萬時雨一扭頭,暴喝道:“唐麟!”
  心頭猛的一跳,唐麟忙應:“大當家,唐麟在!”
  萬時雨厲聲道問:“這兩個人是誰?”
  呆了呆,唐麟囁嚅的道:“他們……呃,不是舒老爺子的門生,也是……也是大當家的同門師兄弟麼?”
  鷹目中光芒火熾,萬時雨粗狂的叫:“放屁,誰說他們是老爺子的門生?是我的師兄弟!”
  唐麟面孔泛灰,期期艾艾的道,“是……是他們自己說的……我看他們在老爺子面前也……也有說有笑,亦就信了……”
  萬時雨猛的一記耳光,打得唐麟滿口噴血的退出好幾步,他惡狠狠的咆哮:“不中用,瞎了眼的狗東西,連自己人和外人都分辨不出,更把對方引來了這等隱密重地,我看你如何給我交待!”
  “白環兒”,鮑志江也憤怒的叱責著唐麟:“虧你還在道上混過滾過,連這麼點眼力勁也沒有?他說的,他是說你老子你就叫他親爹?你給大夥抗下這個紕漏,你就等著生受吧!”
  舒一割的白臉更白,感覺上有點火辣辣的,好像唐麟剛才挨的那記耳光也打在他的面頰上一樣,兩個徒弟的話固是指著唐麟而發,並非有所影射,但他卻越聽越不是滋味,唐麟不錯是糊塗,他自己又何嘗精到了,受騙上當,乃是毫無二致的呀!
  呵呵一笑,“大腳仙”江壽臣走了上來,他衝著燕鐵衣一露牙,怪腔怪調的道:“我說,小老弟,不管你們是為了什麼理由混充到此,膽識都算不錯了,來來來,別光叫人家代你們受過,有啥主意,二位不妨抖明暸,好好歹歹,彼比也有個斟酌!”
  燕鐵衣也露出了他那抹慣有的,金童也似的微笑,柔和的道:“首先我要向各位告罪,為了我二人,使得各位鬧了個雞飛狗跳,實則我們也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
  江壽臣黑臉一沉,重重的道:“少來這套油腔滑調,給我擺明暸講!”
  燕鐵衣不慍不火的道:“是,簡單的說,我們兩個冒著天大的危險來此,只是為了那十二萬兩銀子——也就是各位不久前劫掠自李子旺,趙昌二位苦主處的那票糧款!”
  狂笑一聲,江壽臣粗厲的道:“真個叫人為財死不是?橫行江湖大半輩子,居然也有人打起我們的主意來了!”
  他雙目圓瞪,又石破天驚的叱喝:“膽上生毛的稚兒,你們竟敢起這種貪心,不只是不知天高地厚,而且業已到了嫌命長的辰光,你們算是什麼玩意,也想發這等橫財?他娘的,要不活生整治你們一番,你們還真以為成了氣候,可以上台盤分食了!”
  “白環兒”鮑志江大聲道:“師叔,不能讓他們生出,非將這兩個大膽潑皮埋了不可!”
  哼了哼,江壽臣翻動著眼珠子道:“包他們好受不了,你還當你師叔是善人?”
  燕鐵衣溫和的道:“你們先別吹鬍子瞪眼,大家有話好說,設若絕對說不通了,再動粗玩狠不遲。”
  江壽臣怪笑如梟:“有話好說?你兩個鬼頭鬼腦,用詐術哄我師兄與唐麟那傻鳥,摸到我們這隱密處所來開口要分銀子,這話,怎麼好說得起來?”
  搓搓手,燕鐵衣道:“我想,閣下有點誤會我的意思了,那十二萬銀子,我們不是要分沾,而是要全部取回,我是說,通通都要給我們。”
  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江壽臣凸瞪著一雙黃濁眼球,黑臉上的麻點子一顆顆泛著赤光,好半響,他才猛吼一聲,氣衝牛鬥的叫了出來:“哇哇呀,你這小王八羔子,乳臭未幹的小龜蛋,你是吃多了迷糊湯將心也攪渾了?你他奶奶有多大的肚皮就想獨吞這大的油水?亦不怕噎死你個龜孫?就算癡人說夢吧,也沒有你這麼個離譜法!”
  冷冷的,舒一割開了口:“壽臣,他們不是痴人,相反的,這是兩個過分精刁姦狡的貪惡之輩!”
  江壽臣惡狠狠的道:“不自量力的東西,竟敢虎嘴撈食,來觸我們的霉頭!師兄,非幹掉他們不可!”
  舒一割陰冷的道:“我早已決定這樣辦了,而且,不能留他們的全屍在!”
  “紫帽兒”萬時雨兩眼透兇光,滿面鐵青,他暴烈的道:“師父,請交給弟子們親手處置這兩個姦惡之徒!”
  燕鐵衣神態安詳的道:“這樣做,你們不嫌太魯莽了麼?我怕事後你們將悔之不及呢!”
  萬時雨歹毒的道:“在你們被荒地的野狗拖著你們的肢體四處奔嚙的時候,你就會明白誰將悔之不及了!”
  大腳一跺,江壽臣咆哮:“別和他嘮叨,宰了再說!”
  忽然,“白環兒”鮑志江叫了起來:“不好,這兩個人既從沙隄窩裡過來,二哥和老四他們呢?他們都去了那裡?會不會已著了道?”
  這一叫,不禁把這幫子強梁全叫傻了,俱是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在片刻的僵窒之後,江壽臣急忙問道:“師兄,你到了那裡的當口,可曾見得倪良與賀明仁那些人?”
  舒一割難堪的道:“若是見著,還會受他們的騙麼!”
  萬時雨氣急敗壞的衝著唐麟吼叫:“唐麟,二當家和四當家的人呢?你遇到了不曾?”
  畏恐著,唐麟哭喪著臉道:“回大當家,沒見著,我只遇到他們這兩個和老爺子。”
  江壽臣逼近幾步,活脫要吃人般對著燕鐵衣吼叫:“說,你們把倪良和賀明仁那干人怎麼糟蹋了?要是有一字不實,且看我如何折磨你們!”
  非常而雅的一笑,燕鐵衣道:“無須緊張,我們只是給他們零碎掛了點彩紅,然後,就放他們各自逃生了!”
  江壽臣兇狠的道:“這可是真話?”
  “紫帽兒”萬時雨又是驚怒,又是狐疑的道:“只怕不實——如果他們確然未曾謀害老二老四,又放了人,老二老四一定會盡速趕來此地求援,如今卻蹤跡不見,毫無消息,豈不是大違常理?”
  燕鐵衣解釋的道:“我們的確沒有殺死他們,僅給他們身上添了點記號,或許是下手稍重了一點,使他們行動不便,因此我們後走先到,他們先逃卻仍未至,但未曾要他們的命卻是不假的。”
  萬時雨驟而臉色大變,悲憤的狂吼:“錯不了,老二老四賦性堅強蠻橫,百折不撓,寧死不屈,一定是他們逼迫老二老四說出藏銀之處不遂,這兩個殺胚便下了毒手,否則,老二老四就算受傷之後行動不便,也不會迄今未至!”
  這一番話,不啻在沸油鍋裡澆下幾瓢冷水,猛一傢伙便炸了堂,這幫子“老橫”立時群情憤激,怒火燒眼,叫罵叱喝亂成一片,江壽臣更是氣湧如濤,振臂狂呼:“去他娘那條腿,是冤也殺,非冤也殺,殺了就沒錯,孩兒們,給我活剝了他們!”
  燕鐵衣趕快提高了聲音叫:“且慢,你們聽我一言——”
  兩個高牛大馬的漢子悶不哼聲,從背後飛躍而起,一人一柄大砍刀,電擊光閃般猛劈燕鐵衣背脊!
  搶先反擊的乃是朱世雄,他身形微蹲,鈴串顫響,短戟倒揚橫翻,照面間已封出對方兩人的砍劈,錯步挺進,鈴戟再度刺掛如飛,一邊大聲道:“別說了,大當家,來硬的吧,這都是他娘的一些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東西!”
  不必朱世雄提醒,燕鐵衣也非玩硬的不可了,“白環兒”鮑志江自斜側撲上,雙環如旋閃的滿月,兜頭扣下,“紫帽兒”萬時雨同時挾攻而至,一對西瓜大小的“千錐錘”宛若潑風灑雨,又狠又疾的招呼過來,“太阿劍”便在此刻如經天的一抹彩虹,陡然間凝成由頭至踵間的一度光弧,弧光初現的一剎那,環錘俱皆跳震而起,“照日短劍”猝而吞吐著伸縮不定的焰光飛射,萬時雨及鮑志江已經難以招架的急忙後退!
  燕鐵衣一路旋進,彷彿螺陀迴轉,長短雙劍繞身飛舞,冷電晶芒穿剌交織,便有如一團滾動的刃球,四處衝撞,頓時慘嚎駭叫此起彼落,眨眼的功夫,已經血糊淋漓的打橫了十餘名仁兄!
  狂喝如雷,“大腳仙”江壽臣搶身迎截,一手一只粗若兒臂般的栗木鑲包銅頭“兩節棍”,運展起來風起雲變,勁力似嘯,招法更且神出鬼沒,千幻萬化,只一上手,他便獨力擋住了勢如破竹的燕鐵衣。
  “紫帽兒”萬時雨與“白環兒”鮑志江更不遲延,兩個人扭頭就反撲向另一邊的朱世雄,朱世雄正在拼著六名凶悍敵人——包括原先那兩個使大砍刀的朋友——萬時雨和鮑志江衝到,他的鈴戟挑揚回掃,居然大馬金刀,毫無難色的一體笑納。
  “雙節棍”彈跳翻打,江壽臣身形遊閃疾速,他邊叱吼著:“小王八蛋,看你那兩把破劍再如何施展威風!”
  燕鐵衣雙劍掣掠,完美無懈的流動運轉著,他笑吟吟的道:“老小子,你可真想見識見識什麼才是第一等的劍術?”
  暴進倏退,這一進一退之間,棍影業已布成了漫天縱橫的杵椿,江壽臣力猛勁足,加意施展,聲威之盛更不可言,只要碰著一下,包管整個人都會拋上半天!
  於是,“太阿劍”與“照日短劍”忽而交叉相連,在雙劍比接的瞬息,十字形的光芒猝然射掠向四面八方,光彩的形態,強勁的變化,長短幻閃的十字冷焰滾動明滅,虛實隱現間立刻眩花人眼!
  十字形的光芒溜旋著,撞擊著棍身杵影,更成雙成單的穿隙而過,飄飛不定,難以捉摸的聚集向一個焦點——江壽臣那龐大的身體!
  “壽臣快躲!”
  四個字音並自舒一割的口中,一抹翠碧的光華也快得無可比擬的點擊到燕鐵衣後腦,幾乎不分先後,江壽臣悶哼聲裡打著踉蹌歪出,燕鐵衣的長劍已倒貼背後回削,“當”聲脆響,鋒刃截開的乃是一只長有三尺,渾圓晶瑩的碧玉蕭!
  碧玉蕭輕咽著突然揚起,在舒一割的身形微晃下,竟像鬼魅的移動一般絲毫無束于力道慣性的從另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指來!
  燕鐵衣有些意外,“照日短劍”心與意合,晶瑩一點,倏往上彈,舒一割冷笑著上一抬臂,人已猝升九尺,黑袍蓬飛里居然凌空移換了十七次位置——蕭影電擊般,自十七個不同的角度擊落!
  真是好一身絕佳的輕功!燕鐵衣心裡讚美著,長短雙劍由這十七個廣泛的點上連成一線,流芒似星,光帶如瀑,霍然反迎。
  那一雙特大號的粗厚雙腳,便在這一剎那間從斜刺裡力道如山的踹來,半空中的舒一割也騰升再起,卻又隼利無比的振臂撲下——掌勾如爪,衣拂若翼,那股威猛之勢,果然不愧有“白禿鷺”之稱!
  於是,“太阿劍”與“照日短劍”的嘩嘩光彩,就那般奇異的、突兀的,像一片瀉地的水銀般立時掩沒了燕鐵衣,燕鐵衣的身體也宛如與他雙劍的瑩亮融合為一條光柱,一條桶形的,矯若游龍般的,並濺著耀眼閃電的光柱!
  粗厚的大腳驀地由腳心對穿成雙洞,鮮血揚酒,原已肩胸帶彩的江壽臣狂號一聲,環抱雙腳,又蹦又跳的滾跌出去,半空中的舒一割卻在下擊的俄頃打旋拋起,一路濺血的撞跌出一丈之外!此時,和朱世雄火併的八名強敵中,已被他放倒了兩個,這位“風鈴黑戟”正在越戰越勇,舒一割和江壽臣那邊已經出了紕漏!
  “紫帽兒”萬時雨倉惶回顧,不禁駭然驚叫:“不好——”
  朱世雄覷準機會,暴翻一個空心斛鬥,鈴串急響,戟尖已挑起萬時雨肩頭一溜鮮血!
  紅著眼的“白環兒”鮑志江一聲不哼,猛竄而起,銀環並擊分揚,石火般狠削疾套,朱世雄一個斛鬥尚未落地,鈴戟倒飛,八次接觸於一擊,焰芒擊掠中,兩個人甫接立退,朱世雄小腿上去了巴掌大小的一塊皮肉,鮑志江的雙眉間也裂開了一條寸許長的血槽,彼此全見了紅!
  一拋肩頭的血水,萬時雨似是豁開了,他鎮目狂叫:“兄弟們,拼死也和他們幹到底!”
  不待其餘的人有進一步的反應,那邊矯飛的光柱已響著怪異的“絲”“絲”之聲,長龍般舒卷於頂,一陣森森的寒氣浸澈著四周,一片眩目的光亮照映著人眼,人就像剎那凍在冰裡,沉在水底,那麼慄慄的感覺便把人的心也凝結了!這樣的情景只是瞬息之間就過去,瞬息之間愣了好一會,他們才如夢初醒駭然驚覺,同時,他們也才發現,自己與每個夥伴的頭頂當中,無論是否束巾戴冠,都被削割去一道毛髮,成為兩指寬的露著青白頭皮的一條窄溝——窄溝整齊,甚至連寬長也都一致!
  這一下,他們才真正顫慄了,驚恐了,才真正受到了震慴,於是,一個個呆若木雞,心膽俱裂,任是誰也提不起勇氣,不再有雄心來拼死——毫無僥倖的拼到死,那一個還有這等興味!
  背負著手,燕鐵衣意態悠閒的踱了過來,金童般無邪的笑著:“得罪,得罪——我以為,不該再有那一位意欲再試了吧?”
  朱世雄威風凜凜,有若門神般挺立著,這時大吼,“那一個敢?”
  這時舒一割手撫腹脅,血沁指縫——那裡一共挨了六劍,六道傷口全長七寸,細若一線,每道劍傷的距離相隔分明,排列整齊,就像精心度量,而事實上,卻為一剎那間于雙方的動態情況下完成,舒一割明白,設非在劍術上的修為登峰造極,便不可能有此結果,劍為兵器之聖,一個人練劍練成了氣候,所有武功上的綜合造詣,便亦臻至化境了!於是,他決定罷了,一切都為名也罷,為利也罷,自古艱難唯一死啊……。
  坐在地下抱著兩只大腳,江壽臣猶在喘息著,硬爭面子道:“師兄……我們不含糊……
  娘的,我們幹,砍掉頭不過碗口大的疤……怕什麼?欸唷……。”
  沒有理睬自己師弟,舒一割的面孔慘白如死,他仍然毫無表情,只是嗓門沙啞:“我們認栽——但是,我們要知道是誰使我們栽的筋斗!”
  燕鐵衣安詳的道:“我是燕鐵衣,他是朱世雄!”
  良久沒有一點聲息,過了片刻,卻同時響起了粗濁籲嘆的聲音,眼前的每一個人,面孔都變得和舒一割一樣的慘白了。
  舒一割閉閉眼,低沉的道:“不錯,我們早該想到是你,也只有你才具有如此精湛的劍上功夫——師弟,你還要再拼麼?”
  楞著的江壽臣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趕忙搖頭,像是在自嘲:“海口和這十裡旱河,也都算燕鐵衣的地盤,我們在地頭上混的,呃,就如同向瓢把子奉獻致敬吧!”
  舒一割又轉向他的弟子“紫帽兒”萬時雨,“白環兒”鮑志江:“你二人有什麼說法?”
  萬時雨看看鮑志江一眼,頹然道:“全憑師父作主!”
  點點頭,舒一割似是十分疲乏了,他沉沉的道:“燕鐵衣,你贏了,你要的東西當然給你,可是,我另兩個弟子倪良和賀明仁,你必須告訴我到底如何處置了?”
  燕鐵衣坦誠的道:“我傷了他們,但的確放他們走了,可能他們彼此扶傷相攜,行動不便,方才至今未到——請相信我,我不曾為此殺人,因為這樁事不適宜這麼做!”
  舒一割木然道:“我相信你,不管你別的,至少我知道你從不誑言!”
  燕鐵衣拱手道:“多謝謬譽!”
  舒一割轉向萬時雨道:“告訴他藏銀的地方,時雨。”
  笑了笑,燕鐵衣道:“不必了,我已知道藏銀之處——客居之後的山腳下,有方老青石,青石底即乃開啟山洞門戶的機關,老青石與洞口的距離,大約相距七尺左右,不知說得可對?”
  萬時雨愕然道:“你——你卻是如何知悉的!”
  那邊,唐麟早已心驚膽顫,滿頭的冷汗,“巨額虎”縮成了一只小瘟貓也似;燕鐵衣卻看也不看他一眼,模樣十分安閒的道:“在這塊地盤上,我有許多方法知道某些事情——縱然你們認為是極其機密的事,不過,我歉難奉告更進一步的內容!”
  萬時雨正要再說什麼,外面已經響起步伐拖拉與喘息呻吟的聲音,還挾雜著低弱的呼聲……一群人,倪良,賀明仁,以及他們約五六個手下於焉出現,個個蓬頭垢面,血污滿身,有的柱著樹枝,有的彼此攙扶,形狀可真叫狼狽!
  “白環兒”鮑志江大叫:“來了,二哥和老四他們來了!”
  燕鐵衣微笑著道:“我沒有說錯吧!我只是略略傷了他們!”
  也發現了燕鐵衣和朱世雄的倪良、賀明仁等,立時雙眼充血,怒火中燒,一齊嘶啞的大喊:“抓住他,抓住燕鐵衣和朱世雄,他們是來挖我們老窩的啊……”
  須臾的沉寂之後,舒一割一探手道:“走,我們離開這裡!”
  倪良見此光景,迷惘俄頃,隨即又急切的叫:“師父,師父,他們曾將弟子——”
  還沒說完話,倪良和賀明仁等已被匆匆出門的同夥扶擁而去,那委屈又不甘的訴說聲猶不斷傳來,漸遠漸消。
  立時放聲大笑,朱世雄高興得手舞足蹈的道:“成了成了,大當家,我們終於成了,老姜宜那裡一交待,我他娘就又是自由之身啦,大當家,你真行,真是一把好手,文武雙全,唱作俱佳我算服了。”
  燕鐵衣笑道:“你說我會演戲?為了這一大票銀子,向舒一割該行次大禮,還值得吧?
  何況銀子的意義延伸,更是為善良行仁義,替朋友解危困呢。”
  一拍手,朱世雄的欽佩之色溢於言表:“你硬是猜得準,大當家,在沙隄那裡,你就知道來人是舒一割,知道舒一割乃是收取孝敬而來,更知道貼著舒一割便能找到這裡,大當家,你是在那裡學來這套神機妙算,未卜先知的本事呀?”
  微拂衣袖,燕鐵衣道:“我聽的傳聞多,得的消息廣,再細觀察,勤思考,行動上就比較佔先機了,朱兄,往後你也該謹慎點,使腦筋活絡些,如此,紕漏便會減少了。”
  一抱拳,朱世雄真心真意的道:“謹謝教示,大當家,下一步我們該去山洞取銀子了吧?”
  燕鐵衣頷首道:“當然,不過你且慢高興,那洞裡的銀子有十二萬兩之多,看我們如何搬取,又用什麼方法運走吧。”
  二人轉向屋後,暮色晚風中,朱世雄的大嗓門仍在響著:“銀子多不怕,那到底是銀子,摃起來三天三夜也不覺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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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出血手 黑圖騰教

  “楚角嶺”依然是那樣雄偉崢嶸,蘊蒼含翠,“青龍社”的樓閣屋子,便也聳立在這一片靈秀渾昂的景色中,陪襯得多麼安詳,又多麼切合。
  天空是澄淨湛藍的,白雲朵朵,更顯得穹弧的高遠與亮潔。
  江湖上的風雲變幻不定,然則,終究也有平和寧靜的辰光,譬如這段時日。
  太平的日子過久了,便有似一灣不波的池水,粼粼的漪光映漾,顯出一種靜謚中的滿足,卻總是不免有些沉悶與單調。
  “青龍社”的上下,和平常一樣的生活著,各人有各人的差事,每天有每天的工作,就宛如拉磨的那頭老驢,若沒有外來的干擾,便永遠一成不變的順著這個生活圈子旋轉,平淡的日子過得有點膩味,卻多少總有點收穫。
  燕鐵衣可算撈著了這段難得清閑的好日子,他整天不是獨自關在書齋去看書,就是與他的三位領主奕棋,飲酒,雖說有時候他也覺得有點枯燥無聊,但是他倒並不真個希望有什麼事情來破壞目下這安詳恬靜的優游歲月。
  ※          ※          ※
  兩具屍體橫躺在這道邊崖石嶙旬的山谷中——不,只能說是一具半屍體,因為另外這個尚留得一口遊絲般的餘氣在,雖說也活不長了,但充其量只能說是半個死人。
  他們全是同式的紫衣紫巾,也同樣在頸項間掛著一面彎月形的鐫鏤著暗花的銀牌,這樣的裝束,表示他們身屬“青龍社”,而且是“青龍社”中執掌刑律的人員。
  他們的形狀實在很淒慘,一個在喉頸間裂開一條可怖的血口子,傷痕之深,幾乎割斷了這人的脖頸,另一個腹腔洞開,腸臟外溢,大量的血,噴濺在四周,染灑得那些灰白色的山石點點斑褐,而鮮血的顏色變成了褐黑色,可見他們遭遇到這要命的厄難,業已有點辰光了。
  現在,山谷中並不寂靜,數以百計的“青龍社”弟兄正環布周圍,他們個個神色陰晦,表情悲憤,他們都在注視著他們的魁首燕鐵衣——燕鐵衣正半跪在那尚未斷氣的手下頭側,幾乎把耳朵貼上了這人的嘴巴。
  大家心情都這般的沉重,生離死別的悲傷加合著無盡的氣憤,那垂死者吸著乾裂的雙唇,血糊糊的腸臟在蠕動著,叫人看了鼻酸腸牽!
  燕鐵衣不只是傾聽,也時時俯在這人耳邊詢問些什麼——時間並不長久,他終於輕輕伸手,撫合了那雙凸瞪不閉的眼睛。
  “青龍社”的第二號人物——大領主“魔手”屠長牧這時走上一步,低沉的問:“死了?”
  燕鐵衣面無表情的點點頭,僵立著凝望山谷的另一端,岩石嵯峨疊布中,那一端沉藹迷濛,暮色幻映著一片無情的晦澀。
  輕嘆一聲,屠長牧謹慎的道:“魁首,是不是先回去再做計議?”
  燕鐵衣嘆了口氣:“回去也待不上片刻,好日子已經過完了,什麼樣的好辰光都不會永無終止。”
  屠長牧苦笑著道:“但總不該又是從血腥開始吧!”
  唇角微微抽動著幾下,燕鐵衣探了探手,獨自往前走去——現在只有他一個明白,這一次意外,不但又將是從血腥開始,更可能是一場連著一場的血腥,就如同往昔某幾次的災禍,連睡夢中都能叫那慘厲的呼號給驚醒了。
  ※          ※          ※
  銀燈的光輝原本是燦亮又明麗的,只是這時候卻沒來由的顯得暗暈,晃漾的光芒映照圍著圓桌而坐的幾張人臉,人臉也變得如此的陰沉了。
  噓了口氣,燕鐵衣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在得報之後立時趕往現場,只一打眼,我就明白下手的人必是極厲害的角色,刑堂的章正庭和徐飛都不是弱者,可是從當時的情況看,俱皆一擊致命,沒有什麼太激烈的搏鬥模樣。”
  “青龍社”的二領主“金鈴主”應青戈憂心忡忡的道:“魁首,還有大執法陰負咎的下落,這才是最重要的,章正庭和徐飛叫人家擺平了,莫不成陰負咎也照樣著了道?就算陰負咎亦栽了斤鬥,但人呢?他們把人弄到那裡去啦?”
  三領主“九牛戟”莊空離比較沉得住氣,他低緩的道:“刑堂司事徐飛臨終之前,想必有些線索提供給了魁首,只不知徐飛所說的夠不夠完整,能否指引我們找到兇手並查獲陰負咎的下落?”
  燕鐵衣雙目微合,神色極其蕭煞:“徐飛告訴了我許多極有價值的線索,卻也使我頗為迷惑與困擾,從他斷斷續續的陳述裡,我已可大概串連成一個事實的經過,問題在於其中有些語句,未免玄異得有點離譜,叫人難以確信或是定斷。”
  屠長牧接口道:“請魁首明示,我們大家研議一下!”
  燕鐵衣道:“有點近似神話裡的故事,更像是夢魘中的囈語——我懷疑徐飛在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是否尚有理智及思維力!”
  三位“青龍社”領主的形色都不禁愕然,
  他們彼此互望,又把目光集中在燕鐵衣的臉上,三個人都是那麼盼切的等候著燕鐵衣快說下去。
  燕鐵衣輕輕的道:“血紅的龍在奔騰的赤霧中翻繞,烏黑的鷹翼凌空展撲,那金閃閃的虎頭便突兀的噬來,卷起沙石有如狂 旋回的是一條獰怖的怪蛇,光禿的頭顱在急速的掠動,驟風勁氣呼嘯湧激,各色的光彩交織中有隱隱的長號,佟雙青的面孔忽然變得一片青藍,有鮮豔如血的硃砂摻合在那片青藍裡,擴散映幻得宛如厲鬼,大執法在怒吼,在咆哮,大執法也捲入那片迷漫的光彩裡,天全黑了,遠近望出去都是一片黑。”
  一個字一個字從燕鐵衣的嘴唇中吐出,很輕微,卻很清晰,然而音調的大小並非與其內容有著正比的輕重,縱然這麼輕細得生恐驚嚇著什麼人似的語聲,卻也包含著這般可怖的邪惡意韻,有著至極的魔祟感覺……。
  燈光微微搖曳,燈光映照下的那三張面龐,更顯得僵木灰暗了。
  經過一陣如死的沉寂後,屠長牧長長吐出一口氣,大大搖頭道:“這是些什麼鬼話?完全不著邊際又脫離現實情況,我看徐飛在告訴魁首這些的當口,確然已經神智不清了……”
  莊空離思量著道:“是透著怪誕,不過,一個重傷瀕危的人,各種感官及思考能力必有異常的變化或衰退,不能同尋常狀況相比擬,我在想,當時處於彌留情景下的徐飛,一定是將某些人物,景物,甚至聲響加以扭曲與幻化了,在他這般玄奧得近似囈語的描述中,亦可能有著部分的事實存在。”
  屠長牧皺著兩條疏眉道:“但赤龍飛騰,金虎噬人,又是蛇帶狂 ,又是黑鷹展翅,這未免玄得離了譜,飛禽走獸還沾著各色彩光,另有些頭顱在掠動——我真不知道他是說的些什麼,更不明白他到底看到了些什麼?”
  應青戈也悒鬱的道:“這件事不知又和那佟雙青扯上了那門子關係?我記得佟雙青明明是一張白淨的大臉,怎麼會變成了青藍?又在青藍中摻合著如血的硃砂?假若徐飛不是明明受害而死。我一定認為他是做了場惡夢或是腦筋出了問題。”
  燕鐵衣平靜的道:“佟雙青是不是以前我們派在‘杭州’陶昂那裡的‘鐵手級’大頭領?”
  應青戈道:“不錯,自從公孫荒木那檔子變故之後,原來的‘鐵手級’首席大頭領沙雙峰遭了難,便由這佟雙青擢升。”
  燕鐵衣道:“我記得他是突兀脫離‘青龍社’的,據陶昂派來的專差說,佟某事先並無稟報,事後亦無音信,但他的衣物行囊卻與他一起不見了,顯然他是自己離開的!”
  莊空離忽然嘆了口氣:“佟雙青幹得好好的,為什麼又不聲不響的脫離了組合,我想我猜得出來……”
  應青戈頷首道:“可是為了他父親?”
  莊空離道:“八九不離十,佟雙青的父親佟雲山是我們‘江陵’大首腦李明手下的司帳,總管整個‘江陵’堂口的銀錢帳項,因為討了個二房,那做小的又是出身風塵,豈懂得居家過日子之道?手頭又寬又爛,開銷奇大,佟雲山的薪俸不夠開支,就只有拿著堂口的錢往裡墊,後來被李明發覺,申斥了一頓之後調了他的差事,佟雲山虧空的九千兩銀子也由李明自己掏腰包賠了。”
  敲了敲腦門,屠長牧若有所思的道:“不對,我記得佟雲山後來又被發交到刑堂。”
  莊空離沉沉的道:“麻煩就出在這裡,本來這件事湊合著過去也就算了,卻不知是什麼人多嘴多舌,把風聲傳到了陰負咎耳中,負咎的性子你們全明白,他當即大發雷霆,硬把佟雲山押了回來,堅持依律懲治,李明趕到求情,被他罵了個狗血淋頭,我也去找負咎關說,他一樣碰了我一鼻子灰,到末了佟雲山被痛苔二十藤鞭又拘禁了六個月,到他刑滿的那天,佟雙青親來迎接,回‘杭州’打了個轉,就與他老父一起失蹤了!”
  於是,大家都沉默下來。
  過了好一陣,屠長牧才道:“按說負咎身掌刑律之責,風紀規法有須謹慎維護,不能過度鬆懈放縱,他照規矩行事,並不算錯,毛病在於失之嚴苛,且太過剛愎,人情上就未免差了。”
  燕鐵衣道:“現在我們且不討論負咎的為人行事是否正確,當務之急是要找到他的下落,查明他的安危,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什麼人擄劫或傷害了他,“青龍社”上下都必須討還一個公道!”
  三位領主同時點頭,目光又都集中在燕鐵衣的臉上。
  微微沉吟了一下,燕鐵衣果斷的道:“由徐飛的陳述,我們可以大概知道這樣一個程式——最少有五個人,不論他們的形像和武器有什麼詭密之處,總不外具有這龍、蛇、虎、鷹的徵兆及青藍色的面孔,而且其中很可能有一個以上的人是光頭。他們用某一種我們尚不確知的方法將陰負咎及徐飛,章正庭誘引到距此二十裡外的荒谷中,加以狙擊襲殺,而他們的主要目標是陰負咎,徐飛與章正庭只是不幸遭受牽累,由於陰負咎的失蹤,我判斷他不一定會遇害,如果對方的企圖僅乃是殺死陰負咎,我們在發現屍體的現場也就可能找到他了!”
  應青弋不解的問:“依魁首看,他們是為了什麼原因如此對付陰負咎?”
  燕鐵衣道:“仇恨!青戈,必有仇恨!”
  莊空離沉重的道:“會是佟雙青?”
  燕鐵衣肯定的道:“必定與他脫不了關係。”
  應青弋遲疑的道:“可是,憑佟雙青那幾下子,如何能夠對付得了陰負咎?”
  全無笑意的一笑,燕鐵衣道:“那佟雙青離開我們已經有七年了,青戈,七年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尤其對一個懷有某種意圖的人來說,他盡有準備的餘暇,士別三日,猶待刮目相看,七年前後,人在各方面的進展自更不同,何況,他十分明顯的還邀約了一批幫手,而且個個都是功力絕高的幫手!”
  莊空離的目光有些晦暗,他低聲道:“如果他為了七年前佟雲山那段公案,佟雙青就是大大的不該了,當年負咎固是過於嚴苛了點,卻也是按規而行,佟雲山身犯戒律,自該受罰,充其量也只是二十藤鞭加上六個月監禁,這並非什麼重責,佟雙青若竟以此為深仇大恨,因而伐傷同門生命,擄劫昔日長上,那就不可原諒了!”
  燕鐵衣道:“你說得不錯,空離,但人的心性和觀念是各自不同的,你認為當可一笑置之的事,換了別人,說不定就以為是奇恥大辱,或許負咎堅持對佟雲山的按律行事,在佟雙青的感受上就乃勢不兩立了!”
  屠長牧粗聲道:“這佟雙青若是以此小隙而生出這般惡毒手段相報,則斷不可恕!”
  應青弋道:“業已是兩條人命了,還有一條生死末卜!”
  搓著雙手,莊空離道:“魁首,我們應該馬上行動才是,遲恐生變!”
  燕鐵衣道:“我已決定初更時分登道。”
  屠長牧忙問:“那是誰跟去?往那裡去?”
  燕鐵衣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你們三位中,只能有一位偕行,剛出了漏子,我們不能把偌大的堂口擺著,總得有人在家裡坐鎮才行,我看,長牧和我去吧?”
  屠長牧笑道:“這原是最適當的選擇。”
  應青弋與莊空離都不再出聲,因為他們深知他們這位頭兒的個性,當他決定了,便不會再有改變,縱然他的語氣經常是帶著徵詢的意味。
  站起身來,屠長牧道:“我這就去收拾收拾,魁首,你可思量好了先往那個方向去追?”
  燕鐵衣道:“往西邊,有個名叫“老鬼河”,或者是另一個名叫“大王廟”的地方。”
  在其他人的瞠目相顧中,燕鐵衣露出他那抹慣有的,金童似的純稚笑顏道:“別以為我會什麼未卜先知,奇門遁甲的法術,這是一個人告訴我的,這個人你們也都認識——徐飛!”
  蹄聲宛如急速的擂鼓,往西去,雙人雙騎。
  鞍上,屠長牧張開喉嚨叫著:“魁首,那‘老鬼河’到底在什麼地方?”
  燕鐵衣側首高聲回應:“我也不知道,徐飛臨終時只是一再在我耳邊不住的叮嚀——往西走,老鬼河,大王廟。”
  屠長牧順著風道:“老天爺,天下這般大法,河川多,廟宇更多,這該怎麼個找法?”
  略略放緩了坐騎的奔速,燕鐵衣毫不氣餒的道:“提起勁來,長牧,只要有個名稱就不怕找不到,我們以前不也辦妥過比這更難辦的事麼!”
  屠長牧沒有表示什麼,只覺得天地一片茫茫,心頭也是一片茫茫。不錯,他們以往確曾遭遇過,也擺平過比眼前更困難的事,然而事不在難,只怕漫無頭緒,不知道從何下手啊!
  從凌晨到黃昏,連上昨夜起更的辰光,他們除了歇馬打尖之外,半點都未耽擱,只是一路不停的奔馳著,到了入晚,真個是人困馬乏了。
  屠長牧悶著頭跟隨燕鐵衣走,直到他們抵達這個小城——相當熱鬧的一座小城。
  夜街之上不便馳馬,他們下來,牽著馬走,燕鐵衣對這裡似乎很熟,轉來轉去,穿弄過巷,然後,他們來到一幢宅子之前。
  這是幢極尋常的宅居,齊頂高的灰土牆,三合院的格局,毫不扎眼。
  牽著馬湊近了些,屠長牧輕聲問:“魁首,誰住在這裡呀?可是你相識的?”
  點點頭,燕鐵衣順手接過屠長牧的韁繩,一起拴在門邊的一棵矮樹上,然後,他輕輕敲了敲門。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後,這兩扇紅漆斑剝的舊木門呀然啟開,來應門的是個額前梳著留海,眉清目秀的大丫頭。
  那丫頭在黑影中看不真切外面的人,只是當門一攔,睜著那雙黑白分明,滴溜溜的大眼睛,語聲脆弱卻十分夾生的問:“誰呀?”
  燕鐵衣笑哈哈的道:“狼妞,兩年多不見,你倒越發出落得標致啦!”
  聽到聲音,被稱做狼妞的丫頭往前探長了上身,仔細朝燕鐵衣臉龐上端詳,這一看,她幾乎是興奮得跳了起來:“大當家,真想不到是你來了,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是你呀,快請進,我這就去告訴爹。”
  也只是剛進了門,一位身材高大,滿面紅光的銀髮老人已由屋里大步迎出,笑聲好宏亮:
  “不用你這丫頭傳報,隔上三裡路遠也能聽到你這副大嗓門!”
  燕鐵衣拱手道:“白老,久違了。”
  老人搶上前來,伸出雙手緊握著燕鐵衣的雙手,連連搖晃,神情十分激動:“我說燕老弟,你就真把我這老哥忘了?打上次見過面,一眨眼兩年零四個月多,人也不來,信也不捎,可把老哥我想煞了哇!”
  燕鐵衣笑道:“你多包涵,白老,我那些瑣碎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總是把人纏得難以消閒,其實我也早就急著來拜望你老啦。”
  在燕鐵衣肩頭重重一拍,老人的目光落在燕鐵衣身後的屠長牧身上,他拱手問:
  “這一位是?”
  屠長牧微微欠身:“‘青龍社’屠長牧。”
  燕鐵衣一指老人道:“長牧,‘孤鶴’白飄雲白老。”
  料不到自己頭兒居然也認識這位行蹤隱密,神出鬼沒的江湖傳奇人物,屠長牧更看得出他們之間的交倩似乎還相當之深呢。
  白飄雲的熱情是感人的,他與屠長牧見過之後,又叫來狼妞引介:“這是我的麼女,也是我唯一的一個寶貝丫頭,叫白媚,因為過於潑野,便得到了一個封號——狼妞……”
  屠長牧笑了,眼前的白媚真是媚,烏亮的大眼睛眨呀眨的,額前的留海溫柔的覆蓋著她白皙的前額,瓏鼻櫻唇,是如此的文靜秀美,那有一絲半點的野氣?稱她“狼妞”,未免太不可思議。
  白媚慧詰的笑了起來:“屠叔叔,我看起來並不像我爹說的那麼不堪領教吧?”
  屠長牧笑道:“姑娘秀外慧中,大家風範,白老是替你謙貶了。”
  大家非常愉快的進入客堂落坐,這間客堂佈置得十分簡朴,稍嫌狹窄了點,但如此卻氣氛更融洽,有股子說不出的溫暖意味。
  等白媚端上茶來,白瓢雲單刀直入的問:“我說燕老弟,這趟出來,準是另外還有事吧?”
  燕鐵衣道:“瞞不過白老,確是有了點紕漏。”
  等把陰負咎失蹤的事情講完,燕鐵衣即閉上嘴,只是望著白飄雲。
  呵呵一笑,白飄雲道:“你這個小人精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要問我那‘老鬼河’,及‘大王廟’到底在什麼地方,以及如何去法,嘿!”
  燕鐵衣笑道:“白老高明,白老足跡遍天下,見多識廣,想能指點一二?”
  白飄雲撫著短短的白鬍子道:“算你問對了人,你說的這兩個所在,我全知道,並且都去過。”
  精神一振,燕鐵衣忙道:“還請白老示知。”
  白飄雲緩緩的道:“那‘老鬼河’,是陝邊‘石鬼河’的一條支流,自‘定邊’指向‘白于山’一腳,總共也不過百多里長,河道彎曲狹窄,河床滿布峭岩尖石,因而水勢湍急,宛如奔馬,勉強行得那種蚱蜢小舟,卻也是驚險萬狀,非有極精的馭船技術,不敢輕言嘗試,‘老鬼河’唯一值得稱道的,只是水色碧淨清涼,坐在河邊岩石上,倒可濯足取樂……”
  燕鐵衣笑了笑,啜著茶,等候這位鶴蹤廣被的老人繼續說下去。
  頓了頓,白飄雲又接著道:“經‘石空堡’,出長城,繞賀蘭山下,穿過‘勝格里沙漠’部分,就是‘古蘭泰鹽池’了,‘大王廟’便在鹽池西去七八里路的地方,那‘大王廟’,乃是一個地名,實際上只是個荒涼的小村子,幾十戶人家散落附近,牧著些瘦馬弱牛,種一點乾癟的雜糧,過著半牧半農的生活,苦得很……”
  屠長牧道:“然則一提此地,白老便知,是否這個‘大王廟’還有著某些與其外貌並不相稱的古怪?”
  點點頭,白飄雲道:“不錯,屠兄問得好;‘大王廟’只是窮鄉僻壤的所在,半點不起眼,邊陲大漠之中,盡有比這地方值得一提的勝處,可是‘大王廟’三個字卻會使得當地的人們聞而色變,噤若寒蟬,其原由,乃是‘大王廟’本身雖不足論,當地的一個‘黑圖騰教’卻大大的有名,‘黑圖騰教’的大教壇便設置在‘大王廟’靠外的一座小山崗上,一般人稱它是‘血殿’……。”
  屠長牧不解的問:“血殿?”
  白飄雲低沉的道:“是的,‘血殿’,‘黑圖騰教’相傳是源自喇嘛紅教的支脈,因為創教人的思想行為太過偏激,不容於喇嚇紅教的教規,乃另行開宗立派,創立教壇,以縷雕於一只巨大烏木圓柱上的周天下七十二尊正邪神魔之像,為崇拜之宗,相信天地萬物皆有司管之主,相信輪迴之說,更奇異的是對神魔的崇敬一視同仁,但凡遇上他們認為是各類事物司管之主,則不論正邪,無分鬼神,照樣頂膜祈禱,行禮如儀,且不戒殺生,注重睚疵之仇,他們以為人或其他生物的生死存亡,俱乃早經注定,該殺該死是命裡如此,起因只是到達結果的過程——易言之,要一個人死,是主司生死之神的意思,他們下手僅是做為神鬼的工具而已——”
  燕鐵衣與屠長牧全神貫注的聆聽著,很奇妙的,他們都有著共同的連想——一種並不愉快的連想,他們覺得,陰負咎失蹤的事,可能會和這“黑圖騰教”有所牽連。
  白飄雲又在繼續往下說:“他們非常注重報復,他們深信人的精神寄附於靈魂,而一個非自然死亡的人,其精神必然背負著極大的痛苦而連累靈魂不得安息,解脫痛苦的方式只有以相同的手段還報於造成不幸結果的對方——若是人的因素便殲除此人,若是物的緣故則毀滅此物,他們認為如此才能令死者擺脫煎熬,直趨極樂,他們這樣做往往還有一個儀式,就是將報復的目標攜回死者的靈前或墓前,在祈告聲中才加以滅殺,這種儀式很恐怖,乃集祭禮、神儀、魔舞之大成,卻更為殘酷。”
  客堂中沉默著,好半晌,燕鐵衣才不自然的笑了笑:“白老真是見多識廣,像這類稀奇古怪的事,我連聽也沒聽過,白老卻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卻是令我大廣見聞了!”
  搖搖頭,白飄雲道:“‘黑圖騰教’這個邪道,還是不要見識的好,我只領教過一次,就永不想再和他們發生牽連,若不是你今天問起,我實在忌諱重提,燕老弟,那次之後,害得我不停的做了幾個月惡夢!”
  屠長牧道:“白老怎會對這個教的內容知得這樣清楚?”
  嘆了口氣,白飄雲道:“我一個老友的兒子,也不知怎的投入該教,三年前,我有事經過‘石空堡’,碰巧遇上了他,這孩子那時倒像著魔未深,對我仍然一派親切誠敬,或許為了眩耀他有我這麼一個徒具虛名的長輩,也可能要顯示他當時的場面,就堅邀我去‘大王廟’和他們教中的首要們見面,這一去,剛剛遇上了他們所謂的‘解靈大祭’簡直就是屠場般的屠殺現場,不同的是屠殺的對象並非畜牲,乃是活生生的兩個人,他們以一種極其可怕的手法殺死那兩個人,進行中再配以尖厲的樂器與悠長的祈告聲,加上受害者的慘號,我的天爺,真叫人一輩子忘不了!”
  燕鐵衣沉沉的道:“未臨其境,亦可體會。”
  白飄雲神色蕭索的道:“事後,他們教中,對我倒是相當客氣,款待有加,順便又同我灌輸了一些他們篤信的教義,我呢?可是如坐針氈,勉強敷衍了一陣即匆匆離開,我那老姪子送我出十裡之外,臨別我只告訴了他一句話——‘早思脫身之計吧’!”
  燕鐵衣又喝了口茶,目光凝聚於牆上的一點,其實他腦中在想著事,任什麼也沒有看。
  這時,屠長牧又開了口:“白老,那‘老鬼河’可也有著相同的怪異之事?”
  沉思了片刻,白飄雲道:“倒是未曾聞及,我說過,那只是一條百把里長的窄河而已。”
  屠長牧道:“如果我們要找尋什麼,循河而下,大概也費時不多吧?”
  白飄雲道:“不錯,一天功夫,盡可搜遍兩岸。”
  忽然,燕鐵衣問:“那‘黑圖騰教’,白老,他們教中之人可皆身懷武功?”
  白飄雲道:“不但個個勇武矯健,似且更多高手,至於功夫深淺,路數如何,因為沒有看到他們比劃,顯露,所以難下定言,然則他們教中所謂‘聖主’,‘四法師’,‘五接引’等首要人物,皆是精氣內蘊,目光如電,舉止之間沉穩雍容,看來俱非等閒之輩。”
  燕鐵衣道:“白老,可知道這‘黑圖騰教’約有多少教徒?”
  白飄雲道:“這就不太清楚了,但光在那‘血殿’內外出現的,約莫就有數百人上下;燕老弟,我認為這個邪教的人數絕對不會太多,一則它的知名度不高,二則人具良知者眾,甘於苟同他們那種怪誕教義的倒底只屬少數。”
  微微點頭,燕鐵衣道:“白老所言極是,設若此等怪異殘酷的邪魔外道也能廣為流傳,豈非是人心大變,永無寧日了?”
  目光憂慮的望著燕鐵衣,白飄雲道:“燕老弟,方才我已盡告所知,可對貴組合陰大執法失蹤之事有所補益?”
  燕鐵衣拱手道:“承指迷津,白老料亦有所憂慮?”
  屠長牧急道:“魁首若是肯定負咎失蹤之事與那‘黑圖騰教’有關,則關連何來?而佟雙青的出現又代表了何種義意?”
  燕鐵衣從容的道:“目前我還不能把這些因由連貫起來,做一個和事實相符的解釋,但從業已發生的狀況析論,佟雙青必然已投入了那‘黑圖騰教’,或是至少與他們有了勾搭;陰負咎懲罰過佟雙青的父親,子報父仇,佟雙青有他自認為足夠的理由!”
  屠長牧道:“但是,那僅僅為二十藤鞭與六個月監禁的小事啊。”
  表情戚然而陰沉,燕鐵衣籲嘆著:“有些人為了幾錢銀子便鬧出命案,有些人不能忍受數句諷言即拔刀相向,長牧,這人間世盡有些不可思議的怪事,雖則你我認為事乃區區,說不定某一個人便視為奇恥大辱,與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感,由於立場及觀念的迥異,人與人之間的感受也就不大相同了!”
  屠長牧咬咬牙,清瞿的面孔上湧起一片強行壓抑的憤怒之色:“這佟雙青——”
  白飄雲似有所決,他毅然道:“燕老弟,我與狼妞便陪你們走上一遭,大忙幫不上,至少替你們領領路,打個接應還不成問題!”
  不待燕鐵衣表示什麼,一直站在牆角聆聽各人談話的白媚已急忙穿門而出,興沖沖的丟下一句話:“我這就去收拾行囊!”
  燕鐵衣考慮了一下,就在椅上欠身道:“白老,多謝鼎力相助,我也不須推託了!”
  白飄雲笑道:“這才叫爽快,燕老弟,有我同狼妞陪了你們前往,定會給二位很多方便,再說我那故人之子尚容身於‘黑圖騰教’,若他良知未泯,不一定還能給我們做個內應,如若陰大執法確然陷身在‘黑圖騰教’之內,救他出來的勝算亦會較大些。”
  燕鐵衣苦笑道:“但願陰負咎還活著,來得及等我們趕到。”
  白飄雲在安慰著燕鐵衣,但他說的些什麼屠長牧卻聽不進去了,迷濛中,他似乎看見猙獰的赤龍在血霧中翻騰,看見烏亮的鷹翼在撲擊,金色斑紋的巨虎暴睜著炯黃的怪眼,在腥風狂 中一條巨龍般的大蛇昂首旋進,光禿的頭顱,邪異的升沉於彩芒的交舞光流裡,他恍若更聽到陰負咎在淒厲的呼號,而呼號聲漸去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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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老鬼河 孤狸顯尾

  一路上,燕鐵衣與屠長牧都非常沉默,極少開口,越接近目的地,他們的心情越發凝重,他們所想的,所擔憂的,都是同一個問題,他們不知道陰負咎是否仍還活著?是否在忍受極人的折磨?
  陰負咎那一身本領他們都清楚,能夠使陰負咎敗遭擄的人物實在太少,而陰負咎既然被擄,迄今尚不能脫困自救,可見在一種何等強大的拘束之下,又在一種何等痛苦的煎熬之下;陰負咎性情剛烈,臨折不彎,以他的個性來說,處在這般的境況中,實在是叫人為他懸掛。
  白飄雲和狼妞白媚亦深深了解燕鐵衣,屠長牧的心情,手足之義,袍澤之情是無與倫比的,這一份情義,尤其在江湖上更見珍貴,相依為命的日子便系於彼此的契合上,連在大家的友愛上,辛酸裹摻著微笑,血濃于水,天大的苦厄,也就是全把生命豁綴出去罷了,那頭吊著一個死活未卜的兄弟,他們心中的沉痛自是不可言不喻。
  大夥不停的趕,拚命的奔,幾乎是日夜不分的朝地頭上趕,人困馬乏了,至多也只是打個尖,盹一盹,夢魘般的感覺不但越來越重,白飄雲當年那種詭邪的觸覺,不知不覺間連其它三個人也逐漸體驗到了。
  “老鬼河”的河水湍激的奔流著,那是一種尖銳脆利的聲音,一個迥旋連著另一個遠去迥旋的聲浪,就這樣永不休止的迴旋,一個接一個的,一路吶喊到底了。
  河邊生著一堆火,火光熊熊。
  燕鐵衣、屠長牧、白飄雲父女等四個人圍著火光而坐,赤紅的焰苗在閃閃跳動著,反映得四張人臉上全染抹著一片朦朧的,暗紅艷艷的容顏,他們都沒有說話,都好似在專心聆聽那一側“老鬼河”河水的嗚咽,激昂的嗚咽。
  空氣中散發著帶有清冽水味的芬芳,顯得冷瑟,透著沁人心脾的幽涼,火光在水氣的浮動裹閃亮,在一片幽涼的包圍中依然遞送著它的溫暖。
  “老鬼河”的名稱由來,白飄雲曾經述說過,是個很平凡又帶著點玄異的傳說,很多年前,有一個年耄的老人在夜晚獨自駕舟返家,因為河水流急,不幸船傾人亡,這老人的陰魂不散,總是在河水裡呼喊哀叫,總是隨著一個個的波浪翻滾浮沉。
  聽那河水的奔流激湍,倒似有點在吶喊呼叫,湧現的白色水花,可不是張張白髮白胡的人臉在迴轉,隱隱約約的迴轉。
   呃,“老鬼河”。
  忽然,白媚睜著一雙水泠冷的大眼睛,輕聲開口:“大當家,你在想什麼?”
  燕鐵衣從沉思裹返回意識,他淡淡一笑:“我在想,我們在”老鬼河”到底找些什麼?”
  屠長牧道:“趕天色一亮,我們循河朝下找,或許就知道找些什麼了。”
  白飄雲道:“既然燕老弟貴屬在臨終之前留下這麼一條線索,便總有所指,他不會無緣無故的提到”老鬼河”,明早我們大夥拿出點功夫,相信多少能發現點端倪!”
  燕鐵衣嘆了口氣,正想說什麼,又驀地閉住了嘴,他表情略帶不解的傾耳向河的那邊聆聽,搖搖頭,又轉向岸的這一邊。
  白飄雲目光四掃,低聲道:“可是聽到了什麼!”
  燕鐵衣遲疑的道:“好象有人在呼喊……”
  呵呵笑了,白飄雲道:“你可別中了邪,燕老弟,”老鬼河”裹那個老鬼只是一種荒謬的傳說!”
  燕歡衣道:“不,聲音不似在河裹,像在岸上!”
  白飄雲一怔:“在岸上?”
  站起身來,屠長牧側走數步,靜靜傾聽了半晌,他道:“我也聽到了,是在岸上,隔著這裡還不遠!”
  白飄雲不笑了,跟著走過去,隨即點頭:“不錯,是有人在叫喚,而且還像是個受了傷的人,狼妞,你過去看看!”
  燕鐵衣立即道:“長牧也一起去!”
  屠長牧與白媚迅速離開,沒有多久,已分左右攙扶著一個衣衫檻樓的漢子轉了回來,那漢子四十多歲的年紀,肌膚粗黑,透濕撕裂的布衫下,混身盡是淤傷,還有幾處傷破皮肉,血水涔涔,他是滿臉驚怖疲憊之色,一來到大火堆之前,更且嘴唇哆嗉,雙眼圓瞪,活脫是三魂去了二魂!
  打量著這漢子,燕鐵衣平靜的道:“你好象被什麼嚇著了?不用怕,先坐下來烤烤火定定神,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那人僵梗的坐了下來,驚魂不定的望著眼前一張一張的人臉,好一陣子,那粗濁的呼吸才算稍漸平復。
  白飄雲的笑容越見慈祥,有如天官賜福,他極其溫柔的道:“我說老弟台,你倒是怎生弄成這副狼狽模樣?可是遇上了強盜?或是船在水裹翻沉了?你告訴我們,或許我們能多少幫你點忙。”
  唇負抽搐著,漢子的一雙面頰也在抽搐,剛剛平復下來的呼吸聲又開始急促起來,黝黑的面孔上再度浮現恐怖之色。
  恨不能伸手去接住那不停抽搐的肌肉,白媚火辣的道:“虧你還是個牛高馬大的大男人,怎的這麼個不好法?就算‘老兒河’,的老兒要拿你下去當替身,也犯不著嚇成這樣,好歹你還活著呀!”
  白飄雲笑呵呵的道:“不必怕,老弟台,即便有什麼事,我們也會替你擔待著!”
  噎了一口氣,那人總算是抖抖索素的開了口:“你們……都是好人吧?”
  白媚沒好氣的道:“莫不成我們幾個腦門子上還刻著一個”壞”字!”
  瞪了女兒一眼,白飄雲忙道:“好人,當然我們都是好人,而且還是最熱氣,最寬厚的好人!”
  那漢子這才定了心來,手撫胸口:“咳,你們不知道,我可是死裹逃生啊,才從閻王爺手上撿回一條命來……差一點,只差那麼一點,我就被那些惡鬼抓住了……”
  白媚冷冷的道:“清風明月,那來的惡鬼?”
  打了個寒噤,漢子吶吶的道:“看起來,各位大爺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白飄雲頷首道:“我們來自北邊!”
  那人抹了一把淌在面孔上的水和血,餘悸猶存的道:“各位大爺姑娘還是不要在附近盤桓的好,這條河下游不遠,就住著一些惡鬼,吸血砸髓,殺人不眨眼……我是今天傍黑時分,駕著我那尖頭小舟,在前面河精子水緩處下網撈魚,暗朦朧裹猛然間一個人從岸上滾了下來,半扒在石灘上,混身是血,用那種不似人聲的嗓調哀呼著求我救他……”
  白飄雲十分注意的道:“噢?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漢子乾咽了一口口水,道:“約莫近五十歲,細瘦細瘦的,天光暈暗裹看不真切……
  我在吃驚之下當然趕緊救人,卻只堪堪把他拖上小船,幾個彩衣光頭的惡鬼已經出現,他們尖叫著撲了過來,模樣活似待生啖人肉……我是知道他們的厲害,急切中也顧不得那人,只一個猛子扎進水裹,連竄帶翻才險險逃出性命,只要被他們抓著,就不死也死定了……”
  屠長牧的呼吸反倒急促了,他迫切的道:“那個人曾否與你交談?可告訴了你什麼?
  他有沒有任何表示?”
  漢子楞楞的傻了一會,才猶豫著道:“當時情形太急太險,還未不及說什麼……呃,他好象叫我快走……還好像問我一個什麼……什麼角嶺往那個方向去……”
  心旌震蕩,屠長牧差一點便揪住對方的襟領:“他姓什麼?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是誰?”
  那人畏懼的後縮著,囁嚅著道:“沒有……沒有說………他只問那什麼角嶺。”
  白飄雲接口道:“楚角嶺?”
  呆了片歇,那人連忙點頭:“是了是了,楚角嶺,他是問的楚角嶺,其實,我又那裡知道這個地方?”
  屠長牧激動的道:“負咎!魁首,是陰負咎!”
  燕鐵衣神色深沉,雙眉緊皺,沒有任何表示。
  輕咳一聲,白飄雲道:“燕老弟,若是依此人所述,似乎那再度落入魔掌的不幸者就是貴組合的陰大執法,否則,也未免太過巧合了!”
  屠長牧急道:“魁首,事不宜遲,我們就請此人帶路,前去搭救負咎。”
  燕鐵衣點點頭,仍然沒有表示什麼,雙眉依舊深鎖。
  白媚看在眼裹,湊過來低問:“大當家是怕那人不是陰大執法,徒勞往返,就耽擱了我們的時間?”
  燕鐵衣道:“多少有這層顧慮。”
  搓著手,屠長牧道:“寧可救錯,也不能冒險不救,魁首,否則就會令我們抱憾終生了!”
  白飄雲亦道:“我認為長牧兄之言不無道理,燕老弟,我們是要走一趟!”
  那漢子雙手連擺,驚恐不已的道:“各位大爺姑娘,那個惡鬼之地,我可是萬萬不敢再去,誰要闖進去誰就屍骨不見,各位大爺姑娘還是早早離開的好,伸頭入虎口,乃是嫌命長了呵。”
  屠長牧怒道:“有我們在,你怕什麼?再說也不是白教你帶路,我們多少會有點報酬給你。”
  恐怖的搖著頭,那人又在發抖了:“不,不,大爺,就算你給我千錠金,萬錠銀,我也不敢再繞回去,才從閻王老子那裡拾回這條命,這一去,便又交還給他了……”
  屠長牧冷笑道:“貪生怕死的東西,去不去豈由得了你?你當只有那幫子惡鬼才敢宰人,我們就是吃齋念佛的了?你給我放明白點,一旦惹翻了我們,照樣能將你大卸八塊,叫你不得全屍!”
  漢子猛一哆嗉,黑臉堂泛了青紫,他顫著聲央告:“大爺……大爺求你高抬量手,饒過了我……可憐小的家裹還有妻有小,若是出了差池……叫他們怎麼往下活哇……”
  說到後面,這位仁兄簡直已在咽泣了。
  白飄雲伸手拍了拍此人肩膀,和顏悅色的道:“犯不上如此驚慌,老弟台,我們不會牽累你的,我看這樣吧,你不用把我們帶到地頭上,只在遠處指上一指就行,我們包管在你指出那處所在之後,便放你離開,另再賞你五百兩銀子,你看如何?”
  漢子尚待推賴,屠長牧已惡狠狠的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再要推三阻四,我若不當場活劈了你,就算是你這孽種生養的!”
  那漢子紫著一張人臉,弓曲著身子,舌頭好似打了結:“大……天爺……你……老……
  饒命……我……我去……去就是了……”
  屠長牧重重一哼:“諒你也不敢不去!”
  這時,白飄雲已把坐騎重新拴聚在一起,他怕拍手,道:“我們走吧,想那地方也不會太遠!”
  漢子磨磨蹭蹭的走在前面,嗓調裹居然帶著哭音:“不太遠,也有十好裡地啊,那是個鬼門關。”
  屠長牧冷叱道:“少 嗉,領你的路就是!”
  一行人在深深的夜色中沿河移動著,遠近全是一片濃稠的黑暗,山也好,水也好,平原亦罷,都似浸染在這化不開的墨黑裹了。
  夜也很靜,但“老鬼河”的河水仍然流勢湍急,洶湧有聲,而奇怪的是,流水聲如此急銳,卻反將這曠野之夜櫬托得益發幽森了。
  來到一處尚稱開闊的地帶,腳下踏著的岩面也似是平坦了許多,那漢子停住腳步,抵死不肯再往前走,他遙遙虛虛的指著下面的河水,抖索索的道:“河灣子就在下頭……
  傍黑時分,那些惡鬼就是打附近撲了出來……”
  屠長牧聚集目力,仔細瞧去,在他們立足的下面,河床果然較寬,另有兩條窄窄的支流往左右分瞠開去,在這段河面,水勢亦像平緩了些。
  注視著河邊嶙峋參差的岩石,夜暗的朦朧中,極似一些張牙舞爪的魅魍魎,白飄雲十分謹慎的逐一查看,卻任什歷端倪全不見,然而,這位輕驗豐富,火候老到的江湖前輩已直覺的感到殺機四伏,有股沉翳的壓力,正緩緩由四面八方擠迫過來!
  河水在流動,分布兩岸邊的懸岩峨石卻寂寞橫豎,水在動,石頭不動,但是隱隱間,他們好象覺得石頭也會偶而蠕動!
  吸了口氣,屠長牧由懷中摸出一錠沉甸甸的金元寶來,順手塞進那漢子的衣襟裹,指頭一點,示意對方可以走了。
  那漢子大約緊張得連舌頭都僵硬了,受了這錠足值白銀五百兩的金元實,謝也沒說一聲,撒開腿就待奔逃 忽然,燕鐵衣左臂一伸,剛好攔住了那人去路。
  差點一鼻子碰上燕鐵衣手臂的這個漢子,在剎那的驚窒之後,幾乎要哭出聲來,他噎啞看腔調央求:“大爺………放我走吧……我跟你下跪,給你叩頭……大爺……金子銀子我都不要,只求你放我一條生路罷。”
  白飄雲低聲道:“這個人真是嚇破膽了,燕老弟,如今找到地頭,留著他也沒有用,我看還是讓他走吧!”
  燕鐵衣冷冷的道:“不,白老,我們不能讓他走!”
  白飄雲不禁大感意外,他愕然道:“這 燕老弟,我不明白你的用意。”
  屠長牧也走上前來,十分不解的道:“魁首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問此人?”
  燕鐵衣木然道:“要問的話很多,但是,也許不必問了!”
  白飄雲與屠長牧二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燕鐵衣為什麼會有這個舉動?然而他們亦皆深知燕鐵衣的為人行事一向精到沉著,凡有所為,必具其意,尤其在這節骨眼下,燕鐵衣斷不會故弄玄虛,逗那個人的樂子。
  輕輕的,白媚問:“我們是下去呢,仰或就在這裡等,大當家!”
  燕鐵衣道:“就在這裡等。”
  望了那神情惶悚的漢子一眼,他又淡漠的道:“如果有人在下面等不及,說不定就會過來湊合我們了 也可能對方原本選擇的所在便在此處。”
  白瓢雲迷惘的道:“燕老弟,你指的是那些人呀!”
  燕鐵衣道:“就是殺害章正庭,徐飛,擄走陰負咎的同一幫人!”
  呆了呆,白飄雲道:“你,呃,你知道他們業已來至附近?”
  燕鐵衣道:“非常可能,白老!”
  瞪著那漢子,屠長牧慢慢的道:“魁首,這個人……?”
  冷冷一笑,燕鐵衣道:“或許我錯了,但我不相信我會錯 長牧,這個人只怕不是他自稱的那種身分,換句話說,我認為他就是對敵者中的一員,是故意設計叫我們落人陷阱中的誘餌!”
  倒吸了一口涼氣,屠長牧吶吶的道:“會有這種事?”
  那漢子驚怖又委屈的叫了起來:“皇天在上啊,便噴人一頭臉的血,也不作興這麼個屈死的噴法,你們怎能使把這口黑鍋,這等賊名朝我身上背。”
  啾著這人,白媚道:“他的模樣,倒叫人看不出真假來!”
  燕鐵衣道:“若是能輕易露出破綻,他也不會來扮演這個角色了,所謂量才而用,我想他一定在這方面具有專長!”
  臉色一沉,屠長牧低叱道:“說,你是什麼人?”
  漢子哭喪著臉,畏縮的道:“我確確實實是個打魚的,冬天冰寒的時節,便到前面鎮上批些雜貨到村子裹賣………我叫賈大貴,就住在朝東去一里路的木頭集上,不信,你們可以去問……。”
  屠長牧驟然出手,那人別說招架,連躲也不會,悶吭一聲,業已手撫心口一屁股坐倒下去。
  白媚眼睛睜得圓圓的,疑惑的道:“大當家,他好象不懂武功……”
  燕鐵衣道:“這一手,也該包含在他的專長之內,我承認他裝得像極了,如果他不是最初露出了那個破綻,我也會被他瞞過!”
  白飄雲忙問:“什麼破綻!”
  微微一笑,燕鐵衣道:“等一會我再奉告,白老,不用太久,我們就將得到證實!
  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目光四巡,白媚笑道:“如果大當家猜得沒錯,這小子的一手把戲還相當高明,他那些同夥的耐力也令人佩服,換成我,早就憋不住啦!”
  燕鐵衣道:“不用急,他們也快要憋不住了!”
  對著那坐在地下的仁兄,燕鐵衣又非常和悅的道:“所以,你要能裝不妨儘量裝下去,但時間絕對拖不了大長久,你的同夥會來的,他們會攻襲我們,圍殺我們,到了那時,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反應,然而不論你有任何反應,只要是超出你賈大貴的身分之外,你就死定了,我可以告訴你,不必大多辰光,我將可運用許多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手段送你上路!”
  漢子眼神古怪的瞪著燕鐵衣,一言不發,其它的人都已注意到,原來他一直撫著胸口的雙手已經移開 。
  似是這瞬息間,他已不覺得痛了。
  咬著牙,屠長牧狠厲的道:“好個邪魔鬼祟,你倒扮得真像!”
  那樣子忽然笑了起來,黑臉上的笑在逐漸擴大,逐漸變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意味,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亮著,發出鬼火似的熒熒光芒,就這傾刻,原來這個一面淳樸模樣的打漁郎,便彷彿脫胎換骨般變化了另一個人 一個充滿邪氣,形色獰厲,鬼魅惡魔也似的人!
  注視著那人形容的改變,白媚不由駭然低呼:“天,一個人的形質怎麼會這麼快就全不一樣了?”
  燕鐵衣見怪不怪的道:“意魔由心而生,又道是相隨心轉,狼妞,想什麼,便會是什縻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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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劍若虹 錦衣是邪

  那人緩緩從地下站了起來,目光閃爍的望著燕鐵衣,語聲也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這般凜烈陰冷:“燕鐵衣,我很遺憾未竟全功 不過也算達到目的了;我要問你,我的破綻露在何處?”
  燕鐵衣平靜的道:“錯在你不了解陰負咎的個性及為人!”
  那人生硬的道:“怎麼說?”
  燕鐵衣笑笑,道:“你告訴我們,說你救起的那人是用一種哀呼的嗓調求你搭救,又在詞句間一再影射那人就是我們千里來尋的陰負咎,吧?”
  漢子辱角往上抽了抽:“又怎樣?”
  搖搖頭,燕鐵衣道:“陰負咎稟性剛烈,為人正直嚴酷,向來是寧折毋釁,永不低頭的個性,他嫉惡如仇,不諱生死,且身為”青龍社”執掌律法之首要人物,樹千人之威,表半世之名,便算刀山油鍋當前,利刃鐵鋤架頸,他寧可舍上一命,也萬萬不會哀呼求救 你不了解他,杜撰以常人情況下的反應,這就是你的破綻所在了!”
  頓了頓,他又深沉的道:“以後 如果你還有以後的話,千萬記得,若不深知這個人,切莫代表他來表達他的意願,一個弄不巧,就會似你目下這樣進退維谷了!”
  那人深深看著燕鐵衣,深深點頭:“不錯,你說得非常正確,我會永遠記得,但不幸的是,你這可貴的經驗卻再也無法傳述給任何人了!”
  燕鐵衣安詳的道:“這要你們證明給我看,人間世上有許多事,不只是嘴巴上說說就能成定論的。”
  那人胸膛前挺,伸手往頭頂上一拉一扯,一把黑發業已握在手中,赫然展露出一顆光禿禿的頭顱來白飄雲睹狀之下,禁不住脫口叫了一聲:“黑圖騰教!”
  那人獰笑著,以一種十分驕傲榮耀的神態道:“是的,”黑圖騰教”,我就是本教聖主壇下“阿難八修”之一,我是“修樂道”樊大空!”
  白媚在這時居然還失得出來,她撫著嘴道:“你修的這一道可真叫修對了,修樂道,演戲扮角,裝什麼像什麼,誠然是逗樂子的一道!”
  樊大空冷冷的道:“我喜歡看一個人笑著死,丫頭,就似你這樣笑如春風般的死去,那才有格調,有境界!”
  白飄雲怒道:“姓樊的,莫非這也是你所修的門道裹特有的一課?”
  雙目閃灼如火,樊大空陰詭的道:“每一個人都是待罪之身,每一個人都擔負著債孽,或是實質的罪,內心的怨,今生是非,上輩子的過,沒有誰是乾淨的,要贖罪,要悔過,要滌淨這具臭皮囊,首先就須從魂魄、精神,思想上開始清潔,由內而外,除去那看不見的醜惡邪穢,返璞歸真,變回一個完整清白的好 ”黑圖騰教”正是唯一我們可以達成這個願望的途徑,它的經義,才是我們步向光明的指針,不能順從及領悟本教經義的人,皆是罪無可釋之徒,但聖主法外施恩,仍予輪迴轉生的機會,使人們尚有來世可修,我樊大空修樂道,乃是專門研求人們在輪迴轉生之前如何使其不覺痛苦,快快樂樂的了斷今世………”
  銀髮飄動,兩眼怒睜如鈴,白飄雲霹靂般暴喝:“放你娘的狗臭屁,真正走火入魔,妖言惑眾,就該拿你這混帳東西打進十八層地獄才是!”
  樊大空形色悲憫的搖搖頭:“你這糟老頭子也是個不能信服本教經義的罪人,看來只有叫你輪迴轉生,修修來世機緣了……”
  白媚笑嘻嘻的道:“如果你的伙計們不來,只憑你,怕還逗不起什麼架子來吧?”
  樊大空嚴肅的道:“你們一個也逃不了,”黑圖騰教”是一個效率高,行動快,組識周密的神聖團,更以最快的方式通報到本教設在“老鬼河”的“淨身壇”;追蹤你們很容易,而我們又極快的辯明暸你們來此的用意,你們是為了陰負咎而來!”
  燕鐵衣淡淡的道:“沒什麼稀奇,我們四個人的裝束,舉止與言談,和本地土著迥異,又乃快馬趕路;自是惹眼,而你們擄劫了陰負咎,當然明白陰負咎的出身來歷,不會不對他的關係做了解,因此認出我與我的大領主來亦是尋常之事,老實說,你們要不出現,才真正教我失望!”
  樊大空沉沉的道:“如此說來,你早知會有陷阱等著你,而你又故意步入陷阱?”
  燕鐵衣道:“我預料會如此,我的判斷若不差,自然我就打蛇隨棍上,跟著你來了。”
  白媚在一旁道:“大當家,難怪我會問你是否怕來救的人不是陰大執法而有所耽擱行程時,你表示有這層顧慮。”
  燕鐵衣道:“當時話不便明說,狼妞,其實我顧慮的是你前面問的一句,我們來救的人會不會是陰負咎?而我早就打定主意,若這是敵人玩的詭計,我們也照樣有收穫,至少,會找著個引路或問話的主兒!”
  嘿嘿冷笑,樊大空道:“燕鐵衣,你也未免太自信,更太自大了,我們既有計劃引你來此,便宥十成十的把握取你性命,任你怎生敲那如意算盤,今晚你們四個亦休想有一人生還!”
  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各位設下此殺人毒計,我是將計就計,你們玩得好,我四人自難苟存,若是玩不好,只怕各位中就會有人替我們稍稍出點力氣了!”
  白媚接口道:“對,大當家,彼此拿命賭一賭,好歹也強似這樣憋著!”
  這時,屠長牧突然大吼:“樊大空,你說實話,陰負咎如今是生是死?”
  樊大空僵硬的道:“如果你能見到那陰負各,自然就會知道!”
  切齒如挫,屠長牧一個字一個字的並自牙縫:“我發誓,陰負咎若遭不幸,我便舍卻此命,也要蕩平你們這個邪教,生生劈殺你們這群醜魅妖孽!”
  燕鐵衣非常尊重的道:“長牧,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
  黑暗中,一片模糊的彩光飛掠而來,一抹寒日勾向燕鐵衣的頸項!快得無可言喻。
  屠長牧動作迅疾如風,雙掌淬翻,勁力暴發,那道彩光已斜著飄開。
  又一圈隱隱的彩光掠動,白飄雲雙臂微抬,整個身驅已玄鶴般直飛而上,但見他身形上升,便已到了那團彩光之側,不知他如何出手,漫空瑩藍的波光已潮水一樣翻卷罩落。
  白媚在淬然的一個撲躍下到了樊大空頭頂,她的雙手十指箕張,乖乖,原本憑般柔嫩纖巧的一雙玉手,只在傾刻,已套上了十枚微微彎曲的,晶亮銳利的鋼指套,惡形狠毒得就像是兩只狼爪!
  樊大空怪叫一聲,溜地盤旋形狀頗見狼狽,敢情他原先為了表演逼真,並沒有攜帶隨身使用的傢伙靜靜的站在那裡,燕鐵衣有若淵停岳峙,紋風不動,他在等著什麼,他知道這才只是個開端。
  一件黑忽忽的物體“嚀”一聲飛擲而來,目標對正在奔竄躲躍中的樊大空。
  呃,那是一柄又重又硬的“韋陀杵”。
  全身捲曲驀展,樊大空騰空而起,伸手急抓凌虛擲來的兵器。劍芒便在此刻驟閃
  
  仿佛陰霾天空中的一溜蛇電,眩目奪魄,“韋陀杵”堪堪顫吟,已連著樊大空的兩根手指飛拋河下白媚的身形旋向樊大空背後,這位“修樂道”的“阿難弟子”第一聲斷指之痛尚未及由嘴裹宣泄,整張黑臉又立時扭曲,他狂亂的翻轉,背脊上赫然印刻著十道血痕,十道皮開肉綻,長逾尺許的血痕!
  這樣的傷痕是要不了命的,但是非常痛苦,以勾指類的對象逆著肌理組織使其裂綻,和使用利器鈍物的傷害完全不同,後者的接觸迅速,痛楚巨大卻短暫,比起那種勾裂撕扯的感受,毋寧還是剎那的痛苦較易承擔,雖則那往往是致命的。
  當白媚血淋淋的鋼指剛剛揚起,就在一塊岩石之後,突的射出來千百條細若雨絲,也燦亮若雨絲的冷芒,白媚反應極快,她猛的斜飛起來,而另一蓬閃耀著同樣寒光的芒雨又從同一個地方噴向她橫越的空間。
  這種細如絲針,流燦著青白光華的物體,是一種十分狠毒的暗器,它發出時的聲響低微,且寵罩面廣,使人難以防範,而似這一類的暗器,為了補足其體積細小,浸澈力微弱,多半皆有奇毒,因此若不幸挨上一根,結果之嚴重,不啻於挨上了其它較重較巨大的暗器!
  眼前的這種暗器夠陰毒了,更陰毒的卻是那隱伏在岩石之後發射暗器的人;那人好象早就算準了白媚的動作與反應,早就預料到她可能躲避的方向角度,因此用第一蓬飛針逼迫白媚躍躲,真正要攻擊白媚的卻是那半途出現的第二蓬飛針!
  燕鐵衣適時出手,身形之快宛如電光石火,“太阿劍”的光濤怒湧,有似翻騰的浪潮,空氣被割裂,發出那樣尖銳的嘯吟,他幾乎在行動的同時已到了白媚身邊。
  一團隱約的彩光便在此際直射燕鐵衣,映現在彩光之前的是一把雪亮的大鋤刀,鋤刀揮閃,正劈砍燕鐵衣的雙腿。
  飛針,燕鐵衣,彩光與鋤刀,差不多都在不及人們眨眼的一剎那間顯現,其過程更是短縮到呼吸之俄傾。
  “太阿劍”的眩閃突疾,刺眼的光亮反射著重疊的刃面,而刃面卻在幻化為光波,白媚在光波之後隱閃浮沉,燕鐵衣已連人帶劍飛撞砍向雙腿的大鋤刀。
  劍鋒貼在身前,大鋤刀砍在劍鋒上,有火星並濺,火星是多色的,明滅於一瞬,一瞬間,映出燕鐵衣順著鋤刀倒翻,映出那雙手執握大鋤刀的怪異人物那身五彩斑爛,紗帶飄舞的奇異裝束!
  “照日短劍”已在燕鐵衣順著鋤刀翻滾向內緣的一剎那,刺入對方的脅背。
  十一劍恍同一揮,那人甚至不明白刺入自已體內的是敵人那一柄劍,整個軀體已在漫天的血雨灑濺中跌落於地。
  白飄雲正折返身來衝向他的愛女白媚,這位有“孤鶴”之稱的江湖前輩,倒提著他那柄沉在四十斤以上的雙鋒彎刀,刀身藍光瑩瑩,而鮮血正沿著尖端滴落……
  那邊,屠長牧拖著一個人的衣領大步走來,被拖著的人尤在不斷呻吟痛叫,啊,是“修樂道”樊大空。
  一拂衣柚,燕鐵衣來到白媚身邊,低沉的道:“可受了傷?狼妞?”
  白媚臉色略見蒼白,她活動著肢體,在身上四處摸索,卻仍笑如春花:“好象沒事,我連一根針影也沒摸著。”
  白飄雲急切的道:“你有沒有什麼不適感覺?是否那裹刺痛?這不是玩笑之事,針上都帶了毒啊!”
  拍拍手,兩手又一攤,白媚道:“我好得很,爹,連塊皮也沒擦掉。”
  轉臉對著燕鐵衣,她又笑道:“多謝你救我一命,大當家!”
  燕鐵衣只是眨眨眼,朝著白飄雲道:“白老,你手上那一個可是跑了?”
  白飄雲頷首道:“跑了,不過有他受的,肩耪和後腰上都挨了我一刀!”
  仍然擰著樊大空後領的屠長牧接口道:“和我較鬥的那個也逃之夭夭啦,這姓樊的大概看著情形不對,亦想摸黑開溜,正好吃我抽出手來截下!”
  燕鐵衣笑了笑,道:“一事不煩二主,好得很,我們還要多多借重這位”修樂道“。”
  格格一笑,白媚道:“樊大空呀樊大空,這一遭,你可得多給我們找點樂子啦!”
  混身是血的樊大空垂首不語,卻不停的在微微抽搐,很明顯的,他承受的那幾下相當不輕。
  屠長牧道:“魁首,我們如今該怎麼做?”
  燕鐵衣道:“這樊大空不是說過就在這”老鬼河”附近有他們一個“淨身壇”麼?
  我看先找上那個鬼壇,弄巧了負咎還留在那裡亦不一定。”
  點點頭,屠長牧道:“也好,萬一負咎已被他們帶走了,咱們亦可順便搗翻那處害人害世的所在!”
  猛然揚起臉來,樊大空嘶啞的叫著:“你們找不到”淨身壇”的,即便找到,你們也永遠破壞不了我們這處聖壇,周天神魔一體保佑,會教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
  屠長牧只一個大耳光,便打得樊大空運噴血,外帶兩顆牙齒;這位“青龍社”的大領主神色冷峻的道:“再要胡說八道,空托神魔之名,我就打掉你的人頭!”
  燕鐵衣道:“你出手可得輕一點,長牧,他那顆腦袋只怕承受不起你的”大力金剛掌”!”
  白媚道:“大當家,為了爭取時效,我們不能漫無頭緒的去找那”淨身壇”,沓得要這樊大空明點出來才是!”
  燕鐵衣道:“當然,否則留他何用?”
  吐了一口血水,樊大空含混不清的嘶喊:“我……我不會說的……”
  用力一緊五指,屠長牧扯起樊大空的後領咆哮:“你這該死的畜牲,要是陰負咎出了事,”黑圖騰教”中第一個為他償命的就是你,到了那時,我再看你供奉的那一尊神,那一個魔來搭救你!”
  樊大空掙扎著,由於襟領後扯,全都擠在喉管上,他巳有些呼吸困難了。
  俯下身來,白媚譏誚的道:“餵,姓樊的,你們”黑圖騰教”的經義能叫你傷口不痛嗎?你們信奉的那些神,那些魔能讓你不被勒死嗎?你倒是趕緊求一求,禱一禱呀!”
  樊大空雙眼上翻,嘴巴血淋淋的大張,黑臉又透了紫。
  屠長牧一鬆手,樊大空躺倒地下,兩手撫著脖頸,拼命喘息,全身更抖得利害。
  哼了哼!白媚道:“這是告訴你,目下誰也救不了你,你的生與死,全掌握在我們手上!”
  燕鐵衣淡淡的道:“也掌握在他自己手上。”
  白飄雲接著大暍:“端看你自己是想死想活了!”
  喘了好一陣子,樊大空才呻吟著道:“我……豁上了不過是一死……也……也不能背叛……聖主……不能出賣……‘黑圖騰教’……”
  屠長牧勃然大怒:“你想死?我還不會叫你順順噹噹的死,我要叫你樂夠了再死,他娘的,我倒想試試你能硬到什麼地步!”
  拉著燕鐵衣走到一邊,白飄雲壓著嗓門道:“燕老弟,可不能真個整死了這小子,眼前的去所行止,關鍵全在他身上,如果貴組合陰大執法遺留在那什麼”淨身壇”,就可以免得我們趕一大段冤枉路,更且避開一場凶險廝殺,否則,我們至少也會知道陰大執法現在何處;以及較為便捷的施救方式,這一切端看姓樊的肯不肯合作了。”
  燕鐵衣苦笑道:“自老,你看姓樊的容易就範麼?”
  沉吟著,白飄雲道:“我倒有個法子不妨一試,成與不成,卻要看這樊大空的定力如何。”
  燕鐵衣輕聲間道:“這話怎麼說?”
  白飄雲低聲道:“如若用刑逼或以暴力相迫,我怕這小子熬不過,用好言相勸,他更是不會答理,而我們時間急促,只好以我這法子試試運氣。”
  燕鐵衣道:“方才白老說:這法子還要看他的定力如何,方能確知成與不成?”
  白飄雲道:“不錯,如果他定力強,我這法子就不靈光,反之,便成了!”
  燕鐵衣迷惑的道:“我不大了解。”
  拍拍燕鐵衣肩頭,白飄雲笑道:“等一歇你親眼看到便明白了!”
  雖然不大肯定,但燕鐵衣也只好試試白飄雲的法子,他亦生恐整死了這樊大空,當前的這條線路一斷,辦起事來就越加麻煩了。
  他們迅速離開現場,而白飄雲卻在後面耽擱了一會才趕上來,手上更多出一個包卷。
  燕鐵衣望著白飄雲手上的那個包卷,忍不住問:“這是什麼?白老?”
  神秘兮兮的一笑,白飄雲道:“道具!”
  燕鐵衣不解的道:“道具?”
  湊近了些,白飄雲道:“等一下我要玩點小把戲,你只要打眼一看就心裡有數,倒不是我故弄玄虛,現在一說出來就沒有意思啦!”
  燕鐵衣笑道:“你一個人玩?”
  白飄雲道:“還得要狼妞幫忙,這丫頭片子擺弄這一套玩意比我還更逼真傳神,但到時候你可不許笑她,否則她一害躁,就砸鍋了!”
  燕鐵衣道:“在這等節骨眼上,我那裡還有心情取笑湊合!”
  白飄雲目光四轉,邊道:“得要找一處合適的所在,光線不可太亮,最好帶點陰氣,再有層薄物襯托的話,就更理想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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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陰陽界 似真若幻

  這是一個山洞、幽曲、深邃、寒冷,而且泛著一股濃重的霉腐氣息。
  白飄雲對這個地方相當滿意,正如他原先所期望的那樣,光度晦暗,氣氛幽森,雖然沒有霧,那種沉沉混混的迷晦,也堪堪差強人意了。
  樊大空一路上都沒哼聲,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但卻可斷定不是動的好腦筋,問題在於不管他動什麼腦筋,在目前的情況而言,他可以說毫無機會。
  在進入這座山洞之前,大家都吃喝了一點東西,甚至連階下囚身分的樊大空也分得了一份;這位“修樂道”對這方面倒是十分看得開,半點不虐侍自己,有吃就吃,有喝便喝,而白媚對他似乎突生了好感,特地將他身上的傷口上藥包紮,使他減少了不少痛苦。
  然後,他們進入了山洞。
  好象吃足喝飽了,傷痛減輕了,樊大空的神經似也鬆懈了很多,他已露出了倦態,看上去有點迷迷糊糊的不帶勁,只一坐下,眼皮子就不容易撐開了。
  白飄雲連看也不看樊大空,他好整以暇的在和女兒白媚談笑著,形色輕鬆得很。
  過了一會,樊大空已經沉沉睡去,更且發出斷續的鼾聲來。
  屠長牧哼了哼,沒好氣的道:“看這傢伙,他自己是生是死還不知道,卻吃得飽睡得著,居然了無牽掛的困起大覺來啦!”
  白媚笑道:“這才叫‘修樂道’啊!”
  燕鐵衣道:“白老方才大概在給他的吃喝裹添加了點什麼東西吧!”
  點點頭,白飄雲道:“不錯,我給他加了一撮分量恰好的迷魂藥,而我這種迷魂藥卻大大不同於江湖道上一般的相關藥物,其實只是種催眠及加深昏昏睡眠狀態的東西,我這玩意乃是出自祕方特製,催眠僅為初步的目的,然後使人產生幻覺,於精神恍惚迷離中,達到似真似幻的境界,令人的意識在某個過程中,趨向虛茫飄遊,無以自主,從而套取我們所要知道的一些事件內容……”
  燕鐵衣笑道:“這倒是個好法子,比諸刑求力逼要高明上許多,不過,是否也有白老所言關於定力上的缺點?”
  白飄雲道:“若是定力特深的人,意志便也十分堅強,仍能在真假境界或迷離幻覺中,抱元守一,澄清心身,進而辯識精神狀況,那就不易矇混了……”
  搖搖白鬍子,他又笑呵呵的道:“不過,定力深的角色到底是少,在我這‘奇幻散’之下,還沒有碰上個抗得住的人,尤其這樊大空小子,看上去更不像有此火候!”
  一邊,屠長牧興奮的道:“原來姓樊的是著了白老的門道,這可好極了,我還以為他是心寬膽壯,滿不在乎呢!”
  白飄雲道:“屠兄放心,稍待我與狼妞便玩上一出把戲給二位看。”
  燕鐵衣道:“須要多久藥性才能發作?”
  望瞭望樊大空的睡態,白瓢雲道:“快了,最多盞茶光景!”
  白媚一派無可奈何的模樣道:“爹,這一遭,我又扮演那種角色呀?”
  白飄雲沉吟了一下,道:“你還是裝那引魂使者吧,記得腔調不要太軟太柔,儘量把尾音拖長,臉也得稍稍塗抹點什麼,越是逼真效果越大。”
  白媚似笑非笑的道:“那麼,爹你老人家演什麼角?”
  拿起身旁的那個包卷,白飄雲道:“我演這個。”
  燕鐵衣好奇的問:“你還沒告訴我這是卷什麼東西呢,白老?”
  攤開包卷,舉在白飄雲手上的赫然是一件五彩斑爛並綴著紗帶的錦衣,只是這襲原本燦麗鮮豔的錦,此刻卻沾滿血漬,紗帶亦了無飄然之概,亂七八糟的和錦衣黏纏成一團!
  燕鐵衣道:“可是從那個被我殺死的‘黑圖騰教’教徒身上剩下來的?”
  白飄雲道:“正是,趁著那小子尸身尚軟,我趕緊把這套不倫不類的衣裳剝脫下來,也好派上用揚。”
  燕鐵衣笑道:“我記得白老說過,這乃是一件道具!”
  白飄雲道:“是道具,我就正要籍著這套衣裳扮演這個死人,而且讓樊大空產生一種在幽冥相會的感覺……”
  屠長牧忍不住插嘴道:“但是,白老,你們之間的形貌相差得如此之遠,又怎生扮得近似?”
  得意的一笑,白飄雲道:“這就要靠‘奇幻散’的妙用了;人在服下這種‘奇幻散’,不但神智蒙下處在那等幽渺混沌的境界中,連眼睛看出去也是遠近一片模糊,而且會有光怪陸離的景像發生,會一見各色詭異的光華旋閃轉動,在意識虛脫的狀態下,任何物體都被古怪的扭曲、變形,多少一點光線也將被反折映眩得千奇百怪,因此只要稍稍像那個樣子,對方就會認定是他思想直覺中接近的對像,服已‘奇幻散’的人,腦筋感覺如果尚能似常人那等清楚靈光,有判斷力,就啥名堂也玩不成啦。”
  燕鐵衣道:“看來,這種藥物裡含有不輕的麻醉分量,近似給人喝多了烈酒!”
  白翲雲正色:“堪堪相似卻不盡相同,燕老弟,有些人喝了酒只會睡覺,任什麼精神反應也沒有,而‘奇幻散’仍能令人保留部分直覺,更進入虛幻態之中,妙用更見高明。”
  朝四周打量著看,燕鐵衣道:“到時候我與長牧是否需要避開?”
  白飄理雲道:“不必,你二位只要朝黑影裹坐,別出聲就行了,在那種情形下,他不會注意到你們的。”
  倚在石壁上沉沉而睡的樊大空,鼾聲更響亮了,呼嚕不息裡,他好象還在作夢,面孔的表情不時變化,偶而還喃喃囈語著什麼。
  屠長牧恨恨的道:“只看他這副德性,我就忍不住想拗斷他的脖頸!”
  燕鐵衣安詳的道:“別激動,白老的做法,要比拗斷他的脖頸更有意義 須知死人對我們是毫無用處的!”
  站起身來,白飄雲活動著手腳,邊笑道:“屠兄稍安毋躁,只一會功夫,你就會知道留著這廝該有多妙,他既為‘修樂道’我們大夥將跟著樂上一樂了!”
  幽淡的火光在微弱的閃動著,火苗子顯得明滅不定,發出那種青瑩暗綠的光華夾帶著森森鬼氣。
  山洞曲折,青燈焰芒的光度映然之外,便是一片深濃的黑暗,詭異的,不可預知兇吉的黑暗。
  洞裡的空氣似也在應合著這樣的恐怖氣氛,忽然間宛如變得寒瑟了,那是一種冥寂的,妖魅的,就像一雙眼睛在虛幻中盯視著你,令人毛骨悚然。
  有風在流瀉,輕輕的風,風通過壁隙之間,還發出虛渺的嘯號,似哭似咽。
  於是,一抹紙長的白影幽靈般自黑暗中飄出,模糊的影子偏有一把濃郁的黑發,黑發在拂動,櫬含著那隨風迎舞的白幡 招魂的白幡。
  白影在低呼,聲音悠長卻透著無比的淒哀:“樊大空……樊大空……樊大空……”
  倚壁而睡的樊大空驟而停止了鼾聲,嘴唇嗡合,身體開始不停的抖動,眼皮也在一下緊似一下的輕跳。
  白影在樊大空身前浮走,一邊低呼他的姓名,片刻之後,樊大空終於緩慢而吃力的睜關兩眼,帶著空茫又迷惘的神色凝視前方,逐漸的,又轉向遊動的白影。
  招魂幡輕揚著,白影慢慢移動:“你該走了,樊大空,我是來接引你去幽冥之府的使者……”
  樊大空好象在掙扎,在抗拒,他含混的聲音裹有著無可掩隱的恐怖:“不……不……
  我沒有死,我不能死。”
  白影的呼叫聲更加尖銳了,尾音拉得又長又狠厲:“你死了……他們已經把你毒死了,樊大空,你再要不走,錯過輪迴轉世的辰光,就會變做孤魂野鬼,永無超渡之日。”
  雙手往虛空中抓舞,樊大空滿臉駭怖之色,他瞪著眼,喉頭響動著嗚咽:“我死了,我……我真的死了麼?”
  淒顫的聲音叉在他耳邊繞回:“看清楚,樊大空,這是黃泉道,是九幽路,直通地府冥界,亡魂冤鬼都要經過這一途,你的朋友也在前面等著你,走吧,樊大空,走吧……”
  艱辛的站立起來,樊大空的模樣似一個夢遊者,他哺哺著道:“走吧……是的,走吧,遲早都要走,遲早都要走啊……”
  白影擺動著招魂幡,幡下的符指引導首樊大空顫巍巍的打轉,只是繞看那幽暗的火焰打轉,然而樊大空的表情卻彷彿十分勞累,像是跋涉了千里長途那樣勞累!
  一個錦衣斑爛的身影便突兀的阻擋在樊大空面前,那身影混身是血,看上去猩赤褐紅中一團模糊,青線的火苗子似在他的四周閃映,那回眩的光芒,更加反櫬出這身影的幽忽虛幻,獰惡裹泛著這般湮遠渺茫的悲哀。
  樊大空雙目突瞪著,喉嚨裹‘刻’‘刻’有聲:“‘修玄道’四師兄……”
  血污的身影腔調低啞又蒼涼:“大空,我已經在這裡等你根久了,這裡很冷,很暗,又很寂寞……”
  樊大空絕望的喊著:“四師兄,我們真的已經死了?”
  身影在搖晃,看上去像在飄浮:“你看看,你再好生感覺一下,大空,若我們還是人間世上的活人,會有這種浮遊不定,飄盪輕忽的觸受麼?我們業已是無實體的鬼魂了,就像一陣風,一片雲,隨處幻移……。”
  嗚咽著,樊大空道:“可是……四師兄,我們死得多冤,又死得多不甘啊……”
  血污的影子也在嘆息,聲調空洞:“不用悔恨什麼,大空,這也是生命之神的安排,況且為了我們的靈魂得以安寧,聖主也會替我們報仇,舉奉,‘解靈大祭’……”
  樊大空怨恨的道:“這只是事後的追補罷了,當時我就三回‘鷹使’稟報,說只憑我們四個人恐怕不是燕鐵衣他們的對手,要加派人力支持才行,然而‘居使’不但不接納我的意見,反而責我沒有信心,鬥志差,過分高估了對方……”
  咬著牙,他悲債的道:“如今可好了,我們‘阿難八修’兩死兩傷,‘修忍道’五帥兄,‘修奇道’六師兄也受了重傷,這麼大的損失,全是‘鷹使’他們的差誤與錯失……”
  血影沉沉的道:“死也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好埋怨的。”
  樊大空嘶啞的道:“話是這樣說,但我越想越覺不值,那冬雙青半路出家,投入我們‘黑圖騰教’,只不過幾年的功夫,居然已幹到五大接引的首座‘血使’,連聖主也將他的不傳絕技密宗支‘飛翼手’及‘大羅漢功’授予了他,這一遭更為了他死鬼老子的事,指令我們不惜一切犧牲做到‘解靈大祭’的目標,如今把我們兄弟也坑了個死,四師兄,真叫冤啊……”
  影子動了動,低緩的道:“別嚷了,說不准冬首使他老爹的鬼魂就在前面,咱們碰得上亦未可定。”
  樊大空搖頭道:“‘解靈大祭’之前,誰也不情願背著個包袱輪迴轉世,一個弄不好託生到仇家當了兒孫那才倒霉,冬老頭兒也不過像我們一樣,不知道在那條幽冥路上打飄吧。”
  那血影在模糊的光暈裡恍浮著,呢喃道:“只不知姓陰的現下如何?”
  樊大空茫然道:“一得到‘青龍社’的人追來的消息,‘血使’他們連夜就押著姓陰的走了,連淨身儀式也草草完結,這一刻,怕已過了‘石空堡’,出了長城嘍……”
  說到這裡,他又環顧周遭,吶吶的道:“照說,四師兄,我們既已變做無影無實的鬼魂,應該想到那裡就飄到那裡,如今我倒打算著跟隨‘血使’他們一路看看光景,說不定還能返回‘大王廟’一朝聖主。”
  那血影苦澀的笑著道:“你這打算只怕要落空,我們現在是尚未著實的孤魂野鬼,且等著過輪迴再轉一世,如今走的是往地府中的黃泉道,那裡任由我們晃盪得?再說,各方全有土地爺,而山有山神,門有門神,水有水神,火有火神,到處都在諸天神魔司管之列,無主無著的孤魂野鬼是沒有法子閒逛得的,一個不巧,叫一把邪火或一記神雷炙著,就怕連一縷魂影也不見 ……”
  樊大空祖喪的道:“四帥兄說得也是,看情形,我們只有暫且磨蹭在這裡了。”
  影子沉重的道:“也不見得就會磨蹭在這裡,不論前程是兇是吉,是好是歹,總得往前走。”
  樊大空喃喃的道:“我一步跨能飄出去十幾丈,真個晃晃悠悠的不著實,對了,口也不渴,腹中不飢,人變成魂,就是這等模樣了,欸……”
  血糊糊的身影道:“但盼我們的犧牲,能叫‘血使’如了心願,否則,死也白死了。”
  樊大空沙啞的道:“不會有什麼差錯的,這一刻,他們必已出了長城了,說不定就在這一兩天便可抵達‘賀蘭’腳的‘青林屯’,湊合一番之後,就進入‘格騰裡沙漠’。”
  血影冷淡的道:“‘青林屯’有什麼好湊合的!”
  樊大空的眼皮子在不住跳動,雙頓也在微微抽搐,仿佛受到了什麼刺激,也好象突然回憶起“人間世”上什麼值得留意的美好事物:“四師兄,你怎的一變成了鬼,連陽世上的事情也忘了這許多?‘青林屯’館裹,我們不是設有一處‘樂升館’麼?那裡有肉有酒,還有些又媚又俏的娘兒們侍候著,這全是給出入沙漠內外負有任務的教友弟兄們準備的,記得年把前我還在‘樂升館’享受過幾天,看來,我是再也沒有相同的機會了……”
  人影沉默了一下,才幽幽的道:“那也不見得就有多大遺憾。”
  樊大空虛迷的道:“你是到了這步田地,才有這種感覺,四師兄,我從沒有和你一同在‘樂升館’逍遙過,但我也聽過他們說,說你可愛那個調調。”
  人影乾咳兩聲,道:“那是他們瞎扯,我一向不沾葷腥。”
  嘆了口氣,樊大空道:“事到如今,我們業已不是些活人了,四帥兄何必還假裝正經,擺架勢?鬼還要什麼臉面與尊嚴啊!”
  那影子忽然雙手掩面,以一種嗚咽的腔調 模樣似在發出某一種暗號
   道:“人成了鬼,莫非就什麼都不要了?什麼也擔待不起了?”
  樊大空難過的道:“四師兄,你別傷心,我原是……”
  不待他說完話,一條白影又冉冉出現,招魂的幡引又在飄拂:“走吧,樊大空,該走了……”
  樊大空惶恐的叫:“等一等,等一等,我還有話和我四師兄說……”
  白影逾前,聲音急速尖銳:“冥府之門將閉,各路神魔俱出,樊大空,煉火即熾,霹靂待鳴,再不就來不及了,走吧,快跟我走……”
  血影適時隱於黑暗,真好象鬼魂在瞬息間消失蹤跡,樊大空不見了他的“四師兄”,頓時嗒然若失,形容懊喪,他抖索著,勉強挪出蹣跚又沉重的腳步跟著白幡移動,還是繞著那堆微弱的火光在打轉,樊大空卻覺得越走越深幽,越走越近地心了。
  迎著朝陽晨露,屠長牧與白媚已把裝具整理妥當,隨時可以上馬出發。
  燕鐵衣望著他們在工作,洞裡,白飄雲精神奕奕的大步走出。
  白媚轉過頭來叫:“大當家,我們什麼時候走哎?”
  燕鐵衣笑道:“隨時。但你與令尊忙累了一宵,要不要多歇一瞥。”
  呵呵笑著,白飄雲道:“不累,不累,小把戲而已,我們爺倆駕輕就熟,玩起來松閒得很。”
  燕鐵衣道:“白老,果是妙法,佩服佩服!”
  白飄雲咧著嘴道:“老弟你謬譽了,這玩意實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燕鐵衣道:“白老,其法是否高雅且不去說,但卻效果立見,強似許多軟硬手段,尤其白老與令媛默契妥切,配合嚴密,在氣氛的烘托與心理的拿捏上,倍見奧妙,否則,我們若想得到這些隱密,不知還要多費多少功夫!”
  白媚笑著走近:“我當時好怕你會笑我喲,大當家,只要你一笑,我就玩不下去啦。”
  燕鐵衣莞爾道:“老實說,看你扮得唯妙唯肖,有板有眼,混身透著陰氣,嗓調拉得那等淒怖法,我也幾乎便疑置身何處?不但笑不出來,更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呢………”
  白媚睜大了雙眼道:“果然如此逼真?”
  點點頭,燕鐵衣道:“一點不錯,好極了;我只擔心白老的‘四師兄’露出馬卻來,因為我們非僅不明白那‘四帥兄’的個性行為,淵源出身,甚且連他到底是誰事先也不知道,偶有破綻,便會引起樊大空的疑思。”
  白飄雲道:“這一層燕老弟是過慮了,我說過,只要服下那‘奇幻散’神智和意識便陷入虛茫迷離的狀態中,似真似幻,眩惑莫辯;那樊大空一見我穿著的服飾是他‘四師兄’生前的行頭,而他又確知他的‘四師兄’早就死了,本能上業已把我當做了他‘四師兄’的鬼魂,他的判斷力已經低弱,心智又處於迷幻情形之下,再加上光度幽暗,對空間的錯覺,他如何還會考想到真他細節?我反正順著桿子往上爬,就大概離不了譜啦……”
  燕鐵衣道:“白老,你可真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白飄雲拱手道:“好說好說!”
  朝洞裡看了一眼,白媚插嘴問:“這小子該怎麼處置?大當家!”
  屠長牧走過來向燕鐵衣比了個手式,掌往下斬。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看,饒他一命吧?”
  白飄雲亦道:“對我們而言,這廝已毫無價值甚至他那條性命亦然!”
  淡淡一笑,屠長牧道:“全憑魁首斷處。”
  白媚道:“大當家,你倒是挺仁慈的,換了我,就一定不會放過。”
  燕鐵衣和悅的道:“冤有頭,債有主,狼妞,我也注重牙眼相還的公道,也不會忘記仇尋的湔雪,只是,我不喜歡濫殺。”
  白飄雲嚴肅的道:“狼妞,燕老弟講得對,以你的年齡,閱歷,經驗而言,世間有許多事,尚不是你可以體會且能悟解的!”
  俏臉微紅,白媚撅著小嘴道:“人家只不過是表達心裹的念頭而已嘛,又不是故意編排誰……”
  燕鐵衣笑道:“狼妞好美,生氣的時候更美!”
  白媚也笑了,哼聲道:“不正經,你!”
  在一邊的屠長牧,似乎在猶豫著什麼,他終於謹審的開口道:“請問白老
  那樊大空,在醒來之後,會不會記得這段‘魂遊地府’的情節?”
  白飄雲道:“可能會依稀有點印像,但不會記得太清楚。”
  頓了頓,他又笑道:“就好象做了一場夢,夢醒無處尋,呵呵!”
  屠長牧滿意的道:“既然他不能肯定自己遇著什麼,說了些什麼,他就無從判斷我們可能的行動,暫時對我們發生不了阻礙 ”燕鐵衣道:“就算他知道他透露了些什麼,難道他敢回去向同夥招認?”
  於是,迎著朝陽,沐著晨露,他們紛紛上馬,還有好長好險的一大段路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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